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凯
论题画诗在唐寅仕女画创作中的作用
李凯
诗歌和绘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但题画诗的出现,打破了这两种艺术形式的时空界限,让中国的诗画之间联系更加紧密,创造了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综合艺术。唐寅把题画诗广泛运用到仕女画上,增加了画面的形式美感,阐释了画面的含义背景,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展现了作者独特的情感世界。因此,题画诗在唐寅仕女画的创作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唐寅 题画诗 仕女画 画面布局 绘画内涵
题画诗的创作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赏析式的题画诗,由画的欣赏者(诗人)创作,是对画家的作品做一些批评和鉴赏,并不题于画上;一种是创作型的题画诗,由画的创作者(画家)创作,提示作品背景,表达自我情感,它们被题于画上,成为绘画的一部分。唐寅仕女画上的题诗属于后者。诗人和画家的双重身份让唐寅在仕女画上题诗的行为耐人寻味,它使诗歌与绘画之间产生内在的联系,用诗歌的形式补充画面的不足,丰富画面的含义,加强画面的表达效果。于是题诗与画面在布局上相呼应,在内容上相联系,在意境上相交融,并赋予了画面生动的美感,增添了仕女画的艺术韵味。题画诗成为唐寅仕女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解读唐寅画中丰富内涵和隐晦含义的重要渠道,也是打开唐寅情感世界的一把钥匙。
中国画讲究布置意象、经营位置,就是在创作绘画作品时注重构图的形式美感。而一首成功的题画诗,不仅要在文辞内容上与画面契合,也要在笔法位置上与画面相得益彰。所谓“画上题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1],可见在画上题诗也要苦心经营,不可随意。唐寅的仕女画就是如此,画上的题画诗在追求内涵的丰富性的同时,还重视形式的艺术性,平衡好了题诗与画面之间的关系。
例如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纸本立轴画,纵77.1厘米,横39.3厘米,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画面中央是一位体态瘦弱、衣着素雅的女子,婷婷玉立在土丘之上。她手执一把纨扇靠在肩上,独立于深秋之中。秋风吹拂着她的素雅衣裳,泛起道道波痕。女子左上方的土丘上有两株细竹,在秋风中显得十分萧瑟。右下角是一块奇诡嶙峋的怪石,晕染浓郁。画面没有明显的地点限制,远景的虚化处理让人无法确定画面具体的环境氛围,尤其是女子背后的留白,仿佛秋风自远处吹来,给人一种冷寂空旷之感。画的左上方是唐寅题的两行字,曰:“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晋昌唐寅”,笔法俊逸流畅而又不失稳重。
从构图角度来看,这首题画诗的作用十分重要。纵观全画,画面的内容比较精致,墨色浓淡相宜,以写意为主,占整幅画的比重不大,且主要位于画的中部和右下方。换言之,作者在画的左上方留白较多,这样就会打破画面的平衡,右下方太过浓密而左上方略显空疏。因此,唐寅在左上方题了两行诗,并且一改传统写字习惯,从左往右来书写,就是为了平衡画面,避免有头轻脚重之感,使画面的结构更加稳定,真可谓是匠心独运,妙笔生花。而飘逸的字体和浮动的衣物线条又一脉相承,增加画面的节奏感,防止画面过于稳定而显得呆滞刻板,使整幅画达到了动静结合的效果,充满韵律与节奏。从左上方的字,到画面中央的人,再到右下方的土石植物,这条对角线上的三个有机组成部分,彼此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形成了唐寅独特的构图方式。
画上的题诗,不仅让空间画面蕴含着时间性,还通过诗歌意象来表情达意,“诗歌作为一种时间艺术的存在,它以运动的方式融入到绘画的结构中去,增强了绘画艺术的活力,将诗歌融入到绘画的空间视觉里,使这幅静态的绘画富有生机,使人感受到诗情画意的审美时空。”[2]因此,语言和图像的完美结合,打破了时空的界限,使得画面的意境更加圆融,情感更加真挚。那高超的笔墨、精美的造型,无不体现着作者想要表达的“世态炎凉”之感。
唐寅的仕女画由于受到时代背景、社会风气以及画家本人的人生经历、性格修养等方面的影响,与一般的美人图有很大区别,极具唐寅的个人风格特色,包含丰富而又隐晦的情感意蕴,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这是唐寅仕女画的艺术魅力所在,但也影响了人们对唐寅作品的解读。尤其是画面的题材内容和艺术形象丰富多元,而唐寅又喜爱使用视觉典故,这就提高了他的绘画作品的欣赏门槛。那么怎样才能全面而准确的理解画面内容,把握作者通过仕女画所要表达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是摆在每个欣赏者面前的难题。幸运的是,由于画上题诗的内容相对直观,减少了人们解读画面的难度,有利于了解画面之中的隐藏的复杂含义,是分析唐寅仕女画的重要途径。
以南京博物院收藏的《李端端图》为例,这幅立轴画纸本设色,笔法精妙,墨色雅丽。画面的内容是这样的:在两面对折且带有山水画的屏风所形成的半封闭空间内,有五位人物,斜坐在画面中间的儒雅文人,头戴东坡巾,留八字胡,手持书卷;文人的右边有两位女性,好似两位侍女,立于书桌两侧,桌上摆有一把锦囊包裹的古琴以及笔墨书卷。左边也是两位女性,一位手里拿着白牡丹花,身材窈窕、亭亭玉立。她衣着素雅、气质不凡,应该是画中主要的女性角色,而位于她左下方背面而立的女性应该是她的侍女。五人位置以屏风对折线为界大致分为两部分,又因为文士与牡丹女子位于画面中间且二人各自位于两面屏风中间,因此这五人分别以文人和牡丹女子为中心。
虽然这幅画的内容很清晰,但只看画面却不能让人明白其中所蕴藏的含义,因此想要读懂这幅《李端端图》,还是要从画上的题诗入手。画的右上角有诗曰:“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这首诗包含了丰富的内容。首先,首句“李端端”三个字点出了画中所包含的视觉典故。这幅画取材于唐代文人范摅的笔记小说《云溪友议》,描绘的是唐代名妓李端端和狂士崔涯之间的故事。其次,“李端端”与“白牡丹”暗示了这幅画的真正主角。看似位置最显眼并且形象最高大的崔涯是画中的主角,但事实上这幅画之所以被称作《李端端图》,主要还是因为诗歌的内容描写的是妓女李端端,这就提醒我们她才是画家着力描绘的主要形象,这一点还可以通过画中人物的眼神交流来得到验证。最后,诗中的“白牡丹”、“穷酸”暗含了唐寅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白牡丹”喻指的是李端端,唐寅用以赞美她艳丽的容貌和高洁的品格。“穷酸”讽刺的是狂生崔涯,唐寅不满他肆意侮辱社会底层女性的行为,讥讽他一介“穷酸”文人却自视甚高。
画家在画上题诗,诗的内容就要与绘画的内容密切相关。画家一般是从画面内容出发,在诗中或是表达自己对人生际遇的感慨,或是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或是表达与绘画艺术相关的意见和看法。而诗与画的互动结合,也提升了绘画作品的艺术内涵和价值,让原本属于画匠所为的绘画艺术变成文人手中的诗书画结合的综合艺术。尤其是仕女画,自唐代成熟以后便在画坛逐渐低沉,不再是文人画家创作的主流。而唐寅在仕女画上大量题诗,不仅是开辟了仕女画创作的新天地,也赋予了仕女画深刻的意蕴。我们可以通过把唐寅的《仿韩熙载夜宴图》和顾闳中的原画《韩熙载夜宴图》做对比,来分析题画诗对提升绘画作品内涵的作用。
据《宣和画谱》记载,南唐后主李煜猜忌大臣韩熙载,“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窥窃之,日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3]这幅作品技法高超,内容丰富,深受后世画家喜爱,临摹者众多。唐寅也摹写了一幅《仿韩熙载夜宴图》,并在画上题了两首诗,一是“身当钓局乏鱼羹,预给长劳借水衡。费尽千金收艳粉,如何不学耿先生。”一是“梳成鸭鬓演新歌,院院烧灯拥翠娥。潇洒心情谁得似,灞桥风雪郑元和。”唐寅的临摹并不是亦步亦趋的仿造,而是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画风。例如,他改变了原画的顺序和细节内容,画中的装饰物品也更有明代的特色。相比于原画的典雅沉静,唐寅的用色更加艳丽轻快,世俗性更加明显。二者最大的不同,也最有唐寅的特色的部分,便是在画上题写的这两首诗。
唐寅在这两首题画诗中运用了一些典故,诗中“如何不学耿先生”指的是南唐女道士,她通晓鬼魅异术,糊弄权贵。“灞桥风雪郑元和”是指唐传奇《李娃传》里的书生郑生,他为博得名妓李娃的欢心而散尽千金。唐寅在题诗中用了“耿先生”和“郑元和”这两个典故,意在表达他对韩熙载的自污行为的不赞同。在唐寅看来,与其这样委曲求全,不如真的不问世事、及时行乐,以酒色自娱,让自己从权力斗争中获得解脱。这也是为什么唐寅在画中舍弃传达韩熙载内心的忧虑,而着重展现他纵情享乐的歌舞生活。这两首题画诗实际上暗示了唐寅的态度倾向,是对画面内容做了一次语言化的诠释。如此一来,这幅著名的绘画作品就被唐寅重新进行演绎,赋予了新的含义,同时也体现了唐寅的生活态度,间接反映了唐寅的精神世界。
顾闳中的原画上并没有文字,题跋都是后人加上的。虽然这是一幅非常精彩的艺术作品,画面甚至表现出了韩熙载那欢快表面下隐藏着的浓浓忧虑,但画中并没有体现出画家顾闳中自己的创作意识,而它所蕴含的深刻思想都得益于后人对它的解读,是在赏析中赋予了它复杂的艺术内涵。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一幅精彩的“间谍画”而已。唐寅的仿画则不同,如果说在绘画技巧层面,二人的作品旗鼓相当、各有千秋,那么唐寅画上的两首题画诗就从内涵上提高了这幅临摹的作品的审美价值和艺术成就,使它从画匠之作晋升为文人精品。
唐寅出身于商贾之家,从小接触三教九流之人,思想较为开放。他虽然才高八斗,但身世坎坷、命途多舛。尤其是陷于科场舞弊和藩王造反两件祸事,虽然幸免于难,但终究为主流社会所鄙夷,这造就了他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和游戏人间的处事态度。唐寅经常通过创作仕女画,来对一些历史上的人物或事件表达自己独特的情感态度。这些情感态度是他在人生逆境中慢慢形成的,与社会主流观点截然相反,有些甚至是离经叛道的。由于视觉艺术与语言艺术的不同,唐寅的独特情感价值隐匿于画面之中,并通过题画诗展现在欣赏者面前。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陶谷赠词图》描绘的是五代后周文人陶谷出使南唐时所发生的一件风流轶事。据史书记载,陶谷出使南唐后,自恃是上国来使,态度骄傲蛮横。南唐重臣韩熙载使计让妓女秦弱兰诱惑他,成就一夕欢好。陶谷十分得意,写了一首《春光好》赠给秦弱兰。之后南唐国主宴请陶谷,请出秦弱兰歌唱陶谷写的艳词,让他狼狈不堪,十分羞愧。[4]画中的情景正定格在陶谷听秦弱兰弹琴唱曲的一瞬,陶秦二人相对坐于树下,被奇石和秋葵包围着。二人背后皆立有屏风,屏风上画着精美的山石草木人物绘画。陶谷坐于左侧榻上,身体左边放着纸笔用具,右边放着酒具,既显示了他作为文人的矜持,又与画面左下角温酒的童子一起暗示了宴饮的场景。秦弱兰位于画面右侧,坐在圆凳之上,左手执琵琶,右手弹琴,姿势优雅娴静。二人中间有一精美烛台,上面燃着一根红烛,说明画中的场景发生在夜晚,并与周围的草木树石一起烘托出环境的幽静雅致。
唐寅的这幅作品创作的十分“满”,只在画上右侧留了一段空白,题了一首七言绝句。诗曰:“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诗的内容很简单,但里面传达出来的情感态度却很大胆。前两句描写的是陶秦二人的一夜姻缘,后两句则是唐寅对此事的评价,表达了他独特的见解。他“并非站在儒家卫道士的角度,尽谴陶谷之非,而是……一种畅饮生命,游戏人间的态度”[5]。反过来再看此画,就会发现陶谷全神贯注的听琴形象其实就表明了唐寅对这件事所持的看法,这与题画诗中所表达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都来自于唐寅在历经风雨后所形成的对社会的批判、对人性的思索以及对自我的反省。而唐寅之所以喜欢在题画诗中发表议论,表达见解,也是为了弥补视觉画面难以直接传达复杂情感的不足。
唐寅的仕女画内容丰富、意蕴深刻,包含着唐寅的人生感悟和情感态度,因此欣赏者对绘画作品的解读也就必然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而题画诗的出现,既明确了画面所表现的内涵,帮助欣赏者解读绘画,也限制了人们对艺术作品的多元化理解,甚至可能会妨碍人们理解唐寅的作品。但总的来说,题画诗在唐寅的仕女画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在平衡画面布局,阐释画面意义,丰富画面内涵,传达独特情感等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唐寅仕女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们分析唐寅仕女画必不可少的环节要素。
[1]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559,562
[2]王丹青.试析明代画家唐寅仕女画中的诗与画互文性现象[D].福建师范大学,2016.
[3]潘运告.中国书画论丛书·宣和画谱·卷七[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151
[4]文莹.玉壶清话·卷四[M].郑世刚、杨立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4:41-42
[5]朱良志.论唐寅的“视觉典故”[J]北京大学学报,2012(02).
安徽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与实践项目(2017cxsj008)。
(作者介绍:李凯,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艺术学理论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