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乐论》导论

2017-02-09 01:24李方元
音乐文化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礼乐圣人音乐

李方元

编者按:

为了配合《音乐文化研究》“宋代音乐研究栏目”,编辑部得到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主持的大型音乐文献整理项目《中国历代乐论》主编的支持,从本期开始陆续选登《中国历代乐论·宋代卷》部分内容以飨读者。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主持的大型音乐文献整理项目《中国历代乐论》(主编洛秦、审订王小盾),历经参与者们的多年辛勤努力,即将出版。

《宋代乐论》导论

李方元①

《宋代乐论》是《中国历代乐论》丛书之一,由宋代“乐论”资料辑录而成,总计570余篇,可以大致反映整个宋代“乐论”的概貌。从时间上看,包括了“两宋”②,北宋大致“乐论”350篇,南宋大致“乐论”220余篇,可以说基本反映了“两宋”对音乐的关注和重视的情况。从作者角度看,包括了“两宋”众多的官员和文化要人,故也可以说较集中反映了有宋一代“乐论”的主流与主体。

名曰“乐论”,实即有关对“音乐”的议论、分析与阐释,也就是“论乐”之文。故《宋代乐论》收录之文即宋人对音乐事理的“论说”,非对音乐事实的“描述”。此“乐论”编纂主旨在此。“论”的基本含义,即“议论与明理”。本编所收入的文字,即“议论明理”之文,可以看作是包括了“乐论”和“论乐”这两类稍有区分的文字。前者,作为文体之一,自先秦已降已形成一个传统,历朝皆有以“乐论”名篇者,而后者,其内容和范围则更宽泛一些,凡涉及音乐之“论说”者,皆被囊括于内。

粗略讲,这批“论乐”文字内容丰富多样,具体言,这批“乐论”文字的特点也是具体而显见的,或可以如下角度去观察和理解:1.从知识分类角度(经史子集);2.从文本体制角度(诗与文);3.从文体类别角度(论说与杂记);4.从社会属性角度(政务与日常生活)等。这里的多重角度,可以见出这批“乐论”文字多个侧面,无论是文体或是内容都是相当的丰厚和多样。

宋代的“乐论”,数量众多,在史籍中分布亦较广泛,若按古代图书的“四部”分类,则散布于经史子集四大部类之中。本编所收“乐论”文字,若以《四库》为例,则在四部中的分类情况可举如下数例,以为帮助。如出自“经部”的,有欧阳修《诗本义》十五卷附郑氏诗谱一卷、朱熹《诗经集传》八卷(诗类),等等;出自“史部”的:有脱脱《宋史》四百九十六卷目录三卷附考证(正史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五百二十卷目录二卷,等等;出自子部的:有张载《张子全书》十四卷附录一卷,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二十五卷附录一卷,等等;出自“集部”的最多,有田锡《咸平集》三十卷、杨亿《武夷新集》二十卷,等等,而散见于其他集部的文字则更多。

这批“乐论”文字,若从文本“体制”看,则有韵文、有散文。韵文有“诗”,如王禹偁《笙磬同音》诗,苏轼《听杭僧惟贤琴》诗等;有“歌词”,如胡宿《集英殿春宴教坊词》,苏轼《紫宸殿正旦教坊词》等;亦有“赋”,如田锡《五声听政赋》《南省试圣人并用三代礼乐赋》等,而“赋”一体是韵文中“论乐”数量最多的一种。当然,“乐论”还是以散文为主,这当与“乐论”的性质有关——以说理见长。而诗歌则以抒情为主,故二者文类有别。

这批“乐论”文字,若从文类角度看,其所收之文,除先秦正宗“乐论”文体之外,更多的还是其他各种类型的“论乐”文字。这些文字的文类不同,如:有“诏”,像宋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和徽宗五位皇帝有关礼乐制度建设的御诏14篇;有“奏”“疏”与“议”等,像张昭《请改十二和乐奏》《改乐章疏》等110篇;有“表”,像杨亿《代中书密院请举乐表》4篇、胡宿《代中书枢密院陈乞御制明堂乐章表》等33篇;有“记”,像欧阳修《三琴记》、蔡京《太清楼侍宴记》等19篇;有“序”,如柳开《赠曲植弹琴序》、赵湘《观王岩弹筝序》等51篇;有“铭”,像田锡《钟铭》、刘敞《新律铭》等19篇;有“论”,像张方平《礼乐论》、王安石《礼乐论》等91篇。此外,还有其他如考选类的策问、制策、对策、制对等文体与文类。这些文体与文类,文字不多,只占“乐论”少数,但尽管如此,还是体现出“乐论”的一些不同面相和特殊的方面。

这批“乐论”文字,若从社会属性角度看,上述文体、文类还有着“公私领域”的区别。像上述诸多文体均属“公文”。从性质上讲,公文是管理国家和治理社会的文字工具,与国家意志、国家权力和意识形态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其特别的社会功能和意义也使得这些类别的文字具有某些特色,像奏、议、表、诏、制一类文字,因为朝廷中的上行公文(奏疏一类)和下行公文(诏令一类),故都与治理或处理国家事务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若从此着眼,而另一些文体相对说则属于“非公文”一类,像记、序、铭等,这些文类又常常是与个人日常生活或社会文化生活相联系。

此外,这批“论乐”文字的写作者,若从社会角度看,也有值得关注的地方。不可忽视的是他们的社会“身份”。“乐论”作者的身份不仅与“乐论”文体相联系,同时更因为往往作者具有多重的社会身份,如官员、文士、学者、琴乐爱好者不等,这些身份反映了“乐论”的不同语境与情景,而且不仅会影响到“论乐”文字的内容,同时还会影响到“乐论”文字的性质。“文人”这重身份,可以看作是这批“乐论”资料的一个基础,然而,不同的“论乐”文字却又因作者各种不同身份的叠加,而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情况和意图。由此,显示了“宋代乐论”一个特色——政治与学术上的复杂关系。这里的情况表明,宋代的“乐论”资料,本身就内含了多样性含义,其历史的价值和学术的价值均不可忽视,故应对其文本作具体而深入的分析与理解。

最后,这批“乐论”文字,若就内容角度看,也是相当地丰富,它们从多个维度反映了宋代社会及音乐的复杂与多样。大致说,“乐论”内容的以下情形值得特别地留意:其一,以“礼乐”为中心的“音乐”世界被关注;其二,“音乐”传统的观念世界持续地被关注;其三,社会多样的“声音”世界被关注;其四,音乐的“展演与操作”世界亦有所关注。

我国古代“乐论”的基础,是周初建立起来的礼乐制度,以及其后形成正统的“礼乐”观念。这种制度和观念从“文论”角度与其定型或初成,则是以战国末荀子《乐论》篇为其范例的,加之后来的《礼记·乐记》而逐渐形成了“论乐”传统中的“正统”。故自秦汉已降,各朝统治者和主流社会都竭力维护着这个“正统”,至宋代概莫能外。由于宋代“乐论”作者多是出于文士与臣僚,诸多篇什又都以“礼乐”立论、为现实的“礼乐”建设服务,故这类“乐论”都主要倾向于维护这个传统。如范镇《乐论自序》所言:“臣昔为礼官,从诸儒难问乐之差谬,凡十余事。厥初未习,不能不小抵牾。后考《周官》《王制》、司马迁《书》、班氏《志》,得其法,流通贯穿,悉取旧书,去其抵牾,掇其要,作为八论。”由于“乐论”的正统意识很深,故宋代“乐论”的主体和核心当是以“礼乐”为中心的论述。像张方平、王安石、侯溥、华镇、韩元吉、杨简、叶适等不少作者,其所论不仅都以“礼乐”之“论”名篇,且多数人在论述中一直将其历史传统追溯至帝舜和周代一脉。如张方平《礼乐论》所云:“臣闻昔在帝舜,命伯夷秩宗,以典三礼;命夔典乐,以教胄子。爰及夏商,制作损益,不相沿袭。周监二代,文物全备,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数度纪律,具于六典。于是教化浃洽,狱讼衰息。后之孱王,其所守者惟祭与号,而天下尚知宗周,以其典礼攸出,根本所系。”侯溥《礼乐论》亦云:“臣闻天下之事固有古以为急而后世以为迂者,雅乐之谓也。古之治天下者,礼、乐二事而已,故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古人为治,盖未尝去礼、乐于斯须也。”华镇《礼乐论》曰:“唐虞之君与三代之盛王,所以涵养生灵,陶冶善俗,德与天地并,气与阴阳和,风俗浑然跻于仁寿,刑罚措而弗用者,礼乐教化之功也。”这表明我国的“礼乐”传统,总体上尤其是观念上还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有宋一代,社会发展,政教变换,人们对礼乐亦有不同理解和解读,同时,宋代又是“理学”发展的一次高峰,故“乐论”在这些方面亦有反映。比如,积极变法的王安石,礼乐立场与正统颇有些不同。他亦有《礼乐论》一篇,但其云:“气之所禀命者,心也。视之能必见,听之能必闻,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诚之所至也。不听而聪,不视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性也。贤者,尽诚以立性者也;圣人,尽性以至诚者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气而归正性也。是故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简易者,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他阐释礼乐颇有“心性论”的倾向。

宋代“乐论”,就总体情况言,其音乐观念仍与主流意识形态联系紧密,因而像以往乐论一样,论述的主体内容大致是:一、涉及制度建设层面,如论乐章、论钟、论磬、论八音、论律尺,以及论用乐等。二、涉及音乐观念层面,如张方平《乐者天地之命论》,又如刘昺的《乐论》八篇,其一云:“乐由阳来,阳之数极于九,圣人摄其数于九鼎,寓其声于九成。阳之数复而为一,则宝鼎之卦为《坎》;极而为九,则彤鼎之卦为《离》。《离》,南方之卦也。圣人以光明盛大之业,如日方中,向明而治,故极九之数则曰景钟,大乐之名则曰《大晟》。”三、关于音乐操演层面的论述,还是所见不多。但也有情况表明,宋人论乐,开始关注到“雅乐”自身的“音乐”问题,其中不乏操演的论述。如杨杰著名的《上言大乐七事》等。这表明,尽管杨杰提出的问题仍包裹在礼乐的外衣下,但所关注的问题,则实际上多是“雅乐”操演中具体的“音乐”问题。这些“论乐”言论背后潜藏着一种信号,即它表明宋代宫廷音乐正在发生着潜在和缓慢的变化,对“音乐”自身的关注在持续地加深。

总之,这本《宋代乐论》所辑文字,因其丰富和多样,而凸显出本书特色,同时其“乐论”内容和文类的多样性和独特性,可以成为深入了解宋代音乐文化的一扇窗口。如果说,音乐是一种书写方式,那么,宋代“乐论”的书写正好是这种书写的一次生动而具体的显示。纵观我国音乐历史发展,宋代音乐的历史较之前代有了诸多的变化和不同,其独特价值亦值得音乐史关注。这种不同确有一些特别之处,尤其在以下的四个方面:宋代音乐文化整体的特别形貌,宋代对过去音乐传统特别的理解,宋代对礼乐文化独特的继承与发展,以及上述这些情况对宋代音乐文化独特的影响等。宋代音乐历史的这种状况,都可以从宋代“乐论”文字的角度得到相当程度的反映。

文献示例:

嘉祐集(选录)苏洵撰

题解

《嘉祐集》十六卷,附录二卷,苏洵撰。

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岁余举进士,又举茂才异等皆不中,遂绝意于科举,闭户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下笔顷刻数千言。嘉祐间,翰林学士欧阳修荐,并上其所著书于朝,召试舍人院,辞不至。五年,命为试秘书省试校书郎。六年,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太常礼书,治平二年,修成《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三年四月卒,年五十八。赠光禄寺丞。《宋史》卷四四三本传。著有《嘉祐集》二十卷(存),《谥法》三卷(存)等。《嘉祐集》,宋时已有二十卷和十五卷两个版本。该书论乐文字极少,见《乐论》一篇。

乐论

是文收入《嘉祐集》卷六。又见《文编》卷二七,《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一○,《文章辨体汇选》卷四○四,《古文奇赏》卷二一。今据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巴蜀书社2006年本(第43册,卷九二三)采录。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临川先生文集王安石撰

题解

《临川先生文集》一百卷,王安石撰。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自号临川先生,抚州临川(今属江西抚州)人。庆历二年,登进士甲科,授签书淮南判官公事。七年,再调知鄞县,通判舒州。神宗即位,除知江宁府,召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年间,除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拜礼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变法被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八年复相,九年再罢相,出判江宁府,退居江宁半山园。次年封舒国公,元丰三年,改封荆国公。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绍圣中,谥曰“文”。崇宁三年,追封舒王。《宋史》卷三二七本传。安石著述甚丰,传世文集有文集百卷传世。另有《三经新义》(已佚)、《字说》等。王安石主要论乐文字有《礼乐论》《夔说》与《老子》等。

礼乐论

是文收入《临川先生文集》卷六六。又见《圣宋文选》卷一○,《文章类选》卷一一,《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九,《古今图书集成》礼仪典卷四。今据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巴蜀书社2006年本(第64册,卷一四○二)采录。

气之所禀命者,心也。视之能必见,听之能必闻,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诚之所至也。不听而聪,不视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性也。贤者,尽诚以立性者也;圣人,尽性以至诚者也。神生于性,性生于诚,诚生于心,心生于气,气生于形。形者,有生之本。故养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气,养气在于宁心,宁心在于致诚,养诚在于尽性,不尽性不足以养生。能尽性者,至诚者也;能至诚者,宁心者也;能宁心者,养气者也;能养气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养生者也;不养生不足以尽性也。生与性之相因循,志之与气相为表里也。生浑则蔽性,性浑则蔽生,犹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气而归正性也。是故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简易者,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

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轻;世之所乐,圣人之所悲。非圣人之情与世人相反,圣人内求,世人外求,内求者乐得其性,外求者乐得其欲,欲易发而性难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养人之形气,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礼反其所自始,乐反其所自生,吾于礼乐见圣人所贵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养生非君子之事”,是未知先王建礼乐之意也。

养生以为仁,保气以为义,去情却欲以尽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趋圣人之域。圣人之言,莫大颜渊之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仁之道亦不远也。耳非取人而后聪,目非取人而后视,口非取诸人而后言也,身非取诸人而后动也,其守至约,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颜子且犹病之,何也?盖人之道莫大于此。非礼勿听,非谓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聪也;非礼勿视,非谓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明也;非礼勿言,非谓止口而无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非礼勿动,非谓止其躬而不动,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天下之物岂特形骸自为哉?其所由来盖微矣。不听之时,有先聪焉;不视之时,有先明焉;不言之时,有先言焉;不动之时,有先动焉。圣人之门,惟颜子可以当斯语矣。是故非耳以为聪,而不知所以聪者,不足以尽天下之听;非目以为明,而不知所以明者,不足以尽天下之视。聪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聪明者,非耳目之所能为也。是故待钟鼓而后乐者,非深于乐者也;待玉帛而后恭者,非深于礼者也。蒉桴土鼓,而乐之道备矣;燔黍捭豚,污尊抔饮,礼既备矣。然大裘无文,大辂无饰,圣人独以其事之所贵者何也?所以明礼乐之本也。故曰礼之近人情,非其至者也。

曾子谓孟敬子:“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观此言也,曾子而不知道也则可,使曾子而为知道,则道不违乎言貌辞气之间,何待于外哉?是故古之人目击而道已存,不言而意已传,不赏而人自劝,不罚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是故先王之道可以传诸言、效诸行者,皆其法度刑政,而非神明之用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去情却欲而神明生矣,修神致明而物自成矣,是故君子之道鲜矣。齐明其心,清明其德,则天地之间所有之物皆自至矣。君子之守至约,而其至也广;其取至近,而其应也远。《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变化之应,天人之极致也。是以《书》言天人之道,莫大于《洪范》,《洪范》之言天人之道,莫大于貌、言、视、听、思。大哉,圣人独见之理、传心之言乎,储精晦息而通神明!

君子之所不至者三: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不失足于人。不失色者,容貌精也;不失口者,语默精也;不失足者,行止精也。君子之道也,语其大则天地不足容也,语其小则不见秋毫之末,语其强则天下莫能敌也,语其约则不能致传记。圣人之遗言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盖言性也。大礼性之中,大乐性之和,中和之情通乎神明。故圣人储精九重而仪凤凰,修五事而关阴阳,是天地位而三光明,四时行而万物和。《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扬子曰:“貌、言、视、听、思,性所有,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也。”

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君③所以取败之祸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礼乐之意大而难知,老子之言近而易晓。圣人之道得诸已,从容人事之间而不离其类焉;浮屠直空虚穷苦,绝山林之间,然后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观之,圣人之与释老,其远近难易可知也。是故赏与古人同而劝不同,罚与古人同而威不同,仁与古人同而爱不同,智与古人同而识不同,言与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昔宓子贱为单父宰,而单父之人化焉。今王公大人有尧、舜、伊尹之势而无子贱一邑之功者,得非学术素浅而道未明欤?夫天下之人非不勇为圣人之道,为圣人之道者,时务速售诸人以为进取之阶。今夫进取之道,譬诸钩索物耳,幸而多得其数,则行为王公大人;若不幸而少得其数,则裂逢掖之衣为商贾矣。由是观之,王公大人同商贾之得志者也,此之谓学术浅而道不明。由此观之,得志而居人之上,复治圣人之道而不舍焉,几人矣?内而好爱之容蛊其欲,外有便嬖之谀骄其志,向之所能者日已忘矣,今之所好者日已至矣。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又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也。”夫颜子之所学者,非世人之所学。不迁怒者,求诸己;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世之人所谓退,颜子之所谓进也;人之所谓益,颜子之所谓损也。《易》曰:“损,先难而后获。”颜子之谓也。耳损于声,目损于色,口损于言,身损于动,非先难欤?及其至也,耳无不闻,目无不见,言无不信,动无不服,非后得欤?是故君子之学,始如愚人焉,如童蒙焉。及其至也,天地不足大,人物不足多,鬼神不足为隐,诸子之支离不足惑也。是故天至高也,日月星辰阴阳之气可端策而数也;地至大也,山川丘陵万物之形、人之常产可指籍而定也。是故星历之数、天地之法、人物之所,皆前世致精好学圣人者之所建也,后世之人守其成法,而安能知其始焉?传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作。”此之谓也。

故古之人言道者,莫先于天地;言天地者,莫先乎身;言身者,莫先乎性;言性者,莫先乎精。精者,天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厚,圣人所以配之。故御,人莫不尽能,而造父独得之,非车马不同,造父精之也。射,人莫不尽能,而羿独得之,非弓矢之不同,羿精之也。今之人与古之人一也,然而用之则二也。造父用之以为御,羿用之以为射,盗跖用之以为贼。

诚斋集杨万里撰

题解

《诚斋集》一百三十三卷,杨万里撰。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江西吉水)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为赣州司户参军,调永州零陵丞。时张浚谪居永州,勉万里以正心诚意之学,乃以“诚斋”自名书室,世称诚斋先生。孝宗即位后,知隆兴府奉新县。乾道六年,召为国子博士。迁太常博士,寻升丞兼吏部侍右郎官,转将作少监。淳熙元年,出知漳州,改常州。六年,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就除提点刑狱,以忧去。十一年,召为尚左郎官。十二年,孝宗亲擢为东宫侍读。累迁左司郎中,秘书少监,以直秘阁出知筠州。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兼实录院检讨官。出为江东转运副使,忤宰相意,改知赣州,不赴,奉祠归乡。开禧二年卒,年八十,谥文节。著有《江湖集》等九部诗集。还着有《易传》二十卷、《诚斋集》一百三十三卷等。

乐论

是文收入《诚斋集》卷八四。又见《十先生奥论注》前集卷八,今据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巴蜀书社2006年本(第238册,卷五三二六)采录。

论曰:天下有同然之机,不动于静而不得不动于动。不得不动于动者,执其机以触其机也。圣人欲天下之趋于道,而不得天下同然之机而执之,则触焉而无动也。触焉而无动,则能使天下之吾从,而不能使天下之自从。使天下之吾从者,天下从圣人者也;使天下之自从者,不从圣人者也。从圣人者,非从圣人之至也;不从圣人者,从圣人之至也。盖从圣人则亦勉焉以从与人尔,从于人未必得于己,勉而往亦必废而归。是故所从者虽圣人也,人耶?我耶?至于不从圣人而自从者,非其心欣然以启也,其何能决然以趋也?欣然以启而后圣人之道有以投,决然以趋而后圣人之道有以驱。故夫天下之情不病其不决然,病其欣然者之不动也。欣然之心一动,则圣人之道有不动而行、不挽而进、不嘘而高、不引而深者矣。是故欣然之心者,进道之机也欤!圣人者得是机而执焉,复执是机而触焉。惟其不触天下也,触天下也,触则天下之机动矣。然则天下之所以决然趋于道者,圣人有以动其道之机也。其初《易》之道无所倚,而圣人申之以礼之可践,宜亦可以少足矣。虽然,礼之道可以践之者,未必决然也④,岂非欣然者未动而勉焉者独行欤?人之情安于倨,而礼劳之以恭;人之情速于得,而礼缓之以逊。渴也而百拜乃得饮,饥也而日昃未得食。夫雍容文雅之化,固天下之所不能废,而周旋委曲之节,无乃天下亦有所不尽安者耶?夫使天下之情有所不尽安,则圣人之道其行岂得而远也?道行于暂而不行于远,是未得天下欣然之机也。得其欣然之机,而道可以远矣。且生者天下之至爱也,死者天下之至畏也,而兵家者率天下之人以趋其所至畏,而捐其所至爱也,此亦有所甚难者矣。令发而士之坐者涕沾襟,卧者涕父颐,此宜有所甚不乐者矣。然鼓鼙之声镗然以鸣,则三军之士跃然以奋,悲者喜,惰者激,至于杀身而不自还,则有以动其欣然之机故也。故夫得天下之机而执之者,可以动之而趋于死也。圣人之道非如兵家使天下趋于死之危也⑤,趋于道者趋于安也。圣人者执其机而触之,则天下之趋也孰御?今夫金石丝竹八物之善鸣,此其于吾道何与焉?而圣人之经继《礼》以《乐》者何也?人有幽忧而不乐者,散之以啸歌;有所郁结而不平者,销之以管弦。声之入人心易也。然则天下欣然之机不寓于八物之质,而寓于八物之声也。圣人得其机之所寓而执之以触天下之机,是故取仁义道德之意而飏之于恬愉平淡之乐,使听之者心悦,悦之者心喻,必有涣然而悟,犁然而契者矣。乐之功用至此而天下不知也。惟其不知,乃其真知也欤?善乎,孟子之言道也,曰:“乐之实,乐仁义是也。”乐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乌可已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夫圣人之乐,至于使人手舞足蹈于仁义之中而不自知,此化之妙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不示其机者也;孟子者,不秘其机者也。谨论。

水心文集叶适撰

题解

《水心文集》二十八卷,叶适撰。

叶适(1150—1223),字正则,号水心,学者称水心先生,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淳熙五年进士;因荐陈傅良等三十四人皆召用,时称得人;韩侂胄诛,因附和用兵而夺职。嘉定十六年卒,谥文定。《宋史》卷四三四本传。著作有《习学记言序目》五十卷、《水心先生文集》二十八卷及《拾遗》一卷、《别集》十六卷。

礼乐论

是文见《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十二。今据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巴蜀书社2006年本(第286册,卷六四八九)采录。

唐世礼备乐缺。《唐志》所载,其间仪品最密,节目最详,贞观初已自行得一番,上下仪制整肃,施之宗庙、朝廷、交际,各有其节,张说《开元礼》又从而为繁缛盛大之文。盖遗文古事在开元方始毕具,张说适当盛时,故能铨采详备如此。礼乐既至开元而备,然自此亦遂坏矣。古之圣人以礼乐治天下,因人情而不敢过,使之上下可以通行,此所谓就他本根处做工夫。后世为礼苟简,但文饰已备便休,更不复以推行坚久为意,而以礼文亟备为心。所以开元之后,人主狃于奢泰,堤防决坏,别开门路,遂至崇非圣之书,行不经之礼,求方士神仙以为乐。汉世亦簿此,礼文至武帝稍备。武帝以为治天下止于如此,故其欲无穷;唐至开元之礼备,而玄宗之心亦遂坏。故曰礼乐非圣人不能行,非积德不能兴。其上下和合,君臣际会,皆能通知礼乐之情伪,为治之时,斤两皆到一处,政事备举,室家给足,夺攘之祸屏息,信逊忠厚之心油然而生,各就本身做到,然后为礼乐之成。而成、康之盛,号称礼乐最备。后世则不然,但考求其节目,考论其制度,使为礼乐之备,不知精神运动全不相关,则礼之备乃所以为礼之坏也。汉武帝、唐明皇同出一律,乐之要处在于声音感人,不知舜曰:“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皆就微眇处察之,则欢乐愁怨悲伤愉佚皆由声音可见。古之圣人熏陶天下之人,纳之于律吕,导之于五声,和之于八音,播之于钟鼓,拊搏管磬弦匏,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同处于一,便是礼之至乐之极,以之事天则天神降,以之事地则地祇格,以之祭山林川泽,神灵并至,福祥自臻。他全自人本心做出,以礼乐为正。其所以防范斯民,周旋情伪之至,皆是礼乐之功用,惟不可化者然后以刑折之,此朝廷之上所以不可一日无礼乐也。后世治天下不如此,但以刑法狱讼、簿书期会为本,而以大势服民,乃是劫持天下之道,使以力相从,别去不得,方始更要立礼成乐,却是别立一个道理,根脚不牢,所以做不成。汉时贾谊、董仲舒、刘向、王吉为之,臣者欲兴礼乐而其君不可,唐太宗欲兴礼乐而其臣不能。虽君臣各有所偏,然汉、唐礼乐自无缘可以制作。《文中子》载王通何汾往来之人,房、杜、王、魏皆许以经济之才,独是礼乐不许,惟以许董常,不知就使董常在,礼乐又如何兴得?《文王》之诗言“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有这般资质,方可与务礼乐。自立国之始,至于治国之成,须是逐节做得无憾处。唐太宗贞观之治,于一二节已做不尽,而况礼乐之由兴,自非太宗资质之所及也。古乐最是散亡,而唐制度尤为苟简,不复可考,只是器数已不能合。所谓律度长短,自天宝后,更安史之乱,尽用胡乐,雅乐于是而亡。乐本起于黄钟之律,天下之数皆由此起,然其说不一,其义难知,往往当世明智之士敝精力以求之犹未得其当。本朝仁宗世,尽合天下论乐,推本其致,迄无成说。

注释:

① 《宋代乐论》编者为李方元、康瑞军、杨成秀,本导论作者为李方元,在此刊出的为精简版。

②这里只能是大致的情况,因很多作者纵跨“两宋”,其“乐论”的具体写作时间难以一一确定,故只能作一种大致的概括。

③君,《全宋文》无“君”字,据库本《临川先生文集》卷六六补。

④库本:“礼之道可以践之者也,而践之者未必决然也。”

⑤也,原无,据库本补。

Music Theory of Song Dynasty:An Introduction/

Li Fangyuan

J609.2

A

2096-4404(2017)01-0096-10

2017-07-07

李方元(1955- ),男,文学博士,西南大学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400715)。

猜你喜欢
礼乐圣人音乐
礼乐之道中的传统器物设计规范
周人传统与西周“礼乐”渊源
官场圣人范仲淹
用庄严礼乐慰英灵励军民
官场圣人范仲淹
音乐
南风吹梦,礼乐重光
East–West Culture through the Eyes of a German Scholar
不以己善示人
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