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中的传统:山西洪洞有关非遗保护的冲突与争议*

2017-02-11 08:11游自荧
文化遗产 2017年1期
关键词:洪洞万安习俗

游自荧



变迁中的传统:山西洪洞有关非遗保护的冲突与争议*

游自荧

这篇文章主要考察地方上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冲突与争议。本文的个案是研究山西省洪洞县几个村子对于远古时代圣王尧和舜的活态信仰。这一民俗事象的官方名称是“洪洞走亲习俗”,其在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论文重点讨论的是地方上有关非遗保护的冲突与争议以及变迁中的主体和权力关系。

传统 非物质文化遗产 洪洞走亲习俗 尧舜传说 传承主体 权力关系

前言

这篇文章写作于2013年,并于2015年发表在美国民俗学期刊《民俗研究杂志(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第2至3期的特刊上。该特刊由美国民俗学家迈克尔·迪伦·福斯特(Michael Dylan Foster)和丽莎·吉尔曼(Lisa Gilman)编辑,特刊题目是《民众眼中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国际政策的地方视角(UNESCO on the Ground: Loc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Policy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该特刊在2015年同时以书的形式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出版。全书考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的非物质文化保护国际政策对地方社区的影响,收入的个案来自印度、日本、韩国、中国、马拉维和马其顿六个国家,重点关注于节日、舞蹈、仪式和信仰。这本书阐述了地方社区在以不同方式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保护轨道时所面临的复杂现实和诸多挑战。一些社区努力将自己对于传统的理解融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可中,而另外一些得面对未能得到非遗提名的结果。通过个案研究,以及由内而外的视角,全书展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保护的规范性政策如何在地方社区得以连接、协商和变化。书中还包括国际知名民俗学家多萝西·诺伊斯(Dorothy Noyes),维帝玛·哈夫斯坦(Valdimar Tr.Hafstein)和安东尼·西格(Anthony Seeger)的特别评论。从六个个案和三个特评中出现的关键问题和主题包括:术语的问题,地方、国家和国际上利益攸关方的权力争斗,国际认可的价值与意义,评选过程受到什么力量的影响。基于三大洲六个国家的个案,全书很好地平衡了全球视角与地方经验,为理解快速全球化进程中传统与变迁的问题提供了独特的比较研究。

地点:山西省洪洞县

洪洞是地级市临汾市下辖的一个县,位于山西省西南部(见图1)。洪洞是临汾市人口最多的县,占地面积为1563平方千米。在2010年的人口普查中显示,洪洞县拥有将近733421人口。*信息来源:http://old.lfxww.com/xinwen/bsxw/2011/7/88584.shtml,2013.当地拥有九个镇七个乡,并且拥有管理902个自然村的463个村民委员会*张青和、王根生等编:《洪洞县志》,太原:山西春秋电子音像出版社2005年版。。洪洞因明朝洪武年间(1368-1398年)以及永乐年间(1403-1424年)的大规模移民而闻名。元末明初,中原地区战乱不断,天灾频发,人口损失严重。而山西由于有太行山、吕梁山等天险为屏障,较少受到战乱和天灾的波及。为解决中原地区人口稀少问题,明朝开朝皇帝朱元璋下令将山西人口迁移到中原地区,洪洞县便是这场大规模移民的中转站。这种被迫的移民对于那些需要放弃自己故土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创伤,他们将这个经历传递给了自己的后代们。现在,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着一首民歌:“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张青和、林中园编:《洪洞古大槐树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山西洪洞大槐树对于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当年移民的后代来说无疑成为故乡的象征。

图1:中国版图中的山西临汾(来自维基百科公共领域图片)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洪洞走亲习俗

“洪洞走亲习俗”在2008年6月7日被列入国务院批准的文化部确定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共计510项)。这个习俗在非遗申请材料中被称为“‘接姑姑迎娘娘’走亲活动”。这里的“姑姑”和“娘娘”指的是远古时代尧王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刘向《列女传》第一章《有虞二妃》详细记述了二人的生平,根据记载,舜王南巡之后不幸死于苍梧,二女南下寻夫,泪洒斑竹,最后投河自尽。洪洞县据称是女英的出生地,二人死后在当地被供奉为神灵(图2)。

图2:羊獬姑姑庙中的娥皇女英神像

尧舜时期被认为是远古时代的黄金时期,也被认为是中华文明的开端。《尚书》以《尧典》和《舜典》开篇,司马迁在《史记》首章《五帝本纪》重点记录了尧舜的生平。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说:“尧都平阳。”现今的临汾市被认为是过去的平阳,城南建有尧庙,可以追溯至西晋。与历史文献不同的是,当地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羊獬村原名周府村,后来有一只母羊生出了一只独角羊,它的名字叫“獬”,是一只神兽,具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听到消息后,尧王带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去了獬出生的地方,发现周围长着一片绿草,唯独生獬的地方寸草不生。正在这个时候,尧王怀孕的妻子临盆,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美若天仙,并且在出生后的第三天就开口说话了,再没过两天,便学会了走路。看到这个奇迹,尧王非常地惊奇,因此把当地视为宝地。他把村子改名为羊獬村,并将自己的女儿命名为女英。此后,尧王一家迁居羊獬。当尧王老去,发现自己的儿子无能力继承自己的皇位,于是让官员提名合适的继承者。舜以孝闻名,于是有人举荐了舜。但尧王无法轻易相信舜的事迹,便决定去试探一下他的能力。于是尧王便给舜一个地区去管辖,并将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了舜。尧王相信,如果舜能管理好家事,他定能管理好整个国家。最后,尧王肯定了舜的能力,让他成为继承者。

根据民国六年《洪洞县志》记载,羊獬村的尧庙(现名唐尧故园)建于元朝至正十四年(1354年),历山西圈头村的舜庙建于宋朝天圣七年(1029年)。娥皇女英庙有四座,一座在羊獬,一座在万安,一座在当今的历山,又名英山神祠。羊獬人称呼娥皇女英为“姑姑”,表示他们是尧王的后裔。历山人称她们为“娘娘”,表示他们是舜王的后裔。每年农历三月三,羊獬人会抬着娥皇和女英的驾楼到舜王庙所在的历山“接姑姑”,从仪式上是将二位的神像从娘娘庙请到驾楼里,在当地巡游一圈后回到羊獬村唐尧故园。三月三历山会举办盛大的庙会,周围成千上万的人来烧香许愿。农历四月二十八据说是尧王的生日,历山人抬着驾楼到羊獬给尧王拜寿,拜完寿便将二位娘娘的神像请入驾楼,巡游一圈后回历山。在此期间,唐尧故园举行盛大的庙会,庙会如今是从农历四月二十持续到二十九。

2007年我跟着民俗学家刘魁立和陈泳超第一次去洪洞做田野考察时,采访了历山舜庙的李学智。李学智完整地讲述了尧舜的传说,并介绍了当地的风俗。他说,以汾河为界,东边的人称娥皇女英为姑姑,西边的人称她们为娘娘。具体说来,羊獬人称娥皇女英为姑姑,历山人、万安人和其它大部分村子里的人称她们为“娘娘”,意思是“奶奶”。因为辈分的差别,历山人称羊獬人为“表叔”,羊獬人称历山人“表侄”。李学智进一步解释说,两地人不能通婚,要不然就是乱伦。在现实生活中,羊獬人、历山人和其它参与走亲活动的人笼统地称对方为“亲戚”,并将彼此的关系界定为“神亲”或“圣亲”。陈泳超将这一现象归纳为“地域关系的血缘化”*陈泳超等:《羊獬、历山三月三“接姑姑”活动调查报告》,《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3期。。

在农历三月三和四月二十八,会有二十多个村子的村民参与到游神中。当羊獬人或历山人抬着娥皇女英的驾楼到达一个村子时,很多人会对着神像烧香许愿,不少人会在自己家门口临时搭一个神龛,摆上茶水和点心,供游神的人享用。在一些村子,村民还会提供“腰饭”,给羊獬人或历山人享用。驾楼每到一处,很多人会对着神像磕头,祈求神灵的庇佑。在途中,有些村子会组织自己的威风锣鼓队,跟着羊獬人或历山人对敲。农历三月初二,半路上的西乔庄管“接姑姑”的羊獬人一顿午饭;到达历山后,山上人招待羊獬“亲戚”住宿一晚,管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三月初三,羊獬人在历山请过姑姑神像后一路到达杨家庄吃午饭;当天,万安人招待羊獬“亲戚”住宿一晚,并管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农历四月二十七,羊獬人招待前来“迎娘娘”的历山“亲戚”住宿一晚,管午饭、晚饭和早饭。农历四月二十八,羊獬人招待万安“亲戚”住宿一晚,管午饭、晚饭和早饭。

当地有文化的老人跟我说,接姑姑的习俗一直都没有中断过,即使中间经历过很多战乱和政治动荡。历山的舜庙和娘娘庙在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年)被日军烧掉;羊獬的尧庙和姑姑庙在1948年激烈的临汾战役中被拆掉,庙里的木板和其它木料被送到前线搭建地道。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接姑姑”被批判为“封建迷信”,被全面禁止。即便如此,村里人也偷偷地“接姑姑”,不断香火。毛泽东在领导新中国时,力求打破旧有的文化,建立新的文化。历史悠久的传统习俗被认为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文化糟粕,因此被大力破坏,乃至取缔。尽管有很多政策上的打击,当地村民并没有中断“神亲”往来。在生产队的时候,羊獬村里的老人为了不耽误生产、不被发现,吃过晚饭之后,怀里揣着姑姑牌位,背着装有献食的搭儿,连夜上历山烧香,然后回家,第二天继续上工干活。偷偷“接姑姑”被当地政府发现以后,村里参与的人被绑赴马牧拘留所,扣留了一段时间。但是,扣留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为了“姑姑”再苦再难也毫无怨言*乔国樑:《娥英传》手稿,1998年。。1976年毛泽东过世之后,邓小平上台,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政治上的高压有所放松,思想上有一定的解放。从八十年代开始,当地的传统慢慢复兴。羊獬的唐尧故园自1989年开始新建,历山的舜庙从1992年开始新建,两地的庙会在九十年代开始恢复。

在当地的习俗中,“社”这个民间组织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是当地的信众为了把人们凝聚在一起共同服务于同一个神灵而自发组织的民间群体。它是一个小型的地方组织,有时候一个村子是一个社,有时候几个村子共同组一个社,有时候一个较大的村子分成几个不同的社。每个社都有一个专门供奉的神,而有时候几个不同的社联合供奉一个神。在历山,娘娘庙周边的六个村子组成三个社:东社、中社和西社。万安村子比较大,分成南社与北社两个社,每个社又分成四个班。羊獬原本只有一个社,后来随着村落一分为二,社也一分为二,变成南社和北社两个社。羊獬、历山、万安三地娘娘庙的历史比较久远,西乔庄的娘娘庙兴建于1936年,据说是二位娘娘为了躲避战乱改建行宫于此。娘娘庙兴建之后,村里便有一个独立的社,供奉娥皇女英。在羊獬、历山和万安,不同的社轮着当值,一个社每次负责一年里所有庙上的事务,主要是安排“接姑姑”或“迎娘娘”走亲活动,并安排组织庙会。社里的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社首由社员们推选,一般是由当地德高望重、办事能力强的老人担任。

庙宇修复委员会是另一个重要的民间地方组织。历山的舜庙修复委员会成立于1992年,万安与羊獬的庙宇修复委员会分别成立于2003年和2005年。有关历山舜庙修复委员会的创建初衷和成立过程,李学智有以下详细论述:

历山分三社,千百年来,每年的民俗活动及庙上的一切事务,都是三社轮流执行,每年的农历五月初四,进行交接。

要搞建设,绝不能三社轮流,各自为政,必须统一起来,建立一个坚强的领导班子,一切事务实行民主集中制,领导班子的成员,三社平均推选。

我这样想,也就这样做。

一九九零年春,我向县人民政府写了统一三社,成立历山舜庙修复委员会的申请报告,时任副县长成洪才批准了我的申请,取得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姚素艳的同意,由左家沟乡政府党委书记梁五魁负责筹建。梁书记为了这件事,亲履历山东社的东圈头,在该村支书秦三友家召开了会议,参会的人,三社各有七八员。在开会前,我向梁书记推荐东圈头前任支书李寅子,担任一把手,我当副手。梁书记根据我的意见在会上讲了话,最后大家推选李寅子当主任,我当外务副主任兼秘书,杨景宗任会计,李成义当出纳,陈红锁为治安副主任,史加生为财务副主任,孙福海为民俗副主任,其他人李洪俊、史加俊、杨景耀、宋文平、李月有、卫家顺、李丙娃、李德山、兰元元、赵天元等成员,各有职责。所有这些人,既是庙宇管理者,又是庙宇建设的劳动者,更是古历山的创始人。

多年来,领导班子调整过三次,目前的领导班子是总指挥仍是杨碧云,李寅子辞去了主任职务,由杨碧云兼任。因杨碧云家住城内不便往来,主任职务由办公室主任秦三友全权代理。副主任李学智、李苗条,会计李春文,出纳杨建礼。其他三社六村各有负责人。*李学智:《我是怎样谱写洪洞历山的》手稿,2012年,第10-11页。

总的来说,庙宇修复委员会承担着总社的职责,负责庙宇的修缮并监管庙里的事务。

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关联

“洪洞走亲习俗”目前并未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6年,它被列入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些名录的创建都是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颁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影响。虽然“洪洞走亲习俗”并没有成为世界级代表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持续性展演和当下状态却深受全球国际公约的影响,

民俗学家陈泳超在2000年实地考察并研究了当地的“洪洞走亲习俗”。2006年,时任甘亭镇(下辖羊獬村)党委书记的周希斌在春节拜访朋友时,看到了印在“纳西古乐”门票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在搜集到更多信息之后,他觉得当地的“接姑姑”走亲习俗完全有资格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因此,他便动员当地干部和群众一起申报非遗项目,时任洪洞县文化馆馆长的王春亮成了他的重要搭档。2006年,周希斌邀请了很多记者和社会文化名人参与三月三“接姑姑”走亲活动,并编辑出版了《尧舜之风今犹存》一书。因为当地干部群众的积极参与和推动,“三月三”走亲习俗在2006年被山西省人民政府列入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2007年初,当地政府邀请了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刘魁立老先生到洪洞调研。之后,刘魁立又邀请北京大学教授陈泳超到洪洞实地考察。陈泳超带领他的学生孙春芳、王尧、钟健、姚慧弈等(也包括我,我当时任职于《民间文化论坛》编辑部)参加了“接姑姑”走亲活动,同行的还有刘魁立会长和社科院邹明华研究员。大家一路记录走亲活动的全过程,并开始申报国家级非遗的文本搜集与撰写工作。在申报书中,必须注明申报者。因为当时历山、羊獬和万安诸社之间有冲突,任何一个社或庙宇修复委员会都无法代表当地民众提交申请材料。2006年,洪洞县文化馆挂牌成立洪洞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简称非遗中心),于是非遗中心作为申报者与民俗学家合作完成了走亲习俗的国家级非遗代表作申报书。在2007年9月15日之前,申报书通过山西省人民政府推荐,由山西省非遗保护中心呈报给国家非遗保护中心*王春亮:《洪洞三月三走亲习俗申遗始末》,收入李学智所编《舜耕历山在洪洞》,太原:三晋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332页。。

虽然走亲习俗通过了专家评审,但是却从2008年初步公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上消失了。收到消息以后,当地政府迅速组建项目抗诉专题组,同民俗学家们一起力争让走亲习俗通过国家非遗保护中心最后的评审。最终,在2008年6月14日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走亲习俗榜上有名*王春亮:《洪洞三月三走亲习俗申遗始末》,收入李学智所编《舜耕历山在洪洞》,第325-332页。。

非遗申报成功后,整个项目的起始者周希斌极力促进将当地传统申报为世界级非遗代表作,但是他很快离开了甘亭镇,转去万安镇当党委书记,后来又被任命为洪洞县副县长。周希斌离开镇上之后,将洪洞走亲习俗申报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梦想成为一些当地知识分子和老百姓的梦想。每当有外界学者去当地进行实地考察时,他们就将这个梦想传递给他们,以获取支持。当我在2012年夏天和2013年春夏回洪洞做调查的时候,有两位乡亲就让我力争实现这一梦想。但是,目前尚没有人采取实际行动,因此到现在走亲习俗还没有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级非遗代表作名录。

民众视角:当地冲突的新因素

我在洪洞做田野调查时,访谈了很多当地人。当我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什么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时,大多数人表示不知情。只有少数的地方官员以及地方知识分子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说,这个外来名词是在2006年当地民众被动员协助申报非遗时才进入地方话语的。闫正红是退休的北羊獬村支部书记,在羊獬唐尧故园管理部分事务并负责搜集整理档案,我在2013年4月20日访谈他时,他跟我讲了以下一段话:

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我本人的理解,咱们这个遗产吧,不是有形的,是无形的,看不到的。你像咱们这个传说的这吧,都是过去的历史……以传说为主,而不是以实物为主。我理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以传说、历史为主,实物东西很少。这是我理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知道对不对。根据咱这个当地的情况看,你像咱这每年三月三接,四月二十八送,它都是由当代人进行的,就是由现在的这个人搞的活动。这个活动呢,它不是凭空想的,是由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不是说,你比方说,咱到这个历山去接姑姑去了,赶到回来的时候,真正地抬着姑姑回来了,它只是一个牌位子,或是一个塑像,近似她本人的化身,而不是实际的东西,对吧?所以,我理解为,这就叫非物质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您觉得它是好事?还是好也有坏也有?)当然是好事么!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这个不得了。它可以激励人一代一代地和谐相处。咱们这个活动,表面看好像就这么回事,如果你往深里面想一想,咱们这个三月三接亲活动,走这一来回,行程有七十多华里,路经二十多个村庄,凡是路过的村庄吧,他们都提前做好准备,威风锣鼓,迎进送出,他们这也是一代一代向下传的。没有这个活动,平时呢,只要羊獬人到了河西,凡是这沿路走的村庄,你只要说一下我是羊獬人,他会马上称你为亲戚。这个就和咱当代社会讲这个和谐是一样的道理。看是一个简单的活动,它可以把沿途二十多个村庄的群众凝聚起来。*访谈录音资料130420_005,访谈时间:2013年4月20日,地点:山西洪洞唐尧故园,被访谈人:闫正红,男,70多岁,访谈人:游自荧。

闫正红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理解为无形的历史和传说,来与有形的“实物”进行区分。在谈到走亲习俗时,他强调当地人是在现实生活中实践这一传统,而不是凭空想象的,因为它是当地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闫正红把非物质文化遗产视作“宝贵的精神财富”,把当地群众凝聚起来,激励他们“一代一代地和谐相处”。

2013年4月16日,我采访了南羊獬村七十多岁的老社首王文化,他说:“文化遗产,就是咱们这从前说是,咱这是几千年的事情,这叫文化遗产。年头多就是文化遗产。咱这个故事呢,你别管他哪里争,哪里也没有咱这个人神皇亲,咱是皇上的亲戚。咱这要是人家几辈,就拉倒了。结果了不了得,几千年也是亲得亲着呢。”走亲习俗被认为是传承了几千年的活动,“年头多”成为定义文化遗产的关键词。然而,对于大多数当地老百姓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外来词汇,与当地知识和话语距离很远。同样,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什么关系。

在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语加深了当地官员和老百姓之间已经存在的隔阂,有时候这种隔阂会不经意间在公共节庆场合表现出来。在2013年赴洪洞的火车上,北大博士生王尧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2008年农历四月二十八唐尧故园庙会期间,她的导师陈泳超教授在羊獬庙上捐了一台戏。点的戏开场之前,庙上的人就请刘魁立和他以及他带的北大研究生上台亮相,每人批了块红色的被面。然后,主持人准备请刘魁立代表大家讲话。这时洪洞县文化馆馆长兼非遗中心主任王春亮喝多了酒,忽然他就噌地一下跳上台去,开始对着台下讲话。他就说:“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什么?你们懂吗?不要说你们不懂,连你们的爷爷奶奶也不懂。”然后就有个老太太说:“你奶奶在这儿坐着呢!”这个老太太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只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对于她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概念没有什么意义,和其它老人一样,她只是过来看戏的。

我从田野调查中得出的一个结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概念在当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并不重要。当时很多人被动员去协助非遗的申报工作时,他们只是希望从中央政府拿到一大笔钱去做他们在当地社区想做的事情。然而,很多当地人说,他们什么也没有拿到,即便非遗申报成功,当地传统成为国家级非遗代表。2012年8月5日,我采访了时任洪洞县副县长的周希斌和文化馆馆长王春亮,王春亮在我问到非遗拨款时做了以下回答:

2008年申报成功之后,从2009年,按现在季度,每年都给省文化厅省非遗中心,就是填报每年的保护计划,每年国家下拨资金的计划。截止到2012年,保护资金一直都没有到位,没有到位的原因,从11年那,不是文化部和中宣部调研,调研非遗保护,我参加那个会了,研讨会,就是在省文化厅组织了一下,说是这个保护经费怎么办。当时省文化厅的负责人说,国家拨的国家级项目的保护经费就在山西省财政厅,但是他说是没法划拨。就是没有个衡量的标准,就是说,你这个项目,你比方说戏剧好说,我要编一个剧目呢,或者干什么呢。你说他现在就是说,这个保护经费,你说来了二百万以后,就是说人家把二百万给了你干什么呢。他现在这个定不下来。从09年到现在,山西省文化厅呢掌握的政策呢,就是说,我就是把这几个亿十几个亿的利息,就是国家拨的经费的利息呢,我拿出来。利息都在一两千万。然后把这个给平均了,就是一些主要的保护项目,你这个十万,你这个几十万,这个几百万,这样平分的。所以说,到今年(2012年)给上面上报呢,今年上报了,今年估计能拨点钱。今年就是省文化厅答应了,就是非遗这一块,三月三走亲习俗。保护单位呢,当时有个什么问题呢?这个有个更名,当时周县长在甘亭的时候,就是以甘亭为主了,后来这不是周县长又调到万安当书记了,所以说这牵扯到三个辖地,就是历山、万安和羊獬。这三家的人呢,最后以谁为主呢?缺一不可,缺了谁也不行。后来,当时的折中办法是,跟周县长协商了以后,把保护单位设在咱们县保护中心。为什么今年省文化厅答应给钱了呢?就是说,查了一下保护单位,原先老以为就是说村民自己弄的。所以现在说,保护单位是非遗保护单位呢,所以说就答应给你钱。给钱,回来你可以监管了。你要直接给了农民,农民没法监管这个钱,他要盖了庙了。共产党把这钱不给你盖庙。比方说,三月三,咱设的报告吧,就是说盖一个民俗传习所,可以陈列,陈列这个走亲活动的全过程,可以给你做出三维动画,也可以做成微型雕塑,或者蜡像馆,把这个给展示出来。这个经费可以用到这,再搜集资料,搜集一些民间的东西,然后出书。人家省文化厅有个限制,你这个经费的用途,国家一定是要严格把关。*访谈录音资料120805_032,访谈时间:2012年8月5日,地点:山西洪洞县政府接待处,被访谈人:王春亮,男,50多岁,访谈人:游自荧。

在2012年11月,大约43万元人民币被分拨到了洪洞走亲习俗项目中,这笔钱直接拨给了走亲习俗的保护单位非遗中心。这在当地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因为这个习俗是在不同的辖区协作完成的,羊獬、历山以及万安的村民在传统传承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村民分布在不同的乡镇,没有任何一方有权去成立保护中心,而保护中心又是非遗保护的关键单位。而且,非遗申报激化了社与社之间的矛盾,这些社之间很难达成共同的协议。洪洞县非遗中心因此在申报过程中成为洪洞走亲习俗的保护单位。得到这笔钱之后,非遗中心并没有把它拨给庙宇修复委员会,用来修缮庙宇,虽然这是很多当地老百姓所期望的;相反地,王春亮想要为走亲习俗建一个民俗传习所。王春亮的决定让当地庙宇修复委员会的人非常不满,他们总是想要把这笔钱拿回来用于庙里事务,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没有得到解决。

羊獬、历山和万安的冲突并不是在非遗申报的过程中引发的,非遗申报的过程只是加剧了他们之间的冲突。农历三月三和四月二十八的“接姑姑”和“迎娘娘”走亲活动主要是在羊獬和历山之间举行的,万安一般被认为是“歇马粮店”。农历三月三,从历山接完姑姑之后,羊獬人会在万安住一个晚上。农历四月二十八,当历山走亲的人庆祝完尧王的生日抬着娘娘离开羊獬之后,万安人被接到村子住一个晚上。走亲习俗中,历山是主角,万安不是。但是,万安人却认为万安是舜王出生的地方,二位娘娘中有一位一直呆在万安照顾舜王的父母。万安人表示,万安不应该只是“歇马粮店”,在当地传统中他们的地位应该和历山人是一样的。

羊獬和历山的村民对于万安为什么只是歇马粮店则有自己的解释:据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年干旱十分严重,颗粒无收。就在遭受困饿的情况下,羊獬人依然按时前去历山接姑姑。虽然历山人尚不能解决温饱,他们仍然热情地款待羊獬亲戚,羊獬人表示由衷的感谢。羊獬人下山之后,觉得饥饿难耐,于是决定转走万安。一伙人进了北门,躺在大路边休息。不一会儿,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便问他们是哪儿来的,到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人上前回话,说他们是羊獬人,前往英神山(历山的原名)迎接二位姑姑,并将始末缘由说了一遍。老人听闻之后,立即邀请众人去他家。一伙人跟着老人进了家门,发现好一座宽敞的庭院,雕梁画栋,十分美观。老人把众人引到屋内,好酒好肉,盛情招待了一番。晚上众人留宿在老人家里,崭新的铺盖,每人一床,铺得非常整齐。第二天,老人一家仍然盛情招待,另外还买了一些饽饽,每个人给了十多个,让带在身边(这个习俗流传至今)。临别时,老人要求羊獬人第二年必须还来,于是羊獬人自此之后每年都经过万安。招待羊獬亲戚之后,这家人不仅光景不受影响,反而越过越富,于是其他村民也要求招待羊獬亲戚,从此接待的人家越来越多。*乔国樑:《娥英传》手稿,1998年。

这个解释在羊獬和历山被广为接受,可并没有得到万安人认可。万安村是万安镇镇政府所在地,交通便利,经济富足。虽然万安人有足够的财力修建恢宏的寺庙,但是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政治权力和文化权力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当历山有名的笔杆子李学智在1997年出版小册子《羊獬·历山联姻传记》的时候,对万安只字未提。在2007年,当羊獬人和万安人联合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的时候,万安被排除在外。

这种排斥只是羊獬和万安两地村民长期宿怨的一个新篇章。在2007年9月9日召集的羊獬、历山和万安三地总社会议的时候,闫正红解释了羊獬和万安两地宿怨的由来。根据闫正红的说法,两地的宿怨集中在三件事情上。第一,1993年山西作协专业作家赵瑜作为总策划兼导演带领《内陆九三》摄制组到洪洞拍摄《接姑姑》的电视纪录片,摄制组跟着羊獬三月三接姑姑的队伍到了历山,但是没有去万安。这是摄制组的安排,但是万安的执事觉得是闫正红有意安排的。第二,有一年农历四月二十八庙会期间,万安人刘宝山带着他自费油印的《尧舜故乡情》宣传册到会上出售,被闫正红拦下了,因为他觉得宣传册上很多内容与历史传说不符。第三,有一年羊獬庙会,闫正红带头与历山、西乔庄和万安的执事协商之后,将庙会时间提前了十天,碰巧那年遭遇冰雹袭击,被当地人认为是神灵的惩罚。万安执事说庙会期间的布告上没有万安,对此非常不满。*闫正红:《唐尧故园会议纪要》电子稿,2007年,第1-2页。本会议资料已经笔者与羊獬和历山总社的负责人联系,争得了对方同意使用。

在闫正红总结了过往宿怨之后,当地诸社社首和总负责人做了回应:

李寅子(当时历山总社社首)讲:“老闫亲戚刚才的讲话非常好!说出了今天会议的实质,我个人认为,今天的会议非常必要,应该重视,前几天碧云同我打过招呼说要开这个会议,当时我就表示,这个会应该开。”

杜东喜(万安总社社首)讲:“刘宝山不属于我们社里人,他写材料我们不知道,该人有点脑筋不够用……。关于万安是不是歇马粮店,过去我不知道,现在有老人家出口(顶神的弟子出口讲话)说万安是歇马粮店,那么就是……,我们从开始建庙(三圣殿)每天烧三次香……,关于接送“老人家”由老人家……。”

史闷子(万安社里执事):“我认为不能将神的事和人的事混为一谈,去年有人说万安的庙是民国建的。羊獬安排拍电视,就是有问题,提前不通知万安,有时就误了事了,我认为对杜东喜有了意见,对万安村也有了意见,去年普查我说过‘舜王设茶’,书上(上报文本)却写成了喝了一杯茶。”

杨碧云(羊獬历山庙宇修复委员会总指挥)(插话):“对去年甘亭镇出的书我也没全部看过,今后要写材料必须通过我本人”。*闫正红:《唐尧故园会议纪要》电子稿,2007年,第2页。

当地的很多弟子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在总社社首发完言之后举行仪式,传递神的旨意。他们说,根据二位娘娘的旨意,万安就是歇马粮店;二位娘娘的正宫是在历山,不是在万安。之后,万安社里执事不得不服从神的旨意。

简而言之,通过召集这次会议,当地社区试图运用神圣的仪式和超自然的力量来解决当地因申报非遗而激化的冲突和矛盾。虽然万安人力图提升自己在当地传统中的文化地位,重新建构自己的话语,但是人们必须要尊重不同社区之间既有的社会联系。为了“界定”传统,当地的信仰体系被调动起来。换句话说,非遗成为当地冲突和论争的对象,而冲突的解决又倚赖当地信仰,这一信仰又是当地非遗项目的核心组成部分。这种争端也许被外部的问题激化了,但是其解决方案最终还是地方性的。

讨论:变迁中的主体和权力关系

在建构遗产的过程中,全球的、区域的、国家的以及地方上的诸多主体彼此之间互动并竞争着,这一状况可以导致一系列的变化来削弱旧有的主人和使用者的权力。这一动态过程在《世界遗产吴哥及其之外:柬埔寨联合文教科文组织名录的现状和蕴涵(World Heritage Angkor and Beyond: Circumstances and Implications of UNESCO Listings in Cambodia)》一书中有详细的展示,而此书是由一群跨学科的学者所著,阐述了在柬埔寨古都和游览胜地吴哥当地人、遗产新主人和国际旅游公司之间分层不平等的关系以及问题种种的冲突,还有他们各自相应的实践行为和目标。这本书的作者们详细展现了当地民众如何被置于这种复杂的权力关系的底层以及这种状况如何加深了既有的不平等。*Hauser-Schäublin, Brigitta ed.2012. World Heritage Angkor and Beyond: Circumstances and Implications of UNESCO Listings in Cambodia. Göttingen Studies on Cultural Property, Vol.2. Göttingen: Göttingen University Press.

我的个案展示了类似的过程:洪洞县非遗保护的努力造成了一系列的变化,削弱了当地社区和民众的权力。当地镇政府在非遗申报过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而当地民众也被动员去实现这一目标。在非遗申报成功后,当地老百姓期望从中央政府拿到一大笔资金来保护当地传统,但是直至2013年他们什么也没有拿到,尽管在非遗申报过程中他们支付了一大笔开销。在2013年5月1日,我访谈了当时羊獬总社社首邵才旺,他说,在非遗申报过程中,羊獬总社拿出了将近42万元来支付部分开销(全部开销未可知),这些支出主要用于招待来访的各界社会文化名人,支付普查调研费用和非遗申报材料制作费用。非遗申报不但收支没有平衡,更糟糕的是,在非遗申报和保护的过程中,当地政府和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之间的冲突也加剧了。之前提到,洪洞非遗保护中心代表当地民众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并成为官方的保护单位,因而它有权管理从国家分配的非遗保护基金。羊獬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并没有权力获取资金并自由支配。在访谈中,邵才旺也提到,2012年年末,总社几位执事去找文化馆馆长王春亮,他却回应说:“保护是我们,传承也是我们,不碍你们的事!”2013年农历四月二十八羊獬唐尧故园庙会期间,邵才旺和庙里其他执事找到周希斌,希望靠他来解决这一问题。不幸的是,2015年2月19日(农历大年初一),邵才旺在唐尧故园召开社里会议时不幸过世,一段纷争之后社里执事王胡管接替了他的职位。(2016年6月5日,我拜托房东大哥王伟帮忙问非遗拨款的事宜,他说社首跟他说,非遗拨款43万,文化馆拿了13万,名义上羊獬社里分了15万,历山分了10万,万安3万,西乔庄2万,但实际上历山遭遇债务危机,最终拿了15万,羊獬社里拿了10万。拿到拨款之后,羊獬总社用它还了一部分债务,并在庙上做了一些建设,比如建防火设施、打井,等等。)

洪洞县文化馆和非遗保护中心(一个机构,两个牌子)在当地传统保护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值得商榷的。在2006年之前,这个机构并没有参与到任何当地走亲活动中,在历史上也没有对走亲习俗的传承发挥过重要作用,但自2006年起却成为洪洞走亲习俗的官方保护单位。相比之下,延续传统的社和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在非遗保护过程中却丧失了一定的话语权。在2006年,洪洞非遗保护中心组织研究小组进行实地考察,在走亲途中的各个村庄搜集材料,并完成了非遗申报材料的初稿*王春亮:《洪洞三月三走亲习俗申遗始末》”,李学智编《舜耕历山在洪洞》,太原:三晋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332页。。羊獬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支付了他们的考察费用,并在接下来的几年负责招待来访的非遗中心工作人员和其它有关人员。当地的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是组织庙会和走亲活动的重要民间组织,它的成员都是当地自愿加入的普通老百姓,他们自觉自愿地投身于当地传统的传承活动。在非遗申报和保护的过程中,不同的地方政府机构都和庙宇修复委员会(总社)打交道,而后者则为前者买单。在遗产的生产与制造过程中,这一民间组织并没有赋予为当地人以及和当地人保护传统的权力,反而被削弱了权力;当地社区和民众被置于权力关系的底层,加剧了既有的不平等。非遗项目因而成为非遗中心利用民众从国家获利的手段,这一过程帮助构建了“遗产政体”的一些基本理念*Bendix, Regina F., Aditya Eggert, and Arnika Peselmann, eds.2012.Heritage Regimes and the State.Göttingen Studies on Cultural Property, Vol.6.Göttingen: Göttingen University Press。

在《遗产政体和国家(Heritage Regimes and the State)》一书的“比较评论”部分*De Cessari, Chiara.“Thinking Through Heritage Regimes.” In Heritage Regimes and the State, edited by Bendix, Regina F., Aditya Eggert, and ArnikaPeselmann, Göttingen: Göttingen University Press.2012.pp.121-139.,指出了很多致力于遗产保护的地方民间社会组织和地方上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或非遗办公室之间模棱两可而有冲突性的关系,而后者一般被认为是地方权威的联盟。De Cesari进一步指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往往会以加强国家及其官僚体制的权力和管辖范围而告终,而这一点和该组织动员当地社区和草根参与遗产保护的基本原则相抵触——这一原则特别体现在它2003年的《非遗保护公约》。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建立全人类共享遗产的目标相违背,遗产制造的过程往往引发各种冲突与矛盾。我的研究具有批判性因为我考察的是有关“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阶段非遗话语的地方性、区域性和国家性的冲突与矛盾。我所观察到的地方基层民众的冲突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引发的冲突,虽然当地的非遗项目尚未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名录。换而言之,即使我所考察的非遗项目并没有被提名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名录,但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公约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并让中国政府创建了自己的非遗名录,这些对于当地社区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基层保护非遗的过程中,话语、实践和权力之间的联盟并没有结束,而是以新的面目出现。我所关注的问题不仅仅是谁拥有传统谁拥有遗产,或者传统和遗产在当地是如何被阐释的。从实践的层面而言,我所关注的是传统和遗产如何在当地社区的积极参与下得以尊重性地传承与保护。当涉及文化尊重这一问题,迈克尔·F·布朗建议*Brown, Michael F.Who Owns Native Cultu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0.,我们不应该问“谁拥有本土文化?”,而应该问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怎样可以促进人们怀着尊重之心去对待本土文化和自我表述的本土形式?”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都有份参与决定传统和遗产如何被传承与掌控,因为这些选择将决定我们身处的自然世界和文化世界未来的安康。

[责任编辑]宋俊华

游自荧(1981-),女,河南固始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民俗学方向博士,美国伍斯特文理学院访问助理教授。(美国 伍斯特 44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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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1-033-10

* 感谢《民俗研究杂志》编辑部及其所在的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授权我以中文发表此文,感谢美国伍斯特文理学院的学生米尔卡米力·米吉提将原文初步翻译成中文。因为读者对象不同,作者在修订过程中做了很多改动,标题也做了相应修改。原文遵照编者所设定的既定格式写作,在译文中仍然保留了原文的格式和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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