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的一切发明中,大约没有比婚姻更加遭到人类自嘲的了。自古以来。聪明人对这个题目发了许多机智的议论,说了无数刻薄话。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倘若不调侃一下结婚的愚蠢,便不能显示其聪明,假如他竟然赞美婚姻,则简直是公开暴露他的愚蠢了。
让我们来欣赏几则俏皮话,放松一下被婚姻绷紧的神经。
蒙田引某人的话说:“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如果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看清了对方的真相,知道了对方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呢?有一句西谚作了回答:“我们因为不了解而结婚,因为了解而分离。”
什么时候结婚合适?某位智者说:“年纪轻还不到时候,年纪大已过了时候。”
不要试图到婚姻中去寻找天堂,斯威夫特会告诉你:“天堂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没有什么我们却很清楚——恰恰没有婚姻!”
拜伦在《唐璜》中写道:“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因婚姻而告终。”尽管如此,他自己还是结婚了,为的是:“我想有个伴儿,可以在一起打打呵欠。”按照尚福尔的说法,恋爱有趣如小说,婚姻无聊如历史。或许,我们可以反驳道:不对,一结婚,喜剧就开场了——小小的口角,和解,嫉妒,求饶,猜疑,解释,最后一幕则是离婚。
有一个法国人说:“夫妻两人总是按照他们中比较平庸的一人的水平生活的。”这是挖苦结婚使智者变蠢,贤者变俗。
有人向萧伯纳征求对婚姻的看法,萧回答:“太太未死,谁能对此说老实话?”
林语堂说他最欣赏家庭中和摇篮旁的女人,他自己在生活中好像也是恪守婚德的,可是他对婚姻也不免有讥评。他说,所谓美满婚姻,不过是夫妇彼此迁就和习惯的结果,就像一双旧鞋,穿久了便变得合脚。无独有偶,古罗马一位先生也把婚姻譬作鞋子,他离婚了,朋友责问他:“你的太太不贞么?不漂亮么?不多育么?”他指指自己的鞋子答道:“你们谁也说不上它什么地方夹我的脚。”
世上多娇妻伴拙夫这一类不般配的婚姻,由之又引出守房不牢的风流故事,希腊神话即已以此为嘲谑的材料。荷马告诉我们,美神阿弗洛黛特被许配给了跛足的火神赫淮斯托斯,她心中不悦,便大搞婚外恋,有一回丈夫捉奸,当场用捕兽机把她和情夫双双夹住,请诸神参观。你看,神话的幽默真可与现实比美。
不论男女,凡希望性生活自由一点的,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总是个束缚。辜鸿铭主张用纳妾来补偿,遭到两个美国女子反驳:“男人可以多妾,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多夫?”辜答道:“你们见过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哪有一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这话好像把那两个美国女子问住了。我倒可以帮她们反击:“你见过一只汤盆配许多汤匙,但世上哪有一只汤匙配许多汤盆的?”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说:“一个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我想女人也不妨说:“一个女人需要两个丈夫,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养家糊口。”
好了,到此为止。说婚姻的刻薄话是讨巧的,因为谁也不能否认婚姻包含种种弊病。如果说性别是大自然的一个最奇妙的发明,那么,婚姻就是人类的一个最笨拙的发明。自从人类发明这部机器,它就老是出毛病,使我们为调试它修理它伤透脑筋。遗憾的是,迄今为止的事实表明,人类的智慧尚不能发明出一种更好的机器,足以配得上并且对付得了大自然那个奇妙的发明。所以,我们只好自嘲。能自嘲是健康的,它使我们得以在一个无法避免的错误中坦然生活下去。
(摘自《周国平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