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蚩尾”
——青铜器纹饰与远古神话传说

2017-02-07 02:16
关键词:蚩尤饕餮青铜器

王 宇

20世纪以来,有关商周青铜器纹饰的研究出现了两种不一样的阵营。以罗樾(Max Loehr)和他的学生罗伯特·贝格利(Robert Bagley)为代表的西方学者认为:“如果商代青铜器纹样仅是纯粹的装饰,仅是图案本身,而与真实事物毫无联系,或者最多只有含混不清的联系,那么,我们便必须说:它们并无任何确定的意义,既没有宗教的、宇宙观的或神话学的意义,也没有任何既定的文学意义,很可能这些纹样并无图像的意义,如有,也只能是纯粹形式的——如像音乐的形式,它与文学的定义截然不同。”[1]然而绝大多数东、西方学者则认为商周青铜器纹饰包含有一定的寓意,其中有张光直的“巫蹻说”、派波尔和江伊莉的“萨满面具说”、俞伟超的“天帝说”和“地母说”、日本林巳奈夫的“帝神说”等等。长期以来,“巫蹻说”和“帝神说”是青铜器纹饰研究领域的主要观点。为什么青铜器纹饰的作用不是早期人类在没有形成文字之前描述本体的一种表达方式?巫神观念的产生是人类在了解自我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演,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类创造了神话。

实际上,除了先秦的甲骨文、金文和历史文化典籍,那些自远古流传下来的口头讲述文学作品和神话传说,并不是远古人类愚昧、无知的精神产物。在文字还未产生的时代,歌谣传颂和口头讲述成为当时人类纪录历史的主要方式。“一个神话,一种神话或一组神话,最重要的是它所包含的主题意义(mythical themes and meanings)和其所代表的原始心态(primeval mythical mentality)。但因为这些意义和心态,隐藏在神话深层,有待研究者细心发掘、分析和诠释,不像神话里的神的名字和神的故事的表象明显容易受人注意。”[2]细心观察史前青铜器中的动物纹饰,它们不仅以夸张的造型凸显于器物表面,而且在器物内、外底部,也以阴文线刻的形式表现出来,另外器物中的铭文,亦不少见动物纹样组合的文字。这些纹样中经常能见到相同的样式,它们反复地出现,应具有明确的旨意,并与器物所处的历史文化、政治权力背景相关联。这些动物纹饰与远古时代的“禹铸九鼎”“龙生九子”神话传说,“妇好墓”出土的九枚龙形玉器,《禹贡》所叙述的九州,以及“蚩尤九黎”,有没有彼此互相对照的可能性?纹饰以图像的形式出现,历史文献或口头神话传说描述了具体的语言文字,也就是说,如果两者有对应的关系,就可以为研究青铜器纹饰提供支撑和深入研究的契机。

一、青铜器纹饰的命名附会文献记载的假定性

研究青铜器纹饰,最难解决的问题是这些纹饰是什么名称,具体包含了怎样的信息?目前学界较为通行的“饕餮纹”一说,泛指青铜器中各种各样的兽面纹,仅局限于“非巫即神”的功能。然而甲骨文和金文至今未发现有“饕餮”二字,这个词义直到东周典籍中才逐渐开始出现。“饕餮纹”的命名来自于《吕氏春秋·先识》的记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3]因而北宋时期吕大临在《考古图》中,借用“饕餮”一词,指代商周青铜器中的兽面纹饰。王国维说:“凡传世古礼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4]宋代作为青铜器研究的一个高峰,不仅对青铜器表面的纹饰进行了首次认定,而且对于各式器形也进行了初次命名。“这些研究虽然是探讨青铜器纹饰的象征性和巫术性的意义的,但其成果贫乏,而且有明显的不确切之处。因为对这些解释甚为关键的最古老的文献资料比殷代的纹饰及其形成的时代要晚的多。”[5]西汉时,已不识六国古文。北宋距离商周已两千余年,这种“先入为主”式的认定,又影响了此后一千年的青铜器研究。

张光直在论述这些青铜器研究文献时,对宋代以来的这种命名方式始终保持怀疑的态度,他认为:“这些著录也开创了用古典文献术语标明器形及纹饰的传统。这些术语有一部分使用正确,余者则有争议。”[6]他说:“在宋代的目录里,著录的器物已经被加上了文献的各类名称。这一实践如果成功的话,将对重视商周文化贡献极大,但它不能被完全接受。铜器的自铭也不包括所有的器类,它们只是不同程度的泛指名称。文献中的器名不能够总是可信地与实际器物对应。因此在实践中,所有研究青铜器的学者都采用这种或那种考古学分类法,可能时用文献上的名称,当文献中无名称或者名称不可靠时,新造一些名称。”[7]虽然学者们已经意识到“饕餮纹”的命名具有的争议性,但是对这一问题的讨论,鉴于还未能找到更为准确的名称来表述,现代仍然惯用这个称谓。“即使承认青铜器纹饰的特征是风格嬗变或技术进步的产物,也不能排除其内蕴的含义。使用青铜器的功能要求和社会背景,使我们得出如下结论,即对于这些器物的制造者和欣赏者而言,其约定俗成的装饰均具有含义。另一方面,如果认为每一装饰母题和具体形象都有特定的图像志意义,并且假定饕餮纹的每一变体都充满象征色彩,则同样有失偏颇。”[8]“饕餮纹”是一个整体的命名,起初是建立在主观而非客观,主张神秘而非实际意义的称谓,如果不清楚这个事实,将不利于进一步研究个别纹饰的样式及所具有功能。不仅是“饕餮纹”,现代青铜器纹饰研究又逐渐根据历史文献衍生出“夔纹”“肥遗”等称谓,虽然它有利于纹饰系统化的整理与分类,但在另一方面,由于命名的偏差,导致纹饰的意义在整体文化中产生错位。

青铜器纹饰研究中另外两个关键的称谓,一是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中把龙纹有一足者称之为“夔纹”,此种说法来自于《山海经·大荒东经》的记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壮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这一说法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得到了怀疑。《韩非子·外储说》:“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这里,夔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龙形一足的神兽;另一种是有一人便足以的贤才夔。《庄子·秋水》又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夔作为一种神兽,确有其实,天下同名者不仅限于此一例,如果肯定一方而否认其他,则有多少含义必定被掩盖和忽略。《说文》:“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夔的特征是一足,但青铜器纹饰中的“夔纹”一足,是纹饰在侧视图像时,两足并为一足,与“夔一足”的说法并无十分的关联。

“肥遗”纹饰是指一首双身的怪兽。根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嚣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管子》又记载:“涸水之精,名曰蟡,一头而两身,其状如蛇,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使取鱼龟。”李济将青铜器纹饰中一首双身龙纹谓为“肥遗”,实际上采取的是“一首两身”这个含义,它表现在一身分作两向展开,左右对称,中间是兽首。这种造型是青铜器器型和纹饰组合而设计出的独特造型,是从不同视角表现的同一对象。因此,它实际上表现的还是纹饰单独的意义,和独体存在的纹饰并无本质的区别。

青铜器纹饰具有“方物”的功能。《左传·宣公三年》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王孙满回答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为之而备,使民知神奸……。”这段话说明在东周时期,作器的“远方图物”“铸鼎象物”思想观念。其中,“物”与“神奸”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成为研究铜器纹样的关键之处。运用符号学的观点,“物”是能指,“神奸”是所指,通过“物”来辨别“神奸”的具体含义。“物”所包含的信息,通常被认为是某种族徽,“……凡图形文字之作鸟、兽、虫、鱼之形者,必系古代民族之图腾或其孑遗;其非鸟、兽、虫、鱼之形者,乃图形之转变,盖已有相当进展之文化,而脱去原始畛域者之族徽也。”[9]然而,笔者认为,“物”既然是具有与“神奸”相互对应的内涵,那么分析“神奸”的概念则有助于我们理解“物”的层次。“神奸”可以分为“神”和“奸”两个部分,“神”又可以分为“天神(上帝)”“人神(祖先)”“地神(鬼神)”;“奸”指危害、敌人。因此,铜器不但可以成为祭祀、殉葬的器物以告“神”,而且在实际的生活中,铜器作为日用器具,其纹饰可以表明政治地位和亲族关系;在对敌征战中,纹饰被运用在兵器和车马构件的铸造中(除了被用作铜器和玉器的装饰以外,此纹饰还被用在殷墟小屯M20中出土的马车的车辕前端),也具有识别敌我身份的认知作用。

二、“蚩尾”纹饰与神话传说“龙生九子”的真实性

“蚩尾”,又称“蚩吻”“鸱吻”“鸱尾”“螭吻”或“祠尾”,在漫长的历史文化进程中,它的本意逐渐淡化和转变,“蚩尾”从称谓到外形上也发生了改变。“鸱吻”被广为熟知的原因是由于,自汉代以来,其塑像作为一种避火神兽被安置在殿宇上。《太平御览》:“《唐会要》曰,汉柏梁殿灾,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象于屋以厌火祥,时人或谓鸱吻,非也。”虬,为双角的小龙,《广雅·释鱼》:“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虯龙(虯的异体字虬)。按,龙“雄有角,雌无角,龙子一角者蛟,两角者虯,无角者螭也。”鸱,是一种鹞鹰。这种似龙又似鹰的大鱼,具有龙与凤的两面性,它的原型出自于哪里?本身又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自汉代起,“蚩尾”才作为避火神兽被安置在殿宇上,称为“鸱吻”或“螭吻”,从现存最早的唐代“鸱吻”来看,龙首已无双角。然而《缃素杂记·蚩尾》中更加详细地记载了“非也”的原因:“苏鹗《演义》云: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柏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今人多作鸱字,颜之推亦作此鸱,刘孝孙始作此。蚩尾是水兽,作蚩尤是也。蚩尤铜头铁额,牛角牛耳,兽之形也,作鸱鸢字,恐无意义。古老传云:蚩耸尾出于头上,遂谓之蚩尾。”(《说郛》,卷二十二上)为何从蚩转为鸱,《颜氏家训》记载:“‘或问《东宫旧事》,何以呼鸱尾为祠尾?’答云:‘张敞者吴人,吴人呼祠祀为鸱祀。故以祠代鸱,或又呼为鸱吻。’”唐代苏鹗记载的这段文字,不但推翻了之前颜之推等人有关“鸱吻”的称谓,并且直接将这种神兽与蚩尤联系在了一起。蚩尤,中国神话传说中上古时代九黎族的首领(《史记正义》:“孔安国曰,九黎之君号曰蚩尤。”),居住在黄河中下游以及长江流域一带。九黎共有九个部落,每个部落有九个氏族,蚩尤是他们的首领(清朝姓氏学者张澍《姓氏寻源·路史》:“蚩氏:蚩尤之后。蚩尤:姜姓诸侯耆(黎)田子邛之支庶,同母弟八人,族孽兄弟七十二,共八十一人。”)。如果九黎族的诞生与神话传说“龙生九子”叙述的是同一个事件,九黎即是九子,那么九大神兽的形象是否为远古部落的“图腾”符号,被镌刻在青铜器纹饰当中。

神话传说“龙生九子”流传至今,存在两种不完全一致的谱系。明代李东阳《怀麓堂集》记载:弘治年间,明孝宗有一次以“御书小帖”的形式,向李东阳询问“龙生九子”的情况,李东阳回忆少年时,仿佛在杂书中见过,但仓促间不能对答,便求助于翰林院编修罗纪,罗纪也只知其中之五六。又问吏部刘绩,刘绩说得家中有一册书,记载着“九子”的名录,但并不知出处。李东阳“不蔽下臣之美”,向孝宗皇帝复命“九子”的名称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赑屃、蚩吻(《怀麓堂集》,卷七十二)。作为李东阳的学生,明代杨慎在《升菴集》中也记录了这件事。但是,杨慎所集录的“九子”为:赑屃、螭吻、蒲牢、狴犴、饕餮、蚣蝮、睚眦、金猊、椒图(《升菴集》,卷八十一)。两者对比发现,杨慎不但改变了老师对于“九子”的排序,而且去掉囚牛、嘲风、霸下,增添了饕餮、蚣蝮和椒图。另外,狻猊和金猊、蚩吻和螭吻,疑为同兽异名。杨慎《升菴集》关于“九子”的说法,在后世流传较广。“九子”应该是人类早期阶段九个部落的代称,他们共同的始祖就是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九个部落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通过联盟、联姻、衍生等方式,派生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氏族。《逸周书·世俘》记载,周武王灭商时期,有六百五十二个国家臣服于周。“九子”的基因,在遗传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生重组和转变。因此,《国语》说:“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国语》,卷十八)。在炎黄二帝与蚩尤争霸的上古时期,原本神的信仰体系和人类的宗法谱系相互混杂,而产生出社会的混乱与动荡。不可方物,即原有的秩序被打乱,此时的氏族部落不能够准确地描述和表达自我,新生和重组的图腾符号至此诞生。通过图腾符号中的一鳞半爪,依然可以追溯到他的祖先,氏族之间也可以由此来判断宗族关系的亲疏远近。反过来,研究青铜器纹饰的目的之一,即是通过器物表面的纹饰来判断他的归属。

总结神话传说“龙生九子”所包含的神兽,具有以下动物特征:牛首龙身(囚牛);龙首豹身(睚眦);凤(嘲风);龙形长尾四足(蒲牢);狮(狻猊、金猊);龙身龟背(霸下、赑屃);虎(狴犴);龙首蛇尾(蚩吻、螭吻);龙身多足虫(蚣蝮);龙身螺形(椒图);兽面(饕餮)。这些动物形象的特征,大致都可以在青铜器表面的纹饰中发现。一些部落的族徽和这些动物纹饰是具有关联的,如:姜姓的炎帝,族徽是牛首蛇身;姬姓的颛顼,族徽是龙身龟背;风姓的少昊,族徽是凤鸟等等。《国语》卷三载周武王伐商的时候,曾经号称“我姬氏出自天黿”。天黿即是一种龟形的龙兽。颛顼与少昊、炎帝与黄帝皆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族。为了更好地追溯本意,本文采用了“蚩尾”这一称谓,对将要叙述的这种纹饰进行命名。尽管此命名也会存在一些争议,但是所反映出来的事实,以及相关材料的支撑,足以证明青铜器纹饰不仅仅具有装饰的功能,阐释纹饰所传达的内涵才是研究的真正目的。

三、青铜器纹饰与铭文互为印证的可靠性

河南安阳一带,是“盘庚迁殷”后,商王朝活动的中心区域。这里出土了非常重要的商代文明遗址,以及甲骨文、青铜器和玉器等文化遗存。为了说明青铜器纹饰或者是其他材质器物表面的纹样,并非仅仅具有装饰、美化的功能,它的存在即是代表氏族族徽的一种图像文字,本文选取了迄今为止所发掘的商代晚期最完整、最典型“妇好墓”中的青铜器纹饰和最早表示“蚩尾”这种纹饰的“子龙鼎”铭文,两者相互对比,以此来说明纹饰与铭文同样具有的信息传播的功能,即青铜器所具有的“方物”功能。

1976年发掘的商王武丁妻子妇好的墓葬,出土的各类随葬品共有1928件,其中包括440余件青铜器,590余件玉器,数量之多,保存之完整,在商代墓葬中较为罕见。墓主人妇好,常在甲骨卜辞中被屡次提及,她不但拥有自己王都以外的封地,还主持商朝特殊的礼仪活动,而且经常指挥重要的军事活动。妇好墓是目前唯一能与甲骨文联系并断定年代、墓主人及其身份的商王室成员墓葬,种种材料表明妇好墓,非常具有代表性和研究的意义。妇好的地位为什么如此显赫?除了作为商王武丁妻子的这一身份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妇好的出身,她是殷商帝王家族的姓氏,子姓的成员。殷商帝王家族以子为姓,是从商朝始祖偰(契)开始的。大禹治水成功,因稷、偰、陶等人有功,舜任偰为司徒,把他封在商地,赐为子姓(《礼记·祭法》:“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当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氏。’”)。从妇好墓出土的随葬品来看,妇好应出自于商王族重要的一支,其墓葬中随葬品的规模丰厚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观察安阳出土的商代晚期青铜器、玉器的纹饰,如妇好墓中的“妇好鹄尊”“妇好偶方彝”,安阳其他地区出土的“兽面纹觥”“虺钮圈足觥”,传为安阳出土,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人面龙纹盉”、美国旧金山艺术博物馆的“兽面纹卣”、日本白鹤美术馆的“亚矣方卣”、日本京都根津美术馆的“饕餮兽纹方形盉”,其中有这样一种纹饰,它常常在青铜器表面纹饰中扮演主要角色,并且造型较为统一,特征较为明显:1、且形角,或者称为柱形角;2、龙首,蛇身,双足,或者是隐足;3、通体雷纹。另外,在安徽省阜南县朱砦出土的“龙虎尊”的折腹部,湖南省安化出土的商晚期青铜器“虎食人卣”的底部,湖南省宁乡县黄材出土的青铜器“四羊方尊”的腹部。西周前期,辽宁省喀喇沁出土的“饕餮夔龙纹罍”、陕西省淳化县史家塬出土的“夔龙纹鼎”……也能见到这种纹饰。如辽宁省喀喇沁出土的“饕餮夔龙纹罍”中带有“觚竹”的铭文,“觚竹”亦作“孤竹”,即孤竹国,《史记·伯夷列传》注引《索隐》:“孤竹君是殷汤三月丙寅日所封”,孤竹国为商朝的属国,孤竹氏属商王的一支。从这些青铜器出土的地址来看,都曾是商朝十分重要的城邑,或者是周朝建立以后,商氏一族的遗脉。

除青铜器以外,妇好墓还曾出土了几枚“蚩尾”造型的玉器,另外还有玉虎(形似狴犴)、玉牛(形似囚牛)、玉凤(形似嘲风)等器物,其中有一件被称作“神鸟负龙形”(图1)或者又称为“玉鸱吻”的玉器应该特别值得注意,这件玉器是鸟形与龙形的组合,鸟形在前,龙形在后,两者都具有“且形角”,龙双足,龙身布满典型的雷纹,它与妇好墓出土的另外一件青铜器“妇好鸮尊”(图2)器盖上部的造型非常巧合。同一墓葬出土,不同材料的制作,相同的造型,这种别具用心的表现方式,说明妇好应与远古两大部落“姜姓”与“风姓”有某种关联。

这种“蚩尾”的纹饰除了在青铜器和玉器中有所表现以外,在青铜器铭文中也能见到。20世纪20年代从河南辉县出土,后流入日本的“子龙鼎”,2006年经香港拍卖会征集回国。其年代基本断定为商末帝乙、帝辛(纣)或周初武王、成王这段时期。国家博物馆学术研究中心王冠英认为:“商末的年代划分是学者比较认可的。其实即使说铸造于西周初年,子龙鼎也称得上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圆鼎。”“子龙鼎”是根据内壁近口缘处的一枚铭文“子龙”二字所命名的(图3)。有关专家指出,这是青铜圆鼎铭文中最早出现的“龙”字。这枚最早的青铜器“龙”字铭文,即是以“蚩尾”的造型来镌刻的,“且形角”的特征非常明显,尾部与“神鸟负龙形”和“妇好鸮尊”中的造型同样向上卷起,张口。所不同的是,“子龙鼎”铭文中的“蚩尾”形象较为简略,雷纹不明显,无足。至此,可以证明青铜器的纹饰是具有一定含义的族徽,特殊排列组合的象形铭文是氏族部落的姓氏。(附表)

附表:具代表性的青铜器“蚩尾”纹饰

四、结语

《史记·五帝本纪·正义》龙鱼河图载:“伏蚩尤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为殄灭。”在蚩尤战败以后,黄帝借助蚩尤的形象来威震天下,这也许就是有关蚩尤的传说和图像历久不衰的原因。本文并非讨论神话传说中,同一母题由于地域分歧、流传差异所造成的不同演变。而是就神话传说中的某些关键词,联系同一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出土文物中的物象进行分析,并找出名、物背后所隐含的特殊观念,进而了解远古时期人类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目前,商周青铜器研究学界未对“蚩尾”这种纹饰做出较为统一的称谓,通常以“螭龙”“饕餮”“夔龙”“肥遗”来冠名。这种命名的方法过于笼统和不确定性,很难将这种纹饰从其他纹饰区别开来。小议“蚩尾”纹饰,将青铜器纹饰与远古神话传说相联系,又与青铜器铭文相验证,最后与历史文献记载相对应的研究方法,不但证明了青铜器纹饰并非仅仅具有装饰的功能,它还具有宗教的,神话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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