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宇
论弋阳腔生存发展的“根基”
林 宇
在第六届江西艺术节上公演的大型赣剧弋阳腔《红珠记》①系原创新编古装戏(共七场),讲述了古代皇家贵族后代悲凉的爱情与家族变故。该剧虽是没添半点武打的文戏,却以跌宕、紧凑的情节,庄重、华丽的舞美,唯美、细腻的唱段与做功为观众所爱。
“赣剧《红珠记》是一出原创大型古典爱情”②,正如该戏介绍所述,笔者对这部新戏的观感与上述“原创”“大型”“爱情”等表述相吻合,却未能感受到弋阳腔的神韵。众所周知,新戏常以“新”立意,“新”自然不错,但“新”能否立得住、走得远,还在于根基的深浅。对于本源继承了多少,这关乎到一个剧种的流播、发展和衍变。看过《红珠记》后,引发了笔者对于江西弋阳腔发展的一些思考。
元末明初,弋阳腔产生于江西省弋阳县,其特点为善演“目连戏”及英雄、将相、神话故事,唱、念、做、打皆以锣鼓节制(建国后,加入丝竹乐器点缀),唱腔由曲牌构成,向无定调,并以一人行腔、众人跟腔的形式演唱。由于艺人起腔偏高,故而唱腔高亢,再加上旋律激越、音域宽广,号称“高腔”。弋阳腔作为我国戏曲剧种中的重要支脉,有着自身独有的艺术特色,背后少不了历代艺人的雕琢、百戏竞技的打磨以及历朝历代的洗礼,最后沉淀而形成的艺术精华是弋阳腔之“根基”。“根基”是戏曲艺术自成体系的根本,也是区别其它艺术门类的根据。每每创作新戏或复排老戏,自然少不了从“根基”中汲取养份,若要枝干茁壮,前提必定是稳守“根基”。何为弋阳腔之“根基”?笔者以为,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锣鼓作为“文武场”(即戏曲乐队)的主导乐器,是戏曲必不可少的部分,也是戏曲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基本构成要素,主导着戏演节奏,起到烘托人物、渲染情景的作用,并通过锣鼓点将“行当”“四功”“五法”等按一定章法、规则交织为一体。与其他剧种文场靠吹拉弹奏、武场靠锣鼓击打的模式所不同,弋阳腔文场、武场皆以锣鼓击节,不入管弦,人声干唱。③ “历史上,高腔系统都是锣鼓干唱,人声帮和,如弋阳腔、青阳腔、湘剧高腔、川剧高腔、浙东调腔等。现在这些高腔大都保持这个传统。④弋阳腔作为高腔腔系的源头,派生出各地高腔支流,各地高腔也多以锣鼓伴奏、人声干唱为表演形制,这不仅确立了弋阳腔在创建高腔腔系及高腔表演特征的地位,也证实了弋阳腔锣鼓编制是高腔体系与其他腔系相区分的主要特征,是整个高腔文武场体系的初始精华。
文武场既是弋阳腔内部结构的核心元素,又是其表演形态的一大特色,三五人各持打击乐器掌控全场,为表演伴奏,为演唱上启下接、跟腔渲染。而锣鼓编制产生的“徒歌”形式,情到深处自能“此处无声胜有声”。《红珠记》在文武场编制上已做改变,由传统乐器(锣、鼓、赣胡、二胡等)与西洋管弦乐队组合构成,配有专门指挥。从作品的运用情况看,开场、收场均以乐队奏乐,演员上下场没有锣鼓点而由乐队代替,如皇帝、公公上下场的宫廷器乐曲,佳姝、舜卿上下场配有人物形象音乐。演员在舞台上的亮相、身段以及唱、念均以管弦乐为伴奏主导。锣鼓只用于特殊情境下,如情绪激动的念白、个别唱段的起始转接,且用到的锣鼓以零散、拆分的锣鼓点居多。逢演员做功时,动作锣鼓、身段锣鼓等系统锣鼓点较少,而由乐队音乐渲染做功与表演。这种将管弦乐为主导、锣鼓为辅助的乐队编制,对表达情感、交代情节有锣鼓所不能及的优点,而戏曲中锣鼓的“起”(如开场、起唱、起范时打锣鼓)、“承”(如前后身段、动作、腔句的承接锣鼓)、“转”(动作与唱腔、身段转换的锣鼓;情绪、情感转变时打的锣鼓)、“结”(全戏或单场收尾的锣鼓或“唱、念、做、打”的收结所打的锣鼓)的功效和对人物表演(如唱、念、做、打与手、眼、身、步、法)体现的“轻、重、缓、急”的意蕴起到的提揭与烘托作用,都是其他乐器所不能替代的。管弦乐队难以媲美锣鼓对戏曲张弛艺术的表达。在当今的戏曲乐队发展中,将管弦乐纳入文武场编制,丰富了戏曲音乐的表现力,这既是对艺术发展趋势的自我跟进,又是根据观众审美品位作出的自我调整,但关键是把握好锣鼓在文武场编制中的主导地位。唯有如此才能保证锣鼓在戏曲中起到的独特作用。同样,一旦管弦乐与锣鼓的地位颠倒,那么弋阳腔的艺术魅力会因失去锣鼓味而大打折扣。
唱腔是剧种的有声标签。作为曲牌体结构的弋阳腔,唱腔曲牌是其区分于其他剧种的关键要素。江西保存着约216个弋阳腔传统唱腔曲牌,其调式以五声音阶为主,个别曲牌由“变宫”“清角”六声音阶及“清乐”七声音阶构成⑤,调性上徵调色彩浓重,羽、商调中庸,角、宫调偶有。《红珠记》的唱腔运用了弋阳腔主调式即徵、羽调式曲牌而创作,如【桂枝香】、【尾犯】、【香罗带】、【红衲袄】、【皂罗袍】、【驻马听】、【步步娇】、【四朝元】、【一封书】、【不是路】、【懒画眉】等,多以“变宫”六声音阶作为重要乐段反复出现,从调式、调性上保留了弋阳腔曲牌的特点,但唱腔旋律改变较大。它没有搬用传统曲牌音乐,或将整支传统曲牌变化使用,或用新创乐段与传统乐段架构而成,即由传统曲牌的典型腔句、腔段作为保留材料置于唱段,其余乐段为新作。如第一场“石榴花开一丛丛”唱段保留了传统曲牌【香罗带】的前半曲;第七场“累了乏了睡去吧”唱段保留传统曲牌【四朝元】中的腹句;“戴钗环整云鬓”唱段保留【步步娇】的尾句;第四场“竹影松痕兮云雾中”中【不是路】曲牌以及多次出现的【桂枝香】、【红衲袄】、【尾犯】曲牌皆是对传统曲牌音乐的演变再现,而非原型照用。总体而言,《红珠记》唱腔曲牌音乐变化大于保留,音乐优美却不够正宗,与弋阳腔传统曲牌神韵多有偏离。
从剧种的界定、区分到戏曲的生存、发展,唱腔音乐一直被视为戏曲的艺术之本。唱腔音乐对塑造舞台艺术形象、刻画人物性格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在关于戏曲唱腔发展的论辩中,始终有保守与创新两种对立的观点。笔者认为,剧本创新可以拓展局面、跟进思想;表演创新可以超越功法、丰富演技;对于唱腔音乐可根据行当、剧情、情绪的不同做少许旋律调整,而不建议大幅创新。如果唱腔音乐变动过多,会使剧种原有的音韵、形象散失,逐渐淡忘“角色”,丧失“根本”,日久必然与其他剧种难于区分。
自弋阳腔形成以来,帮腔即“一唱众和”的演唱路数延续至今。传统弋阳腔的帮腔形式系由文武场乐手兼帮腔,乐手一边击鼓敲锣,一边合腔帮唱。目前,帮腔形式与编制已发展得更为系统,有一字帮、多字帮;半句帮、全句帮;腔首帮、腔腹帮、腔尾帮;男声帮、女声帮、混声帮;后台帮、场上帮;乐手帮、专业帮。帮腔发展的程度与帮腔的艺术魅力相关,其烘托唱腔、渲染情感、抒发心绪等作用既为戏场添彩,又为观众喜欢。《红珠记》设有专门帮腔队,且帮腔形式多样,并从帮腔中衍生出大段帮腔独立唱段,为情感延伸、剧情推进起到重要作用。这种对弋阳腔自身的表演内容与形式加以创作、加工的手法,促进了弋阳腔的性征更加浓重、稳定,使其内部艺术结构更加系统与完善。
近些年,为保护戏曲生存,全国上下呼吁戏曲创新、企盼原创作品,新戏、新剧层出不穷,《红珠记》即此种舆论环境的产物。要从根本解决戏曲生存问题,就不应盲目顺从以新为尚的潮流,而应先审视该剧种的历史背景及当下现状,摸清表演规制及艺术特征,根据剧种的具体情况制定相应的对策。弋阳腔从经历被误解为“调绝”⑥,在特定时期遭到破坏,到经艺人的修整保护、专家的据理求证、演员的幕后台前,方得到当下乐观局面,先获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建立“江西省弋阳腔艺术保护中心”,使弋阳腔渐入人们视野。而今弋阳腔赶上国家推动戏曲的发展政策,一些弋阳腔老戏复排,新戏创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创演人员、研究人员要有文化自省的意识,梳理弋阳腔当下的境遇,树立自己的立场,对弋阳腔对症下药。弋阳腔一路波折,如今重获新生、得以复苏,当下的重任是对其传统“根基”的巩固、基础艺术的恢复,而不是嫁枝剪叶,盲目地改革创新。弋阳腔目前处于老戏甚少、新戏不齐的状态,其传承传统的意义与作用大于改革创新。先继承、再创新,这是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艺术发展自然也是如此。弋阳腔应以巩固传统、稳固根基为当前重任。如果“根基”继承不深,他日以何标明弋阳腔。
善于继承才善于创新,要达到创新的目的首先仍是不忘根本。未来,弋阳腔在进入创新的阶段,仍然是基于内部技艺范围的创新,再去借鉴其他剧种,甚至其他门类艺术。如果创新的步伐迈得过大,首先未对其内部结构进行横向的延伸与拓展,跳开自身传统表演手法与功夫技法的精打细凿,走向嫁接、衍生的生产与加工方式,反而会使原有的特征日渐褪色,传统日益萎缩。
弋阳腔的艺术魅力经由历代艺人不断地打磨、加工、归纳,“锣鼓”“曲牌”“帮腔”这种与生俱来的因子是弋阳腔内在机理的核心,代表着弋阳腔的艺术形象,不但不能丢弃,而且需要后人继承与发扬。在弋阳腔保护、传承、改革、发展的各个阶段,都应在继承根基的基础之上加以调整。因为脱离“根基”旁逸而出的新枝丫,可能是昙花一现,或成为无根之花。
注释:
①该戏由江西省南昌大学“赣剧文化艺术中心”及“艺术与设计学院”联合排演,并获2015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舞台创作资助项目。
②来源于第六届江西省艺术节赣剧弋阳腔《红珠记》节目单“剧情介绍”部分。
③弋阳腔在经历“戏改”之前,尚未加入丝竹乐器,文场、武场皆以锣鼓伴奏。
④笔者对戏曲史家万叶先生的访谈记录。
⑤六声调式、七声调式是弋阳腔唱腔曲牌极为少有的调式。正因如此,该调一亮、偏移即出,在弋阳腔唱腔音韵与旋律上玄妙、别致,且辨识度极高。
⑥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提到“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一些学者以此为据,有了江西弋阳腔现已调绝之说。
[1]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 中国戏曲志江西卷 [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1998.
[2]中国戏曲集成编辑委员会. 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江西卷 [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1999.
[3]陈晓芳 万叶. 弋阳腔音乐探析与传承[M].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2.
[4]苏子裕. 弋阳腔发展史稿[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
[5]陈汝陶. 弋阳腔传统曲牌[M].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6.
[6]程烈清. 弋阳腔音乐研究[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林 宇:江西省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