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3年9月和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访中亚和东南亚国家期间,先后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重大倡议,得到国际社会高度关注。自此以后,相关“一带一路”的话题和经济活动日见活跃。
2000多年前,亚欧大陆上勤劳勇敢的人民,探索出多条连接亚欧非几大文明的贸易和人文交流通路,后人将其统称为“丝绸之路”。千百年来,“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绸之路精神薪火相传,推进了人类文明进步,是促进沿线各国繁荣发展的重要纽带,是东西方交流合作的象征,是世界各国共有的历史文化遗产。
在“丝绸之路”最初的开通过程中,汉武帝时的博望侯张骞发挥了非常重要的积极作用。是张骞受命出使西域,周旋于西域各国,经过艰辛和曲折复杂的努力,“凿通”西域,实现相互交流沟通。张骞在这其中的见闻和经历情形,是认识和感受历史及后来被人们称为“丝绸之路”的重要内容,非常具有历史和现实认识意义。著名历史文化学者高洪雷,在其长篇纪实文学《大写西域》中,对此有非常深入精彩的描述,本刊获作者允诺刊载其《乌孙》一章,以飨读者。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三
一、乌孙是谁?
公元前119年,37岁的汉武帝刘彻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漠北战役”,卫青、霍去病率大军向匈奴大本营发起了疾风骤雨似的攻击,其中卫青一路直达今蒙古杭爱山脉,霍去病的兵锋甚至延伸到今贝加尔湖,给了匈奴帝国以致命打击,河西与漠南再也见不到匈奴骑兵的身影。
劲敌远遁,心愿已了。一连几天,刘彻都在忙着封赏战役中的有功将士和臣僚,长安城未央宫里充溢着大胜后的骄傲与惬意。这天,初冬的太阳移到中天,繁杂的政务已经处理完毕,刘彻也感到肚子咕咕叫了。突然,当值太监传报:“张骞求见——”
“张骞?!他不是废为平民了吗?”要在往常,刘彻肯定不会见他,因为他第一次出使西域尽管没有完成与大月氏结盟的任务,刘彻还是给了他太中大夫的职位,并在四年前将他封为博望侯。可惜,这位外交家不知珍惜,在两年前与飞将军李广出击匈奴时,因为迷了路没有率主力如期赶到目的地,致使李广的前锋部队陷入敌人的重围,由此,张骞战后被夺了爵位,一直赋闲在家。按说,削职为民的人是没有资格面见皇帝的,但今天刘彻心情不错,于是问:“他为何要面见朕?”
“他说有一条妙计,能对付逃亡西域的匈奴。”
刘彻点了点头,他倒要听听原博望侯有什么高招。
张骞进殿后,直截了当地说:“陛下,卫青与霍去病大败匈奴,迫使匈奴逃亡西域与漠北,的确可喜可贺。但如不乘胜进击,就会给对方以喘息之机。所以,罪臣建议,应该抓紧派出使团出使乌孙,与乌孙联手砍断匈奴的‘右臂!”
“乌孙?”当张骞提到这个西域国家时,刘彻不免一怔。张骞出使西域归来时,似乎曾经提到过这个字眼,但7年过去了,这个字眼在他的脑海里早已洗白。
“乌孙是谁?你怎么会认定乌孙会与我朝结盟?”刘彻急切地问。于是,张骞只得耐住性子,给圣上讲述这个远方的国家。
从战国到汉初,河西走廊及其周边生活着三个游牧部落,“本为塞种”的乌孙游牧在瓜州一带的绿洲上,讲吐火罗语的月氏几乎占据着整个河西走廊,而匈奴已经将触角向西伸展到了今腾格里沙漠。其中最强盛与凶悍的,是月氏。
邻里关系,是世上最难处的关系之一。渐渐地,月氏与乌孙这对相貌近似的邻居由口角发展为械斗进而演化为战争。月氏攻杀了乌孙部落首领难兜靡,乌孙民众被迫逃亡匈奴。在逃难途中降生的难兜靡之子猎骄靡,也被匈奴单于王庭收养起来。
在猎骄靡健康成长的日子里,月氏同样经历了两次噩梦般的战争。公元前176年,匈奴右贤王奉单于之命,发大军击败了西部的月氏。时隔两年,老上单于发兵攻入月氏,杀死了月氏王。在焉耆、龟兹落脚的大月氏人只能继续向西部天山逃亡。在那里,恰如亡命徒一般的大月氏人杀败了当地的塞人,占据了美丽富饶的伊犁河、楚河流域,迫使无数的塞人部落仓皇南迁。
公元前161—前160年,已经被乌孙人推举为昆莫的猎骄靡,请求老上单于允许他西攻大月氏,以报杀父之仇。老上单于也想假借昆莫之手消耗大月氏,于是痛快地答应了他,并派出部分精兵助战。
昆莫与匈奴联军从天山北麓率部杀入伊犁河流域,砍掉了大月氏王的头颅。战斗的进程异常惨烈,大月氏付出的代价更为惨痛,流传至今的一首月氏民歌仍氤氲着血的味道:
孩子,你要是渴了,莫饮河水。
河水里,敌人下了毒;
你就喝敌人的血吧!
孩子,宁死,也莫屈服,
死了,不要让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了回来。
战后,惨败的大月氏被迫翻越天山,进入妫水(今阿姆河)以北。昆莫收服了未及撤走的塞种人和大月氏人,使域内居民达到了数万户,军队也达到了5万人以上。
昆莫大仇得报,又有了新的基地,一时心满意足,便数次告诫子嗣贵胄:“非匈奴无以复国,须秉持感恩之心。”他不仅对老上单于尊崇有加,而且对前来敲诈的匈奴贵族也一味忍耐。考虑到昆莫一直恭顺有加,老上单于也从来没有难为他。
但随后继任的老上单于之子——军臣单于就不客气了。一天,军臣的一个命令像一顿重拳猛击到昆莫心上。原来,军臣单于设置了二王分治河西,一为休屠王,一为浑邪王。据语言学家考证,休屠是月氏的转音,休屠王就是月氏王;而浑邪是昆莫的转音,浑邪王就是昆莫王。单于明知先前的大月氏之地已为乌孙占据,却任命自己的部下以月氏、乌孙两族王者自居,无疑是对昆莫独立地位的挑战和人格的侮辱。
一气之下,昆莫不再按期朝会匈奴。军臣单于不甘心昔日的臣属与自己平起平坐,便兴兵讨伐。
胜利属于敢于牺牲的一方。尽管来犯者气势汹汹,但防守者众志成城,双方各有死伤,来犯者并未占到什么便宜。经此一战,匈奴认为昆莫有神相助,从此打消了与乌孙为敌的念头。
不久,一座精美、坚固的城池——赤谷城(今吉尔吉斯伊什提克一带)在伊塞克湖东南部拔地而起,昆莫宣布恢复失国数十年的乌孙。这个新政权东接匈奴,南靠焉耆、龟兹、姑墨、温宿、尉头,西和西北与大宛、康居为邻,统治区纵横5000里。
张骞最后说,乌孙是一个与匈奴有仇的国家,也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国家,我愿意再次出使西域,说服乌孙与我朝结盟,也算是戴罪立功吧。望着一脸诚恳的张骞,刘彻挥了挥手,说:“容朕想想!”
二、张骞二使西域
次日,刘彻下诏,任命45岁的张骞为中郎将,率领300人的使团,携带数车金币丝帛与万头牛羊二使西域。因为占据河西的匈奴浑邪王投降,汉已与西域接壤,所以使团顺利到达了乌孙。
昆莫在第一时间接见了张骞。如同外交辞令中常说的那样,宾主进行了热情友好的谈话。张骞建议双方联合夹击匈奴,许诺在战后允许乌孙回祁连山旧地居住。但乌孙距匈奴近,大臣皆畏惧匈奴;距汉朝远,不知汉之大小,因而不敢下决心与汉朝结盟,更不愿盲目东归。据理力争已没有任何意义,张骞再一次在宿命面前败下阵来。
令张骞稍显安慰的是,昆莫派人送张骞的副使分别访问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条支、奄蔡、身毒等国。这位副使到达安息帝国时,正值数万安息军队在东北边境集结,准备与邻国接战。当时闹出的笑话是,张骞的副使还以为是安息王特意派大军迎接他们。当副使返回时,自认强大的安息王也派出使节来到汉朝,以便证实汉朝是否像副使介绍的那样广袤而富饶,还将鸵鸟蛋和罗马杂技艺人作为礼物送给了刘彻。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鼓舞的景象啊!当公元前115年张骞返回长安时,随同张骞返程的,居然有上百名西域国王的使者。据记载,昆莫派数十名使臣携礼陪同,到长安窥探虚实。
宽阔的大道、辉煌的宫殿、如织的人流,令乌孙使臣眼界大开,瞠目结舌。其情其景比张骞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使臣回国后,将观感如实报告给昆莫,使之萌生了与汉朝结盟的强烈欲望。
张骞二次出使西域,虽然未能达到与乌孙合击匈奴的目的,但以艰难困苦为代价,使中原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于西域的丰富知识,使汉朝的声威和汉文化的影响传播到了当时中原人世界观中的西极之地,沟通了一条通向中亚、西亚和南亚乃至欧洲的陆路通道。此后,中亚、西亚、南亚诸国陆续派使节随张骞的副使来到汉朝。与此同时,汉朝商人接踵西行。大量丝绸、瓷器、铜镜、桃、梨、杏、姜、桂、茶、白矾、砂糖、樟脑不断西运。西域的植物苜蓿、葡萄、无花果、安石榴(因产于安国和石国而得名)、胡桃(核桃)、胡麻(芝麻)、胡豆(蚕豆和豌豆)、胡瓜(黄瓜)、胡蒜(大蒜)、芫荽(香菜)、绿豆、波斯草(菠菜)、胡萝卜、番红花、酒杯藤、茴香、葱等进入中原;动物大宛马(波斯草马)、驴、绵羊、犀牛、狮子、大象、安息雀、瘤牛、大狗、沐猴、鹦鹉、鸵鸟、孔雀、黑貂等传入内地;其他物产包括青金石、琉璃、珊瑚、琥珀、象牙、玳瑁、珠玑、犀角源源不断地传入汉地。无怪乎一位诗人感叹:“不是张骞通西域,安能佳种自西来?”
丝路的开通,令刘彻喜不自胜。于是,他拜张骞为大行,负责掌管汉朝各族事务。一年后,博望侯张骞因长年在外奔波而病逝于大行任上。
三、扬州美女
闻听故土东方的汉富甲天下,美女如云,昆莫便派遣使者返回长安,声明取消王号向汉称臣,并以珍贵的西域良马作为聘礼请求和亲。
不久前,刘彻就在一次占卜中得到了“神马当从西北来”的兆示。乌孙良马一到,刘彻立即将它命名为天马,答应了乌孙王永结姻好的要求,并兴致勃勃地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比昭君出塞早了72年的细君出塞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其实,细君不是公主,而是一位翁主。她的生父是刘彻之兄刘非的儿子——江都(今江苏扬州)王刘建。刘建私刻玉玺,大造兵器,图谋不轨,后来东窗事发,在公元前121年自缢身亡,他的妻子也因同谋罪被杀,江都国从此改为广陵郡。父母死时,襁褓中的细君因年幼逃过一劫。公元前117年,广陵王刘胥派人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刘细君。5岁的细君被送入宫中,和皇家姐妹一起学习典章、音乐、歌舞及其礼仪。
春来如兰,秋去如画。渐渐地,细君不仅出落得雪乳玉腕,丰姿绰约,娇若春花,艳若朝霞,而且出人意料地成长为汉代诗坛和乐坛上一株凄美的修篁。据说,她精通音律,妙解乐理,是乐器琵琶的首创人。琵琶创制的直接原因,是汉武帝“念其行道思慕”,让远行千里的细君“作马上之乐”。于是,细君“裁琴、筝、筑、箜篌之属”,兼裁各种乐器之长,别创新声,发明了“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她的诗也远在姐妹之上,她的芳名传遍了京城长安。
公元前108年,刘彻决定让芳名昭昭的细君远嫁乌孙,下诏赐封细君为汉江都公主。此前的西汉曾先后7次送宗室之女嫁给外邦,但从未留下这些女子的姓名。如果细君顺利远嫁,将是第一位名载史册的和亲公主。
此时的细君美丽、柔弱而轻盈,如清晨滴着晨露的栀子花,在微风中打开了柔软的花苞,像是呼吸又像是颤抖。将这样一位深宫里的娇花移植到风沙浩渺的西域——承载一个国家的和亲使命,的确有些难为她了。况且,她舍不得繁华绝代的长安,舍不得朝夕唱和的诗友,舍不得锦衣玉食的温馨生活。
但老人们告诉她,命是掌心的纹,肤上的痣,无言以对的神秘。她只有认命。
公元前105年,细君正值16岁的花季,被刘彻送出了巍峨而繁华的长安,成为一位素昧平生的远方君主的新娘。长安城外,车轮滚滚、翠华摇摇,一支庞大的送亲队伍逶迤西去,随嫁人员多达数百人,既有宫娥彩女、乐工裁缝,也有技艺工匠、护卫武士,陪嫁物饰之丰更是前所未有。
就这样,在一个百草萌动的季节,中原所有的花,已举给蝴蝶去数;无数的蕊,已交给蜜蜂去嗅;夹岸的柳,已送给暖风去抚。一支和亲的马队却走向无色而寂寞的西部。
长安渐行渐远,天色越来越暗,车轮铿铿,细雨蒙蒙,雨水夹着泪水,她战栗的心田湮没在无边的苍茫之中。迢迢长路上,“和亲”的车辇碾过玉门的冷月,碾过戈壁的苍凉,碾过西域的蛮荒,走完了短暂的春天和长长的夏天……
为了显示汉的威风和恩赐,朝廷对公主远嫁乌孙一事大肆渲染,以至于公主还未启程,周围国家就得到了消息。事实无情地证明,汉朝过度的宣传是多么愚蠢。得到细君启程的消息,匈奴单于赶紧把女儿嫁给了昆莫,被昆莫收为左夫人。细君到达乌孙后,最尊贵的左夫人一位已被占据,她只能屈居右夫人之位。好在正处二八年华的她太漂亮了,乌孙人都称她为“柯木孜公主”,意思是“白净美丽得如同马奶酒一样的公主”。
不管怎么说,一开始就不顺利,加上公主不懂胡语,过不惯异族生活,可能也对嫁给年迈的昆莫心存遗憾,她开始以诗歌寄托自己的心志,一不小心吟唱出一首千古铭传的《悲愁歌》(又名《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首边塞诗。它冲破了“诗言志”的樊篱,给暮气沉沉的诗坛吹进了一股和煦的春风,标志着古代诗歌从“诗言志”向“抒情诗”的回归。80年后,班婕妤的《怨歌行》完成了抒情诗由骚体向五言的转变。耐人寻味的是,抒情诗在汉代的复苏与兴起,是女诗人从中扮演了担纲和旗手的角色。而细君,无疑是披荆斩棘的先锋。
细君一度丰盈的日子在陌生的西域骤然瘦弱。于是,她的心如投宿一根寒枝,想到风,风吹她身;想到枝,枝摇她心。
对于一位在深宫中长大的嫩苗,我们不能从政治的高度求全责备她。刘彻也很挂念她,不仅令随嫁的工匠为她在夏都——今昭苏草原修建了一座汉式宫殿,而且每隔一年就派使臣带着帷帐锦绣前往探视。
不合适的人生活在一起的难度,胜过再找一个。老乌孙王显然深谙此道,因此有意把她改嫁给自己的继承人——孙子岑陬。猎骄靡共有十几个儿子,以中间的一个儿子大禄最强,善于领兵打仗,率领万余军队住在王城以外的地方。猎骄靡的太子早死,太子临死前,向父亲猎骄靡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必以军须靡为太子。”猎骄靡答应了他,立长孙军须靡为继承人,授予了岑陬之职。大禄大怒,挟持弟兄们联合反叛,积极谋划攻击父亲猎骄靡。为此,猎骄靡分拨给孙子军须靡万余骑兵,到别处驻扎;自己也带领万余骑兵,以应付儿子们的进攻。于是,乌孙国一分为三,在名义上归猎骄靡节制。
军须靡不但是王位继承人,而且比老乌孙王年少和英俊多了。但一下子降了两辈,和一位叫自己奶奶的人结婚,这对于深受孔孟之道熏陶的细君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于是,她上书汉武帝,用“难为情”之类的理由推辞了老乌孙王的“美意”,提出了回归家乡的请求。
驿站快马传来了刘彻的亲笔回信,回信规劝细君为了国家大义“从其国俗”。而且,为了有效地卫侍公主,经猎骄靡同意,汉派出数百名士卒在胘(xián)雷(地处伊犁河谷)屯田,这是汉在西域最早的屯田点。
细君只有屈尊改嫁。
人生于她,只余下远方的长天和永恒的沉默,那种不再望归的悲楚,恰如荒漠深处被摈弃的小羊。她只能为了国家利益和民族大义做出牺牲,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承载起乌汉联合的重任,将自己的青春与梦乡永驻在遥远的西域。她从此心硬如铁吗?我们难以臆测。她时时以泪洗面吗?我们无法知晓。
猎骄靡病逝后,孙子军须靡继任。细君和军须靡生有一女,名叫少夫。刚刚生下女儿,细君就因身体虚弱撒手人寰。如烟花般绚烂,却在最美时消失,这就是她生命的写照。
有人说,细君是久被冷落的罪臣之女,刘彻让她远嫁是对她的信任。这句话放在一般女子身上确有道理,但这位罪臣之女是一位彪炳史册的文学家和音乐家,一位才女的远嫁带给外族的冲击力绝非一般美貌女子可比。君不见,细君出嫁后,不仅赢得了乌孙上下的一片赞誉,而且为这个蛮荒之地送去了东方的文明。从此,这里方才有了琵琶、房屋、种植甚至墓冢。
有人说,她一直对远嫁西域心存幽怨,她心中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国家大义。她心中怎么想,我们永远难以臆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她心存幽怨,即便梦牵故乡,但她的远嫁在客观上促成了乌汉的军事同盟,为公元前72年乌汉联军一举击垮匈奴,西域最终纳入中国版图,发挥了保证金和奠基石的作用。基于此,她称得上是中国公主中第一位有记载的民族英雄。
还有人说,她之所以被历史记住,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她的诗作和她的琵琶,而是她为祖国做出的牺牲。此人就是将细君写入《汉书》的班固。
四、解忧与肥王
爱美是人的天性,爱异地美女更是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天性。罗马皇宫里云集着世界各地的美女,就连中国现代军阀张宗昌都有着数不清的外国姨太太。我断定,军须靡对东方美人情有独钟。因为细君刚刚病逝,军须靡就以维持汉乌亲善为名,请求刘彻再赐一女。
又一位汉公主闪亮登场。
新公主名叫解忧,楚王刘戊的孙女,也是一位南国美人。刘戊是汉景帝时期“吴楚七国之乱”的主谋之一,叛乱失败后遭到残酷的惩罚,只有极少数的后代因为“皇恩浩荡”侥幸免死。解忧出生时,祖父刘戊已经自杀30多年。她出生在和细君一样的罪臣之家,没落而暗淡的童年生活,培养和磨炼了她独立而坚强的个性。与柔弱而敏感的细君决然不同的是,解忧不仅生得丰腴健美,英姿飒爽,而且落落大方,胆识过人,娇媚中蕴含着浓浓的英雄情结,具有一副忠君报国的侠肝义胆。
接到军须靡再次和亲的书信,刘彻立刻想到了这位远在徐州的侄女。就这样,19岁的解忧被封为“楚公主”,于公元前102年踏上了西去的漫漫途程。
公主也曾悲伤一时,但很快,她就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尽管前面是茫茫的草原戈壁,冽冽的寒风冰雪,艰难的异域生活,严峻的战争威胁。渐渐地,这个出生在罪臣之家、小时备受冷落的女子,在西域飘凝成了历史天空中最奇幻的一抹云霞。
初到乌孙的解忧并不顺利,因为她的丈夫军须靡像他祖父一样,也拥有汉匈两位公主。匈奴公主生有一子取名泥靡,而解忧却未能生子。几年下来,汉乌关系毫无进展。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公元前93年,军须靡病危,本来想册立自己与匈奴公主所生的儿子泥靡为嗣,无奈泥靡年龄尚小,而季父大禄的儿子翁归靡正值壮年,颇具威望与才智,于是,军须靡以退为进,宣布传位于堂弟,并且在乌孙贵族面前与翁归靡指天立誓:“泥靡长大后,以国归之。”
翁归靡登上昆弥之位后,已经分裂的乌孙再度统一。
因翁归靡看上去又肥又痴,所以乌孙人戏称他为“肥王”。按照风俗,肥王继承了解忧与匈奴公主。也许是性情相投吧,解忧接连为肥王生下了三位王子和两位公主。长子元贵靡被立为嗣子,从而打破了乌孙国继承人皆由匈奴公主所生的惯例;长女弟史嫁给龟兹王绛宾为妻,使得龟兹与汉朝保持亲密关系达一个世纪之久,成为西域都护府最可信赖的根据地,弟史也因此被汉宣帝特别加封为汉家公主;次子万年后来成为莎车王,小儿子大乐官至左大将,次女素光则嫁给乌孙若呼翖(xī,古同“翕”)侯为妻。公主家族成为乌孙最为显赫的家族。
这是一个和风劲吹的岁月,肥王对解忧不仅关怀备至,而且言听计从,乌汉双方进入了蜜月期,一度沉寂的丝路也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此时的解忧,使我想到了中国女足鼎盛时期的铿锵玫瑰。
大地每撒下一缕阳光,就会投下一片阴影。也许对乌孙亲近汉朝心怀不满,也许对匈奴公主受到冷落心有不甘,匈奴壶衍鞮单于终于公开发难,他调遣大军以巴里坤草原为基地,以车师国为跳板,长驱直入攻打乌孙国,并声称得到解忧方才退兵。
面对滚滚而来的匈奴铁骑,赤谷城内人心惶惶,亲匈奴势力趁机煽风点火,翁归靡一时没了主意。
解忧公主从幕后走到前台。她首先说服翁归靡绝不投降,然后派出特使向汉朝紧急求援。
此时的汉朝,比乌孙还乱。从汉昭帝刘弗陵病危到驾崩,朝中大事不断,权臣霍光甚至废掉了在位仅仅27天的刘贺。大臣们在为立谁为新君而焦头烂额且步步惊心,又哪里顾得上解救万里之外的乌孙?
救援乌孙的奏议拖了又拖,更无人响应出兵一事。在这内忧外患的三四年中,解忧公主费尽心机,拉拢利诱了一批首尾两端的匈奴贵族,着力为战马加料催膘,扩充昆弥近卫,奋力抗击匈奴的侵袭,使得匈奴铁骑始终不能进入伊犁河谷。在这段危难的岁月里,她展现了一代巾帼为夫解忧、为国排难的本色。
汉宣帝刘询即位后,解忧公主与翁归靡再次联袂上书汉宣帝,立陈汉乌联手、夹击匈奴的必要性,并保证出动乌孙最精锐的5万骑兵参加对匈奴的东西夹击。
公元前72年,刘询终于下定决心,派出五员大将率军挺进塞外,迫使匈奴仓皇退走。
随后,翁归靡亲自披挂上阵,西域校尉常惠手持汉朝符节随军而行,5万铁骑千里奔袭,直捣位于巴里坤草原的匈奴右谷蠡王的老巢,“三犁其王庭”,俘虏单于父辈、公主、诸王、都尉、千长、骑将等共计4万多人,获得牲口70余万头,可谓是大获全胜。史载,“匈奴遂衰耗,怨乌孙”。常惠还朝后,因功受封长罗侯。这一年是公元前71年。
战后,乌孙威望激增,成为西域诸国的一大偶像:丝路南道的莎车,在老国王死后,把解忧公主入侍长安的次子万年请去做了国王;丝路北道的龟兹王绛宾,辛苦地求娶了解忧公主的长女弟史为王后;东部的车师王乌贵,干脆投奔了乌孙,翁归靡收留他7年后才将他送到长安。至此,乌孙进入极盛时期,拥有居民12万户,63万人,军队也达到创纪录的188000人。
那可是一种鲜花着锦般的兴盛啊!
五、半路公主与落难公主
为表彰乌孙君臣的战功,刘询派长罗侯常惠带着贵重财物和锦缎,专程赶赴乌孙奖赏立功的贵族与将军。
公元前64年,翁归靡通过常惠上书刘询说:“愿以汉朝的外孙元贵靡为继承人,让他也娶汉公主,结两重姻亲,断绝与匈奴的关系。愿用马骡各一千匹作为聘礼。”
接到和亲的奏疏,刘询召集公卿们商议此事。东海兰陵(今山东苍山兰陵镇)人、大鸿胪萧望之认为,乌孙远离汉边,如有变故很难保护,还是不答应和亲为好。刘询则认为,乌孙新立大功,如今又主动交好,不能辜负了对方的好意。
刘询选定解忧公主的侄女刘相夫为第三位乌孙和亲公主,为她配备了百余人的仆从,并让她进入上林苑学习乌孙语。刘询还亲赴平乐观,会见匈奴使者和外国君长,大演角抵之戏和音乐、歌舞,庆祝汉乌和亲。
公元前60年,万里之外的长安,一支以长罗侯常惠为首的庞大送亲队伍,由300人的乌孙迎亲队伍陪同,满载着金银财帛与生活用具,在刘询写满希望的目光中启程了。
徐徐龟行的和亲队伍刚刚抵达敦煌,西域就传来了肥王翁归靡病逝的噩耗。不久,更坏的消息从西域传来,因为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已经成年,所以肥王病逝后,乌孙贵族们按照军须靡临终前与翁归靡的约定,拥立泥靡为昆弥,解忧之子元贵靡的昆弥之梦暂时破灭。
序幕竟然出现了纰漏,以至于正剧无法进行。听说元贵靡没有成为昆弥,常惠上书刘询:“愿将少公主暂时留在敦煌,我赶到乌孙,责备不立元贵靡为昆弥之事,回头再接少公主,可否?”一直对和亲持反对意见的萧望之再次进谏汉宣帝说:“乌孙向来在汉朝与匈奴之间摇摆不定,很难坚定地执行与汉朝的盟约。解忧公主去乌孙已40多年,边境也不得安宁,就是明证。如今我们因为元贵靡没有被立为昆弥而唤回少公主刘相夫,并没有失掉对周边民族的信义,也是汉朝的福气。少公主不唤回,战争就会爆发,徭役就将增加,根源由此而起,请陛下三思!”于是,刘询召回了在敦煌驻足观望的少公主,堂而皇之地取消了这对表兄妹的婚约,“半路公主”刘相夫半是庆幸、半是落寞地回到长安。世间多少事,无言可说,无象可形,只是一朵云儿往来,一缕清风游走。
汉朝抽身而去,尽管避免了一场纠纷甚至战争,却让事态无法阻止地向崩塌的一方滑落。元贵靡的声誉直线下降,解忧也失去了往日的风光,稳固多年的汉乌关系一夜间付之东流。
饱经冷漠的泥靡,对解忧公主垂涎已久。一旦成为昆弥,便立刻向自己的梦中情人求婚。按照风俗,解忧无奈地第三次改嫁给了泥靡。
绝望的爱情让人悲哀,让人恋栈,正如一片碎瓷,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反倒比一件完美的瓷器更有摇曳多姿的魅力。婚后,解忧对泥靡越是冷漠,泥靡对解忧就越加纠缠。泥靡不仅逼迫解忧为他生下了儿子邸靡,而且以十倍的疯狂倒行逆施,因此被称为“狂王”。
尽管同居一室,但解忧与泥靡已经形同陌路。即便是用倍数最高的放大镜,人们也无法在这桩婚姻中再发现一丝丝爱的痕迹,找出一个温柔体贴的原子。而且,在解忧看来,如果听任狂王为非作歹,继续衰落的乌孙必将难以摆脱被匈奴吞并的命运,大汉半个世纪的苦心经营也将付之东流。
过去再优美,也不能住进去;未来再艰险,也必须跨过去。这时的解忧已经不是那位足不出户的贵族小姐,而是一位驰骋沙场的草原骑手;她胸中奔涌的已经不是汉族女人的闺中愁绪,而是草原勇士的高亢情怀。时值汉朝派卫司马魏和意、副侯任昌送侍子到乌孙,解忧向两位汉使表达了自己的满腔怨愤,并表示多数乌孙人对狂王不满,除掉狂王并不困难。于是,双方开始紧锣密鼓地策划谋杀计划,准备摆下鸿门宴除掉狂王。
不承想,一流的解忧和汉使却在行动中犯了一个末流甚至不入流的错误,那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刺客宝剑刺偏,负伤的狂王趁乱逃走。问题是,这次刺杀不同于荆轲刺秦王,而是在刺杀者占优势的情况下精心安排的。这个低级错误实在令人吃惊,至今让人匪夷所思,或许一些看似偶然的事件真的能够改变历史。
立时,伊塞克湖南岸铁流滚滚而来,狂王的儿子细沈瘦发兵将解忧和汉使围困在赤谷城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公主和城中军民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血腥进攻。城墙内众志成城,城墙下血流成河。
日落时分,解忧公主在将士的护卫下,登上沾满鲜血的赤谷城墙,遥望着被如血的残阳染红的美丽的伊塞克湖,泪水蒙上了她的双眼。她对身旁的将士说:“我是这样地爱乌孙!乌孙的太阳是这样地美!”
身旁一位将军感慨道:“公主就是一轮不落的太阳啊!”
从汉文化的坐标看,那是一个桓宽写《盐铁论》、刘向写《说苑》的时代,而在遥远的西域,汉公主正浴血奋战。
数月之后,西域都护郑吉调集西域诸国兵马赶到赤谷城,方才将细沈瘦赶走。为了顾全大局,刘询派遣中郎将张遵带上良药前往乌孙给狂王疗伤,并赐予了20斤黄金和一匹彩绸。作为刺杀案件主谋,汉使魏和意、任昌被戴上枷锁,从尉犁坐囚车押赴长安斩首。
解忧闻讯,只有泪如雨下。
一场戏演到高潮,想要改变情节已不可能。无论多少人泪流不止,也终究要把结局演完。既是看客,何必当真;既是青衣,何必伤神。
六、愚蠢高官与智慧女仆
汉车骑将军长史张翁被刘询派到乌孙,专门负责调查刺杀事件的始末。刘询的本意,是要他稳住泥靡,表面上公事公办,但暗地里要替解忧公主解脱罪责,最好选择适当时机将泥靡干掉,起码也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人是唯一能接受暗示的动物。谁知,张翁不把自己看成“动物”,他自认为读过几卷圣贤书,竟然幻想万里之外的乌孙也尊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孔孟之道,认定解忧公主既然嫁给了泥靡就应该忠心不二,因此“大义凛然”地审查起了解忧公主。既然办案者客观公正,案情很快就水落石出,所有人证、物证都指向了解忧,真正的主谋无疑就是解忧,两位汉使只是辅从。于是,张翁板起一副居高临下的面孔,用铁的证据指责解忧“谋杀亲夫”。解忧不服,向张翁叩头,拒绝认罪。张翁居然揪住她的头发破口大骂。
竹可焚不可毁其节,玉可碎不可抹其白。解忧公主含泪上书刘询,痛陈了自己受到张翁审讯与体罚的经过。张翁被押回长安,先是下狱,然后斩首。
而张翁的助手——副使季都,同样没有领会朝廷的“暗示”。季都率领将士前去探视养伤的狂王,警惕性不高的狂王只带十几名随从将季都送出门外。此时下手,极易成功,季都却将这一良机白白错过。回到长安,刘询以“坐视杀死泥靡的大好时机”的罪名,将季都实施了宫刑,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
处置完这两个部下,刘询也奇怪:朝廷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愚蠢透顶的官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狂王受伤的时候,肥王与胡妇所生的儿子乌就屠与诸侯逃到北山,扬言匈奴大军将至,所以很多人都归服了他。解忧的刺杀计划流产后,乌就屠却成功地刺杀了泥靡,自立为昆弥。由于担心乌就屠归附匈奴,汉皇命令破羌将军辛武贤领兵15000人火速到达敦煌,准备西征乌孙。
恶战一触即发。
西域都护郑吉了解到冯嫽的丈夫与乌就屠关系密切,便把劝说乌就屠投降的重任交给了冯嫽。
和不一样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冯嫽,是解忧远嫁乌孙时的侍女。她不仅知书达礼、机敏过人,而且能言善辩,兼有特殊的语言天才。到达乌孙后,解忧待冯嫽如同姐妹,并将她嫁给了乌孙手掌重兵的右大将。就这样,解忧与冯嫽在王庭内外形成了掎角之势。
接到郑吉的指令,汉朝移植在西域的第二朵玫瑰铿锵登场。
像她的主子解忧一样,这位侍女出身的汉族女子也是一位义薄云天、韬略满胸的不凡女性,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冯嫽只身来到乌就屠的营帐,凭借着自己的凛然正气和伶牙俐齿,对乌就屠析以时势,晓以利害,硬是使得气焰嚣张的乌就屠低下了头颅。乌就屠战战兢兢地说:“给我保留个小昆弥之号就行了。”
在乌就屠答应投降的前提下,冯嫽回到长安向刘询报告了事件的经过。刘询任命冯嫽为正使,竺次、甘延寿为副使,锦车持节回到西域,全权处置乌孙事件。冯夫人回到乌孙,将乌就屠召到赤谷城长罗侯常惠的官邸,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分别赐给印绶。公元前53年,长罗侯常惠率三校来到赤谷屯田,并负责将乌孙分为大、小昆弥二部,划定了地界,让肥王与解忧所生的元贵靡担任大昆弥,领户6万;让肥王与匈奴公主所生的乌就屠担任小昆弥,领户4万。
经过一双纤纤玉手的点拨,一场错综复杂的恶性事件得到平息。
可以说,刘询派70岁高龄的常惠来到赤谷城屯田,是一步高棋。常惠所率领的三校,按每校1000人计算,赤谷城屯田士卒达3000人;按每人种田20亩左右计量,赤谷城屯田规模应该在5万亩以上。这支力量,足以让乌就屠毛骨悚然,如履薄冰。
岁月载得动志向,却载不动年龄。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公元前51年,元贵靡、邸靡病死,元贵靡之子星靡代为大昆弥。在得到刘询的特别恩准后,七十高龄的解忧带着三个孙子、孙女与冯夫人一起东返。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回到京城后,她被安置在上林苑中的蒲陶宫,朝见礼仪与皇亲公主待遇相等。从此,她将回忆浓缩在一个叫“时光”的光盘里,慢慢品读。
两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9年,解忧在长安仙逝。
行笔至此,我的耳边响起唐代诗人常建的《塞下曲》: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七、外战郅支
就在乌孙大、小昆弥分设前后,草原上的匈奴也发生了空前惨烈的内讧。
先是驻守西域的匈奴日逐王因为没有当上新单于,一气之下率部归顺了汉朝。不久,匈奴境内发生了蝗灾、冻灾、饥荒以及“五单于并立”的内战。经过多轮次火并,最终剩下了南北两个单于。弟弟、南单于呼韩邪于公元前51年向刘询称臣投降。哥哥、北单于郅支因担心汉朝与南单于的联合进攻,慌忙夺路西去,将希望的目光投向了乌孙。
郅支单于知道,乌孙国的小昆弥是乌就屠,此人体内有着一半匈奴血统,他不仅掌控着乌孙最强大的军队,而且因为汉朝强立元贵靡为大昆弥,并且偏袒元贵靡的继任者星靡,一直对汉心怀怨恨。于是,郅支亲拟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派出得力信使赶往乌孙,表达了合兵一处、共谋霸业的愿望。
接过书信,乌就屠冷笑数声,招来刀斧手,将郅支的信使砍下脑袋,再将信使的头颅装进木匣送往西域都护府。然后,乌就屠发兵8000进击郅支。在乌就屠看来,郅支是一只丧家之犬,战斗力与强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能够一战擒获,或许能借此赢得汉的倚重,起码也能洗白自己的“胡妇子”身份。
别忘了,郅支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枭雄,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历练,身边也聚集了数万铁血精骑,奈何不了汉难道奈何不得乌孙?听说乌孙来攻,郅支单于立刻勒兵上马,列阵出击。接战不久,郅支就将乌就屠击溃。
按说,这是郅支为祖先报仇的大好机遇,但经验丰富的他并未恋战。因为他清楚,如果他乘胜攻入伊犁河,西域都护府联军不久就会前来救援,到那时,他将陷入泥潭难以自拔。于是,他向北攻入乌揭、坚昆和丁零,在坚昆设立了新单于庭,一时间颇有白手起家、搞出一个大匈奴帝国的势头。
偏远而寒冷的坚昆,东距原单于庭7000里,南距车师5000里,周围并无强悍的国家,汉军也鞭长莫及。以此为根据地,北匈奴开始频频出击乌孙。而裂土分治的乌孙,每一次都反击乏力,随时面临着灭顶之灾。
危难时刻,一个偶然事件救了乌孙。
这个偶然事件的导演,就是郅支。公元前44年,郅支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要求仿效弟弟呼韩邪“内附”汉,同时要求送还入侍长安已达十年的质子、右大将驹于利。汉元帝刘奭很是高兴,不仅设宴款待了北匈奴使者与质子,而且当面答应放质子回到父亲身边。第二天,他召集大臣商议如何护送质子西归。
一上朝,大臣们就为送不送质子回国争吵起来。刘奭一脸不高兴地说:“现在讨论的,不是送不送质子回国的问题,而是如何护送质子回国的问题!”言外之意,我已经当面答应送质子回国,君无戏言,覆水难收啊。
对于如何护送质子回国,大臣们也有着重大的分歧。御史大夫贡禹和博士匡衡感觉到了北匈奴此举的反常,便联合劝谏说:“北匈奴距离汉朝过于遥远,郅支为人又素来奸诈,是否真心归附难以度量,最好的办法是,使者将质子送出塞外便立刻返回,以防对方有诈,遭遇不测。”
然而,已被任命为使者的谷吉却语气坚定地说:“汉与北匈奴有羁縻关系,养其儿子已达十年,德泽十分深厚,质子回国而汉却不派使者相送,如同有子不养,有畜不饲,会让他们弃前恩,立后怨,失去从属之心,这对汉是十分不利的。我既然幸运地被任命为强汉之使,理当前往北匈奴宣谕汉的厚恩。事成,则郅支归附;不成,仅仅是我一人丢掉性命而已。如果对方怀有禽兽之心,无缘无故地杀掉我这个使者,那么他就会背上老少共愤的滔天大罪,必然远遁而去,再也不敢靠近汉边。以一个汉使的性命来换取万千百姓的安宁,国之计,臣之愿也,我愿送质子到达北单于庭。”
话已至此,刘奭只能同意谷吉的建议,由谷吉护送质子前往郅支单于庭。
被注定的意外,不是意外。郅支一见儿子安全返回,便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在南、北匈奴交界处的南匈奴残忍地杀死了汉使谷吉。我们看不到谷吉临死时的表情,对于这种结局他早就预见到了,但他不理解北匈奴为什么真的这样做,他不会后悔冒险前来,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求饶,他能做的或许只有不停地警告对方杀死自己的严重后果,并高声大骂北匈奴“顽固不化”。看来,这种自以为是的顽固如同一堵石墙,任何试图达成谅解的努力都会碰得粉碎。
须知,人的欲望,包括占有和谋取,追求和获得,是与生俱来的,本无可厚非。但欲望膨胀到无限大,或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或欲壑难填,无有穷期;或欺世盗名,招摇过市,得则大欣喜,失则大沮丧,神经像淬火一般经受极冷极热的考验,难免要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落一个身心憔悴、朝不保夕的结果。儿子回来了,那口恶气也出了,郅支心里十分痛快。但最惬意的时候,往往是失败的开始。当平静下来,郅支便意识到闯了大祸,他自知汉朝会联合南匈奴前来报复,于是决定迅速西逃。
郅支西逃的目的地,是锡尔河北岸的康居。此时的康居,南靠大月氏,东南与大宛接壤,东邻乌孙,东北抵坚昆,是一个拥有60万人口、十几万军队的地区强国。郅支到达康居后,与康居王互相娶了对方的女儿。不久,郅支单于就依靠超人的政治手腕控制了康居王。
有了新的资本,郅支再次胆大起来。他先是带领康居与匈奴联军,数次向东攻入乌孙,兵锋几度逼近赤谷城,造成乌孙上下既心惊胆战,又不堪其扰。后来,因大、小昆弥无能,竟然让郅支攻到赤谷城下,大批民众被杀,无数的牲畜被抢走,致使乌孙西部边境空虚如气,“不居者且千里”,犹如对强盗敞开了大门一般。
向东收拾完乌孙,郅支又向南攻击大月氏、大宛、乌戈之属,向西欺负安息,搅得中亚一片血雨腥风,古老的丝绸之路也被他截断。更有甚者,郅支对前来求取谷吉尸体的汉使说:“我所居住的地方异常困厄,正准备再派一个质子入侍长安,投奔强汉呐!”然后,像一个无赖一样盯着汉使冷笑不止。
郅支单于所言,一如我们听到了蚂蚁说地球太小,不够它们做一个翩翩起舞的舞台。
对此,一伙汉人无法忍受了。公元前36年,在郅支杀害谷吉8年之后,副校尉陈汤挟持西域都护甘延寿,以皇帝的名义秘密调发屯垦军和西域联军共4万余人,兵分两路——南路翻越葱岭,穿过大宛国;北路穿过乌孙国,在郅支的老巢郅支城下形成合围,城池很快陷落,无处躲藏的郅支被砍下脑袋。
远在乌孙的大昆弥星靡、小昆弥乌就屠比刘奭还要兴奋,因为汉朝报的是一箭之仇,而乌孙避免的是亡国之祸呀。
但是,外伤尚可以外力医治,可内伤呢?
就在周边国家认为乌孙可以东山再起的时候,它却令人失望地走向了穷途末路。
八、刺杀成瘾
历史链条的某些环节,总由一些既五光十色又啼笑皆非的怪圈组成。我们在为细君和解忧远嫁乌孙津津乐道的同时,不得不面临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汉匈争相与乌孙和亲,也为乌孙埋下了内讧的种子。特别是冯夫人与常惠将乌孙分为大小昆弥,从表面上讲避免了矛盾激化,却在客观上造成了乌孙的分裂。
与包括《汉书》在内的许多中国史对冯夫人极尽褒奖不同,我对冯夫人的这一举措一直不以为然。我不是一个男权主义者,不会给她扣上“妇人之见”的帽子,但可以将此定性为一个“短视之举”。因为拥有汉家公主骨血的大昆弥,与拥有匈奴公主骨血的小昆弥,尽管有着共同的父系,却因母亲分别属于两个仇深似海的大国,所以有着与生俱来的对立与仇视,一直貌合神离、势同水火。如今她又人为地将乌孙分成大小二部,这就等于在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划了一道鸿沟,这道鸿沟将成为这对兄弟及其各自的后人永远仇恨、互不信任的借口。接下来,大的想吃掉小的,小的又不服气大的,哪一方都试图压倒对方进而一统江湖,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毁灭心爱的国家。就这样,乌孙渐渐笼罩在恐怖主义的阴云之下,变成了十步一杀的刺客天堂,陷入了持续内斗的怪圈,王权神授在这里成为天大的笑话,国力渐渐衰减到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地步。对此,冯夫人难辞其咎。
果然,解忧东归之后,大昆弥星靡为人怯懦,难以服众,乌孙再次发生内乱。
于是,刘奭自然想到了大小昆弥分设的始作俑者冯夫人。“家是你分的,还是有劳你去调停吧!”已经不算年轻的冯夫人只能奉诏西行。你别说,她分家没分好,但处理起纠纷来还是有些手段。史载,她一到乌孙,内乱就戛然而止,星靡系和乌就屠系从此保持了17年的表面和谐。
须知,把国家和平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无奈的也是可悲的。冯夫人等分家的当事人一死,乌孙就爆发了三次内讧。
第一次是小昆弥被弟弟暗杀事件。乌就屠死后,儿子拊离被汉册立为小昆弥。公元前30年,拊离被弟弟日贰所刺杀。弟弟刺杀兄长时,并未意识到长期以来乌孙背后那只无所不能的巨手。闻听自己册立的小昆弥被杀,汉成帝刘骜大怒,立刻派出使者赶到乌孙抓捕幕后黑手。日贰畏惧汉的天威,赶忙逃到康居国避难。汉使抓不到凶手,只能拿日贰的亲信祭刀,然后扶立拊离的儿子安日为小昆弥。与此同时,汉派遣己校尉屯驻姑墨,准备随时发兵擒杀躲在康居的日贰。
汉朝在行动,安日也没闲着。新上台的小昆弥安日尽管年纪不大,但胆识超群、工于心计,大有祖父乌就屠的遗风。他直接策划了一场诈降的好戏,派手下的贵族姑莫匿等3人伪装成叛逃者,成功打入了日贰阵营,最终趁曰贰不备,一刀砍下了日贰的首级,不仅报了杀父之仇,而且提升了自身权威,也省却了汉军千里征讨的辛苦,可谓一石三鸟。作为奖赏,西域都护廉褒特别赐给姑莫匿等3人20斤黄金、300匹绸缎。
虽然内讧已平,但也使刺杀变成了政治斗争的常规。公元前17年,刺杀的受益者安日也被降民所刺杀,乌孙各个翖侯趁机争权夺势,小昆弥陷入了空前混乱。汉无奈,要求前西域都护段会宗前往处置乱局。本来已经准备致仕的段会宗,在同僚们“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质疑声中,顾不上鞍马劳顿,毅然前往乌孙,利用自己的声望,经多方调停,终于达成了协议,扶立安日的弟弟末振将为小昆弥。
第二次是小昆弥暗杀大昆弥事件。在小昆弥发生内讧时,大昆弥管辖区却十分平静。原来,新任大昆弥雌栗靡不但继承了父亲星靡的宽厚,而且拥有父亲所不具备的魄力,一直公平、公开、公正地处理各类纠纷,使得大昆弥辖区出现了多年未有的万民一心的局面,连小昆弥的许多部属也自动投奔到雌栗靡帐下。
所谓嫉妒,其实就是用别人的成功折磨自己。小昆弥末振将睡不香了:与其被渐渐蚕食,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末振将采用了哥哥用过的诈降之计,安排手下贵族乌日领投奔雌栗靡,然后成功地刺杀了雌栗靡。事变发生后,段会宗与西域都护立雌栗靡的叔父、解忧公主三子大乐将军的孙子伊秩靡为大昆弥。对于小昆弥的处罚,仅限于把他在长安的侍子惩罚性地贬为官奴婢。这样做,显然是在息事宁人。
殊不知,雌栗靡的威望太高了。据说,雌栗靡生前为人十分宽厚,就连一个名叫难栖的翖侯得罪了他,他都一笑置之,难栖从此对他十分爱戴。得知大昆弥被刺杀,难栖悲痛欲绝,这种悲痛之情渐渐凝结成难以抑制的仇恨,最终促使难栖起了杀心,并将凶手末振将一击致命。
消息传到长安,刘骜既脸上无光,又心中恼火,便传令段会宗征发西域戊己校尉和各国联军,前往赤谷城兴师问罪。
经验丰富的段会宗并没有简单地执行皇帝的诏命,因为他不想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更不想拿部下的生命去做赌注,而是对兴师问罪过程中可能遇到的一切问题做了充分的估计,在多个选项中做出了一个最为冒险但代价最低的选择。
他像以往历次巡视一样,只带上30名精壮弓箭手走进了乌孙赤谷城,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小昆弥末振将的太子番丘找来,一边和颜悦色地亲切交谈,一边悄悄拔出利剑将他刺死,报了番丘之父暗杀大昆弥之仇。一名乌孙卫士意外逃脱,将番丘被杀的消息传播开来。末振将的侄子——安日之子乌犁靡闻报,立即调遣数千骑兵将段会宗困在城中。
年轻无极限,也没有大脑。年少气盛的乌犁靡一到城下,便破口大骂段会宗是一个只会偷袭的无耻小人,更是一个应该天诛地灭的刽子手,并厉声质问道:“欺我乌孙无人邪?”段会宗登上城头,以剑遥指乌犁靡,仰天狂笑之后,方才狠狠地说:“如今你率领大军前来杀我,如同拔汉朝一根牛毛一样容易,可是千万不要忘了,大宛、郅支比尔等强大百倍,但我汉军割取他们的人头如探囊取物一般,你是要步他们的后尘吗?”话音未落,城下的乌犁靡已经跪倒,以近乎哀求的口气对段会宗说:“末振将叛汉,父债子还,你们杀他的儿子是对的。我等无罪,请勿诛讨。”段会宗回应:“好吧,你们不必惊慌,也不要潜逃。”于是,小昆弥的部下感激涕零,解围而去。
公元前11年,这段峰回路转、跌宕奇诡的故事传到长安,刘骜喜不自胜,下诏封段会宗为关内侯,赐黄金万两。
第三次是小昆弥的弟弟造反事件。从表面上看,刺杀事件已经平息,但事件的后遗症却在持续发酵,小昆弥的亲属并不服气,末振将的弟弟卑爰疐(zhì)率8万多部众投奔了康居,试图借助康居之力兼并大、小昆弥。
藏起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树林。大、小昆弥担心被卑爰疐各个击破,都比之前更加亲密地依附于西域都护。在强大外力的作用下,乌孙与汉居然形成了一只难以下口的铁拳,这是卑爰疐万万想不到的。
时光流逝到公元1—5年,客居他乡的卑爰疐已坐了十几年冷板凳,银色染上了双鬓,他那吞并乌孙的梦想已被岁月销蚀得如同秋日落叶。经过再三权衡,他以刺客乌日领的脑袋为见面礼,公开宣布投效汉朝。考虑到他手下拥有大量部众,汉平帝刘衎封他为归义侯。
既然接受了汉的节制,就应该规规矩矩做人,但卑爰疐本性难改,仍恃强凌弱,不断地派兵蹂躏大、小昆弥。在数次警告无效后,西域都护孙建将卑爰疐刺杀。其实,历史上和现实中有很多人就像卑爰疐一样:在庙里敲钟,却惦记着化缘的自由;而外出化缘,又渴望庙里的清净。
在接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乌孙先后有7名昆弥和贵族死于暗杀。每一个侥幸活过50岁的乌孙贵族,在被恭敬地送入家族墓地之前,都曾亲身经历过至少一次暗杀。这就是分裂后的乌孙。汉西域都护时而安抚,时而镇压,没有经历过一年的太平岁月。
九、加入哈萨克
如果乌孙人因此而埋怨汉朝,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因为强盛的汉朝一灭亡,乌孙人就甘尽苦来了。
新始建国五年(公元13年),大小昆弥派遣使者到长安朝贺,大昆弥,是中国的外孙;小昆弥,乃匈奴的外孙。王莽为了示好作乱的北匈奴,特意将小昆弥使者的座次不合常规地排在了大昆弥使者之前,成为令西域各国嗤笑的黑色幽默。王莽此举,使得西域各国更加瞧不起新朝,焉耆王率先发难,攻杀了西域都护但钦,地处极西的乌孙从此淡出了中原王朝的视线。
之后,小昆弥境内出现了一个新国家悦般,它是匈奴、白匈奴和大月氏联合体。只有乌孙西部的大昆弥勉力支撑,苟延残喘。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这就是构成中国历史的帝国定律,乌孙也不例外,而且当一种文明衰落崩溃时,外来蛮族总会适时出现。5世纪初,草原霸主柔然与悦般国开始联手鲸吞西域,水草丰美的乌孙国成为首当其冲的猎物,赤谷城被夷为平地,乌孙残余被迫西逃天山。
公元435年,北魏卷入了西域争夺,将柔然的盟友悦般拉拢到了身边,使乌孙人看到了复兴的曙光。于是,乌孙带头派遣使者到北魏朝贡,从而掀起了西域各国脱离柔然入贡北魏的浪潮。时隔两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派董琬、高明出使乌孙,将乌孙纳为属邦。转过年头,拓跋焘又派兵深入漠北攻击柔然,不料被柔然挫败,柔然吴提可汗趁势兵犯西域。之前,悦般与乌孙带头反叛柔然而攀附北魏,一度使得柔然威风扫地,如今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此后十几年,草原帝国柔然先是迫使悦般远走欧洲,然后为苟延残喘的乌孙补上了最后一刀。
乌孙余部被迫翻越天山,南迁到葱岭苍茫的群山中,与当地的塞人杂居,当起了最原始的牧民,显赫一时的乌孙国从此绝迹于史册。柔然西去后,天山以北的乌孙故地被东西突厥瓜分。成吉思汗占领中亚后,残存的乌孙人相继成为蒙古金帐汗国(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封地,后为术赤的次子拔都继承)、白帐汗国(术赤长子斡尔达的封地)、蓝帐汗国(术赤幼子昔班的封地)的臣属。
1456年,蓝帐汗国月即别克烈汗和贾尼别克汗率领下属的乌孙、康里、克烈、乃蛮、弘吉剌惕、都拉特、札剌亦儿等部落投奔东察合台汗国,以楚河和塔拉斯河流域为基地,建立了哈萨克(突厥语意为脱离,迁徙)汗国,定都土尔克斯坦城。
作为世界火药桶的中亚,绝非一块和平的乐土,哈萨克汗国一出生,就被迫加入了与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帝国及昔班尼汗所属的乌兹别克部落长达30年的群殴。
如同在酒宴上,话少的人一般不会被灌醉。得益于自己的低调与谦和,哈萨克汗国在夹缝中渐渐坐大,在哈斯木汗统治时期达到了鼎盛,领地东南据有七河流域,南至锡尔河,西达乌拉尔河流域,北到伊施姆河,东北包括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辽阔区域,人口膨胀到百万以上。
公元16世纪末,哈萨克按血缘关系划分为三个玉兹(突厥意为部分、方面)。
大玉兹即乌鲁玉兹,又称大帐、右部,占据着七河流域及楚河、塔拉斯河流域的肥美草原,以乌孙部为主体,由康居国后裔康里、乌孙大禄的后裔都拉特(唐代称咄陆)、撒里乌孙突骑施、突厥可萨、北匈奴悦般国后人阿勒班、札剌亦儿、素宛、千希克勒、恰普拉施特、斯尔格里等构成。
中玉兹即奥尔塔玉兹,又称中帐、左部,冬季驻扎在萨雷苏河和锡尔河中下游,夏季在额尔齐斯河与托博尔河、伊施姆河畔游牧,以葛逻禄的后裔阿尔根部为主体,由克普恰克(东钦察人),塞种人后裔克尔塞克、别斯塞克、波尔塞克、卡尔塞克部,克烈、乃蛮、篾儿乞惕、弘吉剌惕部等构成。
小玉兹即基希玉兹,又称小帐、西部,以奄蔡(阿兰人)后裔阿里钦为主体,由拜乌勒、艾里木乌勒和节特乌勒构成,冬季在伊别克河、乌拉尔河畔游牧,夏季则迁往阿克提尤别草原。
从以上构成不难看出,此哈萨克非彼乌孙,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血民族。经对昭苏土墩墓、早期天山乌孙组、哈萨克斯坦境内的乌孙头骨、中亚七河地区乌孙头骨的研究,乌孙大多属于短颅型欧洲人种的帕米尔—费尔干类型(也称中亚两河类型)、安德罗诺沃型(原始欧洲人种的一个变种,为中亚铜器时代居民,因发现于俄罗斯安德罗诺沃村的墓地而得名),还有少量的北欧型及地中海与北欧型之间的类型。而现代哈萨克人则属于南西伯利亚类型,也叫图兰人类型,颅形较短,与现代吉尔吉斯人、中世纪突厥人相近。
更意外的是,学者刘迎胜认为,如今已经没有纯粹的乌孙人,哈萨克中的“乌孙”部落,来自于蒙古许兀慎部(旭申)。
但任何的学术争论都无法替代历史,我们的话题还要继续。
十、旷世英豪
公元1678年,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称可汗。恰逢叶尔羌汗国发生内讧,噶尔丹应邀南下,一举攻占了叶尔羌城。
失去了叶尔羌这道屏障,哈萨克汗国彻底暴露在噶尔丹的獠牙之下。1723年,准噶尔人征服了大玉兹和中玉兹,小玉兹汗西逃。
在无边暗夜中,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他叫阿布赉(lài),原名阿布力曼苏尔,1711年出生在中玉兹贵族家庭,是哈萨克江格尔汗的五世孙,突厥斯坦城总督、“吸血鬼”阿卜赖的孙子。汗国都城陷落那年,他的父亲瓦里战死,12岁的他跟随母亲流亡到希瓦汗国。16岁那年,他独自回到哈萨克草原,先是在大玉兹乌孙部贵族吐列比家放牧,之后又到中玉兹财主帖木儿家当长工。20岁以后,他毅然报名加入了哈萨克骑兵部队。
1733年,阿布力曼苏尔身跨黄色战马,参加了阻击准噶尔人入侵的战斗。准噶尔名将恰尔希接连将几位哈萨克勇士挑落马下,导致哈萨克军团阵脚大乱。见此情景,阿布力曼苏尔怒目圆睁,高喊着“阿卜赖”,跃马横刀冲上前去,一刀将恰尔希斩落马下,哈萨克军团反败为胜。
战后,本方统帅——中玉兹可汗阿布勒班必特既振奋又惊奇,紧紧抱住勇士的肩膀,好奇地询问:“你为何高喊阿卜赖?”勇士回答:“阿卜赖是我的祖父,我高呼他的名字,是希望他给我力量。”听完勇士的话,统帅更兴奋了,因为他的祖父就是阿卜赖的兄弟。从此,统帅称勇士为兄弟,并推举他担任了自己的副手。一战成名的勇士,从此被称为“阿布赉”。
时隔两年,中玉兹另一位可汗——头克汗之子赛买客去世,阿布赉与阿布勒班必特成为并列的可汗。
1741年,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发兵攻入哈萨克草原,一路进击中玉兹,一路进击小玉兹。面对敌强我弱的不利局面,中玉兹决定避其锋芒,由阿布勒班必特汗率部撤退,由阿布赉汗负责殿后。经过一番血战,阿布赉汗甚至斩杀了噶尔丹策零的儿子,仍旧没有摆脱对方的围追堵截,最终力竭被俘。
噶尔丹策零亲自审问了阿布赉。“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噶尔丹策零声色俱厉,但阿布赉端凝若山:“杀死你儿子的不是我,而是哈萨克人民,我的手只是履行人民的意愿罢了!”噶尔丹策零恼怒地摇摇头,下令把阿布赉打入死牢。
“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戴着沉重的枷锁,阿布赉汗被准噶尔人扔进了一间牢房,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品尝审讯、谩骂与体罚。在无尽的暗夜里,他一遍遍地反刍哈萨克人失败的原因——分裂。是啊,正因为大中小玉兹各自为政,才能被准噶尔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分裂带来灾难,团结就是力量。他暗下决心:若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一定团结所有哈萨克部落,重建伟大、统一的哈萨克汗国;若有走出牢笼的那一天,他一定带领团结一心的哈萨克,击败并肢解骄横的准噶尔汗国。
1743年9月5日,一个令哈萨克人奔走相告的日子,被囚禁两年之久的阿布赉汗重见光明。为了他的释放,大玉兹的吐列比带领90人的庞大亲善队伍赶赴准噶尔汗国谈判,送上了无数财宝;中玉兹阿布勒班必特汗不惜宣布臣服准噶尔汗,并把儿子送到伊犁做人质,最终诱使准噶尔汗做出了一个让他们日后后悔不迭的释放决定。
经历了无边的暗夜,才能明白阳光的可贵;品尝了分裂的苦果,才能感悟团结的甘甜。阿布勒班必特汗首先站了出来,以年迈体弱为由,公开表示自己不再称汗,甘愿接受阿布赉的统辖,并号召哈萨克贵族们共同推举阿布赉为三个玉兹共同的可汗。为此,我们应该向阿布勒班必特汗这位急流勇退的头领致敬。既然不能创造历史,那么就把创造历史的机会让给贤者。急流勇退,让出原有的“位置”,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的价值,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并会一如既往地受到民众的尊重。一如稻谷,离开了风光于田埂的日子,就有了宝藏于仓廪的时光。
上任后,阿布赉并未急于发动进攻,而是一边派遣使者与准噶尔汗国虚与委蛇,麻痹敌人;一边组织工匠打造兵器,训练兵马。他需要时机,一个一击致命的时机。
1745年,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病死,他的嫡长子策妄多济那穆扎勒继位,是为阿占汗。阿占汗是一个浪荡而残暴的少年,因为他过于年轻与轻率,国事暂由姐姐鄂兰巴雅尔把持,姐弟俩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显然,这就是哈萨克人东山再起的良机。于是,哈萨克汗国精锐尽出,从四面八方进入准噶尔的领地,狂风扫落叶般收割着蒙古人的脑袋,一块块本属于哈萨克人的草场失而复得。
1750年的一天,阿占汗的脸上阴云密布。年少轻狂的他,把战事恶化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姐姐,并把姐姐关进了牢房。很快,他的姐夫萨英博洛克与噶尔丹策零的庶长子喇嘛达尔扎相勾结,通过军事政变囚禁了阿占汗,并且剜去了他的双目,让他在姐姐没有坐热的牢房里永远品尝黑暗。之后,喇嘛达尔扎成为大汗。准噶尔贵族达瓦齐与辉特部酋长阿睦尔撒纳不服,又怕遭到新汗的暗算,于是投奔阿布赉汗寻求政治避难。
消灭准噶尔,早在阿布赉汗的计划之内,如今前来投靠自己的两个人,无疑是两颗肢解准噶尔的棋子。1752年,阿布赉汗支持两个避难者出兵,从山间小道偷袭伊犁,袭杀了喇嘛达尔扎,帮助达瓦齐夺取了准噶尔汗位。但事后,阿睦尔撒纳关于平分准噶尔汗国的要求被达瓦齐回绝。一怒之下,阿睦尔撒纳归附了清廷,被封为亲王。1755年春,清军兵分两路进攻伊犁,达瓦齐被俘,准噶尔汗国寿终正寝。
盛春五月,准噶尔汗国被灭的消息传入紫禁城,乾隆亲笔撰写了《平定准噶尔勒铭伊犁碑》。金秋十月,乾隆兴致不减,再次亲笔撰写了《平定准噶尔告成太学碑》,勒石于大成殿前。碑文中豪情满怀地说:“准噶尔是役也,定议不过二人,筹事不过一年,行兵不过五月!”言外之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事实证明,乾隆的话说得有点早也有点过了。降清的阿睦尔撒纳自恃有功,要挟清封其为大汗。乾隆察觉到了他的野心,下令将他召回内地。在前往热河的路上,阿睦尔撒纳寻机逃回塔尔巴哈台,悍然发起了反对大清的叛乱。
对此,乾隆感觉大失面子,他从此认定准噶尔人根本无法用仁义感化,只有用屠刀说话。1757年,清朝远征军兵分数路,对准噶尔实施夹攻。恰逢天花流行,准噶尔军队自行瓦解,阿睦尔撒纳在逃到俄国后染上天花病死。没有死于天花并坚持游击战的准噶尔人被满洲兵团全部屠杀。哈萨克汗国200年的强大对手准噶尔人,就这样化为无形。
同年5月,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征讨准噶尔残部的大清富德将军到达巴尔喀什湖东部的爱唐苏河,阿布赉汗属部宣布归附清朝。6月,阿布赉汗在爱古斯河畔举行迎接清军仪式,正式归顺清朝。不久,阿布赉汗派出使团前往大清朝觐,乾隆在承德避暑山庄热情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哈萨克人。
一年后,南邻的浩罕汗国也向清朝投降,成为大清的保护国。
1771年,土尔扈特东归那年,乾隆正式册封阿布赉为汗。哈萨克汗国与安南、朝鲜、暹(xiān)罗、琉球一样,成为大清藩属国。
1781年5月,东方的台湾发生铺天盖地的海啸,数万人葬身巨澜。西域腹地的哈萨克汗国也传出噩耗:阿布赉汗在出征途中因病去世,终年70岁。
从此,“阿布赉”成为哈萨克民族的战斗口号。中国近代哈萨克诗人柯仁深情地吟咏道:
保卫,保卫,汗腾格里堡垒,
我们喊阿布赉、阿布赉、阿布赉。
他是我们的祖宗,
他是我们的英雄。
他是我们的生命源泉、生命源泉,
擎着胜利旗,飘扬在山巅。
前进、前进、前进、进,
在阿布赉的再生中。
齐心协力,创造大同,
在阿布赉的再生中。
十一、噩梦醒来是早晨
伟人一去,哈萨克固有的离心力再次爆发,团结统一的哈萨克汗国分裂为多个兀鲁斯(意为部落领地)。
早就虎视眈眈并装备着火枪大炮的俄罗斯帝国趁机向哈萨克西部边境渗透,英勇无畏的哈萨克骑兵则以马刀、弓箭和血肉相抵抗。这意味着,不论时机是否成熟,不论哈萨克是否分裂,不论谁带兵打仗,拥有热兵器的一方终将稳操胜券。英国诗人希莱尔·贝洛克在1898年总结得恰到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有马克沁机枪,而他们没有。
西部的小玉兹和中玉兹首先被俄国人占领,小玉兹被划归俄国奥伦堡总督管辖,中玉兹则被划归俄国西伯利亚总督管理。阿布赉汗共有12个妻子,30个儿子,40个女儿。他的长子瓦里被沙皇任命为中玉兹可汗,另一个儿子卡瑟穆被任命为苏丹,瓦里之子钦吉思则被任命为大苏丹、上校。
南部的大玉兹则在19世纪20年代被浩罕汗国所征服。
1822年,沙皇俄国下达了一纸命令,宣布哈萨克汗国就此结束。消息像暴雪一样覆盖了草原,哈萨克人的民族热情被迅速催醒,反抗沙俄殖民统治的战斗终于爆发。期间,卡瑟穆的孙子——中玉兹汗克涅萨热·卡瑟莫夫脱颖而出。1841年,克涅萨热作为“三姓阿拉什(古称,指三个玉兹)可汗”被部下用白毡抬起,成为草原女儿们一面高扬的旗帜。
1847年夏,天山被乌云久久笼罩着,像一个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谜语。克涅萨热被传统盟友吉尔吉斯人出卖,他与亲兄弟那吾鲁兹拜一起,带着不泯的雄心壮烈殉国,历时391年的哈萨克汗国落下帷幕。由此,哈萨克人民开始了长达144年的殖民岁月,巴尔喀什湖东南的七河地区被沙俄占领。
噩梦还在延续。1864年,俄国人的铁蹄踏上了大玉兹旧地上的浩罕汗国,用摧枯拉朽的枪炮折服了浩罕汗。为了实现永久占领,沙皇将俄罗斯人大量地迁入了哈萨克地区。同时,占领者放出话来:“哈萨克人如果想活命,就赶紧离开这片富庶的土地!”几乎是在刀尖的驱赶下,哈萨克人被迫背井离乡,迁移到人畜难以存活的沙漠地带。
人们只能奋起反抗。浩罕汗国于1875年爆发了反对沙俄奴役的起义。按说,俄国人应该作些让步,最起码也应该软硬兼施吧。但沙皇说,我这里没有自由和平等,只有屠刀和大炮!在扑灭起义之火后,沙皇索性废掉了浩罕汗国,在那里设置了费尔干纳省,隶属于土耳其斯坦总督。哈萨克人被一分为三,分别归三个俄国总督府管辖。
既然停摆的钟表每天都有两次是准时的,那么一个人也没有理由总是倒霉。十月革命后,俄国境内的哈萨克人呼吸到了苏维埃带来的新鲜空气,哈萨克成为苏联的自治共和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大量哈萨克人加入了苏联红军,挺进到反抗德国法西斯的第一线,涌现出了一批一往无前的战斗英雄,那个将红旗插上德国国会大厦圆顶的包尔江·玛穆什,就是哈萨克人。哈萨克大草原也成为苏联的大后方,哈萨克男子全部转变为工人,女人和孩子则接过马鞭从事放牧。在苏联所有战备物资中,射向德国军队的每2枚炮弹中的1枚,每10发子弹中的5发,每位战士的皮衣皮帽,几乎都是在哈萨克工厂里制造的。
尽管哈萨克与俄罗斯人并不同源,也没有共同的文化,但还是一度摈弃前嫌,为了人类的生存与自由共同战斗着。
要知道,把语言、风俗、信仰和民族感情毫无联系的部族硬捏到一起是不会长久的。一个世纪后,一个脑瓜上绘着地图的改革家推行了三权分立的民主化改革,实行了多党制,从而导致大一统的苏联局势失控。在公元1991年8月19日苏联老共产党人发动的政变流产后,这位改革家要求苏共中央解散,听凭各共和国共产党决定自己的命运。此语一出,联盟便以雪崩的速度轰然解体。12月13日,中亚五国在土库曼斯坦会晤,哈萨克斯坦从此实现了真正独立。
有伊朗、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前车之鉴,他们从一开始就表示了建立一个世俗国家的坚定决心。国家宪法规定:“哈萨克斯坦是民主的、非宗教的、统一的。”因为他们早就对伊斯兰教极端组织倡导的苦行僧式生活望而生畏了。
哈萨克斯坦总面积271.73万平方公里,居世界第九位;总人口1700多万,哈萨克族近700万;新首都阿斯塔纳。
十二、新丝绸之路经济带
一江春水向西流的伊犁河,几乎就是新疆经济、文化向西开放的一个隐喻。
2013年9月7日上午,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礼堂,到访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陪同下,踏着热烈的掌声信步走上讲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提出了共同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倡议,展示了中国对欧亚空间进行深度交流与合作的开阔情怀,显示了正在崛起的中国对欧亚战略空间发展与合作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对于习近平的倡议,纳扎尔巴耶夫作出了回应,他不仅赞同习近平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战略构想,而且表示愿同中方加强经济、交通、人文互联互通,共同构筑新的丝绸之路。
可以说,这是一个传承古丝绸之路精神的创新之举,是一个将“中国梦”和“亚洲梦”、“欧洲梦”相连接,支持沿线国家改善民生、增加就业、促进经济优势互补、增进多元文明交汇的战略举措,是一个更加开放、更加包容、更强调合作共赢的宏伟蓝图。因此,这一构想与哈萨克斯坦“光明之路”、塔吉克斯坦“能源、交通、粮食兴国”、土库曼斯坦“强盛幸福时代”等国家发展战略高度契合,一经提出,不仅受到了哈萨克斯坦和其他中亚国家,也受到了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及观察员国,还受到了联合国、欧盟等国际组织的赞扬与响应。
新丝绸之路经济带,东牵亚太经济圈,西连欧洲经济圈,穿越亚欧18个国家,腹地贸易额占全球贸易总额近四分之一,总人口达36亿,占全球总人口的51%,占世界GDP总额的27%,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长、最具发展潜力的经济大走廊”,也是古老的丝路重新焕发生机的历史机遇。2013年,中国和欧洲之间的贸易额高达5591亿美元,但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产品通过中亚陆上运输。据估算,从连云港到阿姆斯特丹,如果通过丝绸之路,运输距离可比海运缩短9000多公里,时间缩短一个月,运费节约近四分之一。
正如古代丝绸之路的繁荣不是靠强制命令一样,新丝绸之路的构想也需要合作精神。中国是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发起国和倡导国,但不可能是唯一的推动国和完成国,这一宏大构想的实现需要沿线各国的共同努力与精诚合作。下一步的关键是着力解决中国与中亚、俄罗斯的铁轨轨距不统一、经济带沿线基础设施落后、人口密度低等现实问题。当然,最重要的是首先使经济带上升为沿线各国的国家战略。
十三、伊犁将军府
乾隆时代的清朝,跨过了100岁门槛,步入了一个王朝的中年,成熟而刚硬。平定准噶尔叛乱与和卓叛乱之后,如何有效而恒久地统治流淌着不驯服基因的西域,成为乾隆的一大难题。
“久拖不决总不是办法呀!”于是,在1762年10月,乾隆颁布诏书,设立总统伊犁等处将军,简称伊犁将军,作为派驻西域的最高军事行政长官,统辖全疆和哈萨克各部。也就是说,乾隆推出的,是军政合一、以军事为主的体制。
伊犁将军的管辖范围是,额尔齐斯河、斋桑泊以南、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天山南北直至帕米尔高原地区。这一区域与汉西域都护府辖区基本一致。
伊犁将军以下,设都统,参赞、办事、领队各级大臣。在军事重地伊犁、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设立了参赞大臣,在较大的城镇阿克苏、乌什、库车、叶尔羌、辟展(今鄯善县境内)、库尔喀喇乌苏(今乌苏市)设立了办事大臣,在其他城镇如和阗、巴里坤、巴彦岱(今伊宁市巴彦岱镇)、英吉沙尔、古城(今奇台县)设立了领队大臣。
伊犁将军府最初设在规模较小的绥定城,为了适应扩军与固疆的需要,伊犁将军从1763年开始,组织军民建设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城池网。它们以伊犁河北岸的惠远城(位于今霍城县惠远乡南7千米)为中心,西有广仁城(今霍城县芦草沟)、瞻德城(今霍城县清水河镇)、拱宸城(今霍城县老县城)、绥定城(今霍城县境内,惠远城西15千米)、塔勒奇城(今霍城县水定镇,绥定城西5千米),东有惠宁城(惠远城东北35千米,今伊宁市巴彦岱镇)、熙春城(位于惠远城与宁远城之间,今伊宁市西城盘子)、宁远城(在今伊宁市境内),形成了“八星(卫星城)拱一月(惠远城)”的军事格局,史称“伊犁九城”。1765年,伊犁将军移驻新建的惠远城。
大清驻军分驻防军和换防军两种,驻防军长期驻守此地,官兵可携带家眷;换防军3年或5年一轮换。因天山北路西接强悍的游牧民族哈萨克与布鲁特,北邻步步紧逼的俄罗斯,所以驻防军主要集中在北疆,换防军主要集中在南疆。
北疆驻防军以伊犁、乌鲁木齐为中心。伊犁部分以惠远城为中心,包括伊犁河两岸和博罗塔拉河流域,驻惠远城满营兵4370人,驻惠宁城满营兵2204人,驻伊犁河南岸的锡伯营1018人,驻伊犁河北岸的索伦达呼尔营1018人,驻博乐、温泉一带的察哈尔营1837人,驻昭苏、特克斯一带的厄鲁特营700人,驻瞻德、拱宸、绥定、塔勒奇、惠宁、熙春、广仁等城及塔尔巴哈台为绿营兵(大清在统一全国过程中收编的明军及其他汉兵编成的军队,以绿旗为标志,称为绿营,又称绿旗兵。为大清常备军,士兵可以父死子继)。乌鲁木齐部分由乌鲁木齐都统管辖,驻乌鲁木齐满营兵3500人,绿营马步兵3500人;驻古城满营兵1100人,绿营兵400人;驻巴里坤满营兵1000人,绿营兵2000人;吉木萨尔绿营马步兵900人;玛纳斯协营马步兵1600人;喀喇巴尔噶逊(今达坂城)绿营兵300人;库尔喀喇乌苏和精河各驻绿营马步兵300人。
天山南麓的换防军,派驻喀什噶尔满营兵330人,锡伯营和索伦营各96人,绿营兵625人;派驻英吉沙尔满营兵80人,绿营兵200人;派驻叶尔羌满营兵206人,绿营兵680人;派驻和阗绿营马步兵223人;派驻阿克苏满营兵60人,绿营兵698人;派驻乌什满营兵140人,绿营马步兵505人;派驻库车绿营兵302人;派驻喀喇沙尔(今焉耆)绿营兵600人;派驻吐鲁番满营兵500人,绿营兵600人。另外,在哈密,有驻防军2000人。
伊犁将军府设立初期,南北疆共有驻军38700人;到嘉靖年间,伊犁各营军人增加到98300人。
终清之世,先后担任伊犁将军的共有34人。将军府设立初期影响较大的,有首任伊犁将军明瑞,他不仅主持修建了惠远、宁远、惠宁等城,而且成功组建了满营、绿营、厄鲁特营(由厄鲁特蒙古部组建,主要成分为投降大清的准噶尔蒙古人)、察哈尔营(由察哈尔蒙古部组建,1762—1763年从今河北张家口外分两批迁来,官兵及家眷在6000人左右)、索伦营(由黑龙江的土著民族达斡尔部与鄂温克部组建,1763年从黑龙江迁来,官兵1000人,另有家眷1000余人)、锡伯营(由拓跋鲜卑后裔锡伯族组建,1764年从今辽宁沈阳迁来,官兵与家属共4000余人),“宣国威于边疆,开一代之胜举”;二任伊犁将军阿桂,兴建了绥定、塔勒奇二城,还在军屯与民屯上大做文章,对开发伊犁与巩固国防立下了不朽功绩;三任伊犁将军伊勒图,妥善安置了从伏尔加河回归祖国的土尔扈特蒙古各部,在塔尔奇沟口外修筑了一系列城堡,在边防上屡有建树;1825年上任的伊犁将军长龄,先后平定了张格尔叛乱与玉素普叛乱,成为分裂势力啃不动的一块硬骨头。
在鸦片战争之前,你几乎找不出一位“狗熊”与“病猫”般的伊犁将军。
十四、虎口索食
嘉靖之后的大清,酷似老寡妇慈禧,始终哭丧着一张驴脸。
1870年,尽管中原没有大的战事,但天津所发生的民众焚烧天主教堂、打死外国传教士事件(史称“天津教案”),还是令朝廷左右为难,焦头烂额。直到曾国藩和李鸿章亲自出面,将20名民众杀头,将天津知府与知县撤职,付出了49万两银子的赔款,派出钦差远赴法国赔礼道歉,事件方才勉强平息。
就在大清与法国苦苦周旋之际,被称为“中亚屠夫”的浩罕贵族阿古柏已经攻陷了乌鲁木齐,成为新疆的新主人。第二年,俄军发动突然袭击,赶走了伊犁将军衙门,占领了新疆耕地最为肥沃、人口最为稠密、工商业最为发达的伊犁地区。
事后,俄国向清朝解释说,因为大清已经无法在那里行使主权,所以基于朋友的道义,暂时代为管理,以免落入叛军之手;一旦新疆叛乱平息,俄国就将双手奉还。在他们看来,大清再也不可能回到新疆,伊犁并入俄国已成定局。
有人把清末的中国看作一口密封的大缸,缸里的物质已经高度霉变,正赶上一群打劫的强盗自西而来,驾着神话里庞大而快捷的轮船,扛着中国人从未见过的火枪,为了争夺缸里的奇珍异宝,他们几枪托就砸开了这口古老的大缸。
要我说,颓废懦弱的大清其实是一块免费的蛋糕,列强们手持钢刀围坐在一起,喜形于色地争相切割。一个老太太和一群头戴红顶子的男人表情麻木,只有一个清吏圆睁着一双老眼,拍案而起。
他叫左宗棠,一位极富正义感与爱国心的湖南人,官衔是陕甘总督。在65岁的多病垂暮之年,他接受了“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重任,率6万湖湘子弟西行,短短一年就扫荡了阿古柏并收复了天山南北的大片国土。
1876年,丙子年,属鼠,大清发生了三件喜事:中国第一位驻外使节郭嵩焘派到英国,中国第一条铁路——淞沪铁路全线开通,清军出兵新疆打了一个久违的胜仗。特别是第三件事,令俄国十分惊诧。依俄国过去所做的承诺,必须无条件地从伊犁撤退。俄国人实在无法拒绝撤退,就要求谈判撤退的条件。好比一个抢占了别人住房的强盗,却在搬出所抢的住房时,要求房主支付看护费。
按照惯例,谈判地点应在两国边界或第三国,但俄国却硬将谈判地点定在自己的首都圣彼得堡。
大清于1879年派遣满洲权贵崇厚前往俄国,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派遣使者到外国首都办理交涉。这位满脑袋浆糊的使者认为,只要收回伊犁就算完成了任务。临行前,他通过占卦得知此行不利。因此,他到达俄国后,很快签订了包括赔款白银280万两、割让霍尔果斯河以西和特克斯河流域5万平方千米土地给俄国,斋桑湖以东重新划界在内的《里瓦几亚条约》。然后,仓促回国。
按照条约,大清只收回了一个伊犁孤城,城西和城南的土地全部丧失,从伊犁到天山南麓必经的特克斯河也被切断。此时的清朝已经略懂国际事务,加上英国暗中出谋划策,于是作出了三个决定:一是拒绝批准这个条约,二是将没有接到训令就擅自回国的崇厚判处死刑(卦象果然应验),三是令左宗棠集结军队准备进攻伊犁。
尽管俄国人不甘示弱,但他们还没有西伯利亚铁路,从国内运兵要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新征服的中亚有同清朝联合反抗的苗头,最后,两个国家重开谈判。这一次,清朝没有再派满洲权贵,而是派出精通英文、擅长外交的汉人曾纪泽为全权代表,与俄国谈判修改崇厚擅订的《里瓦几亚条约》。对于曾纪泽这个名字,读者肯定有些陌生,但他的父亲尽人皆知,就是大清名臣曾国藩。由于曾国藩的长子早死,身为次子的曾纪泽已经在两年前曾国藩病故后承袭了一等毅勇侯爵。
曾纪泽抵达俄国后,与俄外交部及驻华公使等前后谈判历时10个月,正式会谈辩论有记录可查者达51次,反复争辩达数十万言。1881年,《中俄伊犁条约》(又称《中俄改订条约》《圣彼得堡条约》)终于诞生,与崇厚所签订的条约比较,虽然霍尔果斯河以西2万平方千米的土地割让给了俄国,但乌宗岛山及伊犁南境特克斯河一带均予收回,取消了俄国人在大清境内进行经济活动等条款。不过,赔偿增加到500万两白银。
不管怎么说,新疆总算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虎口索食”的曾纪泽也得以提升为宗人府府丞、左副都御史,成为与大清首位驻外公使郭嵩焘齐名的外交家。
两年后,自感吃了亏的俄国人再次跟清廷勘定斋桑泊以东的边界,通过《科塔界约》割走了3万平方千米的土地。至此,哈萨克人的生活区域基本被并入俄国版图。大清境内的哈萨克人只剩下中玉兹的克烈部和乃蛮部。
公元1954年,中国在哈萨克聚居区成立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辖伊犁、塔城、阿勒泰3个地区24个县市,还设立了新疆木垒、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青海海西蒙古族哈萨克族自治州、甘肃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中国哈萨克人至今已达130万。
往事的华幕已然合拢,崭新的世界渐行渐近,我们已经听得到新丝绸之路经济带清脆的足音,感受得到从太平洋西岸风尘仆仆而来的经伊宁市、霍尔果斯市直达阿拉木图的运输车队的轰鸣,看得见它那鸟瞰绵延万里的欧亚大陆的锐利眼睛,以及缓缓张开的青春焕发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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