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法国哲学家福柯在瑞士的一座小镇,赶上了一场精神病人与医生的狂欢节。狂欢节上,病人、医生和护士戴上面具,彼此混淆角色,列队从医院出发到镇中心集结。晚上,夜色抹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所谓的正常人与非正常人,在狂欢中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和谐。人们扔掉手中的面具,放进大火焚烧。福柯作为观看的局外人,震惊于眼前发生的一幕;他意识到,一个压迫性医疗制度设立的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关系,瞬间竟可以崩塌到没有界限。事后他说:“这不是疯子的狂欢节,而是死者的狂欢节。”
娜塔莉·夏高的演唱会,让人不禁想到福柯所说的“死者的狂欢节”这样的慨叹。但1952年福柯所见,属于戴面具的疯子们的群体性狂舞;而娜塔莉·夏高的音乐会,则是一个百变女郎打破古典歌剧的森然限定,用滑稽表演撕去一张张固定角色的面具,把古典歌剧的神圣帷幕剪破,缝一件小丑花衣披在自己身上而已。在这场狂欢中,她是唯一的疯子,起到整体性的颠覆效果。这种亵渎神圣的方式,在观众中引发的惊讶,与半个世纪前瑞士小镇上观看游行的当地居民没有什么两样。
浏览这张1997年由加拿大多媒体(Multi Medie)集团出品的数字光盘(DVD)时,我对娜塔莉的声音不能不产生关注——一种全新的、摧毁性的演出形式,意外地使人无暇思考其他。开场伊始,蒙特利尔交响乐团演奏莫扎特一出歌剧的序曲,娜塔莉扮演的自称是“维也纳的猪排女郎”翩然登场了。她对着指挥抓耳挠腮、大喊大叫,后背挑着两根长长的牛角一样的饰物,上面飘飞淡蓝色的纱巾。第二曲是威尔第的《游吟诗人》片断,娜塔莉到后台换装,眨眼间一位哭泣的戴帽女歪歪斜斜地晃悠了出来。演唱古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时,娜塔莉穿上小天鹅紧身服,脚蹬小三轮,直接撞向指挥台。其后,她是一位讲美式英语的时髦女郎,坐在舞台中央撩动大腿,朝高扬的脚趾涂神圣的指甲油。日本和服小姐、俄罗斯民间女神等十几个角色,在娜塔莉的“百变”里悉数亮相,指挥台一度成了指挥与女郎打情骂俏的吧台。歌声被扮相与表演淹没,演唱会出现了集市式的喧哗。古典歌剧的神坛,在一场狂欢后破裂成碎片。
娜塔莉的演唱会无疑出自一种带文化解构意义的商业设计。这种设计,想把僵化的古典歌剧解放出来。娜塔莉所打破的,不仅是古典形式与当代时空之间的界限,她所展示的是一个个撕去面具后的平凡角色乏味、无聊、空虚的一面。她去掉歌剧中悲伤爱情主人公以及神圣女祭司向上的成分,被扰乱的伴奏乐手与被迫适应她的指挥则在对她的屈从中,一同向低谷与沼泽滑去。正襟危坐的观众在那一刻一定被掀翻了椅子,他们在地面哆哆嗦嗦地摸那副跌破的眼镜。这种颠覆式的表演,颇合一部德国新浪潮电影结尾的意味:一群正面穿修女服的歌手神圣地吟唱,但从后台来看,她们穿的是妓女的高筒丝袜,裸露着结实的臀部。
我不知福柯看到娜塔莉的音乐会会做何感想。也许,这种狂欢形式的结构太简单了,商业上心机肤浅,不入福柯的法眼。另外,歌唱的主体形式仍未变更,颠覆的只是皮毛。但既然艺术的根本指向是“自由”,粗俗的局部暴动应是允许的。娜塔莉所宣示的“自由”价值不多,有“胡闹”之嫌,但她可以让人多少想想什么叫真正的解放与自由,尤其对于已陷入僵化的古典歌剧世界。人们可以问问自己,究竟有没有一张别人强行给自己的面具,撕了它扔到火里,谁又能担保不立刻捡回来,重新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