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与恐怖—左翼文化在广州的短暂时光

2017-02-06 15:23石天强
书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郭沫若郁达夫广东

石天强

一、希望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清晨,郭沫若和好友郁达夫、王独清到达广州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广州政治氛围的微妙。郭沫若来的似乎并不是时候,他赶上了国民党左派力量逐渐衰落,以国民党右派为核心的反共情绪逐渐蔓延全党。就在郭沫若们到达广州之前的三月二十日,蒋介石麾下第一军突然扣留了国民革命军最重要的军舰中山舰,拘捕了舰长共产党员李之龙;而国民党的负责人汪精卫突然生病卧床不起。广州的政治气氛骤然变得十分紧张。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中山舰事件”。显然,郭沫若对广州的这种政治形势并不知情,或者说,很多心怀希望来到广州的进步文化人士,对国共合作中正在发生的细微变化一无所知。一九二六年的广州依然是革命青年向往的地方,而广州的国民革命政府也在积极广揽人才。郭沫若们就是在收到广东大学校长陈公博的邀请函后毅然南下的。经过几天的海上航行,他们在三月二十二日下午沿广州港的珠江后航道,绕过河南岛,行至广州西边的白鹅潭,在珠江江面上停留了一个晚上后,于第二天清晨雇小船冒雨登上广州西堤。而成仿吾已经在此等候三天了。三月二十八日,郭沫若入住广东大学教职工宿舍二楼。

郭沫若在广东大学受到了学生们的热情欢迎,但文科学院的教师们对他的到来则冷眼旁观;在他随后推进的教学改革工作中,最大的阻力恰恰来自于这个群体。这位新晋文科学长曾激愤地表示:“乃该教员等竟以罢课要挟,致激成学生之风潮,咎有攸归,责无旁贷。该教员等捏诬捣乱之行为,应请校长予以相当之处分。”事后,国民党广东大学特别区党部在致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报告中说:“各科学长,只有文科学长郭沫若先生,很能帮助党务的进展”,“能够在重大问题发生的时候,有彻底的革命表示和主张”。教学改革的成功成为郭沫若在广东大学的第一项成就,其结果是将国民党保守派势力之一部驱逐出广东大学。如果说黄埔军校是国民党的中央军校的话,那么广东大学就是国民党的中央党校了。这所孙中山亲自提议创建的大学,意在培养国民党的政治文化精英,长时间控制在国民党右派的代表人物邹鲁手中,成为国民党右派势力的重要据点。邹鲁后来回忆说,在他的努力下,虽然遭到了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百般刁难、排挤,他都成功地阻止了左派力量向广东大学的渗透。因此,在广东大学进行的人事调整、教学改革就具有了特定的政治含义,它是革命阵营内部的进步和保守势力的较量。先是邹鲁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被迫交出广东大学校长职务,随后是郭沫若在国民党的支持下成功推进了教学改革,广东大学终于暂时成为左翼政治力量的中心,成为左翼文化在广东的重要支点。

是年五月,在时任广东大学校长褚民谊的介绍下,郭沫若加入了国民党。有意味的是,郭沫若还同时向共产党提出了入党申请,却没有被接纳。这个在今天看来有些费解的举动恰恰说明了彼时郭沫若的政治观念,他并没有意识到国共两党之间的政治分歧,也没有意识到广东微妙政治氛围的形成恰恰是两党博弈的结果;用这位诗人自己的话说,他加入国民党,是出于一种政治投机,“我的确是个投机派”。政治革命本身,作为一种社会理想支配着这个冲动型诗人的行为和意识。他的党派政治观念,恰恰是在北伐战争的进程中,尤其是在国民党清党和对共产党的追杀过程中逐渐塑造出来的。

中山舰被扣留后,蒋介石权衡利弊,采取了妥协的策略。舰长李之龙经蒋介石亲自审讯后无罪开释;而海军学校负责人欧阳格被撤职查办。但无论如何,蒋介石赢得了重要的一步,他甚至得到了广州社会舆论的同情和支持;国民党的负责人汪精卫则远走海外,共产党就此事发表的公开声明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就在郭沫若在广东大学的教学改革初步获得成果之后不久,广州金融市场突发挤兑事件,而起因则在一个老谣言:国民政府将在广州施行共产,商民由此将要罢市。随后蒋介石迅速发布公告稳定人心,很快抑制住了这场金融冲击。这个突发事件说明了广州政府财政捉襟见肘的困境、金融市场不稳定的状况、经济实力脆弱的实情;而广州的政局也显得越来越扑朔迷离,难以蠡测。紧接着,蒋介石就抛出臭名昭著的“整理党务案”,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的政治活动正逐步被保守力量逐出政治权力中心。比较而言,郭沫若在广东大学取得的成绩越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郭沫若对广州政局的判断,相反,他的成功更激发了他对革命政治的向往。是年六月,郭沫若的妻子安娜和他的几个孩子已经来到了广州,这表明了他对广州政局的信心。在广东大学时,郭沫若月薪三百六十元,虽然会出现拖欠薪金的情况,但他终于可以给妻子和孩子一个相对稳定而舒适的生活了。然而,这位诗人还是坚决地服从了国民党党部的安排,辞去了广东大学的一切职务,投笔从戎。作为新文化运动中的诗人、创造社的核心成员,郭沫若的到来对于广东大学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他可以被视为是左翼文化的一面旗帜了;现在,这面旗帜又要投身北伐。

郭沫若的到来的确促进了左翼文化在广州的开展,不仅创造社的多位人员先后进入广东大学执教,创造社出版部也在广州建立了分部,销售相关书籍,得到了广州知识群体的追捧。郭沫若的话剧也在广州公演了,受到了广州学生群体和进步人士的欢迎。从这个意义上讲,左翼文化在广州的兴起和发展,虽然不是创造社开创的,但的确是在郭沫若们到来之后掀起了一个高潮。在教育、出版、期刊报章等多个领域,郭沫若们开始引领社会文化的潮流,并形成了一种相对强势的话语力量,冲击着国民党的保守势力。但创造社的影响更像是一阵旋风,回荡在倾向革命的青年中间,飘浮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奔跑在大学的校园,却无法融入这个城市,撼动这个城市的根基。

但郭沫若并没有受到国民党保守力量的排挤,相反,他成了保守力量争取和拉拢的对象,这从北伐中蒋介石对待他的态度就可见出一斑。一九二七年四月,郭沫若在武汉《中央日报》以附刊形式公开发表长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彻底撇清了与蒋介石的关系。他也因此登上了蒋介石的通缉名单。此后,这位诗人就一直奔波在逃亡路上——从上海逃亡至武汉,从武汉奔赴南昌,从南昌退却至广东汕头,复又几经辗转经香港潜回上海,最终出亡日本,一去近十年。

二、分裂

一九二七年一月的《洪水》第二十五期上,刊载了郁达夫的《广州事情》,这篇文章在简单地赞颂了广州的市政建设之后,对广州当局采取了尖锐的批判态度。腐败、贪污、贫富差距的尖锐对立、官僚们对时政的操纵、党派政治中对于异己的排斥和打击。这个广州让郁达夫感慨,革命的理想还如此遥远,“我们民众还应该要为争我们的利益而奋斗”。文章一发表,即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此前在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郁达夫已经辞去了广东大学——此时已更名为中山大学——的教职,离开广州返回上海。正在武汉试图游说李宗仁反蒋的郭沫若看到了郁达夫的文章,极为不满,他无法想象这是出自郁达夫的手笔,急忙致信郁达夫提出批评。是时,成仿吾正在中山大学从教,看到《洪水》居然刊载了抨击广州政府的文章,更是震惊,于是撰文在三月的《洪水》第二十八期上予以批驳。成仿吾毫不客气地抨击郁达夫,说他的错误在于观察不切实、意识不明确、对革命的过程没有明确的认识、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没有除尽。而这也就成为创造社三人关系解体的导火索。

但无论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都没有意识到,就在北伐开始之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内,广州的政治氛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广州市政的各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逐渐为国民党右派所控制,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力量处于一个越来越微妙的政治环境中。到这一年的年底时,孙科、李济深、戴季陶等右派人物已经全面接手广州的党、政、军、教各个方面的工作了,中山大学校长的帽子顺利地戴到了戴季陶的头上。这种变化对时局产生的重要影响,是郭沫若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预知的。

郁达夫显然置于整个事件之外,这从他与戴季陶的往来经历,还有对戴季陶的称呼上可以见出一斑。就郁达夫的写作来看,他有着极高的现实感和对语言的敏锐感,这也就决定了他的时政写作更多的是近于一种感发,而不是鞭辟入里的逻辑分析和理性思考。《广州事情》就是这种个人感发的结果。但郁达夫极为直观地抓住了广州市面的一些现象,并以直观的形式传达出了广州时局的微妙性,传达出了这位作者最为真切的感受。与郭沫若在广州英雄般的经历不一样的是,刚来广州时间不长,郁达夫就收到了家信:孩子病危。随后他匆匆北上,又在路上因故耽搁,到京后看到的是父子天人两隔的痛楚场景。这个变故极大地刺激了这位生性敏感的作家,并增加了他对广州的隔膜。在历经磨难之后,郁达夫撇下北京孤身一人尚在病中的妻子,途经上海后再次返穗,此时已经是十月了,而广州也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郁达夫的记录中,他在广州时常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欠薪。作为中山大学的教授,郁达夫似乎很少能全额支取薪酬,往往是今天拿到一部分薪酬,过些时日又得到了取钱的通知,而所得也仅是几十元。这让这位作家很是不满,时常抱怨。郁达夫的开销很大,妻子、孩子都需要钱,还有日常生活、朋友应酬,而他又不是一个在钱上十分精明的人。郁达夫的薪金支取在不经意间折射出了广州国民政府财政一直捉襟见肘的真实情况。郁达夫与郭沫若初到广州后不久,当地就发生了多次工人罢工事件,劳方要求资方补偿拖欠的工资。当地农会也在组织农民斗争,要求减租、减免苛捐杂税。同时,省港大罢工依然在进行中,对罢工工人的生活补贴尽管有社会捐助,但也是一大笔支出。而对于广州政府而言,最大的财政支出就是北伐战争了。为了这场战争,广州政府通过发行债券筹措了两千万元,并向地方商人硬性摊派了六百万元。尽管如此,支持战争的经费依旧十分紧张。在这种状况下,欠薪是普遍性的,而这也加剧了郁达夫对广州政府机构中尖锐的贫富对立和贪腐现象的不满。

让郁达夫感到不安的是创造社出版部发生的变故,或者说是年轻的创造社成员与创立者之间的矛盾。从经济上、出版计划上,再到人事安排上,身在广州的郁达夫处处感受到来自上海的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们的排挤。此前,他曾为创造社的事情专门和成仿吾、王独清谈过,打算要返回上海主持事务,成仿吾也表示了对他的支持。郁达夫毕竟是创造社的元老,他的文学写作在当时中国进步青年的心中依然有着很高的地位,他与鲁迅、郭沫若等人的关系也是任何人不能小觑的。但这位个性与郭沫若有一拼的作家在行为做派上偏偏十分不稳定:有时小心谨慎,有时又狂放不羁;有时情绪高涨,更多的时候则是意志消沉。他的神经似乎极易受到个人经历、家庭状况、外部环境的干扰。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在郁达夫的叙述中,酒是如此重要的原因了,而且在创造社诸人的文字记录中,似乎只有他是如此的嗜酒如命。广州天气炎热,这使得郁达夫常常喝些啤酒,而在与朋友的聚会中则是什么酒都喝。郁达夫似乎十分善饮,常常要喝到醉意沉沉。沉醉中的郁达夫似乎可以获得一种难得的欢愉,甚至放肆到对异性有所企图。郁达夫曾经记载了与白薇在广州一同参加晚宴,席间畅饮且颇有醉意;随后又自告奋勇送白薇回去,在分手之际突然心中有所企图,多亏强行压制了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此外,歌楼妓馆也常出现在此间郁达夫的笔端,他甚至记录下自己在街头寻找娼妓的过程。先是转到陈塘的妓窟里去,发现无处落脚;随后跑到东堤的船上寻找疍女。珠江两岸泊有大量水上居民,他们终生求生存于船上,被称为疍民。疍民因为经济颇为拮据,常常居无定所,故而身份十分卑贱。这些人家的女孩儿,在彼时的广州,很多时候扮演的就是这种“妓”的角色。彼时,郁达夫就在疍女的船上消此长夜,因为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直到天近拂晓他才朦胧睡去。这种令人咋舌的事情,这位作家却从不避讳,他似乎视此为生活中的平常事,不可或缺。这与他作为新文化运动中颇有声望的作家,尤其是革命性作家的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对这种行为的记录中,郁达夫作为一个“零余人”的形象,他的写作中无可回避的漂泊感,反而更为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而他的所作所为,更显示出与郭沫若、成仿吾诸人的距离,彼此的隔阂就在这种日常生活的感受中逐渐扩大了。最终激怒郁达夫的,恰恰就是郭沫若和成仿吾对《广州事情》的反应。在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后,这位作家在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五日的一纸声明,宣告了他们友情的终结。

郁达夫是在不满中离开广州的,这种离开包含着他对这个城市的失望,对个人身世的失落;对行政当局的厌恶,对同仁的不满。离开成为这种情绪的宣泄,却也将一个革命文学团体置于分崩离析的困境。这种内部的分裂恰恰成为一个缩影,暗示着一个不安时刻的即将来临。

“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这是郁达夫临行前留给广州的话。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四个月后,广州发生了大屠杀,他的好友成仿吾幸免于难,并同其他创造社同仁先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三、恐怖

郁达夫离开了广州,让鲁迅对广州的状况产生过一丝疑虑;但他最终接受了中山大学的邀请,在一九二七年年初离开厦门,前往广州——这个中国革命的中心。鲁迅到达广州的行程与郭沫若们并不一致,他一月十六日离开厦门后,途经香港,于十八日午后到达广州外港黄埔港,然后雇小舟冒雨从黄埔港走珠江前航道到达东堤上岸。第二天,鲁迅便入住中山大学。随后,他出任了中大中文系系主任并教务长,全面负责中大的教学工作,并在不久后就召开了他在中大的第一次教务会议。鲁迅没有住进中山大学的职工宿舍,而是和好友许寿裳,先后住进了中山大学的钟楼。刚到广州不久的鲁迅领到了他的第一笔薪水,现金并政府债券各二百五十元。

然而,鲁迅来的并不是时候——或者说,比郭沫若们来的更不是时候。此时的广州,政治氛围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在鲁迅到来前不久,广州机器工会——这是国民党右派刻意发展的工人组织——的工人武装袭击了粤汉铁路工人宿舍,打死六人,打伤十多人。随后这个武装组织又袭击了广三铁路工会,打死铁路工人四人。事件最后不了了之。显然,这种暴行受到了广州当局的纵容和包庇。时局开始变得十分敏感。但这个危机很快就为另一个突发事件遮蔽了。一月十三日,广州沙面租界全面戒严,而起因则在武汉。因为武汉的形势十分紧张,中国民众与英国汉口租界的水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广州沙面租界的英国人也采取了高度戒备的姿态。与此同时,广州当局迅速对沙面附近地区采取全面管控,以防事态进一步恶化;随后又阻止了欲前往沙面示威抗议的群众。在群情激愤之中,民族情绪的高涨反而掩护了广州时局的变化,而已经迁往武汉的国民政府对英租界的成功收回,进一步高涨了这种情绪,并树立了国民政府的威信。这反而让广州时局的变化显得格外平静。

初到广州的鲁迅十分繁忙,各界人士的拜访、热情的学生的邀请、中山大学的教学管理活动,还有各种演讲、集会、宴请、聚会……这种忙碌使得他几乎无暇思考在广州的生活,也根本没有空闲去关注时局变迁的政治意味。这反倒说明,鲁迅之前往广州,带有某种理想性,并且这种理想影响了他最初看待广州的态度。鲁迅似乎十分欣赏广州的生活,他不时抽空与许广平、许寿裳,或者其他友人逛逛广州的市面、公园,看看电影,转转书店——当然他也多次造访了创造社出版部,成仿吾向他赠送了创造社的图书。而他也没忘了帮助北新书局在广州建个销售点。三月中旬,为了应对繁忙的工作,鲁迅决定和许寿裳一起,迁出中山大学钟楼,入住大学东南不远处的白云路白云楼二层。不久后,同年四月八日,鲁迅应广州黄埔军校邀请,晚上前往演讲,发表了著名的《革命时代的文学》。演讲中,鲁迅实际上部分延续了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所持的观点,即文学其实于社会现实并没有什么大用,从改变社会进程的角度看,文学显然不如大炮。鲁迅以颇带有调侃的轻松口吻说道,他更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因为这声音更能促进社会的进步,让各种反动势力魂飞魄散。这是鲁迅对黄埔军校学生的希望。

颇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没过几天,上海就发生了“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仅仅三天后,广州发生了“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杀,时间长达一个星期,两千一百人曝尸街头。此去鲁迅的演讲才不过七天,大炮的声音就响了;这声音对于从黄埔军校回来的鲁迅来说颇为刺耳。当天鲁迅即前往中大召开紧急会议,商议营救被捕师生的事情,却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天鲁迅前往狱中探视,显然,他的声望对被捕师生没有任何帮助。时局的激变严重刺激了这位对广州曾抱有希望的学者,而他回到白云楼后极为压抑的沉默,让许寿裳意识到,鲁迅要离开了——不过一个星期,鲁迅即向中大提出辞呈;第二天有学生前来挽留,被他婉拒门外。此后,鲁迅一直赋闲白云楼,直到离开。

鲁迅去意已决。他多次将中大敬奉的聘书送回去,并且拒绝了从好友到学生的热切挽留,直到六月终于收到了中大的同意批复。但他说辞职的原因完全是个人的,不仅因为教学和教务极为繁忙,还因为遭到了一些人的排挤,这让鲁迅极为恼怒。在此间他的私人信函中,可以看到鲁迅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厌恶之情。鲁迅还在与朋友的信中反复申明他的辞职与广州的时政无干,并斥责那些捕风捉影之人的险恶用心。但让鲁迅十分高兴的是,广州的水果物美价廉,可以大吃特吃了;而他之所以滞留广州,还因为手中尚有些债券,需要些时日兑换成现金。后来证明,这一切都不外是障眼法。一九二七年九月四日,鲁迅在长文《答有恒先生》中,披露出了彼时的真实心境:“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鲁迅说他的恐怖来自于两个方面:他在现实中看到了“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他还看到了自己在帮着别人排筵宴、帮着别人吃人。这残酷的现实不仅让他无话可说,还让他在广州沦为看客。他感到当年呼喊出的“救救孩子”是如此的四平八稳,如此的空洞无物。而这也是他保持沉默并最终选择离开的真实原因。在鲁迅离开广州后不久,刊载这篇文章的《北新》周刊,于上海出版面世了。

从三月一日中山大学新学期开学到四月二十一日提出辞呈,鲁迅在中大正式工作的时间不过一个半月多。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在中大召开了七次教务会议,两次教授会议,但这种教学活动相对于广州政治上的激变,更像是一个不和谐的插曲。这也可能是鲁迅一生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段经历了。他似乎在广州找到了中国的希望,并将这希望寄予到了他所谓的“青年”身上,尤其是那些手拿武器的青年。但这希望旋即破灭了。七月,鲁迅接受了广州市教育局的邀请,做了两次学术演讲,由此留下了那篇著名的长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身体和灵魂的自由,并不能抵抗现实黑暗带来的沉重的压力,所以药和酒只是让这身体和灵魂获得短暂解脱的工具。而社会变革的希望就在这求解脱的本能中被彻底压抑了。鲁迅的这个选择不能不说是高度象征性的,它无关现实;它真的无关现实吗?

当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鲁迅小心地从广州西堤登上太古商行的客轮前往上海的时候——西堤正好与他来时上岸的东堤遥遥相对——心中是否存有某种侥幸?同样是离开广东,郭沫若是仓皇出逃,有如惊弓之鸟;郁达夫是于愤懑中出走,他的孤苦无人知晓;只有鲁迅显得格外平静,这平静中隐含的痛楚却是难以道出的。就在他登上英国客轮的时候,心中是否有了某种解脱?还是感觉时间是如此沉重?因为改变的不是历史,而是曾经充满希望的青年——时间又一次轮回了,进化论破产了,而他则沦为帮凶!

鲁迅离开了广州,他再也没有回来。

鲁迅离开广州后,左翼文化在广州的旗帜也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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