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VS刘川
小时代里的诗意突围
花语VS刘川
花语:本栏特约主持人。
刘川:1975年生。16岁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诗集《拯救火车》《大街上》《打狗棒》等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徐志摩诗歌奖、辽宁文学奖等诗歌奖项。现居沈阳,某诗歌杂志执行主编。
花语:“读我国一/著名(国宝级)抒情诗人的诗集/我把每页上的/‘ 啊 ’/ 都改成了/‘ 呸 ’/ 结果都是这样的// 呸!大地/呸!太阳/呸!黄金般的稻谷/ 呸!海洋/ 呸!母亲/ 呸!滚动的车轮//改完整本诗集/ 改完整本诗集/爽死我了”,这是你的诗作《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还是做了》,说实话,读完整首诗,我没稳住笑,很大声,完全没有顾虑办公室还有别人!真的很过瘾,很爽,反讽的意味很浓,不笑不性情。我个人认为在诗中体现真实、诚恳、张力、陌生化语境、发现,意外和惊喜都还不够,将诗写到有趣,也是一种境界,这一点,你是否认同?
刘川: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幽默的人。甚至相反,我这个人刻板无趣。对于诗歌而言,可能大家读到我诗中所谓的“笑点”恰恰是我太认真、太较劲的结果——对那些习惯性麻木或群体无意识,我居然要反抗一下子,够无趣的。对于“反讽”,我当然常用。但我宁愿把它当成一种批判的态度、一种思考的方向与还原理性的方式,而不是诗歌手法。当下的写作,反讽之法用得较多,现代/后现代主义的主要手法之一。但如果只建立在“解构”本身,还是不够的,“解构”与“建构”形式不同,而本质应该是一回事:去除虚伪与遮蔽,对澄明诗意之还原。当然,这个高度我达不到,我的“解构”最多企及了“真”或不伪,正如你所言的真实、诚恳。
花语:最早写诗缘于何年?最初受谁影响最深?“刘川手术刀一样精准和锋利的诗句,让一些喜欢他的读者既欣赏又惧怕,他总是一语中的,直指现象后面的本质和真相,直指常人逃避和无法面对的那部分现实。”这是诗人樊康琴对你的评,如何理解?
刘川:我写诗始于1991年,16岁,当年在《星星》《大河》两本诗刊同时发表处女作。最初的写作自话自说,阅读比较杂,难说受谁影响最深。
谢谢诗人樊康琴的评论。现代社会以科学主义为基本信仰。而从现实来看,为何现代人获得的科学越多,反而越“迷信”越迷茫空虚呢?当然一是因为科学的“遮蔽”,获得某一科学认知,就会以之为当然正确、以之为绝对标准,依赖科学从而拒绝怀疑,失去思考与判断力。二是因为一味追求绝对科学、“物”的实证主义,而失去了思、失去哲学,连最基本的科学伦理都不能保证;过分推崇科学主义而放逐人文精神,迷信于可见可感的物质、财富、感官体验等等,人只会丢弃心灵、活在体表。我不反对科学的进步。但以资本、权力、现世主义为人存在的标准,我深恶痛绝。我的诗,基本在这个批判点上对荒诞“现实”开刀,不原谅、不容忍人类在物化潮流里的自我放逐。
花语:如此说,你认为诗歌是解决现实问题的?
刘川:当然不是,尽管诗歌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但诗歌的工具化是值得警惕的。简单的人道主义关怀是不足取的。比如对农民工或弱势群体困境的关注,就具体诗歌创作而言,大家往往处理成极其简单的政治形态的呼吁与救助,诗歌如此单一的工具化,是我不喜欢的。我一直批评所谓的“草根主义”。我希望诗歌是一个大视野(在哲学的高度)、小入口(在人性的细部),两者的融合。诗歌更应该关注的是复杂的“人性政治”。
花语:“即兴式的活泼想象使刘川的诗更加体现游戏性”,有人这样形容你,怎么理解游戏性?
刘川:诗人不过就是漫长历史时空里的一个独行者,诗歌不过就是一个帮人类更有存在感和存在美感的“游戏”。我一直告诫自己,尽管要尊重其他诗人,但诗人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可自我圣化、出离人群。我作品里的游戏性,根源在此。做一个普通人。打酱油归来,实实在在写一首诗,何不开心一些。即兴式的活泼想象,恰恰是因为我愿意“放下”所谓的修辞,追求真心本性时自己会更舒服。
花语:在我看来,口语诗是非常难的。不仅仅是说句话,将其分行排列。如果分行的文字没有“意味”,在我看来就是废话。曾有人说你是“口语诗人”,你怎么看待这一称呼,在你看来,何为好的口语诗?
刘川:何为好的口语诗?何为好的诗?当然没有绝对标准。第三代诗歌运动以来,诗人的人本精神、个体的独立意识不断觉醒,个性化、个体化语言的诗写运用乃是常态。运用口语,当然可以。诗人回归自我、回归生活的道路当然不止一种,但语言自觉,可能是其中最简洁、最便捷的。近年,口语诗或被广泛推崇、或被集体剿伐,视我为“口水诗人”者也大有人在,但我置身事外,很少表态。我不想在语言形态的讨论上浪费时间。我希望多一些对文本本身的研究、批判与思考。一首诗的生成,其实乃是社会镜像。从诗里,需要看到社会在变。抱着古老标准的尺子,很难准确地给今天的艺术量体裁衣。
不说“标准”。仅说我个人喜欢的诗,比如:具有丰富人性的诗,充分体现活泼创造力的诗,具有理想主义(或者神性)的诗,等等,多元、多极,很难一语蔽之。不过反过来说倒好办:思想、情感、艺术,这三者是任何艺术品创作都不应该放弃的。道不离器,器中有道。艺术是手法,思想与情感是内核。三者兼有的作品,当然是最好的作品。
花语:身为诗歌杂志的主编,当你收到作品不好、又很执着、又反复和你套近乎的作者,怎么办?
刘川:具有发表梦想的人当然很多,不妨适当开一小小绿灯。对某个人的一生有一点点用,也是功德。杂志是公众服务平台,不是主编个人喜好的空间,希望尽量可以容忍和帮助更多人。当然,首要原则是服务写出了好诗的人。
花语:“他是我第一个正面接触的诗人/戴着帽子,说话很轻/一整天坐在那里翻稿子/我没看到他的平静/这应该是一个只有诗歌的上午/ 9层高楼,阳光射不进来 或者射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很多可能。比如对生活的沉默/比如他对面/正坐着一个含而不露的人”,这是一个名叫“水中流泪”的网友写给你的一首诗,实话实说,写得不错!按照诗中的形容,你是一个很喜欢安静又非常敬业的人,你觉着自己是怎样一个人?
刘川:我简单、胸无城府、不设防线;孤独,敏感;时刻有压力感,很少有放松的状态;略带偏执(但不自恋),不论做什么,都会一直做下去。
花语:你经常研读佛经,最忌讳的是什么,修习禅宗的意义何在?
刘川:我个人最忌讳迷信,不止是对宗法教条的迷信,还有对神通(神迹)或“大师”的无条件屈从。慈悲、无我的基础是自明。不能自明,盲目屈从就是奴性的依附。修习禅宗的意义在于,寻找真我、认识真我、破除“无明”(对现象界的迷信与执着)。
花语:有些人的诗歌来自本身的生活,有些来自阅读。在你看来,来自切身的体验是否更重要?诗人是否也需要体验各种不同的生活?
刘川:书本,提供间接经验;人生,提供直接经验。都必不可少。关键在于,如何提纯、升华、反思、有效利用这些经验,而不被其绑架,比如,我一个朋友生在农村,就一辈子写农业诗、乡土诗;另一个诗友,被强拆了房子,所有的诗里就充满怨怼。经验、体验,只是支撑诗的基本元素,不是本质。相对而言,正确的价值取向、判断能力、审美观与创作观,可能是当今诗人们最迫切需要的。
人生苦短,他者的不同生活,我就不体验了。平淡平凡中,暗藏生机,总有发现。发现,才会有诗。其他诗人我不知道,目前我这份庸常的生活已足够我写一辈子的了。
花语:“刘川诗决不与人同,而具鲜明的个性。刘川说自己是:‘玩诗’ ,我看他是认真的,他以自己独立独行的表现方式,以诗的良知书写现实。刘川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位独立行走的诗人。我们的时代需要刘川这样的诗人。”这是一个叫未凡的人,给你写的评,你怎么看待他的话,又怎么看待“玩诗”?
刘川:谢谢未凡先生厚爱。“玩诗”并不是说对诗的亵渎,而是对“高大上”话语权操控形态的挑战。挑战的不是诗歌本身的严肃性,而是努力通过人性化的方式给诗松绑。恢复诗的弹性与质感。诗,是人间之物。诗因人的存在而存在。
花语:你最推崇的诗人有哪些?当下中国有诗歌大师吗?或者会不会产生大师?
刘川:近期我推崇李白,一个大雅大俗的“二货”、此人身上俗肉与仙骨兼而有之;再者,王维,东方式的诗歌智慧;第三个,孔子,是他让我知道秉持理想、孜孜以行,这本身就是诗意。我喜欢的当代诗人较多,但都称不上大师。这是一个毁掉大师的时代。当下中国所谓的“大师”,不过是些大名声之人或骗子。
花语:请形容一个你的故乡和成长经历。
刘川:目前,我的故乡,是一盏台灯下,夜半的三尺清光。我全部的心神灌注其中,得以炼化,变得宁静。回归城镇化过程中乌烟瘴气的泥土之乡,不如回归自己。如果要谈成长经历,此处省略三十万字;或者去问任何一个中国转型期从农村出来的同龄人。
花语:是否喜欢旅行,有最喜欢的地方吗,为什么?
刘川:不太喜欢旅行,我是典型的“宅男”。偶尔喜欢清风徐来之时,独自登上小山之顶。约略见些狗屎鸡粪也无妨,出离了人间,又离人间不远。用这种若即若离的角度看自己,看社会,乃至写作。不高高在上,却傲骨暗增。小山之顶,去我俗气,给我补钙。
花语:看你近来研读、学写传统诗词,为何?
刘川:传统诗词、现代诗,都只是一种话语方式而已,诗的本质没有区别。只要能够有效表达诗意,不妨手持两笔,左右开弓。传统诗词的“构诗”方式颇为好玩,但过分追求形式的律化(尤其是唐以后的律诗形态)可能是导致诗词面对新时代、新语境陷入失语状态的根本原因。诗是活的,要在诗意本身下功夫才对。诗是源,也是流,更是脉。岸虽百变,水随之而转。一味舍水求岸者,村翁牧竖亦不如也。
花语:如何看待自媒体时代,微信的传播效应?对于迅速窜红的余秀华,你怎么看?
刘川:一、自媒体方便诗歌传播、促进大众写作,自不必言。但基于朋友圈而产生的诗歌交流与评价,须警惕圈子化、社交化。二、阅读的短时性,更适合浅阅读与短阅读,往往肤浅的小抒情之作点击量转发量较大,真正深刻或独有探索之作或长诗难出家门,形成传播壁垒;三、尤其成长中的诗人,警惕点击率或点赞率带来的表面热度,手机写作导致心浮气躁的人更多了。四、大家都在免费阅读,诗人辛苦卓越的创作劳动,谁来买单?
余秀华现象被消费得过多了,需要看的是她的诗,是好是坏。若除去诗看人或看热闹,不如看苍井空或波多野结衣。
花语:谈谈近期的创作打算?
刘川:一、系统、全面地补课,通读古今中外的经典诗作。大量删去过去不满意的作品,放下功利心,给自己做减法。二、进行多种方式的写作尝试,尽量从当下写作集体潮流中跳开一下,寻找一些异质的东西。三、追求更质朴、更自然、更祛除染污接近儿童的表达,寻找“诗无邪”的赤子状态。
花语:如何看待当代诗坛?
刘川:事实上,自“朦胧诗”始,就有两个“诗坛”存在,一个是官方体系(官刊、作协、学院),一个是民间场子。官方体系更类似于行政附属物或职业饭碗,掌握巨大资源却没有更好地展现创作实绩,需要深刻地“去行政化” 、尊重艺术规律、贴近创作现场,从而大有作为。而民间的评价体系泥沙俱存、鱼龙混杂,拉帮结派、互立山头,江湖气太浓,像个超级市场,则需要展开客观、有效的学理讨论争鸣,激发诗坛的清明、理性与激情。总体来看,当代诗已不再有所谓的主流写作,各行其道,各有一极。这正是诗坛应该有的格局,但仍需警惕诗的平面化、垃圾化、无意义化。在大众写作的潮流里,不要丢弃美学理想和经典追求。
花语:如何看待近年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诗歌节与诗歌大奖?
刘川:这是一个营销时代。设立诗歌节或诗歌奖项的地区或人头,鲜有纯粹诗歌目的的。或为地方宣传旅游、讴歌政绩,或是某暴发户捐资助善、买个“功德牌位”,还有人造声势拉大旗立山头,等等。充满功利色彩。纯粹的诗歌奖,也有,但很少。诗歌节、诗歌奖努力借助新闻营销手段扩大影响,实在是双刃剑,宣传了寂寞久矣的诗歌,但也让诗人更加浮躁、诗歌学术更加泡沫。但反过来想,诗歌也需要“与时俱进”,根本就没有“封闭”得了的坛子,在世俗化、市场化的潮流里,诗歌小生态难以避免大生态的影响。如何善用其势而推举好诗、好诗人,可能需要大家多动动心思。
花语:在你眼中,何为好女人?
刘川:最喜欢这个问题,在我眼里,没有坏女人。她们既是女性,又是母性。伟大的女性,永远引领我们向上。诗不仅需要“日神”精神,也需要“酒神”精神。诗不止追求存在的“澄明”之境;当然也应该有对人性“混沌”的呈现与表达,我觉得这是母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