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相奎
得知姐姐患了重病,驰骋千里,急忙赶回了老家。
手术那天,天气闷热,似乎一切都屏住了呼吸。我和外甥们,心情沉重、焦灼,候在病房里。大外甥匆匆跑来跑去,传递着手术进展信息。说是手术难度大,改为第二方案。我更加紧张起来。姐姐患的是胆管癌,而且到了晚期,更改方案,分明是比预想的病情严重。我的目光,痴呆无奈地望着窗外。
夕阳斜照,那棵苍树上,坠落着一片又一片的枯叶,这是生机与生命的归终。我不愿深思,但亲情总是拨动我的悲情哀绪,不禁落下泪来,黯然神伤。
无奈的等待,显得时间很慢很长。良久的期盼中,手术终于做完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谢天谢地,我焦躁的心情稍有舒缓。心中默默祈祷,上帝保佑姐姐,早日康复。姐姐属鼠,七十九岁。现在的生存环境,这个年纪不算很老,愿姐姐坚强地挺过去,迈过这道生命之坎,在人生的道路上,多陪伴我们些岁月。
回武汉不久,便传来了噩耗——姐姐病逝了!又失去了一个亲人,唇亡齿寒,也失去了一道生命屏障。不禁凄然泪下,万分悲痛。看来,那“成功”的手术,也是苍白无力。
这一夜,我难能入睡,久久凝视着姐姐的遗像,久久遥望着幽远的夜空。泪水沾湿了我的目光,悲痛渗透了我的思念。
一阵淅淅沥沥的夜雨,湮没了残星孤月。那是我撕肝裂肺的哭泣,那是我悲伤的追忆,那是我与姐姐的阴阳对话,那是我为姐姐歇斯底里的招魂。
姐姐,回来吧!回来吧,姐姐!
姐姐是颗明亮的星
姐姐,你是天上那颗最明亮的星星,那是你年轻时的面容——白白净净,秀秀气气,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巧笑如兰。个子虽然不高,但精明干练。
小时候我就听说过,你很会读书,在女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但小学没上完,和其她女孩子一样,就不念了。我依然记得,为此,你痛苦了一场。年幼的我,只知道和姐姐一起哭,为姐姐抹眼泪,却无力给姐姐半点帮助。长大才明白,女孩不能读书,是受害于重男轻女的劣俗。可以推测,姐姐如果能读下去,兄尼坚信,你是我们家,也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姐姐,你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心灵手巧,手脚麻利,什么活一学就会,什么事一看就懂。犁耧锄耙,场里,地理,家里,什么活都会干,是生产队里铁姑娘班的成员。特别是针线活儿,一家人的穿戴,都由你缝制。纺花织布,纳线绣花,样样精通娴熟,游刃有余,在咱胡同里的姑娘中,你算是巧手。姐姐,母亲夸你,摇车纺花,一晚上可纺个大穗子;穿梭织布,一晚上可织丈余;穿针纳线,一晚上可做一双棉鞋,这在咱那里,是不多见的。姐姐,你虽然没有学过绘画,但不学自通。至今我还有印象,你画的小猫、小狗、蝴蝶、蜻蜓、牡丹、玫瑰等等,禽鸟虫花,逼真特像,栩栩如生,并能跃然布帛。那一次隔壁的嫂嫂,请你给小孩绣个水袍,只见你手中彩笔行云流水,勾勒出了图案,接着飞针走线,绣出了一幅荷花图——一朵荷花,两片藕叶,还有条活龙活现的小金鱼,令学习观看的女孩子们,啧啧称赞。姐姐,你做的布鞋,纳的鞋垫,也是我最喜欢的。样子好看,穿着舒适,很是养脚,治好了我的脚气。上街时常有人问:“哪里买的呀?”“是我姐姐做的。”赢得了许多人的赞美,兄尼穿在脚上,甜在心里。
姐姐是我的天使
姐姐,母亲生下我们三姊妹,你最大。小时,你就帮助母亲拉扯我和妹妹,母亲般的关爱。特别是对我这个兄尼,宠爱有加。儿提时,背着抱着;学走路时,扯着拽着;会跑后,前后跟着,如风随影,形影不离。那时,家里很穷,缺吃少穿。有点好吃的,姐姐,你总舍不得吃,盛到碗里的,也要扒拉给我。走亲戚逛个糖球,也要带回家,塞到我嘴里。我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个贫困的春节,菜做得很少,连母亲也舍不得吃,给我们每人盛了半碗,你非要把菜拨给我。那时,我已似懂非懂人事了,坚决不要。可你说闻不得这肉汤味(其实哪有肉汤哟)。见我狼吞虎咽,吃得很欢,你高兴得笑了。剩下了一点菜汤,我没有吃完,丢在了桌上,你稍稍端到旁边,背着我,用馍馍刮了刮碗底吃了。这一幕,还是被我看到了,我失声痛哭起来。姐姐,你也哭了,擦着我的眼泪说:“啥时能叫俺兄尼天天吃饱饭呀!”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更是我的保护神。小时,我任性调皮,又喜欢打架,姐姐总是那样宽容,并百般袒护。那年春节前,受大孩子唆使,每天偷家中的一支蜡烛,到外面玩耍。快要偷光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高高扬起巴掌,非要打我,我吓得直哭。姐姐,你也哭了,一边拉住母亲的手,一边用身子挡着我,为我与母亲争辩。母亲骂我“太格赖了”,你说“格赖长大有能耐”,母亲说“这蜡是给神灵过年点灯用的”,你说“神灵不用点灯也看得到。”……后来,你为了让母亲消气,跑二十多里路,从舅舅家要了些蜡烛。姐姐,在你眼里,兄尼做对了的是对的,做错了的也是对的,没有是非曲直,只有关爱呵护。
姐姐,你如此呵护宠爱弟弟,除了一母同胞的亲情,还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原因——重男轻女,在我们那个鬼地方十分严重。家中如果没有男孩,称其为绝户。即是女孩再多,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也不能列为家族后继人,更不能继承家中财产。父母过世后,只能由同族近门子孙继承。那时,女儿再回到这个家,没有了亲情,也就没有了娘家,很是失落,这是何等的悲惨,何等的不公啊!如果有手足兄弟,就会情同一往。
在我们这个家族中,姐姐,你知道,人脉有衰落之势,爷爷兄弟两人,大爷爷无子;父亲兄弟三人,两人无子;舅舅兄弟两人,均无子。在众多姐妹中,只有姐姐你有我这个弟弟。虽然家里日子过得很苦,一提到弟弟,你就眉开眼笑,感到很幸运,很幸福。那个年代,在姐姐看来,有了弟弟,今后就有了娘家。
但是,当我开始上小学时,姐姐,你变了,变得不像原来的姐姐了,倒像一个严师。哦,应该说,既像个姐姐,又像个严师。对我严厉了起来,做对了的表扬,做错了的,不再袒护。打架不但要受你的批评,还要向父母告状。没有完成作业,不许玩,做错了题罚我重做,写错了字,罚我重写两三遍。严中有爱,爱而不溺,在你的苦心孤诣下,我学习成绩,一直保持优秀。姐姐,我明白,你用心良苦,弟弟是你唯一的希望,你的理念是,弟弟强,家就盛。
手足情深 相濡一生
姐姐,你一生都很关爱我,从小到大,始终如一,点点滴滴,我都感受到了。我也从小到老,知道心疼姐姐。在我尘封的记忆里,还有这样一件事儿——
那年秋天我十多岁,姐姐你得了急病,疼痛难忍,吓得我嚎啕大哭起来。父亲驾着独轮车,我在前面拉车,急忙赶往医院。本来只有八里的路程,因为连续数天的大雨,冲垮了途中的金堤河大桥,只得绕行三十多里,一路泥泞跐滑难行。姐姐,你一路疼痛的呻吟声,像鞭子抽打着我,声声疼在我心里。顾不上苦和累,只知道一杆箭的用力拉。心想,快把姐姐送到医院呀,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哟!我只有这一个姐姐。大半晌,到了医院,打针吃药后,很快轻了。医生说,亏得来的及时,晚了就麻烦了。父亲和我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回到家里,我才感受到了脖子肩膀疼痛,你一看,是被拉绳勒得又红又肿,轻轻揉着我的脖子对母亲说:“俺兄尼拉车真出力,弓着腰,伸着脖子,头发茬里流着汗,像个小毛驴,不停蹄的拉。除了是自己的亲兄尼吧,还有谁肯这样。”是呀,兄尼是你的亲人,我不出力谁出力,我不尽心谁尽心?
姐姐呀,以我的经历感知,人生象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随着命运的鼓点拍节,幸运或灾难,随时可能落到哪个人的身上。谁有了喜事,互相分享共贺一下,这就是幸福;谁有了困难,分担互济一下,就挺了过去,这就是亲情。姐姐,我们姊妹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结婚时,里里外外,全由你操持,穿的戴的,铺的盖的,都是姐姐你亲手缝制,应有尽有,样样齐全。妹妹结婚时,我不在家,也全靠你,帮助父母办理。
记得一九七一年,你家的房子塌了,可无钱盖新房,你又不肯向我张口,还是父亲来信告诉了我。那时工资很低,我立即把平时省吃俭用节省的所有积蓄,全部寄给了你,下月发工资时,我只留了当月的生活费,也全部寄去,使你很快盖好了新房。你逢人就说,这是俺兄尼给盖的,还要求外甥们今后报恩。其实,亲人之间的互济,是无需回报的。姐姐,你对弟弟不也是这样的吗?
姐姐,我每次回家探望你时,给你几个花销,希望你生活宽绰些,可总是推来让去,你不肯接收,直到弟弟快要生气时,才勉强接纳。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觉得弟弟背井离乡,在外不易,生怕弟弟太节俭,刻苦自己。姐姐,你有时,总忘不了给弟弟,弟弟有了,怎能会忘记给姐姐呢!
姐姐,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我们姊妹三人,肝胆相照,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跨过了一个个难坎,熬过了一个个寒冬,闯过了一道道险滩,度过了艰难岁月,才来到了今天。
姐姐是家中的支柱
人常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姐姐,不是吗?你懂事早,十几岁,就帮助父母料理家务,支撑起这个家。
最使我刻骨铭心的是,你三渡黄河的故事。那是六十年代初连续的艰年,河南濮阳这块古老的黄土地上,再现“一九四二”,饥饿,把生命摧残到了极限。那年青黄不接时,许多人家的屯中断粮了,地里的野菜也挖完了,能吃的树叶也撸光了,有的地方已饿死了人。父母饿得患了浮肿病,母亲的腿肿得象辘轳,手指按下去弹不起来,姐姐你饿得体弱多病,我饿得因营养不良头晕退学了,小妹妹饿得骨瘦如柴,舔着指头要吃的。家中能吃的东西,也撑不了几天了。
在这个粮尽弹绝的关键时刻,姐姐,是你,是你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多病柔弱的姐姐,翻箱倒柜,拿出为自己准备结婚的嫁衣,和几个姑娘一起,毅然过黄河去山东换粮食了。
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各地禁止粮食流通,男人还要搜身,妇女可以免除。姐姐你真机灵,就在内衣上缝制许多小口袋,装进玉米,红薯干,麦麸子,等等,这些换来的东西,然后缝住口,穿在身上,外面再穿一件大罩衣。这样一伪装,就可以蒙混过关了。那年春天,你往返了三次,咱家的生活困窘终于得以舒缓,才没有饿死人。
姐姐,你知道吗?每次你离开家时,父母都整天为你过黄河的安危担忧。母亲总捧着双手,跪在老天爷轴子面前,祈祷保佑平安。待你平安回来后,父母脸上才稍露笑容。当姐姐又要再去的时候,父亲听说黄河翻了船,淹死了很多人,父母坚决阻止了你。
后来你才给父母说,过黄河如何的危险。水很大,浪很高,船很小,又很破旧,有的船缝渗水,一起风浪,就往船舱里灌水,甚至能把船打翻,很是怕人。长大后,我曾专门去了那个渡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河。那渡口早已被黄河水冲垮,只见黄河水天相连,茫茫无际,恶浪滚滚,排山倒海,漩涡旋转,泥沙翻腾,好是凶猛啊!让我一阵胆战心惊。临水沉思,不难想象,那时姐姐渡黄河的危险情形——一只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沉浮,在阴阳生死间漂摇,时而跃上浪尖,似要倾覆,时而跌入浪底,似已沉没……我久久凝望着这滔滔东去的黄水,心中在想,那时瘦弱的姐姐,平时胆小晕车的姐姐,竞敢冒险三渡黄河!为什么,哪来的勇气?姐姐,过去我的答案是,为了粮食,今天我的补充是,为了一家人的生命,为了亲情,而愿豁出自己的生命。姐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伟大的好姐姐!
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也是父母的好女儿。俗话说,家穷出孝子。我们姊妹三人,都被村里人赞为孝子孝女。但真正称得上孝子的,我首推姐姐。我二十岁不到,就离开了家乡,常年漂泊在外,离家千里,有悖于“父母在,不远游”之古训孝道。虽然逢年过节常回家看望,也是来去匆匆,倒是落累了父母。有个头疼发热,远水不解近渴,打个电话问候,寄两个钱儿,代替不了孝道,全靠姐姐跑前跑后,伺候照应。甭说过年过节,即是平时有点好吃的,姐姐也不会忘了父母,也要跑十多里路送去。你每次回到家,不是给父母拆铺盖洗衣服,就是做清洁。正如母亲说的,丢下扫帚拿起抹布,这里扫扫,那里擦擦,一会不闲,沾得满身尘灰,也不嫌脏。特别是农忙时,耕种、收割、浇水,都少不了你和姐夫的身影。
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常回家看看”那首歌,那也是给你的写照,弟弟这里默默唱给你听,愿你天堂里能听得到。
姐姐,为了这个家,你一生操碎了心,流尽了汗。这个家,是姐姐成长的地方,也是姐姐亲手参与营造的。每一寸基土,都叠印着你的脚印,每一草一木,都凝结着你的汗水,每一砖一瓦,都留有你的身影。无论岁月如何流逝,都流不失姐姐与家的深情,无论人生如何变化,都变不了姐姐对家的这颗拳拳心。直到你病重期间,在你生命的尽头,也没忘记这个家,惦念着这个家,爱着这个家,执意回家看一趟,才离开了这个世界。姐姐,你与咱这个家的感情,是何等的厚重啊!
姐姐永远活在我心里
一夜长谈,一夜哀思。星星累了,闭上了眼睛;姐姐累了,也闭上了眼睛。
姐姐,你一生太累了,好好睡吧,弟弟不愿多打扰你。然而,情感总涌流出我的哀伤与思念。再次轻轻抚摸姐姐的遗像,轻轻呼唤我心中的姐姐——
姐姐,你醒醒吧,睁开眼睛看看吧,你唯一的弟弟,就站在你身旁,就站在你眼前。姐姐,你听到了吗?
无论如何千呼万唤,无论怎样倾泪嚎哭,姐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一眼不瞥。我不得不承认,姐姐,你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无奈的弟弟,只能给你送去,我的泪水与怀念。
千声万泪哭不尽,来世再续姊妹情。
责任编辑/卢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