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平
莎士比亚剧目在教学中的意义与作用
■李建平
莎士比亚对世界戏剧具有全方位的影响,在许多国家的戏剧教学中,莎剧是必须的教学内容。我们都知道莎剧的重要性,但目前在我国戏剧专业教学中,却没有要求学生对莎剧进行系统阅读,更没有将莎剧列为必须的教学内容。莎士比亚戏剧在教学中的意义和作用还没有被我们认识到。
戏剧教学 莎士比亚剧目 教学中的价值和意义
戏剧院校表演导演教学的高年级阶段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教学内容,就是剧本片段和多幕剧的排演,通过排演,在熟悉戏剧规律、学习创造人物、掌握剧目排演基本规律的同时,也大量接触了世界名剧,为学生以后的发展打下基础。
上世纪五十年代政治上的“一边倒”将丰富多元的戏剧观念变为单一戏剧美学挂帅,导致剧目选择的局限,教学中大量选用高尔基、果戈理、契诃夫、罗佐夫、阿尔布卓夫等苏俄剧作家的剧作。同时根据思想倾向的需要,有限选择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剧作,如易卜生的《娜拉》,莫里哀的《悭吝人》,对于布莱希特“叙事体戏剧”,也基本无视他的“陌生化效果”(间离效果),而看中他与我们相似的政治立场。剧目选择的局限使我们甚至将眼光投射到相对来说戏剧不甚发达的阿根廷(如《中锋在黎明前死去》)、阿尔巴尼亚(如《渔人之家》)。中国剧作也以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家》为主,兼顾一些体现当代意识形态观念的剧作,如《年轻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霓虹灯下的哨兵》等;而老舍的《茶馆》《龙须沟》、郭沫若的《蔡文姬》《屈原》、曹禺的《原野》等剧作由于体量大,不易裁剪,或者牵涉一些所谓的“禁区”,难以成为教学内容。长期以来,教学剧目在一个比较狭窄的范围内选择,导致师生接触经典剧作的数量偏少,戏剧美学观念单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内的莎剧专家不遗余力地推介莎士比亚剧目,揭示莎剧中所蕴含的、不曾被我们关注的人文主义思想;有的专业院校甚至连续几个月举办“莎士比亚剧目讲座”;上海戏剧学院青年教师也曾经尝试用原文演出莎剧片段;1986年4月在北京、上海两地召开了中国第一届“莎士比亚戏剧节”,用话剧和戏曲的方式演出了二十五台莎剧,盛况空前,并成立了莎士比亚研究会,出版了上下两册的《莎士比亚评论汇编》。戏剧节为我们打开了了解莎剧的一扇“窗”,之后那扇“窗”虽然还开在那里,我们却没有在“窗”前停留,而是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转身打开了无数扇“窗”,贪婪地吮吸它们带来的异域“空气”。自此,大量国外剧目进入教学,除了经典的莎士比亚、易卜生、奥尼尔、布莱希特,更吸引师生的是目不暇接的国外当代剧目,包括20世纪以来的各种戏剧流派的新老剧目。于是莎剧很快由“显学”变为“隐学”,不再引起我们的关注。
莎士比亚对世界戏剧具有全方位的影响,据笔者调查,戏剧发达国家的戏剧专业教学中,莎士比亚剧目都是必修的教学内容。在我国戏剧专业教学中,几乎人人会念《哈姆雷特》独白:“生存还是死亡……”从中央戏剧学院到上海戏剧学院,从最北边的吉林艺术学院到最南边的云南艺术学院,还有南京艺术学院、山东艺术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在这些中国著名艺术院校戏剧表演导演专业中,除了毕业剧目或对外交流的需要,以及个别教师或学生偶尔为之外,居然没有一个艺术院校将莎剧列为必修内容,戏剧文学和舞台美术专业亦然。笔者在长期教学中还了解到,不同专业不同年级,从本科生到研究生,几乎都没有对莎剧进行过系统阅读,对莎剧的了解基本来自于偶尔观看莎剧的演出。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为什么戏剧发达国家的戏剧专业都将莎剧作为必须的教学内容,而我们这样具有一百多年话剧历史的国家却付之阙如?可以解释的原因也许是教师不仅缺乏对莎剧的了解,更缺乏对莎剧重要性的认识。几十年形成的教学习惯,使教师选择自己熟悉的剧目进行教学,毕竟长期以来口头上熟悉,实际上并不熟悉的莎剧存在解读层面的风险。加之在教学中求新求变、考虑观众效果、希望尽快出成果的思维方式,会觉得相比一些现代剧目,几百年前的莎剧是一种陈旧的思想表达和过时的戏剧表现方式。当然也不排除教学者和学习者对莎剧的高度尊崇,以至于将排演莎剧视为畏途。客观地说,莎士比亚戏剧的价值还远没有被我们认识到,它在教学中的价值更没有被认识。
我国传统学习写字的方法是在印有红色字或空心红字的纸上摹写,名为“描红”,虽受拘束,也有些枯燥,但却是初学写字最好的训练方法之一,它可以使学习者了解掌握最基本的习字规律。中国戏曲的传承方式也是口传心授式的“描红”,学生自幼开蒙,师傅(教师)教授技艺不需要学生问“为什么?”只需要学生一招一式地模仿,完整准确地继承传统技艺。若干年寒窗“坐科”之后,学生就会在脑子里形成戏曲表演程式的记忆,并在之后的艺术生涯中举一反三,受用一生。
人类所有文化都是在前人探索基础上的继续,戏剧也不例外。西方戏剧历史可以上溯至古希腊时期,古希腊戏剧留存下来的剧目就是西方戏剧发展可供摹写的“描红”范本。而莎士比亚剧作是人类戏剧史的一个高峰,它使戏剧表现方式和思想表达达到相当完美的程度,可以从中汲取的营养极其丰富,更是戏剧工作者“描红”的极佳范本。事实上,一代一代的戏剧人是“踩”在莎士比亚以及其他剧作家的肩头上不断向上攀登,这才逐渐形成现代戏剧五光十色的态势。而中国自汉代百戏以来,直至元明时期的杂剧,都是以一种不同于西方话剧的形式在发展。从1907年话剧进入中国后,除了搬演西方的戏剧剧目以外,没有任何本土的剧目可供“描红”。之后本土的剧作家曹禺、田汉、夏衍、阳翰笙、郭沫若等人,按照西方戏剧方式进行“描红”,才在几十年时间里逐渐形成了中国话剧的基本形态,但由于中国独特的历史进程和文化需求,使这种中国话剧基本形态长时间局限在批判现实主义写实风格范畴内(也有民族化的成分),我们的“描红”带有很明显的选择性,缺乏对世界戏剧的整体感受和了解。因此在今天,我们的戏剧教学仍旧需要“描红”,需要对戏剧本源的认识与掌握,除了在古希腊戏剧身上汲取营养之外,莎剧就是编剧、导演、表演、舞美设计专业必须进行的“描红”范本。
莎剧具有永恒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不仅能够演出,同样也能作为文学作品阅读,它所体现出思想境界的宽阔、历史的纵深感、生活表现的丰富性、风格题材的多样性无人能出其右。我们可以在莎剧里,看见莎士比亚直接表述了他的戏剧表演美学思想,在《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中,哈姆雷特对请来演戏的伶人说:“……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你应该接受你自己常识的指导,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①这样的戏剧美学观念到今天仍旧具有现实意义。
莎士比亚在他37部剧目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形象。如哈姆雷特、马克白(注:现在的译法为麦克白)、奥赛罗、福斯塔夫、夏洛克、伊阿古等;莎剧对于戏剧专业来说,它的意义肯定不止于戏剧技巧的“描红”,就像托尔斯泰、狄更斯、雨果、巴尔扎克的文学作品对于全人类一样,莎剧的美学价值是永恒的。
我们的悲剧基本都是社会悲剧,而不是西方的性格悲剧;我们的正剧都是一个好人在解决别人的问题,义正词严充满绝对真理;我们的喜剧都是嘲讽落后人物和敌人的愚昧。而戏剧的任务不是表现一个完人,戏剧作品中表现的人物都应该是内心有问题有障碍的人,也许在别人看来是小事,但在这个人看来却是绕不过去的大事;也许你可以一笑而过,可在当事人也许就触及了灵魂深处。中国的周萍、繁漪有问题,陈白露、李石清、潘月亭也有问题;外国的哈姆雷特、马克白、奥赛罗、李尔有问题,娜拉、培尔·金特,还有《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的一家人蒂龙、玛丽、杰米、爱德蒙都有问题,《钦差大臣》里甚至从赫列斯达可夫开始,所有人都有问题。他们都是在舞台上展现问题,解决问题。最后那些性命攸关的问题也许解决了,也许没解决,甚至经过挣扎和努力,那些问题还是无法解决。戏剧需要表现的就是人类在不可逆的命运面前那种努力挣扎和绝望抗争,莎剧更是这样,在哈姆雷特这样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见他的犹豫、软弱;我们在功勋卓著的马克白身上可以看见权力对他巨大的诱惑;我们也可以看见在无数光环绕身的奥赛罗身上隐藏的巨大性格弱点……。
我们戏剧一直习惯表现一种内心纯洁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明显具有思想正确的属性,但却不具备现实环境中人性的属性,我们已经不习惯甚至是不会探究人物幽暗的心理和复杂的内心冲突,而莎士比亚剧作提供了探索人物内心复杂性的最好范例。我们可以看见马克白夫妇、伊阿古、夏洛克、哈姆雷特、李尔等一系列人物内心深刻复杂的矛盾冲突,可以看见更多的人物在面临重大抉择时的摇摆不定;而我们的戏剧除了“男怕李石清,女怕周繁漪”值得炫耀以外,大量的人物都是以一种单向度的面貌出现,我们的戏剧总是表现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怎么去解决别人的问题,总是一个好人去启蒙一群人,或者一个带着圣人光环,具有某种“神”性的人物去感化教育一群人,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不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的那种人性的复杂和内心的不宁静。
不管是朱生豪、卞之琳或者方平的译本,我们都可以从中看到莎士比亚精巧的事件构成、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鲜明复杂的人物性格。仅仅人物语言的纯净和准确、情感表达的浓度,就是我们难以企及的。《马克白》中马克白杀害了邓肯国王:“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②《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在王后寝宫对母亲怒斥:“那么是什么魔鬼蒙住了你的眼睛,把你这样欺骗呢?……羞啊!你不觉得惭愧吗?要是地狱中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人的骨髓里煽起了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了吧。当无法阻遏的情欲大举进攻的时候,用不着喊什么羞耻了,因为霜雪都会自动燃烧,理智都会做情欲的奴隶呢。”③我们中国的现代剧目使用的词汇大约不会超过10000个,而据统计,莎士比亚创作的词汇量有29066个;哈姆雷特的话富有哲理和诗意,御前大臣波洛涅斯的语言矫揉造作,伊阿古的语言充满秽言秽语,人物语言极其性格化。相比我们戏剧作品中的语言,概念多于性格,叙事多于情感,除了不多的几部作品外,没有多少可以作为范例。
不可否认的是,一百多年的发展使我们与世界戏剧渐行渐远,逐渐成为两个不同的概念,可以作为经典的中国话剧作品寥寥可数,可以永续流传的作品更是寥若晨星,我们的戏剧作品还局限在表现一个思想概念或者褒扬一个可以作为标杆的好人。我们过去和现代的剧目在创作中或多或少带有思想的制约和表现手段的束缚,没有心无旁骛地追寻戏剧的本体,没有更多地去关心人本身,对剧中人物心灵深处的挖掘更是付之阙如。试想一下,我们有哪部剧作像《马克白》那样,对人内心深藏的欲望进行过解剖?有哪一部剧作像《哈姆雷特》第三幕那样,对母子关系做出那样残酷的揭示?我们的剧作更不曾有过像《李尔王》中李尔那样绝望情绪的表达。既然我们没有这样的剧作,而我们又认为莎翁是我们戏剧创作的榜样,那就应该将他的剧作当成我们戏剧人甚至是全民族的宝贵财富。
在长期的戏剧创作中,我们一直将社会正统思想和意识形态倾向作为选择戏剧性事件的第一要素,我们在剧中习惯选择表现事关重大的戏剧性事件,但是基本都是公共事件;我们选择表现的冲突,许多都是是与非、正与负的较量,最后总是正义战胜邪恶。这样的创作惯性反过来影响了我们的戏剧专业教学,我们在教学中也习惯于寻找那些正面和反面之间的剧烈冲突,比如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比如先进提携后进、光明启蒙愚昧;而这些是非对错在社会舆论中早有定论,根本不值得再次展现在舞台上,再次出现在舞台上只会引起观众与戏剧日渐疏离。
“戏剧性事件”并不就一定是大的冲突,大事未必大,小事未必小。任何在别人眼里算不上是大事的事情,也许在当事者心里就是一个怎么也过不去的坎。莎士比亚在戏剧性事件的选择上,总是选择事关人物内心世界和人物特有性格造成的事件。就像《马克白》中马克白遇到三个女巫那样,也许有的人只会将那三个女巫作为路途上的奇遇或者酒后茶余的谈资,可是到了马克白这里,和他内心潜藏的欲望结合起来,就成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绕过的“坎儿”,最后直接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那对男女恋人那样,由于家族间的恩怨使两人无法缔结婚姻。在整个社会看来,这只是一对小青年的恋爱障碍,可是在这两个当事人看来,却是根本无法迈过的巨大鸿沟,因此死亡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哈姆雷特》也一样,一件宫廷内发生的大事,其实就是一场事关儿子、母亲、叔父之间的家庭纠纷;奥赛罗只是因为男人都会有的那点嫉妒怀疑,才导致了最后的悲剧;《李尔王》中的李尔也是因为成功的男人大多会出现的刚愎自用,才引发了一系列不可解脱的困境;《威尼斯商人》只是因为安东尼奥为了帮助朋友求婚而掉入了夏洛克的“陷阱”。莎剧的情节生动丰富,一个剧里常有几条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线索,悲喜剧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剧作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冲击。这对习惯了单线条、直奔主题的中国戏剧创作是一种很好的借鉴。
莎剧给导演、演员提供了解释生活、表现生活,以及和现实生活结合的极大可能。我们无数次看过穿现代人服装演绎的莎剧,看过改编为世界各国故事和人物的莎剧,其中包括不少变为中国戏曲故事的莎剧;那句耳熟能详的“有一百个演员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说明莎剧人物和剧本解释的无限可能性,以及导演创作的无限空间。而莎剧中体现出的人文主义思想更是我们戏剧作品中长期的欠缺。
在我国的戏剧创作中,尤其在所谓“主旋律”主导的戏剧创作中,写实原则和创造生活幻觉成为主导性的美学原则,甚至像戏曲那样充满写意和虚拟美学原则的艺术,同样也受到写实原则的影响,舞台越来越“高、重、实”。这样的状况究其原因应该是受到易卜生部分剧目中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影响,再加上郭、老、曹剧目表现形式的“加固”,逐渐形成我国的单一戏剧美学——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学原则”(其实就是“写实主义”甚或“照相写实主义”),同时自动屏蔽除此之外的其他戏剧美学原则,严重影响了戏剧美学的多元存在和戏剧表现样式的丰富性。比如“舞台假定性”是戏剧舞台的固有美学原则,它是指剧场中往往采用的与现实不相吻合,但能为观众接受,带有象征意味的表现手法。但是这样的美学原则在我们的舞台上长期缺位,习惯了写实表现手段的我们甚至不知道除了写实以外还有别的手段可以进行舞台表现,我们理解的“舞台假定性”也许就是“逼真的布景其实是假的”。但莎士比亚早在《仲夏夜之梦》中就完美地体现了“舞台假定性”的手段运用。在第三幕第一场,几个匠人商量如何演戏的片段里,昆斯道:“对了,否则就得叫一个人一手拿着柴枝,一手举起灯笼;登场说他是假扮或是代表着月亮。现在还有一件事,咱们在大厅里应该有一堵墙;因为故事上说,皮拉摩斯和提斯柏是彼此凑着一条墙缝讲话的。……让什么人扮做墙头;让他身上涂着些灰泥粘土之类,表明他是墙头;让他把手指举起作成那个样儿,皮拉摩斯和提斯柏就可以在手指缝里低声谈话了。”④在《亨利五世》“开场白”中,莎士比亚让致辞者说:“……像咱们这样低微的小人物,居然在这几块破板搭成的戏台上,也搬演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那么,让我们就凭这点渺小的作用,来激发你们庞大的想像力吧。就算在这团团一圈的墙壁内包围了两个强大的王国:国境和国境(一片紧接的高地),却叫惊涛骇浪(一道海峡)从中间一隔两断。发挥你们的想像力,来弥补我们的贫乏吧——一个人,把他分身为一千个,组成了一支幻想的大军。我们提到马儿,眼前就仿佛真有万马奔腾,卷起了半天尘土。把我们的帝王装扮得像个样儿,这也全靠你们的想像帮忙了;凭着那想像力,把他们搬东移西,在时间里飞跃,叫多少年代的事迹都挤塞在一个时辰里……。”⑤
《雷雨》也许是中国演出最多的经典剧目,但我们看到的演出样式除了写实风格以外,就只有在写实风格基础上的略微写意,其表现形式基本一致。《雷雨》《屈原》《茶馆》等中国经典剧目,剧本“舞台提示”中的环境设置就是严格繁复的写实主义表现形式,试举《雷雨》第一幕舞台提示为例: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略)。
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曹禺 211)
这样细致具体“舞台提示”的单一表达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二度创作的想象力,甚至影响了后来话剧的发展进程,长久以来编剧都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舞台二度创作的意图。
莎士比亚也同样明确了剧情的基本环境,这并不妨碍二度创作的想象力,反而为创作者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一场:【厄耳锡诺。城堡前的露台】
《马克白》第一幕第一场:【荒野 雷电,三女巫上】
《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李尔王宫中大厅】
《奥赛罗》第一幕第一场:【威尼斯 街道】
莎士比亚戏剧作品可以有无数种演出样式,剧本为导演、演员、舞台美术的二度创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哈姆雷特》也是在中国演出最多的莎剧,我们就没有看过两种相近表现形式的《哈姆雷特》,你可以按照写实风格去处理,将整体环境放在作者所设定的丹麦宫殿内,也可以运用写意的原则或假定性的手段去展示更大的可能性。
在莎剧的排演中,编剧可以学习到思想表达、故事结构、冲突构成、遣词造句等重要的戏剧元素;导演可以学习到创作想象力的活跃、风格样式的多样、众多人物的形象系统平衡;演员可以学习掌握人物复杂的内心和丰富的性格特征;舞台美术可以学习有限舞台假定性的无限可能;莎剧在二度创作中就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空间,通过排演可以逐步树立创作者对待戏剧的开放性观念。
我国戏剧专业教学经过数十年的反复探索和尝试,我们认为已经寻找到一种适合中国国情的教学模式。虽然我们的戏剧教育历史不短,但我们的戏剧教育还是有许多问题很大,囿于许多原因,我们并不自觉。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思想格局比较小,艺术趣味也不高,看的、学的、教的、研究的很多都是单纯技法问题,教学内容简单重复的多,很少把戏剧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更少去探究人的真实内心。我们比较强调教学中的“中国传统美学”,强调“中国人的审美习惯”,这不可避免地造成我们长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教学内容中孤芳自赏,忽视了教学内容、教学方法上与世界各国的互通。因此我们的教学虽然与世界戏剧交流广泛,但是与各国戏剧教育总有一层或深或浅的隔膜,我们没有一种与各国戏剧专业教学可以相互类比的“标杆性”教学内容,很难真正走向世界。
莎士比亚戏剧就像音乐一样,是一种世界性语言,莎剧教学单元的设置可以明显改变这种长期独处一隅的现象。莎剧可以成为、而且应该成为我们与世界交流时的一把共同认可的“标杆”。对于中国的戏剧专业教育来说,中国剧作家的传统和经典剧目重要,现代国内外剧作家的剧目也重要,但莎剧的重要性不能被替代,就像中文系必须学习中国古代文学那样,戏剧专业也应该将莎剧作为戏剧专业教学大纲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并固化下来,成为戏剧专业学生必须学习的重要内容。
按照教学规律,专业教学内容不能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环境中,它应该是一种有规律的常态。表演、导演专业可以在教学中单独开辟一个单元,进行莎剧片段或者完整剧目的排演;戏剧文学专业可以设置一个莎剧剧目赏析或解析;舞台美术专业也可以运用莎剧进行舞台空间的设计练习;对莎剧原文感兴趣的学生还可以从中学习到英文的遣词造句。教学单元的实施可以使学生直接体会到莎剧在人类戏剧史上的地位、感受到莎剧独特隽永的美、解析莎剧内涵宏大的剧作结构、触摸人物内心和性格的复杂性;当然还可以从中得到历史剧的纵深感、悲剧的肃穆纯净、喜剧的轻松机智、假定性手段的丰富运用等多方面的熏陶。当然,可以连带考虑古希腊戏剧的教学单元,这样可以逐渐在学生脑海中形成戏剧艺术发展的感性“链条”,形成世界戏剧图谱的“三维影像”,这将对学生今后的创作生涯产生积极的、长久的影响。
1997年,世界舞美大师李名觉在台湾举办《李名觉舞台设计回顾展》,他在展出前言中写道:“我认为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让我成为更好的戏剧分析者、更好的设计者,也因此而成为更好的人。”我觉得,这段话作为本文的收尾很合适。
注释【Notes】
①引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见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67。
② 引自《马克白》第二幕第二场,见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332。
③引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见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89。
④ 引自《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一场,见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二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年)319。
⑤ 引自《亨利五世》“开场白”,见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方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241。
曹禺:《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第二卷)》。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年。
[Cao,Yu.The Collection of Chinese Modern Theatre,vol.2.Beijing:China Translation Corporation,2007.]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
[Shakespeare,William.The Collection of Shakespeare’s Plays.Trans.Zhu Shenghao, et al.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78.]
Shakespeare has had a comprehensive influence on world theatre,and his plays are required in theatre education programs in many countries.Many people know the importance of Shakespeare’s plays,yet our students are not required to read those plays systematically in our theatre education system,as they are not included in the compulsory courses.The significance and the function of Shakespeare’s plays are not fully realized in our educational context.
theatre education;Shakespeare’s plays;value and significance in teaching
Author:Li Jianping is professor of Directing Department,Shanghai Theatre Academy.Email:ali6408@163.com
李建平,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教授
J80
A
0257-943X(2017)05-0062-08
Title:The Significance and Function of Shakespeare in Theatrical Education
作品【Works C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