龚菁琦+张薇+赵勇辉
长沙人潘静成先生左手捂住心脏,眉间川字紧蹙。“有十来天了,这里总一阵阵绞着痛。”他下意识去揉了揉心脏。医生问,“一般痛多长时间?”他的答案迅速且精准,“3到5分钟”。问及“多久发作一次”,他停顿,思考,“间三间四地痛,坐着休息一下又好了。”间三间四是湖南方言,过一小会儿的意思,潘静成感觉这样表达接地气,前提是对方能听懂。对于“好了”这一简单形容,也是精心设计,他避免用“缓和”等过于文雅之词。
措词的精准与挑剔,透露着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病人。他体态宽雍,下巴肥腴,双唇淡红,虽已47岁,脸上却无衰老带来的黄气。没有病,开着小店的他是个普通人。而以上发生在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场景,其实是一次演练。潘静成的角色是病人,按照医院的剧本,他与医学生搭戏,来练习问诊。为此,他能领到每半天200元的薪水。
有一个专门的名词来解释他的职业,标准化病人,又称模拟病人,指经过标准化、系统化培训后,能准确表现病人实际临床问题的正常人。与标准化病人互动,是评估医学生临床能力的一种方法。标准化病人概念于1991年引入中国。潘静成点了点指头,11年,他当标准化病人已有这么久。20年前,医学院还不太需要标准化病人,学生上课直接可以进病房,与真病人面对面。随着病人逐渐注重隐私,特殊病种的稀缺,最重要的是医疗不允许随意失败—稚嫩的医学生直接操作,会产生医疗风险,一种比橡胶模具更具情感优势的标准化病人,成为测验医学生的首选。
每年6、7月份,是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本科毕业考试季。标准化病人被热切需求着。他们以熟人口口相传的方式吸纳进队伍,门槛不高,有基本表达能力即可。培训合格后,注入到各个考点,扮演着患某种特定病的病人,考验学生两种能力,一项问诊,一项体检。“问诊更高级,需要回答问题,对语言和表演能力有要求;体检嘛,睡到那里,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咯。”潘静成一直担任问诊的标准化病人,在培训班里,他是班长。
他的出挑,并不是没有原因,80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写得一手好字,平时爱读书看报,研究历史,谈国家大事,这些都比其他诸如卡车司机、保安、肉贩过来的假病人,要显文气、细腻一些。他鼻梁上堆着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灰色羽绒服,里面还仔细搭配着白衬衣,远看像一位老师。“算有点文化功底”,潘静成这样总结自己的优势。
每到毕业考试前两个星期,他手上会拿到至少两份病患剧本,每一个病例有近40个问题,涉及生病时间、症状、用药、饮食、病史甚至家族病史等提问,要记住10多个数据,各种药品名称,症状的形容词、象声词,细致到“喘得有‘吱吱声”都要记住。
从第一次记住一个剧本要四五天,到如今只用一两天就能搞定,潘静成把这归功于熟能生巧和文科生优势。记下硬邦邦的台词之外,他感觉须得一种自然贴切的表演,才能给假病人注入灵气。夹杂一点土里土气的方言、多些语气辅助词等是他塑造角色的小手腕。此外,他还保持着一种科研式的态度。
比如,绞痛、刺痛、隐痛,每一种痛在他这都有一种微妙的维度。
绞痛的痛,必须写在脸上—抓住心脏,整张脸皱着,没力气多应付一句话,要反复嘀咕“过不得,过不得”,可就势把胸匍匐在桌子上,语气越可怜越好。
刺痛,要注重描绘—“针钻一样的”,“一缩一缩的”,得在形容上表达清楚,身体上不必过多表达。语气既不紧张,也不懈怠,因为刺痛的病情可大可小。
隐痛,得注重心理—隐痛的心情是,去看病也可以,不去也没关系,一般以轻描淡写的描述为主,比如,“哎,医生,我这里时而痛,锤一下又不痛了,是怎么回事?”
11年的锤炼,他渐渐定型了自己的表演方式,也慢慢理解了“标准化”一词:必须是准确的、可重复的、还原性强的,“你的表演和回答不能误导学生,这是标准化病人的根本职责。”潘静成谈到。
在考场,每个医学生有7.5分钟与假病人对话。在这7.5分钟的窗口里,潘静成见证医學生迈向医生的第一步,很多人都是踉踉跄跄的:有人一上来一没寒暄二没确认患者信息,直接就是,你有什么病?有人紧张得虚汗淋淋,结结巴巴,明明是心脏疼,老问肚子,搞得他很为难,他只能一个劲往那方面引。检查时,有用笔在他们身体上做记号的,有手下去后感觉骨头都要断掉的,他会直接说,“你别搞那么重咯,疼。”
这也许是标准化病人存在的真正价值—提醒医学生,他们面对的不是病,是人。
每场考试结束,潘静成都会拿到一张评分表,对学生表现的人文关怀、交流沟通等进行评分,占考试100分成绩的5分。其中细致规定到,医生要自我介绍,避免使用复杂医学用语,注意目光交流、礼貌称谓,同情和安慰病人。“这样的评分十分必要”,潘静成越来越感到,这一制度下,大部分学生渐渐培养出一些好习惯。比如冬天在塞听诊器时,有学生先用手捂了捂。在体检完上半身后,也有人立即帮忙把衣服拉下。检前洗手、面带笑容、得知病重主动宽慰病人等等,这些都让他欣慰。
离开医院,潘静成只需5分钟就可以从一个假病人,恢复到他的正常生活。从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侧门,穿过留芳岭巷的冬春水果店、攸县大碗菜、人和中介,他的小店“留芳冰批”镶挤在街中,属于过路不会留意的那类。店面总共三排货架,每排的饮料可以10秒钟之内数得清,店太小,站两个人就觉得拥挤。冰批属于夏天的生意,冬天只能卖点小食品,门可罗雀,潘静成和妻子算着账,一个月除了房租,赚不到3000元。眼下有大女儿上大学,小女儿面临中考。做标准化病人,能让手头宽裕点。他观察,在标准化病人的群体里,大多是有闲一族,退休的、个人办店的,想赚点闲钱,或是对养生医疗感兴趣,很多人离医院近,能够满足医院随叫随到的需求。
《人物》摄影师为潘静成拍照时,引来街坊的驻足,“在拍啥?”大家都不理解为啥要这样大费力气地拍摄杂货铺老板。潘静成多半沉默,或只说是医院的事。“解释也是白解释。他们也不懂。”最初刚当标准化病人,有人质疑潘静成为什么要装病,怕不怕触霉头,他解释不了,干脆绕过这一问题。到如今,连女儿们也不知道爸爸是标准化病人,每次出门,都说是给医生帮忙去。
11年的标准化病人生涯给了他很多额外收获,比如雕琢出他对医学的敏锐。
他被家人戏称为“半个医生”。他记得耳根下部的淋巴要滑行触摸,听心率要找到锁骨中线的第五肋骨处等等。利用这些基本医疗知识,他成功发现了自己心率过慢的毛病。母亲生病时,他亲自为她输液,“40度角进行静脉穿刺,导管只需推进0.5—1cm。”
职业病人也有真正生病的时候。2016年,潘静成的胆结石发病了,疼得站不起身。跑到医院,从早忙到晚。停下时,他并不感到累,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轻松。“终于不用演,心里挺自在的。”在当职业病人时,有种必须卖力去表现的使命,真正病了时,措辞、神情、演技等等一切都放下了。
但一种潜移默化的职业的评分机制,在脑子里没放松下来。有时他也会暗暗给医生打分,“大部分不错的,但肯定不如学校那么理想化,医患关系里,医生总是主导地位。这也许是需要我们标准化病人的原因吧,需要一种平衡。”
更多的是,潘静成达成与医院的和解。往年门诊排队,多等一分钟也会不耐烦,他也有一般人的想法,医院赚钱手段多,医生冷言冷语。到现在,他知道,问诊时间长,也许是病情比较复杂,或者是病人表述能力差。“医生肯定辛苦,学成一个医生也不简单啊。”潘静成这样想,心也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