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启蒙视角的爱情反思

2017-02-08 14:31
文学教育 2017年20期
关键词:启蒙者伤逝子君

杨 倩

《伤逝》:启蒙视角的爱情反思

杨 倩

《伤逝》是鲁迅小说创作中唯一一篇描写爱情的文本。混杂着启蒙的爱情使《伤逝》具有了不断解读的可能性。涓生自我存在的限度与子君自我觉醒的限度反映了鲁迅在启蒙视角下对爱情的反思;同时,鲁迅借助叙述者之口,对以“恋爱自由”为中心的五四个性解放提出了强烈的怀疑。

《伤逝》 启蒙 爱情

鲁迅1925年创作了《伤逝》——一篇以新潮青年男女爱情为主体的小说。作者从爱情的角度借助涓生手记这一私密的文本形式,深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既解剖了小说中的人物,也直指自我的精神世界。作为男性主体的涓生在自我形象的反复颠覆与建构中,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启蒙的漂浮性。而作为女性主体的子君在爱情的追求和幻灭中显现了启蒙的脆弱性。《伤逝》的价值取向无疑与20世纪20年代鲁迅所遭遇的精神困惑是分不开的,深刻表达了鲁迅对于现代启蒙乐观主义的怀疑和反省,同时延续着早期鲁迅对于“立人”思想的思考和追求。

一.自我存在的限度

《伤逝》作为鲁迅仅有的刻画爱情的小说,其整体氛围是沉重的。在开始就提到“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这也折射出涓生的基本生活基调。迷茫、空虚导致了这样的心理状态,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启蒙者内心世界是无方向无目标的。涓生开始就沉着自信的以启蒙者的姿态来唤起子君的觉醒,当他的开导终于使子君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时,从某种意义上涓生得到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启蒙与被启蒙的身份得到了印证。自此,涓生寂寞而空虚的生活被爱情所打破,仗着子君的爱满足了他解脱与逃遁的情感需要。所谓的启蒙者对爱情和启蒙关系的理解是混淆的,与其说是启蒙者挽救了爱情,倒不如说是爱情挽救了启蒙者。

然而,同居之后的生活并不能给启蒙者带去内心的充实。不过三星期,涓生声称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这种“读”是涓生站在启蒙的立场上俯视回归家庭的子君时的心底感受。子君为了“爱”大胆的走出家庭,而当走入启蒙者的生活后却又再次陷入困境。最终涓生毫无顾虑将已经不爱子君的事实告诉她,希冀于子君一如将要同居时那样时,他才意识到“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启蒙者自身的内在局限在此得以显现,启蒙者仅仅只是致力于启蒙他者,而本能的忽略启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性别诱惑的裹挟只能使启蒙与被启蒙只停留在形而上的层面,希求借助爱来消解自身的“寂寞”却依旧被“虚空”所笼罩,这一脆弱的启蒙意识终于在现实生活的残酷打击下走向瓦解。唯一的新希望就是启蒙者要么抛弃启蒙奋斗,要么远离被启蒙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涓生反复的自我忏悔与自我否定来解决“反传统”的启蒙与自身的传统性之间的悖论关系,而启蒙最深刻的体现,不是达到对整个社会的批评与反思,而是启蒙者对自己的自我审判。诚如竹内好所言:“‘思想’是多么脆弱的东西,或者换言之,将‘思想’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是多么的困难。”[1](P345)细致考察涓生的伤悼和反思,涓生是在传统男权话语的脉络中反思的。尽管涓生在情感上愧疚的,但是在理智的反思当中,又认为并不是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子君的死亡,反倒是子君自己本身是有太多的缺陷。子君的死,让他真正的明白自己所试图构建的现代意义的自我在当时宗法共同体的社会是那么的虚无。巨大的空虚侵袭了涓生的内心,“一群睡在密闭铁屋中的人,行将窒息而死”,从“铁屋子”里被先驱者“嚷起来”的“沉睡者”醒来之后却依然如沉睡一般。此时,启蒙者意识到启蒙形象的自我建构趋于瓦解。

《伤逝》有着强烈的自叙传色彩,但涓生并不等同于鲁迅。1925年是鲁迅思想转型的关键时刻,启蒙运动落潮,鲁迅也由“呐喊”转向了“彷徨”。二十年代的鲁迅一直都是被寂寞和空虚所困扰,这种内在的精神困惑实际上也是他对社会的一种焦虑与反思。但鲁迅说过他偏要向黑暗与虚无作绝望的抗争,这种“反抗绝望”构成了鲁迅创作的内在张力,《伤逝》中在主人公的挣扎与反抗之后的虚无共同构成了鲁迅那种抗争绝望和虚无的精神主题。鲁迅此时的思想矛盾,恰恰与涓生对于思想启蒙的茫然困惑形成意义上的同构:涓生的“寂静”与“空虚”实际上也是鲁迅自身的情感体验,启蒙者精神的彷徨无助正是鲁迅对于启蒙的所有的矛盾和犹疑。“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2](P354)。可见鲁迅对于启蒙的实际作用是不信任的。而启蒙想要真正的实现必须要切入现实,从现实处境的角度反思启蒙的程度问题。

二.自我觉醒的限度

康德在其著名的《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曾精辟地阐释了启蒙的实质:“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3]P12所以,借助外来的“指引”来消除自身的蒙昧并不意味着启蒙的价值显现,更为本质的是能够运用自我的理智去分析、判断,重塑自我。在爱情的诱惑下,出于对涓生思想的钦佩,子君不仅大胆的与涓生同居并敢“大无畏”的走在街上,同时与自己的胞叔断绝关系,这种寻求自我解放的出路反映了被启蒙者的幼稚和理性认识的浅薄。同居之后,爱的外在显现是其本能的传统家庭妇女意识外化于生活中,“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她的烦恼已经不再是如何去实现个性解放,而是威胁到生存的现实生活。子君只是表现出“走出家庭”这一行为,而没有获得充分的启蒙意识。

子君曾经在父权的威压下忍气吞声,在恋爱自由的冲击下,她义无反顾地离开压抑她很久的父权,表面看子君是一个反封建反压迫的新女性,但实质上她只是从父权转移到了夫权的“统治”下。“我和子君说”、“我要告诉她”等等在小说中屡见不鲜,可见子君走入涓生的现实生活只是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也正暗示了被启蒙者在启蒙话语中的被动性。面对生活的困窘,涓生的启蒙言论是失效的,为了爱情与家庭,“子君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这一举动揭示了子君的传统家庭理念,同时女性天赋的性别特征也得以显现。尽管子君也时常与涓生一起读书、交谈,但是精神生活与日常生活是没有必然的联系的,而涓生的启蒙逻辑也不等于生活逻辑。

子君失恋后一蹶不振,不但退归家庭而且万念俱灰地死去,其罪魁祸首正是她的个性解放是局限于爱情下的传统理念。作为受过时代洗礼从封建中走出的新知识者,希求改变社会又被环境所吞没,成为碰壁失败,“未完成”的“觉醒者”。子君的“觉醒”似乎只是涓生的一种错觉和幻想。子君的呐喊和出走映射出的是对于社会黑暗的猛烈批判,但最终的失败也是对所谓小资产阶级爱情观念的否定,更深层次的是在于启蒙者揭示了觉醒者在思想情感上走“回头路”[4](P136)的心理惰性。子君在喊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冲出家庭后,而非进一步走向“更新、生长、创造”的生活,却是做起了封建式的家庭主妇,而且在家庭中成为了 “失语者”。显然子君的“觉醒”仅仅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理想主义冲动。

“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所言并不仅是对黑暗社会环境的抨击,似乎也包含了对启蒙时效性的深层思考。子君看似在涓生的理性观念影响下产生了一系列大胆的反封建行为,但更为确切的说子君的“大无畏”是源于爱。对于子君来说,她何尝不是因为寂寞而选择与涓生结合,同样,她也需要涓生来消除自己的时代寂寞。子君的“觉醒”只能算是一种稚嫩的理性萌芽,单凭启蒙者的观念或誓言,并不能实现自我的个性解放。只有当启蒙者真正的考虑到现实处境,从实践的角度去反思启蒙行为,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也只有置于社会生活的风雨中加以磨炼,自我碰壁与反思后获得自我生长的力量,才能不断的在自我的解剖中获取启蒙的深刻从而完成启蒙的任务。显然,启蒙者自身的觉醒尤为重要,单纯的依靠理想化的救赎是不可能实现的真正的启蒙。

三.结语

作为“启蒙者”的涓生和“觉醒者”的子君,在鲁迅的笔下不断地进行自我解构与自我建构,既有着对于子君的怜悯,也有着对涓生的理解。“启蒙者的爱情只有在作茧自缚下才能体现其先进性,这其实是爱情的悖论”[5](P55)。启蒙并不能拯救爱情,爱情对于启蒙者来说只是情欲冲动下对于现实的反抗。涓生的忏悔与反思映射的正是鲁迅这种带有灵魂审判的自我解剖与追问,启蒙到底该如何实现自我理性的觉醒,同时他们都意识到了启蒙的程度问题。鲁迅对于子君的爱情悲剧的写意书写,不仅否定了男权启蒙话语,揭示的也正是二十年代新知识者对于现实的理想化幻想。鲁迅对于自我的建构是基于自我立场上的主动建构,是自我灵魂深处的反省与搏斗。对现代启蒙乐观主义的怀疑也是鲁迅早期所提倡的“立人”思想的延续,“立人”的探索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从国民性到人性再到自我性的提升过程,同时也是从自我性到人性再到国民性的反思过程。“立人”的提出意味着不但要从现实的国民性出发进行思想启蒙,同时它也指向对于理性自我的自觉追求。

[1]丸山升.鲁迅.革命.历史[M].北京: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2]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陈乐民:启蒙札记[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09.

[4]张光芒.中国近现代启蒙文学思潮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

[5]王坤宇.《伤逝》---彷徨的启蒙者的爱情[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5):55-56.

(作者介绍:杨倩,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16级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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