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伟
清代小说塑造了众多面目各异的伶人形象。小说发展至清代,叙事手法已渐趋成熟,善于从不同角度反映真实可感的社会生活。戏曲演出作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戏曲演员作为特殊的社会群体,在小说所塑造的各类人物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有的小说甚至将伶人作为主角,从各个角度描写他们的生活与思想,反映作者生活时代伶人的生存状态,涉及出身、日常生活、收入、归宿、社会地位等,为我们了解清代伶人的总体生存情况提供了颇为详尽的材料。
清代小说中的伶人出身大多是寒苦的,在溷入梨园之前,有着坎坷的身世。然而也有出身于小康之家甚至官宦人家、富户的伶人。综观清代小说中的伶人形象,其出身大抵有以下数种情形:
出身寒门的伶人,大多为父母或其他亲属卖入梨园。如《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所述贾府欲遣散梨香院女伶,而“十二官”不愿离贾府而去之原因:
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 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清)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798页。
有的伶人家境本属小康,故曾读书举业,有着良好的教养。良家子出身的伶人多因突遭变故后,家道中落,无力支持,遂被卖入梨园。如《品花宝鉴》第五回介绍琴官身世: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做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搢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清) 陈森《品花宝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6页。
琴官卖身之前的遭遇可总结为父死—母死—叔死—婶嫁,至此便走投无路。据后文所言,琴官至遭变之时,已念了五六年书,所学有《四书》、《事类赋》等。除琴官外,《品花宝鉴》中其他伶人亦多是清白人家出身。
再如《海上尘天影》第三十五回女伶冷柔仙自述诗:
侬本良家子,千金掌上珍。凶年遭惨劫,绮岁失慈亲。诵读依孤嫂,伤亡剩一身。双亲早故,赖寡嫂抚养教之读书。盗绡来恶舅,卖玉恨奸邻。余十四岁为舅氏同邻人阿三设计串卖。*(清) 邹弢《海上尘天影》,《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8—399页。小字原为双行夹注。
柔仙的遭遇可总结为: 父母死—嫂寡—为舅所卖,因之常常黯然垂泪,自伤身世。有的伶人甚至是大族官宦子弟,家族因故败落之后溷入梨园。以上两种出身的伶人,在小说中以清净自好、知书达理的形象出现,最终的结局也大多为脱离梨园身份,改行经商,有的甚至能“入士党”。以伶人群体为主角的小说《品花宝鉴》中的伶人出身即有此种情况,如名列“曲台花榜”第二名的苏蕙芳,“本官家子,因漂泊入梨园”,尝于第十三回中自述身世如此:
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自化。*(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182—184页。
蕙芳的身世可总结为: 母死—父死—投亲不遇—遇师—拜师学艺。对于伶人身份,苏蕙芳认为:“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同上,第6页。
清代小说中亦有写良家子父母健在,而遭拐骗入梨园者。如《后红楼梦》第一回写僧道欲拐骗贾宝玉到苏州做戏子:
贾政喝道:“你既将宝玉拐出,究竟要拐到哪里去?不用极刑如何肯招。”立命将和尚道士夹起。……两人只得说出,要拐到苏州去,卖与班里教戏。*(清) 逍遥子《后红楼梦》,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页。
又如《八洞天》第八卷《醒败类》写衍祚之子被拐骗后学戏故事,言衍祚与子还郎失散后,在某戏班听闻一童伶哭声甚哀,遂问其出身:
孩子道:“我幼时失散,不记得了。只听得有人说,我是三岁时被人在归德府城中偷出去的。”衍祚听说,一发惊讶。便去脱他的左足来看,却一样有骈指在上,不觉又惊又喜,抱着孩子哭道:“你就是我亲儿还郎了。你认得我父亲么?”*(清) 五色石主人《八洞天》,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第162页。
小说中离而复合的桥段,自然是读者“喜聚不喜散”的心理所设计。现实生活中被拐骗的伶人,则往往不得不安于斯业,与家乡、父母此生不得相见了。
清代小说中的优伶,尚有家族世代以演戏为业者。如《姑妄言》第六卷写伶人嬴阳出身:
这嬴阳系苏州府昆山县人氏。……积祖以学戏为生……嬴阳六七岁时,生得甚是美丽,柔媚如女子一般,他父亲视为奇货,以为此子将来不但能克绍祖业,还必振兴家门,遂将他送入一小班中做了一个正旦。*(清) 曹去晶《姑妄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第276页。
再如《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之鲍文卿:“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294页。
清代小说中伶人的日常生活涉及方方面面。从小说描写来看,伶人的衣食住行,颇有与常人相异处。
清代小说中关于伶人衣装打扮的描写可分为场上行头与场下便装两类。
1.场上行头
清代小说中戏台上伶人的妆饰与服装,一般会在戏曲开场前予以交代。衣箱中的服装和道具,大抵如《三续金瓶梅》第十九回所述:
只见一箱一箱都是珠红油皮包边的,里面装的是圆领、靠子、衫裙等类。长箱里装的是刀枪、把子。圆笼里装的是头脑、玉带。*(清) 讷音居士《三续金瓶梅》,《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04页。
再如《续济公传》第一百零五回所述:
徐焱立起指着说道:“一号箱内有加官面具一副,袍铠五套,锣鼓全式。二、三号箱内,有六十件伶人洒花便服……四、五、六号三箱,皆是唱戏应用之物。”*(清) 郭小亭《续济公传》,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27页。
戏班的创办、经营花销中,置办行头的费用所占比重颇大。专门替戏班伶人买办行头者称为“行头经纪”。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
那客人道:“在下姓黄,就是安东县人,家里做个小生意,是戏子行头经纪。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们班里人买些添的行头……”*(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281页。
伶人在戏台上的妆饰,于晚清小说中多有描写,如《孽海花》第三十回写武生孙三儿饰演《白水滩》中十一郎时的行头:
……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清) 曾朴《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81页。
《九尾龟》第一百二十回对武生柳飞云所饰演的十一郎的行头亦有细致的描写:
一回儿手锣一响,绣帘开处,柳飞云迅步登场。只见他戴一顶攒花箬笠,着一件织金玄缎夹衣,里面衬着一身品蓝衣裤,胸前绕着白绒绳蝴蝶扣儿。*(清) 张春帆《九尾龟》,《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72—573页。
又如《九尾狐》第十六回对十三旦饰演的《遗翠花》中之丫鬟翠香衣饰描写如下:
……台下看的人喝了一声彩,走出那个娇娇滴滴、袅袅婷婷的十三旦。扮着丫头模样,穿一件湖色绣花小袖袄,外罩大红金绣马甲,束着一条绣花茶绿汗巾,桃红绣花裤儿,周身又嵌着水钻小镜子,在那电灯之下,越显得光华夺目,百媚千娇。*(清) 梦花馆主《九尾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0—91页。
男伶妆女子时的发型亦有扎网巾、梳水头两种办法。清杨懋建《梦华琐簿》:“俗呼旦脚曰包头,盖昔年俱戴网子,今则俱梳水头,与妇人无异,乃犹袭包头之名。”*(清) 杨懋建《梦华琐簿》,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民国丛书》第五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第377页。《品花宝鉴》中李元茂为生来白发的妻子想出的遮掩之法,便是戴网巾:
元茂道:“如小旦上装,用个网巾一扎,岂不省事?你那一头银丝罩在里面,有谁看得出来?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干净。”孙氏道:“剃是剃不得,依你戴个网巾罢。”*(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563页。
戏曲中一些颇具特色的人物服装,往往会使人印象深刻,以至与非优伶职业之人生活中的便装联系起来,也可从另一角度窥见当时戏场上该人物的行头、扮相。如《海上花列传》第八回中关于黄金凤服装的描写:
子富见他穿着银红小袖袄,蜜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马甲;并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宛然是《四郎探母》这一出戏内的耶律公主。*(清)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64—65页。
再如《邻女语》第十回中关于黄连圣母服装的描写:
黄连圣母头上包好了红布,加上一个大号红绒丝球,身披红衣,腿着小脚红裤,竟是戏台上玉堂春打扮。*(清) 连梦青《邻女语》,《庚子事变文学集》,中华书局,1959年,第320页。
戏装的精美华丽为人称羡,时至晚清,随着戏曲演出的空前繁盛,看戏之人亦渴望一览自己身着戏装的丰姿,当时的照相馆即开始提供戏装照相的服务,如《海上繁华梦》第二十二回阿珍与少霞到致真楼照相馆拍摄戏装照:
那扮戏的,要算谢湘娥扮的王天霸、范彩霞扮的十一郎这两张,最是儿女英雄,异常出色。……阿珍说:“拍两张时装的八寸半片,两张扮十一郎、两张扮王天霸、两张西装半身的六寸半片,另外再拍两个最小的头子,镶在小照壳子里边。”*(清) 孙家振《海上繁华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29页。
2.场下便装
除演出用的衣箱行头外,伶人在生活的服装亦与常人相异,以至于一望而知是戏班中人。在清代以前,伶人的穿着是有相应规定的。清代以后,取消教坊,但伶人仍不能超越本分,逾矩穿读书人的衣服。如《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鲍文卿见同行钱麻子“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以为那是读书人所专有的穿着,便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不以为然,谓“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鲍文卿则批评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295页。
同一戏班中的伶人,为求整齐悦目,便装、发式也往往统一,如《野叟曝言》第五十七回所述一班“苏州小戏子”,“几十个脚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红着绿,头上梳着髻儿,一般的玉簪关头,丝鞋净袜,俊刮不过”。*(清) 夏敬渠《野叟曝言》,中华书局,2004年,第512页。
时至清代,优伶的衣饰虽无特别的规定,却往往随时尚更易。晚清京城男伶的服装,特点在于花哨、华丽、引人注目。《都门竹枝词·服用》云:“止有貂裘不敢当,优伶一样好衣裳,诸君两件须除却,狐腿翻穿草上霜。”*(清) 杨米人等《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0页。《九尾龟》第一百一十七回即描述了伶人佩芳穿着的面料优良的“好衣裳”:“这少年穿着一件淡密色缎子猞猁皮袍,上面衬一件枣红色缎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迎面钉着一颗珍珠,光辉夺目;脚上薄底缎靴。”*(清) 张春帆《九尾龟》,《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63页。再如《医界镜》第七回,描写戏园众伶人衣装面料之华丽:“身上穿的衣裳,都极华美,有海龙爪的,有狐腿的,有水獭的,有染貂的。”*(清) 儒林医隐《医界镜》,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3页。至于全身衣饰搭配,可从《海上繁华梦》第二十一回的一段描写中窥得一斑:
(叶媚春)梳着一条松三股大辫。身上穿一件白官纱长衫,下身黑拷绸镶滚的湖色官纱套裤,微露白洋纱衬裤,那双脚像没有缠过,穿的是外国丝袜,三套云纸底京鞋,手中拿着一柄玉带扇儿,活似京城里的像姑,不过没有穿得靴子。*(清) 孙家振《海上繁华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5页。
再如《红闺春梦》第二十六回写男伶柳五官衣饰:
……穿一件蜜色湖绉薄绵长袍,外罩翠蓝大襟短褂,内衬绯缎比甲,下身着了水绿底衣,穿双满镶鳞扣云履,手内拿着一柄泥金折扇。*(清) 西泠野樵《红闺春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7页。
再如《九尾龟》第三十一回描写赛飞珠衣饰:
秋谷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竟有二寸多长,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了过来。*(清) 张春帆《九尾龟》,《古本小说集成》,第164页。
综上可见,伶人的场下衣饰亦不减场上之华美,有吸引恩客注目的目的,从一定程度上或许也隐含着不靠体力劳动生活的优越感。
名班伶人的食物可谓极尽豪侈。《歧路灯》第七十八回谓绣云班“非海参河鲂席不吃”*(清) 李绿园《歧路灯》,中华书局,2004年,第580页。,晚清韩家潭等相公下处的饭食尤其精致,如《负曝闲谈》第二十九回:
相公饭的酒菜向来讲究的,虽在隆冬时候,新鲜物事无一不全,什么鲜茄子煨鸡、鲜辣椒炒肉这些鲜货,都是在地窑子里窑着的。众人吃着,赞不绝口。还有一样虾子,拿上来用一只磁盆扣着,及至揭开盖,那虾子还乱蹦乱跳,把它夹着,用麻油酱油蘸着,往口里送。*(清) 蘧园《负曝闲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4页。
而《歧路灯》第二十一回中,老班子绣春班的伶人由于年老色衰,为原来的供主淘汰,转投“粮食坊子一个经纪吴成名”,“只好打发乡里小村庄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罢,挣饭吃,也没有好饭吃”。一般的戏班,在演出之后,吃的是“下色席面”。如《歧路灯》第十八回:“希侨道:‘贤弟一发差了。我们要看戏时,叫上一班子戏,不过费上十几千钱,赏与他们三四个下色席面。’”*(清) 李绿园《歧路灯》,中华书局,2004年,第156、140页。
伶人的饮食还须注意到对嗓子的保护,戒绝酒浆、腌渍物等刺激性强的食物。如《歧路灯》第十八回玉花儿的掌班所言:“这孩子太小,念的脚本不多,一连唱两本,怕使坏了喉咙。这孩子每日吃两顿大米饭,咸的不敢教他吃一点儿,酒儿一点不敢叫见的。”*同上,第142页。再如《红楼梦》中芳官所言:
芳官道:“……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清)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857页。
家班中的伶人居住条件较好。如《红楼梦》中十二女伶所居住的梨香院,据第四回交待,为“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同上,第66页。再如《红楼复梦》第十五回:“另有小院内雅屋数间,乃家班内唱生旦相公们的住屋。”*(清) 小和山樵《红楼复梦》,《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47页。
而营业的戏班,班主有财力雄厚者,也可自建豪华舒适的住处,供伶人居住的同时,也作戏园用。如《红闺春梦》第二十六回:
王兰忽然笑道:“我前日拜客至城西,见新砌了一家花园,叫做隐春园。内中房屋、花草极其精工。我打听过了,原来从苏州初到一起福庆堂名班,班头叫傅阿三。此人颇有积蓄,在城西砌造隐春园,开了戏园。”*(清) 西泠野樵《红闺春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4页。
一般的小戏班,则在城中小巷内赁屋居住。如《八洞天·醒败类》所述:
(衍祚)闲步之间,偶然走入一条小巷里,见一个人家,掩着一扇小门,门前挂个招牌,上写道:“侯家小班寓”,只听得里面有许多小孩子歌唱之声。*(清) 五色石主人《八洞天》,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第161页。
又如《三续金瓶梅》第二十回对子戏班的居处之处:
官人说:“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戏在那里下着?”玳安说:“知道,他们就在狮子街西头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有一个小庙儿,过了庙往南便是大公馆,有三座店,他在路东第二座店,赁了房子作了下处。门口还贴着个红帖,写着‘苏杭新到对子戏班寓此’十个大字。”*(清) 讷音居士《三续金瓶梅》,《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25页。
再如《补红楼梦》第十三回:“三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只见一家门首写着:‘三台小班寓’。”*(清) 嫏嬛山樵《补红楼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18页。
名伶单独出行可乘轿。如《梧桐影》第七回言伶人王子嘉:“……一个月三十本戏,趁好大钱。他又轿子出入,十分得意了。”*(清) 不题撰人《梧桐影》,延边出版社,1999年,第273页。
戏班中伶人集体出行,通常坐车。《梦华琐簿》注称伶人出行:“大道中车声辚辚,躐行而过,可一望而知之也。”*(清) 杨懋建《梦华琐簿》,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民国丛书》第五编,第369页。如《品花宝鉴》第五回记述华公子带家班出行:
对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装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清) 陈森《品花宝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1—72页。
而第一回梅子玉初见琴官,也是在车中,即戏班师傅从苏州买了童伶初进京时:
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见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同上,第15—16页。
伶人靠演戏谋生,其收入与其身份的高低、技艺的高下息息相关。清代的伶人在学徒之时,收入甚微,还要担当仆役,为师父或领班服务,生活是很惨苦的。《红闺春梦》第二十六回中男伶柳五官亦言:
那些领班的有几个好人?不过买了人家不爱惜肉疼的儿子,不顾死活,强打硬逼,教会了数出戏,赚来银钱,供他受用。我们再过几年,人也大了,戏也不能唱了,他还肯养活我们,吃他闲饭么?*(清) 西泠野樵《红闺春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9页。
又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五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298页。可见学徒的伶人同时也被师父当作仆役使唤。
营业的戏班中的伶人,其收入是包含在戏班整体演出的收入之中的。戏班演剧例有定金,即须交纳一定数目的定金,用以预定演出。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五回:
邵管家笑道:“……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301—302页。
又如《红闺春梦》第二十八回:“二郎套车,亲至隐春园,说定江公寿期,唱戏十本,先交了定金若干,回来即至伯青处算明戏酒等费,四人摊派。”*(清) 西泠野樵《红闺春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79—380页。而当红伶人可在戏班收入之外,另得赏金,且数目可观。如《连城璧》第一回:“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一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清) 李渔《连城璧》,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页。赏物也有衣裳。《儒林外史》第二十五回:“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302页。又如《醒世姻缘传》第七回:
晁凤道:“那日吉奶奶与奶奶送行,他没妆红娘?后来点杂戏,他又没妆陈妙常么?奶奶还说他唱的好,偏赏他两个汗巾、三钱银子,他没另谢奶奶的赏?”*(清)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中华书局,2005年,第84页。
有时班中名角儿的赏钱可以抵得上整个班子的收入。《歧路灯》第十九回:“盛公子叫宝剑儿: 取钱二千,班上人一千,玉花儿独自一千。”*(清) 李绿园《歧路灯》,第145页。因此有些伶人对于赏钱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殊遇。如《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八回:
那老旦年纪虽有三十七八岁,绰带风韵。两旦脚二十三四岁,三年前还是老爷赏过银鼠袄子、灰鼠套儿。唯有这山东新来苏旦,未到丁年,正际卯运,真正是蕊宫仙子一般。把一个盛公子喜的腮边笑纹难再展,心窝痒处不能挠。解了腰中瓶口,撒下小银锞儿三四个。绍闻也只得打下去一个大红封。究之这戏子见惯浑闲事,视有若无。贴旦下场,罩上一件青衣,慢慢拾起银锞,擎着红封,不端不正望上磕了一个头。*(清)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58—59页。
再如《品花宝鉴》第四十三回琴言出师时,琴言师娘所言:
蕙芳道:“婶娘,果然要他出师么?如今倒有个凑趣的人。今日原为着这件事来与婶娘商量。”长庆媳妇道:“是那一处人,现作什么官?”蕙芳随口说道:“是个知县,是江南人,这个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钱。前日见了琴言,很赞他,想他作儿子,所以肯替他出师。昨日与我们商量,若要花三五千两,是花不起的,三千吊钱还可以打算。”长庆媳妇口里“阿哟”了几声道:“三千吊钱就要出师!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戏时,半年就得了整万吊钱。如今与他出师,这个人就是他的,他倒几个月就捞回本来。啧,啧,啧!有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干了。”*(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621页。
琴言半年的收入虽有整万吊之多,但大半为师父长庆纳入私囊,因之很难有积蓄。清代中后期,逢观众观剧兴动之时,常有向台上撒钱,听响取乐之事,如《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看戏:“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清)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746页。又如《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四回:
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在巴斗内,呈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焜耀的东西,满台乱滚。*(清)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72页。
通过伶人结交权贵,成为晚清社会的一种特殊现象。如《品花宝鉴》第二回:
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了,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20页。
再如《医界镜》第七回:
(贝祖荫)住了几日,闻得人说京里的戏甲于各省,比上海还胜。那些小旦,称呼相公。最阔的,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往来,并起并坐的,若是人要通声气,觅门路,只要去巴结几个红相公,借他的声气,在那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由你要做甚么样的勾当,就容易了。*(清) 儒林医隐《医界镜》,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3页。
伶人从中所获得的利益自然是相当可观的了。
倡优隶卒向来被视为贱业,优伶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社会各阶层对于优伶的评价总体而言是负面的。而晚清时期,伶人因常与文人阶层交往,从而获得了一种特异的荣宠。在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内,这种社会地位的宠与辱呈现一种并存的状态。
优伶虽为贱业,但在战乱时,或因有一艺之长,得以苟全性命。这在清初的时事小说中多有记述。如《新世鸿勋》第五回写张献忠屠川之时,唯裁缝与优伶得以幸免:
若说献忠的手段,也极利害,先把官民人等,计有五六万,驱至一个大山野去处,四面扎下人马,围定着众人,举出朱氏子孙,尽行杀戮。再查武职官员,并兵丁等俱行砍死。只留会做裁缝与唱戏的数千人,其余赶至江中都溺死。*(清) 蓬蒿子《新世鸿勋》,《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86—87页。
又如《海角遗编》第五十四回写清兵入关时,有优伶之艺的邹彦之的被逮复又放还的奇遇:
有邹彦之者,本福山人,自幼喜欢串戏,吹弹歌舞……只见对河一个将官模样,身穿锦绣的,拈弓搭箭,喝道:“快走出来。”彦之只得应声道:“不要射,来了。”那官儿拿住彦之……彦之口求放回,旁有一人说:“拿他去。”那将官模样的问道:“你做甚么的?”彦之应道:“是唱戏的。”其人就回嗔作喜道:“是唱戏的,怪道你口头如此便利。”对同伴道:“不要难为他,放他去罢。”彦之叩谢,又求道:“倘或中途有兵盘诘,望老爷开恩。”那人又分付道:“只说杨都都放回来的,就没人拿你了。”彦之依其言,果然好好从兵马丛中,并无拦阻,直踱到家。*(清) 七峰樵道人《海角遗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63—165页。
另一方面,色艺俱佳的伶人所获得的荣宠亦是非常可观的。这种荣宠有时可直接置换为名誉、金钱与地位。清代的优伶取代了侍奉宴席的歌姬,除献唱外,往往要执壶劝酒,行酒令,京城尤以召男伶侑酒为风尚,名气大、交游广的伶人被称为“红相公”。如《九尾龟》第一百十七回,“红相公”佩芳即通过帮康观察疏通关系得了二千两银票:
原来这个少年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红相公。什么叫做红相公呢?就是那戏班子里头唱戏的戏子。这少年便是四喜班里头唱花旦的佩芳。京城里头的风气,一班王公大人专逛相公,不逛妓女。这些相公也和上海的倌人一样,可以写条子叫他的局,可以在他堂子里头摆酒。无论再是什么王侯大老,别人轻易见都见他不着的,只要见了这些相公,就说也有、笑也有,好像自己的同胞兄弟一般,成日成夜的都在相公堂子混搅。那窑子里头简直没有一个人去的,就是难得有一两个爱逛窑子的人,大家都说他下流脾气,不是个上等人干的事情。正是: 清歌妙舞,伶工傀儡之场;豪竹哀丝,太傅东山之宴。*(清) 张春帆《九尾龟》,《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64页。
很多伶人也因此出现在文人雅士、王孙公子、官绅富商的宴会上,从而获得了与之结交的权利。如《商界现形记》第五回中之女伶田小峰:“据说小峰在京城里一般王孙公子,达官显宦,却不在他眼里。够得上和他往来的,起码是翰林院里的名公老宿,还有少年名士。”*(清) 天赘生《商界现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7—38页。再如《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二回写邓九公讲述在戏馆看见一胖一瘦二人“玩小旦”后所发的议论:
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只称他的号。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清) 文康《儿女英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614—615页。
这里描述了京城与外省伶人境遇的不同。外省伶人全然是低三下四的奴仆的面目,京城伶人表面上更像是文士的小友,与伶人交往在他们眼中被当作一件“韵事”对待。徐珂《清稗类钞》优伶类:“伶出见老斗,凭其肩,致寒暄。资格深者,伶直呼其字。曰爷者,疏远之词也。”正可与此处相印证。这里提到的几位人物,在《品花宝鉴》中均为正面主要人物。姓徐号度香的为《品花宝鉴》中的徐子云,“在旗姓华的”为华光宿,袁宝珠则是《曲台花选》中点出的伶人魁首,史莲峰为史南湘,而《品花宝鉴》中的“状元公”则为田春航,“状元夫人”名苏蕙芳。张祖翼《清代野记》记载,满洲老名士炳成尝言:“《品花宝鉴》小说,出于道光中叶……其书中人有身见之者。华公子者,崇华岩,父名玉某,两任户部银库郎中,集资百余万,有园林在平则门外。华公子死,贫无以殓。徐子云者,名锡某,六枝指,其园即在南下洼,名怡园也。田春航者,毕秋帆制府也。……史南湘,蒋苕生也。”*(清) 张祖翼《清代野记》,中华书局,2007年,第234页。这些风雅名士,绝代名旦,在邓九公一类人眼中,完全失掉了风标,言语、举手投足全然是不堪入目的酸套。
在包括《品花宝鉴》在内的很多清代小说中,文士阶层在与优伶的交往中是怀着一种十分诚挚的情感的,不许称爷,正体现了对伶人人格的尊重。如《品花宝鉴》第五回杜琴言面见公子徐子云,请安并称“老爷”,即被要求称别号:
子云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69页。
文士与优伶的交往固然可以是风流美谈,但若沉迷于斯,稍涉淫邪,则为舆论所不齿。同一回中,道学先生安老爷即表达了对与伶人交往的子弟的看法,认为不过是“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字,又说:“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意谓祖宗不积福泽,才使家风沦落。《孽海花》第二十回中写李慈铭携三歌郎同游,大醉而返,还为之撰写了一篇赞文:
那时纯客朱颜酡然,大有醉态,自扶着薆云,到外间竹榻上躺着闲话。……纯客这日直弄得大醉而归,倒真个病了数日,后来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赞》,顽艳绝伦,旗亭传为佳话。*(清) 曾朴《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78页。
而李慈铭在《越缦堂菊话》中却对狎优风气进行了批驳:
……余招秋蔆、霞芬,酒边左史,小寄闲情,老辈风流,贤者不免。今者衣冠扫地,争事冶游,乐部人才,亦以日劣。……清浊部分,流品遂杂。其惑者,至于遍征断袖,不择艾豭,妍媸互济,雌雄莫辨。*(清) 李慈铭《越缦堂菊话》,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民国丛书》第五编,第488页。
可见他将自己归入“不免风流”的贤者一类。
清代小说中记载了很多对伶人的蔑称,如将伶人比作螃蟹。《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的伶人葛来官被外科周先生骂作螃蟹:“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494页。无独有偶,《闹花丛》第七回也以螃蟹来比拟伶人:“……又将玉蟹献上,道: 这只玉蟹,好像如今做戏的人,成八脚是为尊。两只眼睛高突起,烧茶烧水就横行。”*(清) 姑苏痴情士《闹花丛》,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55页。
清代中后期,又将男伶比作兔子,因兔子雌雄不分,且惯于乱交。如《三续金瓶梅》第三十一回,侍女秋桂骂优童文珮为兔子:
(文珮)可巧遇见秋桂从里往外来。文珮说:“姑娘哪里去了?”秋桂说:“管我呢!找你哥哥去了。”文珮说:“谁是我哥哥?”秋桂从袖子里掏出了个白兔儿说:“这不是你哥哥?我买了一对,不知什么时候这一个跑到花园里来,整找了这半日,才从太湖石窟窿里陶出来了。这个兔子淘气的很,他准是想他爹了。”*(清) 讷音居士《三续金瓶梅》,《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72页。
伶人甚或有因言语不慎而被诛者。如《海角遗编》第二十九回:
是时清兵猝至……金老姜,陆宦班唱丑老优也。南塘岸上,老姜头戴长综帽,身穿大袖青衣,首先拈香跪接。前锋到,作胡语问曰:“蛮子,可有孟哥儿?”老姜不解其语,又曰:“是物。”老姜随作戏场谑语曰:“佛在东塔寺。”遂被一刀砍了。老姜至死尚以为做戏也。*(清) 七峰樵道人《海角遗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7页。
“孟哥儿”为明末市井俚语,意为银元宝,见明徐复祚《一文钱·罗梦》。这里写清兵攻入常熟城内,金老姜听不懂胡语,以为清兵问其有没有元宝,历史上有毁佛铸元宝之事,而虞山县有东塔寺,寺中自然有佛,遂答道“佛在东塔寺”。
社会舆论固然不能否认伶人之美,却通常认为这种美是轻浮而无内涵的。如《两交婚小传》中暴公子使男伶王代假充自己去见小姐,为小姐识破,小姐则谓该男伶“虽外皮清俊,却骨肉寒薄,是个贱相”*(清) 天花藏主人《两交婚小传》,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44页。。再如《老残游记》续第五回:
逸云道:“……我十二三岁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知道喜欢男人了;却是喜欢的美男子。怎样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戏子唱小旦的,觉得他实在是好。到了十六七岁,就觉得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外面好看,内里一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英武气,才算个人。”*(清) 刘鹗《老残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68页。
优伶虽与娼妓并称,但传统的观点认为,优伶一党之卑贱似乎更甚于娼妓。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所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清)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600页。
伶人自身也因此种负面的舆论氛围而自惭形秽,纵使自己洁身自好,理应问心无愧。如《品花宝鉴》第五十九回琴言生怕自己的梨园身份为梅学士看破。最终小说作者只得写其义父屈道翁托梦与梅学士,请求他不因琴言的出身而看轻他,化解了这一矛盾:
道翁起辞而去,忽又进来,手执莲花一枝,对士燮道:“此花出于淤泥而临清波,岂得以淤泥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说毕,足起烟云,冉冉凌空而去。士燮醒来,把这梦中的言语细细详了一会,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出于淤泥而临清波”与“既往不咎”,想他这个义子必是个小旦出身。这也不必论他,只要人好,总是一样。*(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871页。
社会上将男伶视作惑乱人妻的祸害。如《梧桐影》第三回:
常见人家,溺爱妻妾,至纵其闹场看戏,荒寺烧香,露面抛头,饱人馋眼。最无耻者,莫如俳优;最淫毒者,莫如贼秃,而要令娇姿弱质,杂溷其中乎?其不至蹈淫秽者,盖几希矣。*(清) 不题撰人《梧桐影》,延边出版社,1999年,第235页。
妓女与男伶姘居,即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如《九尾狐》第一回:“试观今之娼妓,敲精吸髓,不顾人之死活,一味贪淫,甚至姘戏子,姘马夫,种种下贱,罄竹难书。”*(清) 梦花馆主《九尾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页。如《南朝金粉录》第十二回:
赵鼎铭道:“我听人说上海的婊子都叫倌人的……最讨便宜的是戏班子里小花旦小武生,那些倌人一见了这等人,便不要命的拉了来,任他朝欢暮乐,还要贴钱把他用,做衣服把他穿,这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赵鼎锐道:“这有什么缘故呢,终不过是下贱罢了。”*(清) 牢骚子《南朝金粉录》,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第96页。
而女伶则不管“清”“浑”,统被视为娼妓一流,身份贱于奴仆。如《红楼梦》第六十回:
(赵姨娘)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清)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822页。
甚至被斥为狐媚惑人的“妖精”。如《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对芳官等人所言:
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同上,第1080页。
晚清民智渐开,颇多有识之士为伶人鸣不平。如《学究新谈》第二十回子郁听闻伶人受风气所感,开办学堂之后,大加赞赏:
子郁道:“……要知道我们中国贵族专制政体行得久了,所以把绅士拾得越高,以下的人层层贱下去,到娼优隶卒,贱到极点了。做了这个行业,几乎一件公益事都不配他做去,我就很不佩服。他们也是一般的人,假如行为不端,甘心下贱,不必说了。他们既有这般公益的思想,就是绅士,尚且不如他们,那人格的高,自不用说了。……他们一个戏子,轮到他开学堂,论理还早到很哩。即便创这个义举,于他们有什么益处,别人还说借点名誉,收回利益,他们用不着名誉的。唱得好,做得好,就有名誉,就有利益,全不在乎开学堂。他们忽然激发了这一片热心,居然创办学堂,活活的把一班富官富商愧死。我所以崇拜他们,不当以寻常的俗见论的了。”*(清) 吴蒙《学究新谈》,商务印书馆,1915年,第17页。
清代伶人的艺术生命是短暂的,在年老色衰之后,不能再依靠卖艺糊口,则必须另谋生路。正如《俗话倾谈》所言:“种树看结果,做戏看收场,做人要看到尽头。”*(清) 邵彬儒《俗话倾谈》,《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2页。伶人的一生也如台上戏剧般,重在收场。清代小说中关于伶人归宿常见的安排有以下几种。
名伶年老后,多以戏班教师为职业,收入尚属丰厚。如《林兰香》第六十三回:“李婆嫁的梨园教师,乃当时名手,演出许多新戏。”*(清) 随缘下士《林兰香》,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83页。第四十九回言教师“家内丰足”。又如《红楼梦》第九十三回写蒋玉菡归宿:
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清)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1288页。
待到时运不济,无徒可授之时,尚可在戏班里充杂役。如《品花宝鉴》第十八回所述:“到时运退了,只好在班子里,打旗儿去杂脚。”*(清) 陈森《品花宝鉴》,第256页。
男伶或通过主人的渠道谋一差事,若主人发迹,则伶人也可夤缘获得更高的身份。如《醒世姻缘传》第五回:
(王振)他做教官的时节,有两个戏子,是每日答应相熟的人。因王振得了时势,这两人就“致了仕”,投充王振门下,做了长随,后又兼了太师,教习梨园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后来也都到了锦衣卫都指挥的官衔,家中那金银宝物也就如粪土一般的多了。*(清)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中华书局,2005年,第58—59页。
再如《快心编传奇三集》第四回:
那赍书的不是家人,是南直扬州人,姓毛,排行第二,是戏班里一脚小丑。最会插科打诨,心性又极即溜,鉴貌辨色,善于应对,凡事见过不忘,戏班里缺他不得。凡扬州乡绅大户,以及盐商木客,他都晓得根底。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投一官宦门下,那官宦乃思远同年,思远见了毛二,便赞他好,不上几时,那同年为事降调出京,便将那一班戏子送与思远,若无戏做,便叫毛二进府中服侍,甚为亲用。*(清) 天花才子《快心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500—501页。
又如《梧桐影》第七回,男伶王子嘉因淫人妻女被逐出戏班,他为自己设想的出路是“串戏做清客”:“我如今不做戏了,只串戏做清客,大官府门下,走动走动,通些关节,南北两京,都好做事,可不强似做戏子么!”*(清) 不题撰人《梧桐影》,延边出版社,1999年,第273页。
女伶则委身于恩客做妾。如《醒世姻缘传》第一回:
(晁大舍)托人与忘八说情,愿不惜重价,要聘娶珍哥为妾。许说计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册珍哥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势说道:“我这一班戏通共也使了三千两本钱,今才教成,还未撰得几百两银子回来。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样了,到不如全班与了晁大爷,凭晁大爷赏赐罢了。”又着人往来说合,媒人打夹帐、家人落背弓、陪堂讲谢礼,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银子,将珍哥娶到家内。*(清)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9页。
而又有女伶愿从良而假母贪钱不愿放行者。如《海上尘天影》第七回:
领班的告诉道:“……柔仙本来很不愿意做戏,秋里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说堆满了金子都不肯嫁。现在正是赚银子时候,要柔仙过了二十岁,方肯放他从良呢。”*(清) 邹弢《海上尘天影》,《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8页。
与柔仙交好的伶人凌霄状况则迥然不同,虽也是自幼卖身,但因班主身故,得以逃进京中,入咏霓班,便算“自己身体”,积蓄有几百银子。
时至清末,亦有靠女主人资助的男伶。如《轰天雷》第五回:
三太太在后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园,就叫人买一班戏子,日夜在里面做戏。有一个小旦叫赛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三太太最喜欢他。做一出戏,就赏他衣缎金银,不计其数。这赛叫天百般讨好,说什么话,三太太没有不依的。*(清) 孙景贤《轰天雷》,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395页。
甚或亦有嫁与恩客作妾的男伶。如《宦海钟》第九回:
原来,这艳香就是龙钟仁的公郎龙伯青方弟,贾端甫的高足,号叫砚香的龙伯青。从通州搬到扬州,不久死了,被毛升把他家眷骗到上海,又哄他说是送回绍兴进学堂,哪知把他拐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唱了花旦,就改名艳香。他那生母、嫂子、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艳香在叶大人怀里哭个不住,七姨太太拿自己手帕子替他揩着。叶勉湖道:“救你不难,只是把你弄出来算个甚么人呢?”艳香道:“那随你教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只不要教我再当堂吃板子就是了。”叶勉湖想了一想道:“这么吧,我们家乡风气常有娶小旦的,你就从此改了女妆,做我的八姨太太罢。”*(清) 云江女史《宦海钟》,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3页。
如《玉燕姻缘全传》第四十一回,家班女伶嫁给医生,受其影响,后来也从事了医生这一职业:
谈氏夫人道:“老爷有所不知: 这姜先生原是当日吕礼部家打发出来的一名女戏子,嫁与东城姜一鹤为妻,他的丈夫是个医生;只因姜先生作古,目下他在外面行医道,要算得苏州女科的名公,就是我们家下伤风头痛,总是请他。老爷正要代临妆看病,如今姜先生来得正好,托他去看一看,便知端的。”*(清) 梅痴生《玉燕姻缘全传》,《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04页。
综上可见,清代小说中伶人形象众多,从出身、日常生活、收入、归宿、社会地位等多个方面展现了伶人的生存状态。伶人大多出身清贫之家,被父母、亲属卖入梨园,亦有良家子弟被拐卖入梨园者,此外还有祖业为梨园行者;在日常生活方面,伶人的衣食住行与常人有诸多不同,具有鲜明的职业特点;伶人的收入依技艺、姿色、年龄的不同而具有较大的差异;伶人的归宿则主要有戏班掌班或教师、依附主人或恩客及其他职业;社会各阶层对于伶人的评价总体而言是负面的,因之伶人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而晚清时期,伶人凭借与上层社会人士的交往获得了一种特异的荣宠。由于材料驳杂,学力有限,清代小说中尚有诸多关于伶人生活的描述,期待后来者着力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