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锋
可能与不能
周俊锋
从历史主体性的角度来看,当前诗歌与经验之间的隔膜正在逐渐被消弭,但独属于诗歌自身的精神自觉和批判态度仍嫌乏力,过分追求技艺的诗歌,运用飘忽游移的象征轻描淡写地掩饰掉了诗歌精神上的疼痛。西渡《死是不可能的》一文谈及了戈麦所坚定的信念:一个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一生的里程,从诗歌的幻象经验人类的一切。诗歌在处理“可能与不能”这样特殊的选择性命题时,我们习惯性地使用条分缕析的单向度思维对语言、结构、思想进行准确的把握,却容易忽略诗歌技艺层面与价值层面的本然区别。诗歌所特有的艺术构思,融入特定时代氛围的历史文化与知识结构,“可能与不能”成为一种诗歌修辞的认知方式,这一选择性命题强调象征与整体之间的暗示性联系,传统的象征图式与当代社会更具私人性的个人感受方式之间矛盾愈发尖锐,由此造成的区隔和裂隙恰恰成为我们进入一首诗歌内部关键的豁口。
胡弦的诗歌《马戏团》运思奇特,表面描摹的是马戏团的动物表演,实际刻画的是人们自身,以及社会约定俗成的认知方式与僵化逻辑。多数人群惯于被常态驯服,无法理解甚至敌视与常态相悖谬的思维方式,“不可能一开始马就是马”“不可能一开始就和气一团”,全诗以主观介入的强力意志直接亮出个人态度,使稳定的诗歌张力结构发生急遽的冲击性变化。马戏团呈现的景象是失真的,僵化而冷漠的观看方式最终导致暴戾、威权的肆虐以及人性的滑坡,鼓掌的观众成为无谓的看客,甚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断定:老山羊一开始就是素食主义者。实际上,诗歌呈现的误解、悖谬在更深层面表达出了一种拒斥和反抗的姿态,铃铛、铁笼子、雪糕、糖块、唿哨等构成阴冷森严的社会秩序,被奴役的动物与被驯养的人群没有太多区别,猎人快乐,老虎满意,满是假象和谎言的“喧哗”与“和气”,成为冰冷的日常现实。诗人清醒地认识到陷入僵化的文化积习与认知逻辑无法自觉、充满惰性,亟待打破面具回归真相,着实是难能可贵的远见。
胡弦的思考侧重“不能”,90后诗人兰童的《头陀颂》则尝试通过“不能”来坚守某种可能抵达的信念,全诗淋漓酣畅,酗酒、狂舞、玩月、尚武、赤身裸体、金刚怒目,常人常态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下不可能轻易实现,“我”要借助李白的身体才可能获得不受羁绊的自由。哀鸿、白骨、猿啸、狼嚎,诗歌意象充满愤懑之意,“百无一用的苦胆”“肺腑之中的虚空”,种种抑郁传达出抗拒的姿态。“我”清晰地认识到,“我终不能像他一样”坚守独立的个性抵达精神的自由,但恰恰是这种“不能”却激发和唤醒“我”的省悟,从自我囚禁与轮回虚空中挣脱,精神独立与思想自由才成为可能。诗歌借赞颂头陀表明自我的信念,纵使“绝壁上无处卸甲”,但苦行僧的坚定与艰辛仍然给予我们守望未来的勇气,太多的荡子游魂心无所系,诗人用汉字布施,诗心济世又何其快哉。
女诗人离离的诗歌长于拿捏细节,《动物的爱情》选取成年男人围观麦垛后牲口交配的场景,“他们”作为观看的主体又作为被观看的对象,动物怎样表达爱情,男人如何表达爱情,二者在围观与被围观的戏剧化情境中得到悖谬式的呈现。男人们抓住牲口的生殖器嘲弄嬉笑,凸显出人作为历史主体所挥霍的威权和暴戾,以及既定社会秩序的荒诞不经,人们对动物、成人对孩童的霸权与可能从精神意义上暴露出文化心理的缺陷。人类与牲畜,爱情与性器,羞耻与愉悦的双重变奏无异于凌厉的鞭笞,抽打着蒙昧的人性之躯。诗歌以微小的生活场景显现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畸形,切中了诗歌精神与现实理想的疼痛。
从具体物象到诗歌经验,诗歌为人性和理想的精神救赎凿刻出一段曲折厚重的路。可能与不能,这样一组选择性命题并非苛求封闭稳固的答案,诗歌所选取的思维逻辑与探索方式异常艰辛。然而,精神禀性正因为经受枯寂与焦灼才有所洞察和省悟,真正使一首诗歌读懂、说出他的全部。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