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国玉
从《马铁奥·法尔哥尼》看梅里美小说风格的初步确立
侯国玉
梅里美短篇小说具有独特的风格,这种风格是从《马铁奥·法尔哥尼》这篇小说开始逐步确立起来的。它的独特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题材选择上富有浓烈的异国情调和鲜明的地方特点;二是塑造的人物性格粗犷强悍、带有原始气息;三是运用简洁明快、冷峻客观的语言。这种风格在后来的《嘉尔曼》、《高龙巴》等小说中走向成熟和稳定。梅里美小说风格的独特性是其创作成功的重要因素。
梅里美 《马铁奥·法尔哥尼》 小说风格独特性
普罗斯佩尔·梅里美是19世纪法国以独特性闻名的短篇小说家,但他刚步入文坛时却并不是以写短篇小说出名的。在他22岁时即1825年化名出版了名为《克拉拉·加索尔戏剧集》,引起文坛注意。1828年出版了一个情节较为复杂的反映14世纪法国农民起义的长篇剧本《雅克团》,次年发表了生平唯一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查理九世时代轶事》,反响都不怎么好。也是在这一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哥尼》,受到评论界肯定,从此走上了专攻短篇小说的道路,以至于才有后来的《嘉尔曼》、《高龙巴》等名篇的出现。
《马铁奥·法尔哥尼》叙述的核心事件,是科西嘉岛上的绿林好汉猎人马铁奥因为幼小的独子福尔图纳托背信弃义、出卖朋友而被他亲手处决。这篇小说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独特性,即它的题材的选择,人物的塑造,乃至于作者所运用的笔法及客观冷静的态度等方面。
19世纪的法国小说家,大多从本民族历史事件和社会现实中汲取题材。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以及欧仁·苏、福楼拜、仲马父子等等,不一而足,虽然各有特色,但眼光大多都局限于本国本事。梅里美初登文坛时也是如此。1929年《马铁奥》的成功,让年轻的梅里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创作道路,得以把他的才情尽情地发挥出来。
《马铁奥》的故事情节发生在地中海的科西嘉岛,此岛虽属法国,但岛上的居民并没有把自己看作是法国人,在心理上与法国政府保持一定距离,依然沿袭着岛上的风俗习性。岛上民风强悍,不畏强权,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和好恶原则。与当局有过节的人被视为“强盗”(强盗在这里同被追捕的人是同义词。——原注),为逃避官府追捕不得不躲进山里。这些所谓的强盗或许并非十恶不赦,他们与山民们相处得很好,往往也为山民提供保护。同时,这里的山民也淳朴好客、义字当先,把江湖道义看得很重。如果一个人不守信义,见利忘义,那他在这里是会受到唾弃甚至驱逐的。小说中,马铁奥的儿子福尔图纳托因为不守信义,为了一块银表而把被他隐藏起来的逃犯出卖给官府,马铁奥知道真相后毅然决然地亲手枪决了儿子,让我们看到了信义的力量。
作为故事背景的科西嘉岛,在法国文学史上几乎没有涉及,这里的居民是法国的“化外之民”,他们远处于欧洲文明之外,实在称得上是原始初民。与“文明鼎盛”的欧洲大陆文明相比,这里极富异国情调和地方特点。梅里美似乎一下子发现了创作成功的秘密,此后以非洲黑人在贩奴船上反抗奴隶贩子的《塔芒戈》;以西班牙波西米亚女郎嘉尔曼为中心、描写这个群体别样生活的《嘉尔曼》;仍然以科西嘉到为背景,以家族复仇为主题的《高隆巴》等相继问世,给当时的法国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虽然作品数量不多,但多为精品,让他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在梅里美的笔下,塑造过多种性格的人物形象,有虚伪昏庸的国王查理十四,有虚度光阴、游戏人生的贵族男女,有嘲弄神圣、讽刺宗教的费德里戈和唐璜,更有身处下层性格强悍、富有原始气息的江湖义士。其中,最受好评的也最具有特色的就是最后一类人物形象,而马铁奥则开此类人物之先河。
文中并没有对马铁奥进行过多的描写,而是采用白描手法,寥寥数笔就刻画了一个江湖好汉的形象。他身材不高却很健壮,浑身透出一股桀骜之气,凌然不可侵犯。他“身材矮小而壮健,头发卷曲,发色象黑玉那么黑,钩鼻子,薄嘴唇,眼睛大而奕奕有神,面色象皮靴的里子那种颜色。”他的枪法很好,是当地闻名的神枪手,有百步穿杨的好名声。“在120步远的地方,他可以一枪打倒一只野羊,随他高兴打在头部,或者肩部。”他能够在夜间使用武器跟白天一样熟练自如,凭着这样卓越的本领,马铁奥获得了很大的名声。他爱憎分明,对朋友热情豪爽,对敌人不留情面。“人们说他既是和善的朋友也是危险的敌人”,他对人乐于相助,也肯做好事,因此和当地的人都能和睦相处。但是最好不要得罪他,否则他可是凶狠的敌人了。据说他“曾经十分有力地扫除过一个情敌,这个情敌无论在战场上或是在情场上都令人害怕。”某天这个情敌正在窗口刮胡子时,被一颗子弹当场打死,人们都怀疑这颗子弹就是马铁奥打的。
马铁奥形象中最鲜明的特点是重义轻利,信守承诺,把信义看得高于一切,任何背信弃义的行为都决不见容。小说特意前后对比了马铁奥对独子福尔图纳托的深爱与亲手枪杀儿子的“残忍”。“他的妻子朱瑟芭最初给他生了3个女儿(他气得发疯),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福尔图纳托,是他家庭的希望,姓氏的继承人。”从这两三句话之中,我们看到马铁奥把家庭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独子身上,流露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深切期待。但当他知道儿子背信弃义出卖被保护者之后,他不顾老妻朱瑟芭的绝望哭泣,无视儿子惊恐哀求的眼泪(尽管他不到10岁),更断绝家庭最后唯一的希望,毅然决然地处死儿子,以洗脱因儿子的不义而玷污在家庭上面的名声。马铁奥置官府的法律于不顾,用自己内心的法律宣判了儿子的“罪行”,凸显了信义大于天的道德追求。
无疑,马铁奥是一个独特的形象,特立独行,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塑造的以算命、美色、走私为手段,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波西米亚女郎嘉尔曼;以机智、倔强、凶狠著称,引导哥哥杀死仇人,终报父仇的科西嘉少女高隆巴等形象大放异彩,都是在马铁奥这一形象基础之上结出的硕果。
虽然梅里美受浪漫主义潮流的影响,也具有浪漫情怀,但他与公认的浪漫主义者(雨果、大仲马等)相比有很大不同。浪漫主义作家是主情主义者,往往笔端饱蘸感情,情绪浓烈,或者在文中抛头露面,直抒胸臆,其在作品中的态度褒贬立见。梅里美在处理故事情节时,往往删繁就简,不作累赘的交代,给出一个准确清晰的背景,从不展开叙述,不让次要的部分占了主角的风头。“他善于抓住事件的关键和主要方面,紧凑地展开,简繁得当,结构严谨。他是一个高明的故事讲述者,明快流畅是他的叙述特点。”[1]他对故事中的人物也很少表露出褒贬态度,把自己情感隐藏在冷峻而略带嘲弄的面目之下,像卢那察尔斯基所说:“他在冷静的头脑这副假面具底下,细心隐藏着自己的感情。”[2]这是梅里美短篇小说的又一大特色。
这篇8000字的小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背景介绍,梅里美只用了1200字对马铁奥的生存环境、人生经历、人际关系等方面,作了必要的简要描述,为后面处理父子冲突进行铺垫,实在是简略精当。第二部分是故事的起因和发展,写福尔图纳托向官府出卖被保护者的过程。第三部分则是高潮部分,描写马铁奥得知真相后亲手处决了儿子。梅里美通过对马铁奥动作和语言的描写,塑造了一个维护信义传统、大义灭亲的好汉形象。当知道是儿子出卖了“逃犯”时,他大感惊讶,接着低声自语“真倒霉!”。倒霉什么呢?早晨出门时不该把孩子一人留在家里?逃犯不该来到他家寻求庇护?还是儿子经不住诱惑,为了一块银表出卖了逃犯?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情绪的变化。逃犯齐亚尼托对他的侮辱并没有激起他的愤怒,而是“一手按着脑门,像一个心情沉重的人那样,并没有别的举动。”他从儿子那里“一手抢过那只表,用力把它向一块石头上掷去,把那表砸得粉碎”,宣布儿子“是他家族中第一个有背信弃义行为的人”。一种可怕的决定在脑海中形成,他要亲手处死儿子,惩罚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尤其是结尾他与妻子的对话:
“你干了什么?”她喊道。
“伸张正义。”
“他在哪儿?”
“在洼地里。我马上就来埋葬他。他是祈祷以后才死的,我要献一台弥撒给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奥多罗·贝昂基,叫他来和我们一起住。”
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从这些简短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一个严厉苛刻、铁面无私的父亲形象,我们似乎感受不到父爱的温情,但有谁能理解一个风烛残年的父亲处死背信弃义的儿子时所做的艰难而痛苦的决定?有谁能从一台弥撒中感受到父亲心中的爱与恨?梅里美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隐匿了起来,让你无法看透。有论者断言:“他无动于衷地躲蔽在人物后面,从不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自己的意见。他很会自我控制,决不允许同情和感动超越艺术节制的限度。他的原则是‘切勿过分’,他的窍门是使别人激动而自己却不动声色。他用作家的冷换取读者的热。”[3]我认为所言极是,它道出了梅里美独有的语言风格和叙事策略。
与梅里美同时代的大作家中,司汤达的小说政治色彩浓厚,擅长把主人公的政治欲望和爱情追求纠结在一起,描写其轰轰烈烈的一生;巴尔扎克的小说展示了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和人情冷暖,揭示出金钱的罪恶史;雨果高扬人道主义旗帜,揭露黑暗和不公,塑造理想人物,突出“仁爱万能”主题。他们凭借自己的独特性而在当时的法国文坛上叱咤风云。梅里美仅以区区十几篇短篇小说,能够跻身其中,自然是凭借其创作的独特性。他的成功告诉我们,独创性是创作者能否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1]张冠尧.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57.
[2]卢那恰尔斯基.论文学[M].蒋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503.
[3]薛迪之.《卡门》的梅里美风格[J].西北大学学报,1985(4):42.
本论文是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生态批评视域下梅里美小说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5Y136。
(作者介绍:侯国玉,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