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女儿的“农民弟弟”

2017-02-08 08:19江雪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左权十字大姐

江雪

楔子

1940年初,朱德、彭德怀、左权等八路军最高将领秘密来到山西辽县麻田,把八路军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建到了日军的眼皮底下。

1942年5月,日军为了报复“百团大战”,发动了对华北平原的“五一大扫荡”,20个大队2.5万日军悄然完成了对麻田的包围集结。1942年5月22日拂晓,麻田外围民兵首先发现不明身份的武装队伍,人数有100多人,身背电台,很快去向不明。彭德怀、左权、罗瑞卿及北方局负责人等紧急碰头,决定分路突围。危急时刻,左权坚决要求由自己担任掩护和断后及带领总直机关、北方局机关和北方局党校突围的重任。

十字岭,地处晋(左权县)、冀(涉县)交界处,在太行山系的一个十字岭脚下。彭总安全突围,北方局领导安全经过,只要走过十字岭,山那头就有八路军主力部队接应。5月25日,左权将军统领警卫队,死死守住这块咽喉之地,保卫着数条长龙向十字岭北部伸去。

下午2时许,越清漳河东犯的日军挺身队改着八路军服装,悄悄进至十字岭。他们发现突围的队伍后,便集中了几乎所有火力对准十字岭猛烈轰击。一时间,十字岭上硝烟弥漫,山摇地动,人声、马声、枪炮声响成一片。

面对数架敌机的轮番扫射、投弹,缺少实战经验的非战斗人员和后方人员乱作一团。左权不得不站在高坡上嘶哑着喊:“同志们,不要怕,快冲啊!”几个年轻的译电员为躲避飞机扫射跳到半山腰下的沟里,左权大声招呼:“小鬼快走,不要怕飞机,不要光看到天上的敌人,还要注意地面上的敌人。”

一颗炮弹在将军的身旁爆炸,飞溅的泥土劈头盖脸落在了他的身上。将军似一棵苍松,并没有后退一步,继续指挥部队赶紧撤退。数枚炸弹呼啸而来,落在了他的身旁,弹片如烟花四处飞溅……将军像一座青山,轰然倒下。时间定格在1942年5月25日下午5时!

37岁的左权将军英勇牺牲,成为抗战中牺牲的八路军最高将领。

就在这天,还有数以百计的八路军战士和文职人员也牺牲在通往十字岭的山路之上……

十字岭成为彭德怀将军的痛、八路军的痛,也成为了全国人民的痛。

为纪念左权将军,1942年年9月,经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批准,辽县易名左权县。

1982年5月,左权将军的女儿左太北跟随母亲刘志兰到河北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祭拜了自己的父亲。回京不久,她忽然收到了母亲寄给她的11封泛黄的家书。正是这11封家书,填补了左太北幼年记忆的空白。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左权十字岭,从此,成为了左太北梦萦魂牵的地方!

1983年4月4日,一大早,左权县桐峪镇桐滩村26岁的农民段伟明就起来了。这天上午,他准备开着新买的长春牌小四轮拖拉机到父亲段文元所在的学校泽城公社泽城中学拉一麻袋稻谷。段伟明兄弟姊妹六个,加上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全家十口人,当时生活非常困难。为了补贴家用,父亲在泽城买了一麻袋稻谷,让段伟明拉回家去。

桐峪到泽城有四十多公里,等段伟明赶到学校时,父亲段文元不在学校。

留守学校的一个叫扬庆和的老师迎了出来,看到段伟明,忙说:“明天就是清明节了,学校组织老师和学生都上十字岭了,去给左权烈士献花圈去了。你爸是校长,已经先走了。”

段伟明想了想,与其在这里等父亲,不如也到十字岭去看看。他甩开大步,向十字岭走去。

对于左权的孩子来说,没有人不知道“左权”这个名字的来历。对于段伟明来说,他自幼就听说过左权将军牺牲在十字岭的往事。

很快,他追上了学校的孩子们。他跟在学生队伍的后面,沿着崎岖的山路,登上了十字岭。

天高云低,春花摇曳。当时的十字岭上还是一片荒凉,除了一块一米左右的“左权将军殉难处”石碑外,并没有今天的左权将军纪念亭等建筑。石碑前,父亲段文元动情地讲述着左权将军牺牲的经过,孩子们有的低下头默哀,有的在低声哭泣。

“将军是抗战时期牺牲的八路军最高指挥官。左权将军永远留在了左权,他的鲜血就洒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我们每一个左权人都不应该忘记先烈,应该缅怀先烈,继承遗志……”

听着父亲的讲话,人高马大的段伟民心潮澎湃,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悄然离开学生队伍,在附近的山坡上采摘了一束金黄的迎春花,编成花圈,等学生散开时,放在了石碑前。

夜晚,段伟明跟爷爷段金保讲起了白天的事。爷爷抬头看了看夜空,悠悠地说:“伟明,你做得好、做得对。你要清楚,你不仅是在祭拜左权将军,祭拜牺牲在左权的革命烈士,也是在祭拜你爹!”

段伟明疑惑地看着爷爷,他不知道一向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农民爷爷,怎么忽然会有了这样高的认识和胸襟。

爷爷接下来的话,让段伟明震惊了。

“伟明,你知道为什么我执意让你给我弟弟段牛宝顶门?照此说起来,你也是烈士后代,段牛宝,也就是你那个根本没见过面的爹,是死在了解放西安的战场上,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这是段伟明第一次听爷爷讲起了他名义上父亲段牛宝的往事。

段伟明不姓段,而姓许。老家也不是山西左权,而是河南林县。

段伟明的祖父叫许马德。许家本来家境不错,但许马德迷上了吸大烟,腾云驾雾舒服逍遥了一阵,把家底败了个精光。在林县生活不下去了,一家七口向北逃难而来。一路上,因为饥寒交迫,先是奶奶被活活饿死,跟着许马德也死在了逃荒路上。十六岁的大女儿许改鱼(即段伟明的大姑姑)带着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埋葬了父亲,最后逃到了黎城黄土背,在一个没门没窗的黑窑洞住了下来。为了活命,许改鱼把妹妹送给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又让大弟出去做工,把二弟送进了黄崖洞兵工厂。当时三弟还小,干不了活,许改鱼忍痛把弟弟送给了当地一户农民段金保。许改鱼对段金宝说,大爹,您把我弟领走,我一分钱也不要,您只要好好把他养活长大就行。

这个三弟就是段伟明的生身父亲段文元。段金宝视段文元为亲生儿子,送他上学读书,毕业后,段文元当了教师,后来还当上了校长。

那么,段伟明怎么就成了烈士的后代了呢?

段金宝兄弟三个,下面有两个弟弟段银宝和段牛宝。段伟明被过继给了段牛保。

1938年4月,日军纠集3万余人,向晋东南地区发动“九路围攻”。14日,日军攻陷辽县城,八路军129师在辽县桐峪村部署反“围攻”作战计划。这天,正端着饭碗在街上吃饭的段牛宝看到村里过部队,便放下饭碗,缠磨着队伍上的人,要跟着当兵去。队伍上的人看他高大壮实,一脸憨厚,就同意了。段牛宝兴奋得连招呼也没来得及跟家里打,放碗撂在街上,跟着部队走了。

那时兵荒马乱,家里丢一个人或着死一个人,都不算稀罕事。一晃几年过去,段牛宝一直没有音讯。段金宝以为,弟弟也许早已不再人世了。

有一天,段金保正在村口拾粪,忽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得得声,他直起身看时,一匹高头大马已经来到他身边。来人飞身下马,问道:“大哥,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段金宝的人?”

段金宝疑惑地看着来人,有些迟疑地说:“有……有……我,就是。”段金宝打量着来人,只见他身上穿着八路军的军服,心里便有了一种亲切感。

军人给段金宝敬了一个军礼,说:“您真是段金宝?”

段金宝点点头。军人仔细端详着他,片刻,嘴角流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我们团长让交给段金宝同志的一封信。既然您就是段金宝同志,我把信就交给您吧。”军人转身时,段金宝隐约听到一句:“兄弟俩还长得挺像。”

军人策马而去。段金宝看着军人远去,又看了看手中的信。他不识字,拿着信横看竖看,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抓起粪篓,赶紧回家,然后匆忙找到村里的先生贾树青,让他帮着给念念。贾先生这一念,他才知道弟弟如今已不叫段牛宝,而改叫段富贵了。现在在部队上当上了团长,而且那天就驻扎在黎城西井乡。

段金宝高兴坏了。他喊上老婆,骑着家里养的花面毛驴急匆匆往黎城西井赶。一路上,他高兴得逢人就说,我弟弟有音讯了,还活着哩,还当上大团长了,这会在黎城西井哩,我这就去看我弟弟哩……山路崎岖,小毛驴累得气喘吁吁,夫妻俩紧赶慢赶,三十多里路走了四个多小时,终于赶到了西井。遗憾的是,他们到了西井时,部队已经开拔。弟弟又走了!

段金宝看着部队远去的方向,抹起了眼泪。再见弟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这一去,又是几年。有一天,弟弟又来信了。信中弟弟说,因为他是团长,是党员,所以打起仗来必须冲到前面,不然没法带动战士们冲锋。又说,这回打仗,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杀红了眼,全团没有几个人了,冲锋号才响,大部队才上来,死的人可多哩。还说,他也受了伤,腹腔中了弹,部队首长等这场战役结束,还要给他官升一级。信中还说到了桐峪镇韦则村两个姓赵的当兵的情况。弟弟说这两个人不想打仗了,想回家去。但他们不在我所在的团里,后来去找他,让他帮他们开了一个生病的手续,才回了家。如果偷偷走了,部队按逃兵处理,就麻烦了。他托这两个人捎会家一封信,把他的情况告诉大哥段金宝,要大哥不要着急,等西安解放了,一定回家看看……

谁能想到,几十年过去,这封信成了段牛宝最后留给家里的音讯。

段牛宝不论是死是活,都是段家的英雄。想到弟弟没有娶妻,一门无后,段伟明便遵照爷爷的嘱咐顶起了段牛宝的门。段金宝说,伟明啊,按辈分,你该叫他爷爷,你既然过继给他了,叫爹叫爷,随你,都行!

之后几十年,段伟明多次托人在西安寻找过“父亲”段牛宝,但段牛宝却如黄鹤一去,再也没有了一点消息。段金宝哭着对孙子说,伟明,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寻回你爹的尸骨啊!段伟明仰望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茫茫人海,他该去哪里寻找这个父亲呢!

这天去了十字岭后,段伟明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在祭拜左权将军的刹那,他忽然想到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段牛宝,祭拜将军的心里,多了一份庄严的神圣,还有一份自然的亲情。

于是,从1983年开始,每年清明节,不论刮风下雨,段伟明都会骑自行车或摩托车,赶38公里山路,到十字岭上采一束野花,点三柱香火,磕三个头。如果实在忙得去不了,他也会对着十字岭的方向,磕三个头,烧些纸钱。

段伟明内心一直以“烈士”之子要求自己。后来的岁月里,他开始主动寻找并资助一些家庭穷困的上不起学的孩子,成为了有名的“左权好人”。今天,段伟明资助的孩子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没有考上大学也成年结婚,有了自谋生活的能力。

2012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段伟明的桃花红杏花白生态庄园开张了。这天的来客中有一个叫赵瑞红的。剪裁仪式上,赵瑞红跪下来烧了几柱香。点香磕头礼毕,赵瑞红却哭得怎么也站不起来。

说来,这赵瑞红也真是一个可怜人。赵瑞红是麻田镇菜园村人。2004年农历十月初五,他和十七岁的儿子开着新买的农用车到涉县送煤,返回途中,在涉县与山西交界处发生交通事故,儿子当场死亡。赵瑞红的妹妹为了省四元车票,搭乘哥哥的车,也死在了车祸中。经过抢救,赵瑞红总算捡回了半条命。2005年,赵瑞红的妻子因病做了妇科手术,再也不能生育了。夫妻二人的天塌了,生活没有了方向。赵瑞红的妻弟见此情形,也为了夫妻两个老来有个依靠,2006年,他以舅舅的名义帮姐夫姐姐收养了一个女孩——赵晓柯。

转眼晓柯五岁半了。这时候,赵瑞红发现了倪端,女儿走路一直摇摇晃晃,似乎左右腿不一样长,风一吹便会倒下。女儿到底得的什么病,从县医院到省医院,一直没有确诊。如果到北京去看病,还不知得花多少钱,夫妻俩愁得头发都白了。2012年的一天,赵瑞红听说桐峪段伟明一直在资助穷人家的孩子上学,便找上了门,没料到,这天正好是段伟明生态园开业。赵瑞红一跪下去,一柱香烧出了万千伤心事。赵瑞红哭着哀求:“孩儿今年八岁了,该上学了,到处检查都不知道啥病。哥,你长短帮帮我好不好?”

第二天,心急的段伟明就去了麻田,实际察看赵晓柯的情况。说来也怪,这赵晓柯见到段伟明,开口竟然软软地叫了一声“爸!”。段伟明的心一下被叫软了。中午吃饭,八岁的赵晓柯不是抢着给段伟明端饭,就是帮他戴眼镜,甚是亲热,这下把段伟明的心彻底打动了。这么乖巧的孩子,不帮天理不容。返回桐峪,段伟明挨着镇里的小卖部借钱,一共借到了3000多块钱。二月初四,他便与麻田农民摄像师李彦风、赵瑞红,带着赵晓柯向北京而来。

在麻田到邯郸的客车上,乘客得知赵晓柯的事情后,大家纷纷伸出了援手;一位爱心人士还为他们买好了从邯郸到北京的火车票;下了火车,摸不着方向的几个人决定打车前往北京协和医院,司机师傅得知他们的事后,笑着说:段师傅,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做志愿者,我也不能落后,我免费送你们……一道一道爱心接力下,赵晓柯住进了北京儿童医院,最后被确诊为:软骨瘤病。

带赵晓柯在北京看病期间,一天,晋中作家刘有根来医院采访段伟明。聊着聊着,刘有根说到了一个名字,左太北。

“伟明,你年年祭拜左权将军哩,想不想见见将军的女儿左太北?”

“你能见到左大姐?”段伟明怀疑地说:“左大姐是将军的女儿,怎能是我们这小百姓随随便便想见就见的!”

“你不知道,左大姐人可好了,尤其对咱老区的人。我这就与左大姐联系,我引上你去。”刘有根胸有成竹地说。

电话打通,刘有根大致介绍了一下段伟明的情况。没想到,左太北非常热情答应了他们的来访。

2012年5月3日,段伟明跟随刘有根来到了左太北的家。

看到“老家”来人,那天,左太北异常高兴。左太北看了看表,已快中午了,便邀几个人到小区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出了门,年迈的左太北执意与他们并排走在一起,也不要人搀扶,步履竟然比平时轻快了好多。

吃饭时,左太北擦着眼角的滑落的泪水说:“伟明,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默默无闻地帮我祭拜着父亲,从这一点,我也得认下你这个弟弟。我跟你说,你是我全国唯一认下的一个弟弟。从今以后,我们就以姐弟相称。你记下我家里和我的电话号码,以后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左太北一见段伟明就要认下这个农民弟弟呢?

左太北最怕见左权人,也最想见左权人。“左权”这两个字,是左太北灵魂深处最深切最敏感的痛。父亲倒在了左权的大山之上,而无数辽县人正是从那时开始共同拥有了父亲的名字“左权”,这便是一份难以割开的血肉之亲。有人说她对左权县情深似海,情有独钟,她从不否认自己对左权县的感情。尤其从1982年看到父亲留给自己的那些家书之后,左太北的眼睛,甚至不敢再看到那个“左”字。那是父亲的姓,那是父亲鲜红的血。从那时,再面对每一个来自左权的人,她内心都会有一种错觉,他们是她的乡亲,那片土地是她不离不弃的家园。他们都与父亲一样喝清漳河的水,吃过太行山的小米,他们身上带着父亲曾沐浴过的风,有父亲身上的味道……这些都让她又莫名地感到亲切。

吃着饭,左太北还说到了一个左权人,郭留根。

郭留根是左权桐峪镇中庄村一个普通农民,到北京打工已经二十多年。左太北无意间得知他来自左权县,便对他多了几分留意。当她确信他是左权人后,有一天,她便去了他工作的地方去看望他。

老太太笑眯眯得开门见山就问:“你是左权人?”

郭留根很诧异。同事告诉他,说有一个老乡曾过来打听他,他还不信。他在北京无亲无故,谁会来看他呢!

看到眼前头发斑白面目慈善的老人,郭留根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回答说:“我是左权桐峪人。”

老太太抿嘴一笑,似乎很自豪地说:“我也是左权人。”

郭留根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时,喜欢挠头。眼前的老太太戴着眼镜,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大气、从容,看起来绝对不是普通人,而且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左权的乡音,怎么会跟他是老乡呢?

老太太见他还在发愣,微微笑了笑,说:“我姓左。”

这个“左”字从老人嘴里吐出来时,郭留根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左权,没有人不知道左权将军,难道,老人会是将军的女儿左太北?他愣愣地看着老人,一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

左太北说:“我姓左,你从左权来,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乡?我就生在离左权不远的八路军总部医院土河村。最主要的是,我父亲留在了左权,一直没有离开……”老人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颤抖了起来。

就这样,郭留根在北京多了一个“老乡”,左太北也有了一个“老家”人。

听说段伟明是左权桐峪人,左太北一下就想到了郭留根:“伟明,你是桐峪人,认识不认识郭留根,他也是桐峪人,在我们小区搞卫生。”

段伟明摇摇头。

左太北说:“小郭对我可好了,见了我就打招呼,(我)有困难就找他。他在这个小区打扫卫生已经几十年了吧。他是个政治上可靠的人,他的丈人是个老红军,所以才从左权来到这里。他的老婆孩子都来北京多年了,户口今年可能就能办下来,以后就可以留在北京了。如果你有兴趣,下午等他上班,你可以去找找他,就说我说的,不然他不会见你的。说不定你们就认识呢。”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不知不觉,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午饭后,段伟明将左太北送回家,没有上楼,径直去小区寻找郭留根。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一介绍,并不认识。不过一听是左大姐介绍来的,听口音也是左权人,便多了几分亲热。

郭留根说:“这些年,左大姐对我非常照顾。有一回,我帮她卖掉家里的废旧报纸,然后去送钱,大姐却怎么都不要。大姐说,小郭你打扫卫生工资不高,生活困难,你拿着补贴家用吧。我知道她这是有意帮我哩。”

段伟明说:“大姐今天正式认下我这个弟弟了,我以后就应该帮大姐做点什么。我在左权,路远不方便,你在北京,还望你帮我多照顾一下大姐。”

郭留根说:“这个自然。”

知道郭留根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段伟明直截了当地说:“这样,你在北京利用业余时间照顾好左大姐,我回左权帮你照顾好你的父母,你看行不?

郭留根笑着点头:“这当然更好。”两个人握手告别,从此也成为了好朋友。

从那以后,段伟明便时常去中庄村看望郭留根的父母。郭留根的家太穷了,老父亲郭有生常年有病,母亲有些精神失常。好在党的政策好,夫妻俩都有低保。段伟明如约经常去帮老人做一些体力活。

2015年秋天,郭留根的父亲去世。出殡那天,天下大雨。在全村老少爷们的帮助下,一起埋葬了老人。段伟明现场还编了两副对联感谢党,答谢乡亲:

感恩党俺爹吃穿不愁,谢乡亲平安葬父出力,横批:一路好走。

有生有死爹先走,好儿好女好好活,横批:看好你娘。

十字岭是左太北永远的痛。但因为路途迢迢,加上那些年交通非常不便,每年清明节,她只能望着左权县的方向,默默流泪,低声呼唤。

左太北对父亲的怀念到底有多深,从她不论到哪里随身带着的五幅照片就能看出来。除了与毛泽东主席的一张合影外,父亲抱着两个月的她、父亲一张单人照,还有一张全家福,是她走到哪里都不舍得放下的最珍贵的“宝贝”。

左太北一共上过十字岭三次。第一次是1962年,当时的左太北还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上学。那天,她一头扑在在父亲殉难的地方,亲吻着那片土地,手握着每一株草柯,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第二次是1983年,她带着女儿左湘、儿子沙峰登上了十字岭。女儿左湘眼含热泪,呼唤着:“外公、外公,我跟着妈妈来看您了……”

左太北自幼失去父亲,她对父亲的渴望之情我们常人难以想象。女儿“左湘”(左权将军是湖南人)的名字也足见她对父亲的怀念和纪念。

2000年,左太北退休。之后,她多次来到太行山,走遍了当年左权将军战斗和生活过的所有地方。

2012年4月4日,清明节前一天,62岁的左太北又一次来到左权,登上十字岭,祭拜父亲。

因为需要为赵晓柯筹钱,那年清明前夕段伟明也回到了左权。4月4日那天早上,段伟明找来一个泡泡糖罐装了37颗核桃(左权将军去世时37岁),带了人民日报社高级记者段存章写的文章《十字岭上英雄花》以及另外两篇写左权将军牺牲的文章,准备上十字岭。出门时,他忽然看到家里两盆血子莲正开得鲜艳,灵机一动,便把两盆花“顺”在了车上。

段伟明赶到十字岭时,遇到了东峪小学的几十个学生。孩子们穿着校服,佩戴着红领巾,已经祭拜完将军从岭上下来了。

段伟明把报纸放在了左权将军的塑像前,找了几块小石子压住,把核桃也放在了塑像前,然后在左右各放上了一盆血子莲。

摆放好,段伟明跪下来,用他特殊的“板话”说:“左权将军你不怕,三十七个核桃你收下,核桃变成大炸弹,炸死日本王八蛋。您安息吧!”然后“通通通”磕了三个头。

其实,段伟明知道那天左太北要到十字岭。将军的女儿回左权,并且要上十字岭祭拜父亲,这是大事,地方政府怎能不重视。而且,段伟明下山时,也看到路边五步一岗得已经站满了警察。但他不想凑那份热闹,所以那天没有见到左太北。等左太北来到十字岭时,因为工作人员已经先到一步,把现场已经“打扫”过了,所以左太北也没有见到段伟明摆下的报纸、核桃和两盆鲜花。

5月3日,姐弟俩见面聊起来,段伟明说起那天曾经上十字岭祭拜过将军,左太北说,她并没有看到鲜花和核桃什么的。她嗔怪段伟明:“既然去了,为什么那天不见我?如果你那天见我,我们在十字岭就会面了。”

段伟明裂开嘴笑了起来:“大姐,我一个老百姓,在那种场合,怎么能见到您呢!”

当段伟明给左太北背诵自己的顺口溜“核桃变成大炸弹,炸死日本王八蛋”时,惹得左太北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你一个农民还会编这呢!”

尽管晚了三十天,他们还是见面了。

让段伟明没有想到的是,那天回到家,却劈头盖脸挨了妻子好一顿骂。妻子发现家里“丢”了两盆花,一问,才知道两盆花让丈夫作为祭品放在了十字岭。妻子想不通,数落他,你看还有什么能拿到十字岭上去?我看,你干脆住到十字岭上守墓,不要回来了。

妻子对段伟明的不满,不仅是因他上十字岭,更多的是因为他资助十多个孩子上学。丈夫一天在外忙,却很少往家里拿钱,一个农民,养着两个儿子,都在上学,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却一天要帮这个帮那个,为这,妻子没少跟他生气吵架。段伟明在河边开了沙场后,妻子在家里,段伟明在沙场,夫妻俩干脆连话都懒得说了。

段伟明不管不顾,依旧我行我素。

自从左太北认他为弟弟后,段伟明上十字岭更勤了。只要有朋友来,提议想去十字岭祭拜将军,他就自告奋勇当向导。2016年4月10日我们到左权采访他时,碰巧还遇到了一个来客,等在沙场外,等着与他约上十字岭的时间。

段伟明离开北京后,左太北先后给他寄来了亲笔签名的《左权传》《怀念左权》,嘱咐段伟明好好保存。得知段伟明的沙场不挣钱,左太北去五台山时,专门求了两串佛珠,开了光,趁郭留根回家捎给他。左太北说:“你跟伟明说,信佛信神不是迷信,做人做事要有良心。电视上不是经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嘛,我是希望他把生意做大,能帮助更多的人……

姐弟”相认“后,他们两个经常通电话。段伟明说,左大姐高兴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有事没事或者逢年过节也给左大姐打电话。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左大姐经常劝我多学普通话。

段伟明把与左太北的通话录下音来,像宝贝一样存在手机里,没事就听,还放给朋友听:你听听,左大姐多慈祥的声音!

从2013年开始,段伟明清明节再去十字岭不再只是“顺”两盆花了,而是“顺”上了二儿子段刚;他也不再采野花去祭拜,而是每年都会提前定做一个花圈,他亲手写上挽联,放在将军的塑像前。

2014年,左太北因摔伤股骨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得知左太北住院的消息,段伟明心急如焚,要去看望,左太北没有同意,劝他经营好沙场,多帮几个穷孩子。不过姐弟俩电话不断,左太北转到康复医院,接着又住进了北京一家福利院……每换一个地方,她都要告诉段伟明一声,让他安心。

2016年1月12日,段伟明遭遇了一场车祸。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身边围着他曾资助过的17个孩子。孩子们噙着眼泪,正“大爷”“大爷”呼喊着他。看到孩子们一张张关切而紧张的脸,一刹那,他觉着自己以前所做的事都值了,受委屈也值了。

腊月二十四,段伟明出院了。这次车祸让他深切体验到了生命的脆弱。

2月8日是春节,他照例给左太北打了电话。这段电话录音被我记录了下来。

左太北:过年好!

段伟明:我发去过年短信了,你收到了吗?

左:我在养老院过年。

段:孩子和女儿在吗?

左:儿子出国了,女儿在包饺子。

段:我到十字岭没有见到他们。

左:你过年好,你们全家过年好!

段:我在榆次过年,跟小孙子。注意身体啊大姐!有机会去北京看你。

左:给你拜年了,给你全家拜年了……

过了春节,段伟明没等身体完全康复,便迫不及待想去北京看望左太北。他蹭了一辆顺风车往北京而来。他给左太北带的礼物是六个鸭蛋、一壶自家核桃压得食用油。这六个鸭蛋还挺有来历,这是他曾经资助过的一个女孩,如今结婚了,家养的鸭子下了10个鸭蛋,他要来6个,一个一个用报纸裹严实了,放在了一个鞋盒里,带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他才给左太北打电话:“大姐,我想你了,来北京照照(左权方言,看看)你。”

见他已经“先斩后奏”来到了北京,左太北跟他约了见面的时间。福利院并不容易进去,需要左太北签字才可见客。

到了福利院,左太北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辆轮椅上等候着他。

四年不见,左太北的头发全白了。段伟明一看到左太北,泪水立即滚落下来:“我怕见不到你了……”他没敢告诉左太北,他遭遇了车祸。“姐你不要怪我这样唐突来看你,我看你一次少一次啊。”

左太北也唏嘘不已。段伟明拿出了自己带的几张照片让左太北看,其有一张,正是跟儿子段刚去祭拜左权将军的照片。

段伟明说:“这是我老家老二段刚。左大姐,你放心,左权将军在左权把血流干流尽了,我们不能忘记这段历史。有一口气,我就会坚持去十字岭,等我有一天去不了,不在这世上了,我儿子会接替我去。”

左太北嘴角抽搐着说:“谢谢你,自从认了你这个弟弟,我就知道有接班人了。挺好的,我放心了。”她想了一下,决定在照片后给段刚题个字,便找来一支笔,在照片的背面写道:“服务好农民”(段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山西省信用联社)。她合上笔,思索了一下说:“段刚是下一代,我得给他署个名。”她重新拿起笔,在下面写到:“阿姨,左太北。”

左太北嘱咐段伟明,既然我们姐弟相称,以后你再上十字岭送花圈,一定要署两个名字,一是左权农民段伟明,其次再写女儿左太北。

段伟明说:“大姐,我记住了。”

那天,北京是少有的晴天。段伟明说:“大姐,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左太北同意了。护工赶紧给左太北戴好帽子,左太北还换上了一件蓝色碎花棉衣。

段伟明告诉左太北,如今,十字岭上建起了左权将军博物馆,而且,油路也一直铺到了十字岭上,还通了车。这会再上十字岭,比以前容易多了。

左太北笑着说:“感谢左权人民,没有忘记我父亲。可是,我的腿有了毛病,去不了喽。”

段伟明说:“大姐,去十字岭看望左权将军,有我,有段刚哩,您放心吧。”

左太北回头看了看段伟明,灿烂地笑了。

又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采访结束时,左权县这片鲜血滋养的土地上,桃花正红,杏花正白……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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