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探幽/花钿委地谁人收?(之二)

2017-02-07 02:34沙莎
焦点 2016年10期
关键词:萧氏杨广李世民

沙莎

公元567年,江南,二月。一个漂亮的女婴诞生,算来她也是位真正的公主。她的父亲萧岿,乃南朝梁明帝,她的爷爷更是梁朝那位著名的昭明太子——萧统。

然而,显赫的家世似乎并没有给这个漂亮的女婴带来什么。二月出生,就是“原罪”,江南风俗二月出生就是不祥。纵使金枝玉叶也得掰断。襁褓中的女婴,被帝王之家粗暴地推出门外。

冰清玉洁灰公主

据《隋书·后妃列传》记载:“江南风俗,二月生子者不举。后以二月生,由是季父岌收而养之。未几,岌夫妻俱死,转养舅张轲家。然轲甚贫窭,后躬亲劳苦……”

这位梁朝的四公主,用最谦卑的态度谋求生存,她像普通的农家姑娘一样,洒扫、种地、嚼菜根,她同时也用最洞悉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里都那么真实地挤压着她的生活。然而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在粗砺的生活中并没有被磨平,却偏偏和乡野的淳朴不着痕迹地结合了,塑造出一个冰清玉洁,气质与众不同的“灰公主”。《隋书》里称赞她:“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

公元581年,年幼的周静帝被迫将皇位“禅让”给外公杨坚。新登基的大隋皇帝,看重萧岿,他坦率地表示,希望次子杨广能迎娶一位西梁公主。于是,命运之神在此时向这位四公主敞开了大门。

那一天,红烛之下,他们是彼此眼中的挚爱。

那一年,大兴城中,一对金童玉女羡煞众人。

然而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是故事的开始,大兴宫中注定风起云涌。

皇位,无论你想或不想,对于一位王子来说都像个躲不开的魔咒。那个宝座之下,是世间最缜密的权谋,最无情的争斗,它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一个与它接近的人都被卷入其中。四公主和她的王子也不例外。

故事中的王子杨广,作为次子,本不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可是他与四公主的恩爱,让他们的母后独孤氏满心欢喜。在她心中这个儿子和儿媳与当年的她和杨坚是多么相似啊!在独孤皇后心中,一个不忠贞于爱情的人也就不会担得起江山。而她的长子杨勇恰恰是个率性行事、不拘小节、喜好声色的。尤其是杨勇不善待太子妃引起独孤氏的强烈不满。再加上东宫无嫡子,无法保证宗法权力的顺利过渡。其后,太子妃暴死,更是加深了母子之间的裂痕。

关于这场皇权的争夺,史书上对杨广和萧妃的评价是:“矫情饰行,以钓虚名。”历史的真实,只有历史知道。我却愿意相信,那23年,杨广是爱自己的萧妃的,毕竟她是那样美貌贤淑。作为女人,这23年有这样的王子相伴,也是幸福的。至少对于萧妃,大兴宫中的她没有什么矫情饰行,她安然地做着一个王妃该做的一切,她也快乐着那个守着她一人的丈夫给予的爱。

大业元年(605年),杨广顺利继承王位,38岁的萧妃晋升为萧皇后。无论历史怎样评论杨广的骄奢淫逸,但是对于萧后他的爱意是始终的。无论走到哪里始终有萧后的陪伴,他慷慨地称赞自己的元配:“妃萧氏,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宜正位轩闱,式弘柔教,可立为皇后。”

《剑桥中国隋唐史》这样写道:人们会发现,即使怀有敌意的修史者也不能掩盖这一事实,即他的正妻,一个聪慧和有教养的妇女,从未遭到他的冷落而被宫内其他宠妃代替,她始终被尊重,而且显然受到宠爱,隋炀帝毕竟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鉴赏家。

十三花钿几多愁

长安,杨军昌的珍贵文物实验室里。从扬州运来的萧后的后冠并没有被着急打开,一个X光机被运进实验室,对准了层层包裹的后冠。X光探伤技术这项医院用来给病人诊断的技术,运用在文物的修复上了。通过对萧后冠石膏木箱的探查,清楚显示了包裹物中萧后冠的大体框架结构以及一些饰件的分布情况。X光下,萧后头冠的情况被清晰地显示出来。花钿,成为最突出的存在。这应该是一个插满花钿的头冠,杨军昌和他的团队认真清点花钿的数目:1、2、3……13。13花钿,这个数字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意外。

唐代国家最高的法制规范之一《武德令》规定皇后穿戴的法令:首饰花12树,小花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鬓。既然规定为12树,为什么到萧皇后这里变成了13花树?

历史的魅力也许就在这许多的意料之外,就像当年的四公主不会想到,变成萧皇后的她,要经历那许多的江山变换,那许多的人间无奈。

继承帝位后的杨广,建造了东都,开凿了大运河,开创了科举制度,亲征平定吐谷浑,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然而更多的历史书里,更愿意描述他的荒淫昏乱。《隋书》对隋炀帝的描述极尽铺陈: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骚然,无聊生矣。

写历史的人也有生活的年代,至于大运河为中国千年繁华提供的可能性,以及科举制度对中国进程的影响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而对于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丈夫的女子来说,无论对错,她愿意做的就是陪伴。

于是,扬州的明月,以倒计时的方式描写和计算着这对面对江山将倾的夫妻最后的默契。一边是杨广的顾影自怜,他对萧后说:“好头颈,谁当斫之?”另一边,当有人禀告,宫外马上要造反了,请示皇后怎么办。萧后摆了摆手,惋叹道:“天下事一朝至此,势去已然,无可救也。伺用言,徒令帝忧烦耳。”翻译成俗话,就是神马都是浮云。

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最终以江山崩倾,生死相隔成为结局。乱兵之中,萧后拆下几块床板,草草地拼了一副薄棺材,埋葬了被乱兵勒死的隋炀帝。

隋炀帝的护卫校尉宇文化及杀死了自己的主子,俘获了这位气质非凡的女人。他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女战俘”——大隋的正宫娘娘,意味深长地笑了。

《隋书·宇文化及传》交代得非常艺术:“化及于是入据六宫,其自奉养,一如炀帝故事。”

然而故事变化之快即使再好的编剧也跟不上想象。宇文化及想做几天皇帝,却没想到马上招来了灭顶之灾——争头彩的窦建德杀上门来。

萧后再次面临当俘虏的噩运。这回,她想死了。既不哆嗦,也不哭闹,面无表情地等待死亡。所幸,抢救及时,而且碰上了“忠于大隋”的窦建德,战胜者居然对她非常“礼遇”。有理由相信,在窦建德那儿,萧氏似未受辱。这是义军的政治需要,也受周围条件的制约。

与窦建德在一起也许萧后并不情愿。幸好不久突厥的义成公主,从窦建德手上要走了萧氏。20年前,杨坚把这位宗室之女(义成公主),嫁给了启明可汗。后来,丈夫死了,义成公主便改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处罗可汗。从杨广那儿论,义成公主得叫萧氏一声“嫂子”。姑嫂重逢,也算有了依靠。

《隋书》对此一笔带过:“突厥处罗可汗遣使迎后于洺州(今河北广平),建德不敢留,遂入于虏庭。”不管情愿不情愿,萧后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落难寡妇,没有挑拣的权力,命把你推到哪儿,就落到哪儿。谁都能猜到,可汗身边的女人必须无条件地“从其胡俗”,萧氏和义成公主共同被纳入了处罗可汗的寝帐。后来,处罗可汗死了,姑嫂两个又顺理成章地嫁给他的弟弟——颉利可汗……

萧后早就断了重返长安的念头。既然已经国破家亡,江南的春雨、长安的牡丹对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更忘记了杨广曾经给她的后冠,那满头的花钿,每一树都是尊荣和珍爱。

直到10年后,唐太宗李世民派大将李靖打败突厥,提出了接萧皇后回京的要求,战败的颉利可汗自然不敢拒绝。从塞外到长安,曾经的萧后一步步朝回走,我们很难想象她当时的心境。是喜?毕竟她能回到长安,回到大兴城,叶落归根让她的灵魂觉得安妥。是悲?这曾经偌大的帝国,这曾经无比的荣耀,此时都已成为她心中无尽的记忆和哀愁。

云淡风轻长安城

公元630年,萧后回到了长安,宇文恺修建的大兴城还是那般恢宏。只是此时它已经叫做长安城,而它的主人则是李世民。

那年,她已经63岁,过了耳顺之年,只有满头自发陪伴。按理说,萧氏仍属“战俘”,但她特殊的身份,赢得了大唐的礼遇。

《旧唐书太宗本纪》载“四年春正月乙亥,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大破突厥,获隋皇后萧氏及炀帝之孙正道,送至京师。”

萧氏归来,李世民给足了面子。一来,两家“亲上亲”,杨广是李世民的亲表叔,李世民还娶了杨广的女儿大杨妃,从哪儿论,萧氏也算长辈;其二,李世民的智囊萧瑀,是萧氏的亲弟弟,给臣子一个天大的面子,有什么不好呢?《北史》里说:“(萧氏)归于京师,赐宅于兴道里。”看来,李唐很愿意奉养这位前朝皇后。

此后坊间有许多关于李世民和萧后香艳的故事,推测起来杜撰的成份更多。倒是李世民破格为萧后接风举行的一场盛宴上的对话,能看出萧后的洞见。以贞观时代的标准,这场盛宴连皇帝都觉得有些铺张。李世民笑呵呵地问萧氏“您以为眼前的排场比隋宫如何呢?”

这个档次,压根儿不能和隋宫相比。当年夜宴,廊下悬挂着上百颗硕大的夜明珠;殿前篝火几十堆,烧的尽是上好的檀香木,据说每晚都要烧檀香木200车……萧氏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乃开基立业之君,怎可与亡国之君相比!”

对了,这才应该是那时的萧后,她已经看透了这世间所谓的繁华。她陪伴过的六位帝王,他们竭尽全力所争夺的江山、权力、美色,不都随着世间风轻云淡了吗?

长安城里的萧后,深居简出,又孤独地生活了18年。鬓边白发,迎风而起,她浑浊的眼里,一遍一遍地闪过纯情时代的影子。偶尔,唇边也泛起一丝苍凉的笑容……

“(贞观二十二年)庚子,隋萧后卒。诏复其位号,谥曰愍;使三品护葬,备卤簿仪卫,送至江都,与炀帝合葬。”《资治通鉴·唐纪》如是说。

在她的葬礼上,李世民送给她有13树花钿的后冠,这其中深意颇耐人寻味。是尊敬?是怜悯?亦或者只是希望她在那个世界依然做一个美丽的女子。如果说那12花钿,是萧后贵为王后应得的,那多出的一束花钿就是李世民特意送给萧后的?也许他希望安葬于江南的萧后,能因为这一树花、这一点情再回到长安?

千年之后续传奇

李世民的期待在1400年后得到回复,当萧后的后冠再次回到长安,这后冠以及萧后的美丽再次惊艳了世人。

杨军昌和他的团队,在那团从扬州运回的萧后冠遗物上,首先确立坐标,继而搭建起延时照相系统,然后在显微镜下开始了清理工作。

这样的清理工作,其难度已经远远超过制作一个新后冠,江南的风雨和酸性土壤让萧后冠的保存情况极差,几乎所有饰件严重劣化而变得脆弱,有的仅存痕迹。所有花梗残断,绝大多数花冠破碎(有的仅存金皮),所有花蕊严重风化甚至粉化碎化,额箍等框架性部件及表面装饰材料均遭严重腐蚀和粉化,特别是残断破碎的花梗花冠等一些饰件间还有粘连现象。更要命的是,所有堆积的花朵交织叠压,空间位置紊乱。

杨军昌几次找到陕西文物局赵荣局长:“真的不好弄,都碎成粉了,拿都拿不起来,这可是我最大的挑战。”

赵荣局长,作为文物专家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多听听各方面专家的意见,在清理前都先拿X光看看,确定好情况再动手。随时提取不同饰件残样进行显微观察、分析,并进行材质检测与工艺研究。及时对劣化极严重的饰件或饰件痕迹进行加固、保护与包装保存,或留存分析样品。”

然而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俩当初基于保护提出的方案,却让杨军昌有了惊人的发现。在后冠配置的12个钗上,显微镜下能看到一个一个珠子,对于这样的珠子,杨军昌是熟悉的,珠化工艺在中国传统金银器制作中是常见的,就是将金银化作一个个小小的珠子附着在物件之上,远远望去,就会显得闪闪发亮,珠光宝气。

然而当他们进一步做成份分析时,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些钗,并不是金的,而是铜鎏金。而鎏金铜珠化工艺这是中国考古历史上的首次发现。

接着他们又按照原定的操作过程,将这些铜钗观察一遍,发现这些铜钗是中空的,里面似乎还有些填充物,会是什么呢?科学的成就往往来自于好奇。实验室中,他们打开了铜钗。杨军昌拿镊子,轻轻把铜钗中的东西往外拔,感觉有些吃力,当小半截东西露出,大家都大大地意外了,竟然是一小团保存完好的棉花。

也许我们普通人觉得一团棉花有什么,可是当我告诉你在此之前,中国见到的最早的棉纺织品遗物,是在一座南宋古墓中发现的一条棉线毯。你就知道这撮棉花的意义了。也就是说,在南宋之前,中国考古历史认定,中原地区是没有棉花的,然而这棉花却出现在萧后的铜钗之中,这将中国人使用棉纺织品的历史足足提前了600多年。

在与萧后有关的故事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长安城里后人在惊奇、艳羡、叹息,而躲进历史风尘里的她早已云淡风轻:千年传奇,不过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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