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传奇种种

2017-02-06 15:40郭娟
书城 2017年1期

郭娟

清室倾颓、王纲解纽、礼崩乐坏之际,压在封建社会底层的妇女是有一些“胆大妄为”的行径,令人瞋目结舌。大名鼎鼎的鉴湖女侠秋瑾,常佩短刀,关山万里作雄行,抛弃公子哥丈夫,也抛别年幼的孩子,放洋海外寻求救国真理,于一群留学生中慷慨激烈,辩论中一言不合便拔刀,气焰之“嚣张”,超出一般男性者远甚,正如她的诗句所示: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连鲁迅也被秋姑娘惊得啧啧称奇。

而鲁迅也许不知道的是,他留学日本期间投稿并在其上发表了《人间之历史》《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与《破恶声论》的《河南》杂志,其创办经费主要来自富孀刘青霞。据秦方奇主编《〈豫报〉〈河南〉与中国现代文化》一书查考,《河南》杂志广告中有这样的记载:“炊而无米则巧妇束手,战而乏饷则名将灰心,本刊经刘女士出巨万,既有实力以盾其后,庶几乎改良进步骎骎焉,有一日千里之势。”显然,对于急着办刊的同盟会河南分会,刘女士就是女财神下凡。这位刘女士本姓马,两广巡抚之女,嫁给中州首富、河南尉氏县大地主刘耀德。婚后七年,丈夫去世,她继承家业,后随兄游历日本,接触新思想,加入同盟会。她不仅资助创办《河南》,同时还与革命友人在东京创办《中国新女界》月刊,宣传妇女解放、男女平权。辛亥革命爆发,她捐银一千六百两,资助河南革命军。一九一三年,刘青霞到上海见孙中山,当时孙中山正发愁建铁路缺资金,刘青霞当即表示愿捐出全部财产。孙中山大喜,亲题匾额“巾帼英雄”赠她。

那是个千金散尽、慷慨赴死、热血贲张的时代,今天邹容剪辫坐牢,明天陈天华蹈海赴死,后天徐锡麟刺杀清大臣而被剜肉剖心……这些志士以头颅、鲜血、金钱,撞击千年帝制,洗刷百年国耻,唤醒昏睡的国人。同盟会里女志士不少,都是头角峥嵘的奇女子。然而辛亥革命成功后,同盟会为了大选而改组成立国民党,为了多得选民,新党章不仅含糊了革命宗旨,而且竟然规定不收女同志。这倒退,气炸了女同志。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改组成立大会那天,上海的会,当场争吵,群情激愤,一哄而散。北京的会,同时在虎坊桥湖广会馆大剧场召开,据当时参加会议的梁漱溟回忆,当宣读党章要通过之时,女同志唐群英、沈佩贞等“起而质问辱骂,并直奔台上向宋教仁寻殴。台下亦有多人鼓噪。虽有不少维持大局的人尽力劝阻,其势仍岌岌可危。幸得孙、黄二公临场讲话,以靖秩序。黄先到先讲,孙后到后讲。孙讲话将完,左右(张继等)频请续讲,不要他停,以致拖长数小时之久。便趁此时散票选举。比将票收齐,已是日落天黑(没有电灯)。从早八时开始,至此一整天,没有休息用饭。尤其受罪的是正当盛夏,而列坐台上的多半穿西服,孙、黄二公并且穿着大礼服,满面流汗,无时不在以手巾拭来拭去。却是幸得终局,便算成功”。

这场面乱得可笑叹。虽有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镇场子,革命女英雄也是敢骂敢打。为了宪政选举而不得不牺牲曾并肩作战的女同志,孙、黄、宋自知理亏。

似也不应苛责前人。每个人都因袭着时代、历史的重累,即便时代先进分子,也在进化的途中留有羞丑的尾巴。那时,倡导妇女解放者,也有家里妻妾成群的,例如五四时期作诗之狂放堪比郭沫若的沈玄庐,他要“把大海搓圆,朝太空掷去,人在圆顶尖头立”,他要“把豪情拔起……要发世界新潮”,他背叛了地主家庭、搞农民运动、千金散尽,他还是中国共产党发起人之一。不仅如此,他还与党内女同志丁宝林热恋。五四时期个性解放风潮中,家里有小脚旧妻、外边谈新式恋爱的人很多;单说沈玄庐是因为,新女性丁宝林,这位参与过中共一大筹备工作的神秘女性,也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中唯一的女性,后来竟然削发为尼,其原因据说是怕沈玄庐因恋爱而“志气要消暮,没有从前那样热烈地努力改造社会”。丁宝林留诗一首,遁入空门,再无音信,诗中一句:“书留热血别知己,为勉前程莫痛心。”这高调的牺牲!深情至此,几近慷慨。有意味的是,在早期共产党员的回忆中,都提到“一位不知名的女子”,“有一个女的”,所谓“神秘”,实则是被淡忘了。后根据杨之华回忆、查索李立三当年的报告,才依稀勾勒出这位时代先进女性的人生痕迹。

各种不断的女性的牺牲,堆积在进化的路上,有名的,无名的。那也是二十年后在延安的丁玲写《三八节有感》时抒发的郁闷,更体现在,她因这篇文章,不仅当时遭批判,甚至二十年之后仍然被清算,虽然作为秋瑾们之后的新一代女性,丁玲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上海大学严肃而骄傲地坐在众男生自动让出的头排座位上,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也曾被领袖填词盛赞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而比丁玲纤弱的萧红,早已悲叹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女人总是习惯性地牺牲自己。这既是一个女作家对中国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切洞察,也未尝不是她在自己不止两次的婚姻中的切身感受。历史的翻覆,进步的迟缓,螺旋般升降,女性辗转其中。

当然也不尽是悲情。冰心的婚姻温馨而安稳,林徽因是众星捧月,离婚后张幼仪开服装店、沉樱搞翻译当教授以自立……她们受惠于妇女解放时代风气所带来的福祉;而凌叔华在丈夫眼皮子底下与西洋情人谈恋爱、与东洋情人瓜葛不断,还坚决不向丈夫道歉,更是“解放”得出格。她死后,床边留有一束用红丝带系着的信件,被女儿女婿发现,那是松冈洋右向她表爱慕的情书—这个曾任满铁理事、总裁以至日本外务大臣、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的日本人,与凌叔华结识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一九三九年凌叔华离开重庆,带着女儿小滢回到已被日本人占据的北平奔母丧,一住两年。其间重会松冈洋右,“他送给凌叔华一些钱,甚至还答应要赠予她一座小岛。他建议凌叔华不要带着女儿去日本,因为这可能会伤害到她留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丈夫陈西滢……”这一段史料摘自凌叔华的女婿、汉学家秦乃瑞的著作。而她的女儿有更为直接的表述,她八岁那年跟着母亲回北平奔丧:“可是我没有任何参加葬礼的记忆,我猜测母亲对重庆的生活厌倦了,以这个借口‘逃回了北平。”从小缺少母爱的陈小滢,对母亲一贯酷评,但基本史实应不会错。正如她的洋女婿给出的评价:“凌叔华的文学天赋是无庸置疑的,但她的政治或道德识见相形之下却有些不相匹配。”

好女人有墓志铭,坏女人有通行证。凌叔华在女性惯会低伏、绊倒的情爱、母爱圈套中,竟扬长而去,我行我素,也算是新女性别开生面另一类,是娜拉出走之“凌叔华版”吧?

琴瑟和谐,共奏妇女解放新曲,这样的例子也有。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最早的中译本,是一九○○年出版的,由陈寿彭口译、秀玉笔述。这二人是夫妻。寿彭一八七九年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后留学英、法、日本等国,一八九七年与其兄陈季同创办《求是报》。这位时俊精英的丈夫,在译后序中写道:

秀玉宜人,归余二十年,井臼余暇,惟以经史自娱,意谓九州以外,无文字也。迩来携之游吴越,始知舟船利用。及见汽轮电灯,又骇然欲穷其奥,觅译本读之,叹曰:今而知天地之大……乃从余求四裔史志。余以为欲读西书,须从浅近入手,又须取足以感发者,庶易记忆,遂为述《八十日环游记》一书……宜人既闻崖略,急笔记之,久而成帙……虽然,宜人一妇人耳,遽舍所学而从我,其愿虽奢,其志良可喜。爰取其稿,略加删润……

一百多年前的这位秀玉是幸福的,由这样亦师亦友的开明丈夫引导她睁眼看世界,一步一步走出蒙昧状态,其过程还似红袖添香,兼有书房闺房之乐。秀玉大名薛绍徽,后来在清末女学运动中,与其夫等人创办中国第一个女学会、第一份女子刊物《女学报》和第一所中国士绅办的女学堂,堪称女界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