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冰
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性格特点分析
薛 冰
对于“小人物”这一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随现实主义而生的社会性题材,俄罗斯多位文学大家都曾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进行过深刻地解读,而在契诃夫的作品中,则更倾向于呼吁人们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本文以沙俄统治下的平民知识分子、下层官吏和底层劳动者为载体,研究契诃夫笔下“小人物”的性格特点,及其关注这一群体的深层原因。
俄罗斯文学 契诃夫 小说 “小人物” 性格特点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瀚如大海,灿似星空。“黄金时代”的伟大作家们更是把俄罗斯文学推上了欧洲文坛的巅峰。期间,“小人物”的出现,不仅使俄罗斯文学的视野更加广阔,更代表了俄罗斯主流文学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黄金时代”最后一位巨匠,世界上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剧作家之一的契诃夫笔下的主人公,很多就都是看似性格迥异,实则有着某种共性的“小人物”[1]P193。
1.“小人物”概述
“小人物”是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俄罗斯文学中,随现实主义应运而生的一类人物形象。该群体主要由平民知识分子,下层官吏,普通劳动者,无所事事的游民等构成。与其他文学形象不同,“小人物”在经历了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诸位大家的相继发掘、探索之后,却始终无法得到一个明确、统一的定义[2]P83。虽然都是从人文主义角度出发,但因每位作家看待“小人物”的视角不同,对这个群体的理解以及将“小人物”在各自作品中的展现也自是大相径庭。
2.“小人物”性格特点的演变
最早的“小人物”形象源自普希金的中篇小说《驿站长》。老驿站长维林与女儿杜尼娅相依为命,路过的年轻军官明斯基却因爱而拐跑了杜尼娅——这个老维林在世间苟活下去的唯一慰藉与理由。他去找寻女儿不果,无奈退回驿站,终日借酒浇愁,最终黯然辞世。作品中普希金以旁观者的身份三次到访驿站:第一次路过驿站,见到了虽然生活清苦但因有聪明可爱的女儿陪伴而和蔼、快乐的维林;第二次路过驿站,看到的是因为失去女儿而变得衰老、酗酒的维林;第三次路过驿站,却只能站在一座凄凉孤坟旁独自神伤。最后,借给他带路的小男孩儿之口,说出杜尼娅的生活其实非常美满[3]P137-150。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普希金对维林这个“小人物”浓浓的同情和怜悯,包括最后杜尼娅的结局,也表达了作者对“小人物”最终能够过上幸福生活的期盼。显然,维林对女儿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悲剧似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自己的臆想,而他思想的局限性又是由他在社会阶梯中所处的位置而决定[1]P73。
继普希金的《驿站长》之后,果戈里在他的《外套》里延续了“小人物”的主题。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巴施马奇金是彼得堡某办公厅里专事公文抄写的九等文官。他贫穷、平庸,却又怡然自得,满足于抄写的工作,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从在街上走过时人们往他身上扔垃圾可以看出,不论谁都无视他的存在,而这种并非刻意的无视,更加体现了他的无关紧要。这样的人自然是会受到欺辱的,然而对待人格的侮辱他却也能泰然处之,只有当人们的欺负影响到他热爱的“事业”——公文抄写时,他才会抱怨人们对他的打扰,而抱怨的方式,也仅仅是无奈地嘟囔而已。这里作者借一个新来的原本也打算加入到欺负他的行列中的(也就是融入集体,因为所有人都在欺负他)年轻同事的顿悟,表达了“小人物”阶层除了值得同情、可怜之外,还隐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麻木与野蛮。当巴施马奇金有了目标——做一件新外套之后,他死水般的生活竟然一度变得鲜活起来,并且最终通过努力得到了新外套。这是他一生中最光鲜的一天,生活仿佛也因为新外套而改变,巴施马奇金甚至参加了领导的晚宴,然而,回家途中外套被抢,投诉无门反遭呵斥,九等文官又最终因外套而丧命。死后怨念不息,幽魂在广场四处抢夺外套,直到终于抢了训斥他的大人物的外套之后,才算停息。毫无意外的,果戈里在同情巴施马奇金的同时,对他的麻木与无能,同僚们的庸俗与刻薄,官员们的粗鲁与野蛮都进行了无情地嘲讽,而作为“小人物”这一主题刻画的先驱,果戈里和普希金同样肩负着这样一个使命,即呼吁那些早已习惯赞叹浪漫主义式英雄的读者们也来关注、同情身边这些处在社会底层,既没有杰出的才能,也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然而同时又很善良的可怜人[2]P133。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书信体小说《穷人》里,从另一个侧面塑造了“小人物”形象。同样性格懦弱,以抄写公文为生的小公务员杰武什金和巴施马奇金有着天壤之别:他自己本已生活艰难,受尽欺凌,却仍然热心、善良,解救了可怜的孤女瓦尔瓦拉,全身心地爱她,竭尽所能地帮她,然而最终却仍然无法逃脱现实的泥沼,在最后两人不得不分别的时候,对着可憎的社会发出绝望的悲鸣。不同于普希金和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描写重点转向了对那些饱受尊严被践踏之苦的“小人物”的内心剖析,赞扬了他们的优秀品质,并通过善良而懦弱的杰武什金的悲哀,表达了“小人物”在这个黑暗社会中的无奈[2]P302。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契诃夫在《小公务员之死》里塑造的“小人物”形象,丝毫没有善良、可爱之处。庶务官切尔维亚科夫因在剧院打喷嚏不小心把吐沫溅到了前排另一个部门的文职将军头上而害怕,前后六次去向将军道歉,导致将军从本来毫不在意到最终大发雷霆,呵斥了庶务官,而庶务官回到家后连制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倒在沙发上,死了。切尔维亚科夫在被呵斥之后,感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到底是什么离开了他的身体呢?希望?还是勇气?不重要了,因为在那个时候,那个他所熟知的,扭曲的世界已经轰然倒地。契诃夫对没有脱掉制服就死了的细节描写,象征了把这个对主人公而言焦虑常态化的畸形的官僚体制带进坟墓。这部作品里我们同样看到了一出因为自己的臆想而引发的悲剧,但和普希金不同的是,契诃夫在这里强调了“小人物”的尊严和社会环境的关系[4]P185-188。
在契诃夫的作品中,“小人物”们的性格被刻画到了极致。他们或麻木、或懦弱、或谄媚、或卑鄙......而当权势践踏尊严的时候,他们又大都选择了沉默。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是悲哀的,他们的悲惨命运在那个年代无法更改。
1.麻木与庸俗——知识分子之殇
地方医师约内奇(《约内奇》)、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套中人》)、新晋地主尼古拉﹒伊万内奇《醋栗》等都是契诃夫笔下平民知识分子的鲜明代表。他们性格迥异,经历不同,但正如在《荀子.劝学》中所云:“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最后,注定无法逃离被同化的命运,变得麻木、庸俗,堕落为这个黑暗世界的一份子。
在中篇小说《约内奇》中,主人公约内奇本是一个积极、阳光的地方自治局青年医师,在结识了当地最有文化的图尔金一家后,不仅爱上了当地的生活,更是深深迷恋上了图尔金家的女儿——卡佳。然而年轻的卡佳因为对音乐的梦想去莫斯科深造,求婚失败的约内奇从此陷入了庸俗生活的旋涡,金钱成了他生活的唯一动力。四年过去了,虽然生活方式丝毫未变,约内奇却早已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个庸俗、贪婪、麻木的大胖子,面对卡佳回归后对他的示爱,早已无动于衷。
文章中约内奇第一次去图尔金家作客,当听完维拉·约瑟夫芙娜朗诵自己写的小说后,他建议维拉·约瑟夫芙娜把作品送到杂志上发表;听完卡佳的钢琴弹奏,发出“好极了”的赞叹;看完小听差巴瓦的表演,觉得“真有意思”;就连回家,“走完九俄里路,上了床,他却一丁点儿倦意都没有,刚好相反,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高高兴兴地再走二十俄里似的”[5]P241,最后,甚至笑着入睡。而当他最后一次去图尔金家,听完维拉·约瑟夫芙娜朗诵小说后,却认为她不会写小说,而且觉得她还不算蠢的原因是没有把小说拿去发表;听完卡佳弹琴,暗叹幸好没有娶她;就连看完巴瓦的表演,都让他感到不痛快。在坐着马车回去的时候心想:“这些全城顶有才能的人尚且这样浅薄无聊,那么这座城还会有什么道理呢?”[5]P255这里我们看到,图尔金一家不论人的性格还是生活方式都从未发生丝毫变化,而四年前后约内奇对相同事物截然不同的心态,把一个知识分子的麻木与堕落表现得淋漓尽致[5]P236-257。
2.卑贱与谄媚——小官僚之哀
底层官吏一直都是契诃夫刻画、讽刺的主要群体。《胖子和瘦子》里的瘦子波尔菲里,《变色龙》里的警官奥楚美洛夫,《在钉子上》里的丈夫斯特鲁奇科夫等,都是这一群体的代表形象。
在沙俄数百年的封建统治下,长期的人性压制,使得奴性在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特别是在封建农奴制官场这样一个价值观扭曲、制度腐朽、道德败坏,却又早已坚不可摧的体系里,有着它自己的法则:权利至上。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情谊和道德如同浮云。小公务员作为这个体制内的大多数,要么因不适应游戏规则而被踢出,要么随波逐流,甚至沦为爪牙。
短篇小说《胖子和瘦子》讲述了胖子米沙和瘦子波尔菲里这对多年未见的儿时好友在车站偶遇,从两个人的拥抱、亲吻和眼里泛出的泪花可以看出他们曾经的关系非同一般。亲切地问候过后,瘦子首先介绍了随行的妻儿,之后不仅调侃了胖子,还洋洋自得地介绍了自己已经做了两年八等文官,并在最近升任了主任。瘦子的言语已经显示这是一个浅薄的人,但并不影响整幅洋溢着“他乡遇故知”的那种热烈而亲切的画面的和谐与美感。可随着得知胖子已经是拥有两颗星章的三等文官,瘦子立马像换了一个人,表情变了,眼神变了,站姿变了,就连带着的物件儿都仿佛挺拔了......接下来的对白也是画风突变,儿时的好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下属在迎合着领导,脸上写满了恭敬与谄媚[6]。寥寥数笔,一张自轻自贱,厚颜无耻,阿谀奉承,前倨后恭的“小人物”肖像跃然纸上。最后,胖子终于还是受不了童年好友大煞风景的丑态,转身离去,空留瘦子一家三口,一躬到地……[4]P235-237
3.怯懦与善良——底层劳动者之痛
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同样也是“小人物”懦弱、善良等性格的主要载体。不似对那些奴性十足的小官僚般投以辛辣的讽刺,契诃夫对他们的态度更加温和,借鲁迅先生的话说,便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代表人物像《苦恼》中的马车夫约纳,《皮靴》里的钢琴调音师穆尔金,《乞丐》里的厨娘等。
《苦恼》的一开头给读者展示了这样一幅画面:黄昏的彼得堡街头,一人,一马,静静地在雪中矗立良久,仿佛想着各自的心事。事实上,年迈的马车夫约纳的确沉浸在悲哀当中,既不敢细想又难以自拔:他的儿子前几天死了。困扰老约纳的除了悲伤,还有贫穷:他住在大车店里,甚至连给马儿买燕麦的钱都没有,只好忍着悲痛,出来拉活儿维持生计。一路上他拉了两拨客人,但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对他们讲述自己的悲哀时,却根本无人愿听,之后他又转向了自己的“阶级兄弟”:打扫院落的仆人和同住大车店的青年,然而被再次无视。最终,他也只能对着自己的小马倾诉苦楚[7]P268-274。
在这个作品里,契诃夫揭示了一个更加可悲的现实:“小人物”们不仅受到“老爷”们的欺压,在这个群体中相互之间也缺乏理解与照顾。艰辛的生活早已把“小人物”们变得麻木,他们既不懂,也无力抗争,反而为了保护自己,用冷漠筑起了一道道带刺的墙。而这,才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只有笑,才能表达更深沉的哀怨,揭示奴性,才会让人看清生命的尊严。契诃夫笔下“小人物”的种种性格缺陷,一言以蔽之,就是奴性。契诃夫曾说,人必须要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要把奴性从自己身上一点一滴地挤出去[8]。同每一位人文主义作家一样,契诃夫对“小人物”们自然是同情的,但是在给予他们同情的同时,更是用笑声无情地鞭挞了早已扎根于他们心底的奴性,并渴望唤醒他们的尊严。契诃夫用幽默、深沉的笔触描绘了一幅“小人物”的百态图,他希望这幅画能够像一面镜子,照出所有站在它面前的人,让人们看清自己,使自己的灵魂变得清澈而自由。
[1]任光宣,张建华,余一中.俄罗斯文学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
[2]曹靖华.俄国文学史(上卷)[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0月.
[3]Пушкин.А.С.Повест иБелкина:Избраннаяп роза.–СПб.:Азбука,Азб ука-Аттикус,2012.–320с.
[4][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二卷)[M].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5][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十卷)[M].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6]王加兴,高艳娟.试论《胖子和瘦子》的对比手法 [J].中国俄语教学,2009,02:65-67.
[7][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四卷)[M].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8]Чехов А.П.Письмо Чехову М. П., апрель(не ранее5) 1879 г.Таганрог// Чехов А.П.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В 30 т. Письма:В 12 т./АН СССР.Ин-тмировой лит.им.А.М. Горького.—М.:Наука,1974—1983.Т.1.Пи сьма,1875—1886.—М.:Наука 1974.—С.29—30.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满洲里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