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本的使用:《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及作者身份

2017-02-13 23:41王付银
齐鲁艺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抄本序言中世纪

王付银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抄本的使用:《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及作者身份

王付银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不同技艺论》由三篇序言和三篇正文组成,正文内容涉及中世纪的绘画材料技法、玻璃制造和金属加工工艺。在关于艺术家及其作品哪怕一小段内容的记载都是难能可贵的中世纪,如此内容完整的著作能流传至今真可谓万幸。然而,这样一本穿越时空而完整传承至今的重要著作,字里行间却未向我们清楚地传达它的作者是谁,作者的身份是什么,以及该著作为着什么样的目的而写等重要信息。因此,学界一直存在着争论。本文对该著作流传下来的一些重要抄本进行考察,收集他们在历时中是如何被阅读和使用的证据,以进一步的探讨该著作的写作目的,并在此基础上论及作者可能的身份。

《不同技艺论》;中世纪;迪奥菲鲁斯;罗杰

一、引言

《不同技艺论》是欧洲中世纪盛期的一部论述艺术的完整著作,作者是12世纪的一位化名“迪奥菲鲁斯”的僧侣。该著作由三书组成,第一书论绘画,第二书论玻璃工艺,第三书论金属工艺。每一书都内容详实,而且每一书的前面都附有一篇序言。在中世纪,如此内容完整的著作能流传至今真可谓万幸。因为,在中世纪神学笼罩一切的氛围中,艺术的地位、创作、理论、知识都消融在神学问题的讨论之中,在中世纪留下的文献中,特别是在哥特时期以前,即使是关于艺术家及其作品哪怕一小段内容的记载都是非常罕见的。[1](px)

《不同技艺论》的原著已不复存在,其写作时间也尚存争议,但认为写于12世纪的观点要多于11世纪。[2](P678)目前已知最早的两个抄本 (也许是第三代抄本)都出自12世纪的德国人之手。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抄本分散在欧洲大大小小的博物馆,时间跨度从12世纪到19世纪。这些抄本附带着丰富的信息,它们不仅证明了长久以来该著作拥有数量可观的读者,而且也可以为我们展示该著作所可能具有的性质,以及历史中的人们是如何使用该著作的。因此,《不同技艺论》一直以来都是中世纪艺术研究的重要原典资料。早在1774年,作家、评论家和哲学家莱辛[Lessing]便在一篇论油画史的论文中引用该文献中以油调制颜料的相关内容,阐述油画颜料在油画历史上的应用,以证明油画技法在扬凡埃克艾之前已为人所知。①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Vom Alter der OelmalereyausdemTheophilus Presbyter (Brunswick: Buchhandlung des FurstlichenWaysenhauses, 1774), reprinted as "Vom Alter der OelmalereiausdemTheophilus Presbyter," in GesammelteWerkeVIII.Leipzig: Goschen, 1856:285-336.几个世纪以来,对学者来说,人们总是以极大的热切来研究它。对古书收藏者来说,则会竭尽全力想得到它。对艺术实践者来说,总是以无比虔诚之心去接受它的教诲。如此,他们总会想着各种办法收集它的抄本或者制作一份它的抄本。今天,我们像众多先辈那样,希望看到这本著作的本真模样,倾听来自12世纪艺术家作坊里真实的声响。然而,站在历史给予我们的一堆抄本的前面,我们却无所适从,因为它们所附带的不同时代的信息会把我们引向不同的方向。因此,尽管从莱辛开始,人们以不断高涨的热情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研究,今天我们依然不知道它的写作者是谁,为谁而写,为何而写,它是否是一本由原作者所写或是一本汇编而成的著作,还是在传播中有所增补的著作,以及长久以来它是否是一本有效使用的各类艺术实践的指导用书。这些问题看似仅仅与该著作有关,其实不然,因为除了著作自身外,它的抄本也附带着读者及其如何使用的信息。

实际上,关于文本的观念,到了 20 世纪后半期随着后结构主义的异军突起,之前稳定的文本结构开始受到质疑。在后结构主义特别是解构主义者那里,文本已不再完全的以其自足性为中心而更多的让读者参与其中了。在现象学、解释学和接受美学中,读者的参与程度决定了文本意义的生成。文本也从过去的封闭状态变得开放起来,留下了很多读者能够参与其中的空间,其意义也从单一的状态而变得丰富起来。迪奥斐鲁斯的《不同技艺论》不同结构和不同内容抄本的存在,反映了人们对该著作不同的使用和阅读方式,以及对不同主题的关注。每一个抄本都是一个附带着读者对《不同技艺论》兴趣信息的实实在在的人工制品,这样就为理解该文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点。在此思想的指引下,本文着力对《不同技艺论》幸存的重要抄本进行研究,收集他们在历时中是如何被阅读和使用的证据。通过对不同抄本的考察,我们就能发现不同的读者为了不同的使用目的而在文本的装订、版面布局,以及使用后所留下的痕迹等方面的不同。在此基础上试图对该著作的写作目的、作者,以及12世纪西欧艺术家的角色和艺术生产给出新的解释,以丰富或适度修正传统上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二、对《不同技艺论》写作目的的传统认识

(一) 神学、精神和说教

《不同技艺论》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甚广,而且在几百年之中被不断复制,留下了不同精度内容的抄本有25份。面对这些抄本,长久以来学者的争议颇多,对《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莫衷一是,而且对该著作是否由一人所写的完整著作持怀疑态度,甚至还有很多学者认为其是历史中汇编而形成的文本。怀疑者认为该著作所含三部分内容与它们各自附带的序言是相互分离的,二者所写主题不一致,即认为序言关心神学、精神和说教,而正文部分则关注技术、材料和实际操作的问题。因此,在分裂性关注的过程中,对于该著作的写作目的在学术界出现两个阵营,即认为该著作的宗教说教目的论与艺术实践手册的实用论。笔者认为这是将问题简单化的做法,对一部由众多抄本为证而为一体的著作分裂评价不够客观,厘清《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需要从该著作的架构、内容及其抄本历史流变的考察着手,以对其进行大体的定位。通过对《不同技艺论》抄本的研究,可以证明该著作绝不是各类艺术技巧描述的简单堆积,它应该被看作是结构严谨、整体连贯、内容丰富、论述充分的一部著作。不仅如此,抄本还相当具有力量,它是12世纪西欧艺术家的角色定位与艺术生产的有力信息提供者。

宗教说教目的论者从序言的角度来理解,认为该著作的写作目的是对反对宗教中存在奢华艺术的西多会派攻击的反击,和对支持宗教中奢华艺术存在的克吕尼派的支持。在中世纪中期,当基督教的克吕尼教派在获得统治性地位后主导了教堂内装饰走向奢华的基调,这中教堂盛饰的观念更加典型地体现在主持重修圣丹尼斯大教堂的苏热的身上,为了建设这座法兰西保护圣人的教堂和重要朝觐中心,苏热找来了最豪华的材料和最好的工匠来修建它,以与该皇家修道院的身份相匹配。苏热相信美能激发人们的冥想从而接近上帝,只有通过美的象征,我们可怜的灵魂才能从世俗世界被提升到永恒世界,从彩色玻璃窗透入的五彩斑斓的光线和珠光宝气的圣物箱发出的光芒来表达新时代来临的喜悦。[3](P28-29)的确,作为路易七世的掌玺官,苏热有理由为皇帝争取更多的信徒而将教堂建设豪华,在民众中争取更大的话语权克鲁尼教派大张旗鼓的改革时代也正是罗马式美术的时代,也是教会为扩大影响力来与世俗权势相抗衡的时代!教会实际成了圣地亚哥朝圣运动的组织者,在此过程中教会以罗马式这种纪念碑式的宏伟教堂建筑风格及对其内部富丽堂皇的装饰和陈设,以及隆重繁缛的礼仪来彰显教会的荣耀与显赫,而这一切都是出于与世俗政权争夺民众的需要! 正是在克吕尼修会的大力倡导和推波助澜下,这种以教堂为主体包括雕塑、湿壁画等都集中体现了一种宏伟、壮丽的罗马式艺术。[4]然而,一些希望恢复严苛本尼迪克特教义的虔诚者则成立新教派来践行他们的观念,这其中就包括抵制教堂中奢华的艺术,其中的典型代表则是西多会及其代表者克莱尔沃的圣贝尔纳。西多会是12世纪最强大的修院改革势力,他们既对修行生活作出严格的规定,又在大众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它1098年诞生于西多,是由一小群希望践行严格遵守本笃会教规的修士们创建的,1113年宗教狂热者、神秘主义者和宗教事业的热心人克莱尔沃的伯纳德[Bernard of Clairvaux,1091-1153]的加入,使西多会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伯尔纳具有出色的领导才能和鼓动才能,坚信自己的宗教观是正确的,喜欢与他不一致的观点进行争论,他以激烈的言语严厉的批评当时巴黎著名的学者和神学家阿贝拉尔,批评修士、政治家和圣丹尼斯修道院的院长,还抨击整个克吕尼修会,斥责他们对宗教缺乏热情。在他的影响下,西多会取得了惊人的发展与影响力。

因此,《不同技艺论》的序言被看作是对以西多会的克莱尔沃的贝尔纳德为代表反奢华艺术的禁欲主义著作的反击,或者在相同的模式下,作为对以圣丹尼斯修道院院长苏热为代表的拥护教会使用奢华艺术主张的声援力量。[5](P208-213)迪奥菲鲁斯的著作一直被视为为本笃会修道院奢华艺术存在而辩护的文本,尤其是以该著作第三部分序言中的大卫、所罗门为造上帝寓所并装饰,以及耶路撒冷的圣殿装饰为参照而对教堂进行装饰的内容经常被引用,以作为对批评宗教中存在奢华艺术的西多会禁欲主义苦修的讽刺和直接反击。

(二) 艺术实践指导手册

长久以来,与从《不同技艺论》的序言出发对其写作目的进行建构的主张不同,一些学者被称作技术手册论者,他们认为序言后面的正文才是该著作的主题,也是该著作写作目的最有说服力的呈现,因此将该著作看作一个艺术实践的技术性原典。这一态度最有影响的支持者是冶金学家西里尔斯坦利和霍桑,二者于1963年合作出版了被称为目前最重要的两个英译本中的一个,他们侧重于对迪奥菲鲁斯的著作中描述的工艺技术进行分析。在该译本的序言中,两位作者更多的将《不同技艺论》置于技术文献史和工艺技术史之中进行考察。但是,他们的研究最终表明迪奥菲鲁斯的著作在许多方面与真实情况是相背的,因此他们将其界定为介于艺术家手册和宗教艺术理论著述之间的著作。

历史上,从该著作在使用者那里或图书馆里的分类来看,将《不同技艺论》看作艺术实践的指导性文本的观念远远流长。最早的可以追溯到该著作写成不久后制作的抄本,即12世纪中期的维也纳抄本(V抄本)。它尺寸小、单面抄写、序言和技术性的主体内容被分别抄写在一起。这反映了它的实用性和方便性的要求,适合艺术家在实践中随时翻看和工作室中使用的特点。在随后的几百年里,此类型的抄本还有很多,因此很多学者基于此而将《不同技艺论》理解为简单的、自我满足的、结构简单的、无思想性的技术手册。正如下文将要展示的,该著作被归类为一种工艺技术类的文献肯定不是没有根据的,但这也不能否定该著作中包含迪奥菲鲁斯这位卑微工匠作者的思想。而且,尽管该著作很多时候与工艺技术类的文献联系在一起,但不一定一直会这样,因为技术知识并不是只为实际操作服务。

实际上,这种假定的序言和正文之间的不一致性,已经导致了关于迪奥菲鲁斯是否是,或者是否不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艺术实践者的判断问题。实际上假定该著作是由一名工匠为其它人所写的技术指导手册的观点已经存在很久了。然而,这对我们理解中世纪的艺术家和艺术制作有着显著而复杂的影响。同时,也导致了我们进一步的误解,即认为一个工匠地位是低下的,不可能有较高的受教育程度,他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以复杂拉丁语的运用书写饱含神学思辨思想序言的能力。这种先入为主的信念使该著作的序言和正文两部分看起来很不一致。因此,这直接导致了人们很自然地将二者分开理解,甚至有人认为该著作正文和序言的不同部分写作于不同的时间,或由不同的人所写。*Dodwell,C.R.Theophilus,Dediversisartibus. Theophilus,The Various Arts.Translated from the Latin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C.R.Dodwell,Fellow and Librarian,TrinityCollege,Cambridge.London and Edinburgh,etc.:Thomas Nelson & Sons,Ltd.1961:xxxvi-xxxix.;Hawthorne,JohnG.,andSmith,Cyril Stanley. On divers Arts.The Treatise of Theophilus. Translated from the medieval Latin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hn G. Hawthorne and Cyril Stanley Smith.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3:xxxiv-xxxv.这体现了传统上人们错误地理解了基督徒艺术家的谦卑品德而做出上述武断的界定。然而,即使该著作依据基督徒艺术家谦卑的比喻来呈现,但比喻本身依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这已经影响到了我们对中世纪艺术家角色的定位,甚至影响到我们对中世纪艺术生产的理解,当我们在下面分析沃尔芬布特抄本的时候,就会有新的发现。

三、《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抄本里的新发现

(一)四个最古老的抄本

《不同技艺论》的抄本群共有25份,时间上从12世纪跨度到19世纪。这些抄本中的9份在我们的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其中的4个最重要的抄本收藏地点在今沃尔芬比特尔[Wolfenbuttel]、维也纳、伦敦和剑桥,他们在该论文下面章节的讨论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另外的5个抄本在布鲁塞尔、伦敦、莱比锡、巴黎(有两个抄本)。现世没有确定的迪奥菲鲁斯著作“第一手稿”的存在。两个最古老的抄本是沃尔芬比特尔和维也纳抄本,它们产生了指引本论文的基本主题。这两个抄本的制作时间都是12世纪中期,因此它们提供了该著作最初是如何被阅读的珍贵证据。

沃尔芬比特尔抄本是尺寸最大也是质量最好的,被称作G抄本。该抄本双面抄写,第一页上有一个中世纪题词,很大程度上被18世纪的标题“Codex mon[asterii] s[an]c[t]i pantaleonis in Colonia”所掩盖,这表明它属于科隆的圣潘达雷昂[St. Pantaleon]修道院(Figure 1)。该抄本包含三篇序言和三个正文部分,缺第一书的第38章、第三书的第80—96章,据比肖夫[Bischoff](1952-53)以及多德韦尔[Dodwell]判断这是最古老的抄本。

维也纳抄本制作时间也许要更早一些。被称作V抄本,也是完整的包括三部分序言和正文 ,文本内容与V抄本相似,同样遗缺手稿第一书的第38章及第三书的第80—96章。这个抄本被普遍认为是最古老的抄本,它曾一度在科隆的圣潘达雷昂[St.Pantaleon]修道院;1530年时该抄本也许归格奥尔格·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所有。该抄本相对于沃尔芬比特尔的G抄本尺寸要小很多,是单面而不是两面抄本,该抄本的开始部分将三个序言收集在一起,制作时间是12世纪初或中期,制作地点局限在科隆周边地区或今天的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Nordrhein-Westfalen]。该抄本特别珍贵的地方在于,其第1页上显示了一个包含其作者为某个叫“罗杰”的人的书名——“Theophilus qui et Rogerus, de diversisartibus”。这样,就将该著作作者的化名“迪奥菲鲁斯”和一个知名的权威艺术家联系在了一起,即文献中有记载的金饰匠赫尔马熟森[Helmarshausen]的罗杰[Roger]。通常情况下,人们认为上述的G和V两个抄本是最接近原著的抄本,多德韦尔[Dodwell]基于上述G和V两个抄本所包含内容的变化而认为这两个抄本似乎是从其它某个抄本转抄来的,因此他认为这两个抄本的制作时间应该介于1110至1140年间。

现存第三古老的抄本是13世纪早期的哈利[Harley]抄本。该抄本缺第一书的序言,是所有抄本中内容最完整的一个。其和V、G抄本母本的来源不同,该抄本的连续编号中包括伊拉克利乌斯[Eraclius]艺术技法文本的几章内容, 还有来自其它材料的内容庞杂的摘录。 该抄本也可能来至于今天的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地区,至少能确定15世纪时它在那里,因为上面的笔记显示1444年时它在明斯特。

现存的第四古老的抄本是同为13世纪的剑桥抄本。该抄本包括第一书完整内容和第三书的部分内容。

(二)抄本里的新发现

最早的两个抄本(G和V)之间的巨大差异意味着它们具有不同的作用——一个作为图书馆使用的学术文献汇编,另一个似乎是作为工作的手稿——这促使我们再次深入对迪奥菲鲁斯的著作进行考察。这表现出了前代学者们试图对该著作的功能作出单一明确的界定或分类观念的是有局限性的。两个最早的抄本上述特点显示了她们似乎是根据不同需要的目的而抄写,并且以不同的方式被使用,甚至可能在同一个修道院中也会存在这样的情况。

对沃尔芬布特抄本(G)的分析,对我们寻找《不同技艺论》的写作目的异常重要。一方面,它与原作时间很近,这决定了它的本真性。另一方面,它为我们提供了最隐含且重要的关于写作目的的信息。该抄本的前面是维特鲁维的《建筑十书》在11世纪时的漂亮的抄录页,通过仔细审视该抄制内容的修辞,并考虑《建筑十书》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关系,以及它所具有的一个能跨越正文和序言之间的联系,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不同技艺论》的功能与目的。很显然,《不同技艺论》在写作上甚至模仿了《建筑十书》的序言-正文-序言-正文的组织架构。迪奥菲鲁斯与维特鲁威一样,在每一书开始之前写有一篇序言。这与中世纪的文本中通常在整个文本前会有一篇序言的方式很不一样。因此,G抄本中词著作的文字和序交替出现结构是不同寻常的。[6]维特鲁威和迪奥菲鲁斯的文本在每一书之前的序言中概述了该书的主旨思想、写作目的和原则。因此,从这里看,在12世纪该抄本的制作和使用者眼里,迪奥菲鲁斯和维特鲁威的文本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性。如果迪奥菲鲁斯这位僧侣作者有意识地模仿维特鲁威所开创的写作模式,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挑战和鞭策;如果迪奥菲鲁斯是赫尔玛索森[Helmarshausen]的罗杰,那么根据死者名册所知的罗杰在科隆的圣潘达雷昂有一段时间驻留的信息就很重要了。那么这一点就很明确了,即迪奥菲鲁斯以三书和三个序言的写作形式,继承并发展了维特鲁威的十书及其序言的写作模式,参照维特鲁威这位异教前辈著作中建筑布局和建造的内容而进行他对宗教建筑与装饰的写作。通过对绘画、彩色玻璃,以及其它多种宗教艺术的材料和加工工艺的阐述,将从古代到他所生活的时代,从异教建筑的建设到教堂的内部装饰等内容顺畅的连贯起来。这种连续性意味着一个建立在古人权威基础之上的写作模式的延续、增补及基督化化。从沃尔芬布特的抄本中读者一定会发现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关联:二者在文本架构上相似,两位作者的写作目标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二者都是艺术家自己艺术实践的文字总结,其中不仅包括丰富的艺术实践知识,而且阐述了其背后的原理。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的得出两文本关于艺术的本质和目的的推论:维特鲁威的文本是题献给皇帝奥古斯都的,其显示了建筑作为政治领域一部分构架的意图,而迪奥菲鲁斯则通过该著作意图创建一个宗教艺术的框架,显然是作为基督教世界的寺院建设与管理架构的一部分而存在。

通过对13世纪早期哈利[Harley]抄本的分析,正如多德韦尔和其它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其似乎含有某个不同的修订本的内容,可以得知该抄本与最早的两个抄本(G和V)的母本是不同的。该抄本的正文中还包含了一些增加的内容——在其它抄本中都没有的内容,这使得其成为现存篇幅最长的抄本,然而它却缺少了第一篇序言。不过,该抄本中的边注却暗示了中世纪的读者对第二和第三篇序言的内容——勤劳、诚实、感恩、乐善、助人等道德和得到上帝的青睐与主赐幸福是良性互动的——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这表明人们可能在理论和实践方面对《不同技艺论》的态度。[7]

通过对13世纪剑桥抄本的分析,《不同技艺论》作为艺术实践指导手册的角色就变得更加清晰了。该抄本只包含第一书和部分第三书的内容,并且与另外两个艺术实践指导性文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4世纪的帕雷丢斯的《论农庄》和《各类草药性状》(一本被认为是古代诗人梅森[Macer]所写的有关草药特性的书,但可能是11世纪的梅恩的奥多[Odo of Meung]所写)。除了这些文字外,还有很多是从中世纪早期的颜料混合技巧说明的书籍《中世纪工艺技术要领》中摘录的内容。 通过对本卷中收录的各种密切相关文本的对比,能使我们对在下文中即将要谈到的该著作作者的身份有更加明确的认识。

四、从《不同技艺论》抄本的归类看作者的身份

(一)《不同技艺论》作者的身份:地位低下的工匠,文人?

中世纪的艺术和艺术家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传统上的观念是艺术谨尊格里高利一世的教诲,图像可以保留但不可崇拜,图像可以用以启迪无知者的心灵,艺术成为宗教信仰的辅助工具。因此,它的生产者——中世纪的艺术家则是思想贫乏的匠人,地位低下,以追求工艺精巧来表达虔诚,作为一种苦修的方式。的确,这是很多材料都能反映出来的,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当我们翻看一本本《不同技艺论》的抄本时,关于它的作者的角色,我们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不同技艺论》第一书的序言开头便是一个谦卑的声明:“迪奥菲鲁斯,卑微的神父,上帝仆人中的仆人,一位不值一提的修士, 致所有希望通过自己有益的职业及对新事物愉快的沉思,而希望避免和征服心灵的懒惰与空虚而获得上帝恩赐的人们。”[8](P11)接着,便在三篇序言中敦促艺术家以谦卑和虔诚的态度来工作。作者以复杂的拉丁文写作,在序言中引经据典,调用神学文本并使用到了《圣经》中上帝造人和所罗门王建设圣殿的典故。总体来说著作的序言介绍和总结了将在正文中描述的工艺技术,并且还非常直接的陈述了精神(心灵)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而正文则以技术性的内容做回应:在一个清晰而简洁的陈述中,描述了诸如如何配置颜料,如何绘制胡子或身体,如何给玻璃染色,或一个银酒杯的制作等许多工艺的操作与流程。纵观该著作,其结构上完整,内容丰富而有序,技巧上显示着对复杂拉丁语表达很强的掌控能力。很显然,这样的著作其作者不是那种不具备书写复杂神学语句,没有相应财力支付一本昂贵书籍的制作与抄写费用,地位低下的艺术家。

虽然《不同技艺论》经常作为中世纪的原始资料而被引用,但是它与在相同环境中产生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以及它可能的功能却没有被认真的研究。这不仅不利于我们客观的看待该著作,而且妨碍甚至助长了我们对中世纪艺术家角色定位的假设。长久以来,人们都在假设中世纪艺术家的角色、地位和工作,而且这些假设由于没有被认真的校验,该著作反而成了加强人们对中世纪艺术家的角色、地位和工作长期所持有的假设的帮凶——这些假设甚至构成了中世纪艺术本身。而这些先入为主假设,反过来又引导了我们对该著作的评价。所以,当中世纪的艺术家被描述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工匠时,人们便不假思索地以《不同技艺论》为直接例证,来寻求艺术家通过匿名和训练一门手艺为上帝服务来表达谦卑,以证明艺术家地位低下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它是目前唯一尚存的该类型文本,几乎没有其它任何可以作为比较的材料来引导我们的理解远离我们先入为主的观念。

《不同技艺论》作为与12世纪艺术相关的少数仅存的中世纪原始文献,其经常被包含在中世纪艺术的一般研究之中,因此历史上很多收藏书目都将其纳入其中,既作为对克莱尔沃的伯纳德或圣丹尼斯修道院院长苏热著作的补充,也经常被引用为说明典型的中世纪修道院艺术家艺术心态的证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该著作的作者是博学的文人吗?换句话说,该著作中记载的技艺能与中世纪遗存下来的物品制作工艺之间的对应经得起检验吗?此问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历史上的确有好多看似实践类的著作而实则是由某些从未参与具体实践的文人炮制出来的。

回望历史,从12世纪到21世纪,《不同技艺论》引起了众多著名知识分子的持续关注,从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到近代收藏家锡姆勒[JosiasSimmler],再到莱辛和施洛瑟[Julius von Schlosser]。从早期的人文主义研究者到现代的编撰者,它成为了书籍和学术历史的一部分,很显然,该著作长久以来就绝没有被仅仅看作艺术技法的手册,比如,15世纪时巴黎的人文主义者贝盖[ean le Bègue]收藏的抄本,于1692年与其余的书一起辗转进入了皇家收藏,在1744年的分类目录中被归在“近期的和经院哲学”条目之下。这表明了18世纪时人们是以史学的视角来看待中世纪该著作的,这也许也可以作为莱辛1774年对《不同技艺论》研究兴趣的表述,而它的作者迪奥菲鲁斯式的艺术家则很快就会被视为“中世纪”艺术家虔诚心灵的象征。

我们对《不同技艺论》的理解根植于历史,但是我们不能便如此武断地认为只有文人的著作才会受到学者的青睐而被收藏和关注。因为我们必须考虑到另外一种情况,即从12世纪流传下来的文本已经非常稀有,即使是教皇的书信,在公元1100年时,每年也只有大约35封保存下来,而到1300年时,每年则有多达3600封教皇书信可供参考。[9](P164)即使没有思想或文学价值,至少它还具有古物的价值。然而,最能说明《不同技艺论》的作者迪奥菲鲁斯是一名中世纪的艺术家的证据,来自其著作丰富、专业的内容。《不同技艺论》的著名研究者多德韦尔收集了相关证据,对著作中的众多工艺内容进行校验,尤其是其中描述的烧结技术,以及壁画的分层设色的工艺,以及诸如香炉等物体铸造的详细讨论等进行了校验。通过研究,他认为12世纪时的烧结(一种镀铜工艺)工艺,能与现在收藏在比利时斯塔沃洛修道院[Stavelot]的一个中世纪的便携式祭坛的下侧面制作工艺相对应,而分层设色的绘画工艺则能与一幅保存在科隆的圣格里安的先知图像[St. Gereon in Cologne]相对应。使用和著作中所描述的香炉铸造工艺相像的作品是收藏在德国的特里尔的所谓的勾贝图斯香炉。这些都切实体现了德国的传统金属制造工艺,这与学者们所认为的该著作的德国起源是一致的。

总之,通过对相关抄本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不同技艺论》的作者不会是一名地位低下的工匠,也非一名纯粹的僧侣文人,那么他会可能会是哪一类的人呢?

(二)《不同技艺论》作者的一个可能角色——“神圣者”

我们在考虑中世纪艺术家的角色及艺术生产时,我们不应该漏掉对中世纪西方普遍存在的货币经济环境的考虑,即中世纪存在着金属钱币之外的通货,珍宝、奢侈品、金匠的工艺品都被用来保存货币。比如,贵为皇帝的查理曼为了给穷人提供帮助,将他最真爱的手稿卖掉。而1197年的一个实例则更真切的体现了这种情况:一个德意志的修士路上遇见一个急忙赶路的另一修士,他们的对话如下:

当我问他要去哪里的时候,他回答:“去换钱。在收获之前,为了给穷人食物,我们不得不杀死牲畜,抵押我们的圣餐杯和书籍。然而,瞧,上帝为我们派来了一个人,他给了我们一些金子,足以替代这两件必须的事物。所以,我要去将金子换成银子,买回我们抵押的东西,重建我们的牧群。”[10](P267)

该例子体现了,当时的货币更多体现在其贵金属的价值而非符号上,12世纪时的圣餐杯和书籍等我们今天所谓的艺术品不仅是宗教用品,而且还是服从于实际的需要而具有货币储藏的性质。因此,有能力制作可以充当货币储藏性质艺术品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呢?

这里我们不妨以从事同类工作的铁匠来比较。在木制工具仍然经常使用的当时,没有什么比列举圣本尼迪克特对铁的关注能够更好的证明中世纪铁的价值了。正如对宗教生活那样,本尼迪克特是中世纪物质生活的大师,他在《会规》中用了一整章内容来规定修士们必须使用属于修道院的铁制工具。为了节约材料与保护,这些工具大部分是被严格限定尺寸和用途,而且必须由修道院长委托给“对他们的生活和双手完全信任”修道士们去管理,丢失或损毁将受到严厉的惩罚。[11](P224-226)如若不是史料为证,今天的人谁会想到铁这种今天司空见惯的物质在中世纪竟奇迹般的引人注目!显然,“铁匠从中世纪早期起即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几乎是一个巫师,这也不令人惊奇。”无疑,铁匠拥有这一光环首先归因于他作为刀剑等武器的制造者的工作,按照从蛮族的斯堪的纳维亚和日耳曼时期持续到中世纪西方的一个传统说法,“铁匠和金匠一样,都是神圣者。”[12](P225)毫无疑问,相对于铁匠的作品,金匠的作品更具价值,不仅体现在作品物质上更具价值,而且由于作品的工钱是实际使用材料价值的一半,其价值还体现在其附着的更具价值的手艺。[13](P100)的确,一个有能力制作可以充当货币储藏性质艺术品的人,在危难之际换得货币能挽救信众之人谓之“神圣者”实不为过!那么,迪奥菲鲁斯是一名金匠吗?通过《不同技艺论》中论述金属工艺的内容多达96章(比第一、二书章节总和还多一半)之多,我们知道这是最有可能的。

该结论与这与伊尔克[Ilg]的研究也比较吻合。伊尔克基于维也纳抄本上“罗杰”[Roger]的题名,追朔到中世纪的某一个罗杰的艺术传统而独立证实了迪奥菲鲁斯是12世纪的金饰匠,赫尔马熟森的罗杰。而且,从一份文件中他还考证到其为帕德博恩[Paderborn]的主教亨利作过一个便携式祭坛,该祭坛目前仍然在帕德博恩。除此之外,被认定为罗杰的作品还有一个也在帕德博恩的另一祭坛、一个现在在柏林被称为恩格尔十字架的宝石十字架、一个在法兰克福、的十字架、一个在科隆、的雕刻饰十字架和特里尔的一个书籍封面。

实际上,中世纪人们不仅将金属匠看作“神圣者”,而且历史记载中也的确有不少“神圣者”同时也是天才的金匠。如11世纪中叶的阿宾顿修道院院长斯皮尔哈弗奇[Spearhavoci]是一位著名的金匠,两位圣者——圣邓斯坦[St Dunstan]、圣埃塞沃尔德[St Ethelwold]都是著名的金属工匠。[14](P87)

五、结语

《不同技艺论》的抄本,向我们提供了历史中人们如何理解该著作的证据。多种抄本显示了该著作所具有的多种不同的隐含功能,历时中它们因不同的功能而被视为不同类型的文献,也可以被收入为特定的目的而制作的抄本之中。因此,从一开始,这些抄本就有着不同功用的分歧:一方面,维也纳、布鲁塞尔和贝盖的抄本表现出了对其中有关艺术技巧内容的兴趣,另外的沃尔芬比特尔、剑桥、埃杰顿、莱比锡和巴黎(1422年)的抄本似乎意味着迪奥菲鲁斯的著作被看作自然科学知识的来源。

总之,基于以上研究,本文试图对12世纪西欧艺术家的角色与艺术生产给出新的解释,得出如下结论:

(一)将《不同技艺论》抄本以技术和理论的角色做出划分的观念,已经形成了我们的时代对该著作的理解,一些学者强调其一方面的角色,另一些则强调另一角色,这是建立在对该著作非统一有机体的认识基础之上的有所偏颇之见。从最早期的几个抄本,以及后来的众多抄本来看,该著作的序言和主题内容最初即为有机的整体。

(二)正是该著作良好的适用性和广泛的流通性,在历时中拥有众多读者,这为我们的解读提供了一些信息,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该它在中世纪所扮演的角色。而这反过来,又能丰富或修正我们对中世纪艺术家的角色定位及艺术生产的认识。

(三)从该著作记载的工艺技艺的内容来看,与现存中世纪留存下来的艺术品的制作工艺相吻合,这证明了其作者并非文人僧侣,而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艺术家。另外,从全部内容所占比例来看,金属工艺占据绝大多数,并且异常详细,其中对复杂工艺过程分多个阶段进行描述:例如,一个银制圣餐杯的制作程序从第三书的第22章延续至第26章共5章,描述了一个从熔银、精炼、测量、铸造成一个圆形,到最后敲打成圣餐杯的形状。现在仅存的一些珍贵的圣餐杯和那些通常装饰华丽的圣餐杯中,多有镀金和复杂铸件,符合或部分采用了迪奥菲鲁斯在《不同技艺论》中描述的工艺制作流程。这样可以进一步得出结论:该著作的作者最有可能是一名金银饰艺术家。

(四)结合抄本的上下文提供的信息,综合其它多种材料,得出这样的结论:该著作的作者可能是一位修道院院长级别的人物,其不仅在写作结构上模仿维特鲁维,可能其写作目的也可能与之相似,即希望在修道院中建立有关宗教艺术的框架。基于上述写作目的分析,《不同技艺论》的作者有可能是一位院长,一位著名的金银饰艺术家,一位“圣人”。

[1][7]Theophilus Presbyter.De diversisartibus.Ed. and trans. C.R. Dodwell. New York: Thomas Nelson and Sons, Ltd., 1961.

[2]Ralph Mayer.The Artist’s Handbook of Mterials and techniques,fifth edition.1991.

[3][英]菲奥娜·斯沃比著.骑士之爱与游吟诗人[M].王晨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4]何琦.朝圣与中世纪艺术的传播—圣雅各朝圣路与罗马式国际艺术风的形成和扩散[J].艺术学研究,2011,(6).

[5][9][美]朱迪斯.M.本内特,C.沃伦.霍利斯特著.欧洲中世纪史[M].杨宁,李韵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6]A.J. Minnis, Medieval Theory of Authorship: Scholastic Literary Attitudes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London: Scolar Press, 1984.

[8]Hawthorne,JohnG.andSmith,Cyril Stanley.On divers Arts.The Treatise of Theophilus. Translated from the medieval Latin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hn G.Hawthorne and Cyril Stanley Smith.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3.

[10][11][12][14][法]雅克·勒高夫著.中世纪文明(400-1500年)[M].徐家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3][英]爱德华露西-史密斯著.世界工艺史[M].朱淳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刘德卿)

10.3969/j.issn.1002-2236.2017.03.014

2016-11-18

王付银,男,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博士生,专业方向外国美术史,现为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教师。

J110.93

A

1002-2236(2017)03-00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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