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
由王洞女士主编、季进教授编注的《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共五卷,1947-1965)已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卷一和卷二。卷一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夏志清由上海到夏威夷船上写给哥哥夏济安开始,至一九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夏济安从香港乘船赴台湾当日写给弟弟夏志清止,历时三年,共一百二十一封书信。这时期,哥哥夏济安从西南联大回来,谋生于北京大学,平时在北京(北平)任教,假期返回上海家中。弟弟夏志清则考上李氏奖学金远赴美国,开始一生的他乡生活。一九四八年底,夏济安离开北平,南下回到上海家中,打算辗转去台湾。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夏济安写出大陆时期给弟弟的最后一封信,之后他经由广州,抵达香港,暂住一年多,后赴台大教书。卷二则是一九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由时在美国纽黑文(New Heaven)耶鲁大学读书的夏志清先生写给哥哥的信开始,至一九五五年六月九日夏济安先生离开布卢明顿(Bloomington)印第安纳大学,停留芝加哥时,在旅馆写给弟弟的信为最末一封,将近五年,共一百五十九书。
卷一部分,夏志清先生一心求学,哥哥则随着大时代的动荡惶惑不定,书信中,多是哥哥向弟弟倾诉有关事业、情爱、家庭,弟弟则主要谈论的是自己的学业、研究兴趣。卷二部分,夏济安先生抵台后,在台湾大学开始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教学生活,他不仅继续翻译,还参与编纂杂志,同时也发表自己的文学创作。这部分书信内容,弟弟夏志清则展示了更多的外部生活,就业、成家、生子,以及整个过程中对于上海家中的经济照拂和精神慰藉。
我们很难期冀一部书信集中能够呈现如此丰富的时代社会生活内容和如此精彩的思考和交流,如此大的版图,囊括北平(北京)、上海、香港、台北与大洋彼岸的美国,如此长的、连续的时间,如此密度的书信往返。某种意义上,夏氏兄弟从一九四七年底至一九六五年初的近二十年书信往来,是以一种同道密友的私语方式不自觉地写作了一部个人化的、学者式的社会历史著作。就已出版的卷一卷二来说,写作者独特的学者身份、精神气质、生命经验,和他们兄弟之间珍贵的友谊,相同的志业与爱好,使得这部书信集至少提供了读者三种阅读方式。
一、传记式读法
这套书信集的读者估计已读过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英文原版于1961年)。夏氏在这部文学史中独特的文学眼光和史学论述,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从时间来说,夏氏兄弟的书信完整地呈现了夏志清的学术道路以及这部文学史的生成过程。大陆读者对于夏志清的阅读与研究兴趣,除了这部现代文学史之外,还基于夏先生在北美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创性贡献,以及夏门培养的几代优秀学者。如果我们将人生比作一个舞台的话,我们对夏志清先生一生的诸多情节早已谙熟,可是那些支撑整部戏剧的细节,人物的内心独白,我们原本终其一生也无从完整地知晓。事实上,夏志清与其兄长的书信以一种不期然的方式自语了一部他的精神自传。我们都知道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是夏志清一生中最有创造力的时期。在这些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那些年读了哪些书,如何读书,如何思考,如何反思。更重要的是,这所有的一切,他当时即时地写给他的兄长夏济安,以一种来不及反思和重新叙述的方式保留了生命过程中历史的真实。
相比较起来,夏济安在台湾更有影响力,他在台大开拓了自己的文学事业,培养出整整一代影响台湾文坛的作家和学者。我们身在大陆的学人也许更为熟悉的是辽宁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夏济安日记》。也许我们最初对夏济安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夏志清,以及西南联大等其他的标贴,而无论济安先生的文学主张和美学贡献。这部日记特别契合我们所熟悉的五四新文学气质,加之我们对夏济安的学术思想和研究方向缺乏了解,很多时候我们是将这本日记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事实上,因为他是夏济安,所以才有我们的现代文学上这么精彩的夏氏兄弟书信集。
他是最好的倾听者,他也是最亲近的朋友。他们出身自同一个家庭,有着同样的爱好,他们几乎是在用两个生命来共同探讨一个同时代的人生。书信资料从一九四七年底开始,止于一九六五年。从已出版的前两卷(1947年底至1955年6月初)来看,他们通过交流阅读、电影、戏剧、男女情感、思虑家计父母、品评同辈与时政,完整地生成了一部真实的自我传记(夏志清27-35岁,夏济安31-39岁)。
在现代文学的历史上,人的精神世界和时代命运往往比其作品更具有艺术性和思想性。知人论世,本是为了研究人的创作而去了解这个人。恰恰,中国现代文学的独特性在这个问题上吊诡地逆转了。我们离作家太近了。人的研究价值大于其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我们对于那些没有写出的、未展开的,或者直接肉身行动的部分非常好奇。传记书写与研究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显学,与此同时,如何准确地理解和把握对象本身的精神世界,一再考验着研究者对于碎片化资料的洞察性阅读。夏氏书信集恰是以一种即时性的自叙和问答式的思辨围绕他们特定生命阶段里的全部事件自如展开。有意思的是,夏志清和夏济安先生都特别长于叙述,也许是他们性格使然,使得他们生活中不能顺畅表达、交流的所有部分,全都在书写中供呈。他们又是如此地契合、了解,并充满情感,这让他们互相为对方提供了他者的外部生活,刺激着对方的叙述动力,他们在自我书写的同时,也承担了为对方书写的部分,克服了现代文学上独语式的、抒情式的夸张。
相比《夏济安日记》,在与弟弟的书信往来中,我们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夏济安的那些年,洞悉其特有的精神世界,了解他在具体的不同的历史情境和生命环节中对于艺术、人生、情感、时代、家族和祖国的思考与看法。在卷一(1947-1950)部分,夏济安更多地向弟弟叙述和交流自己在当时情境中的惶惑、犹豫与不安定的外部生活,让我们读到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学者的人生思考,而这部分内容将成为理解他日后创作与批评的注解。夏志清在哥哥的生活中加入自己对具体事件的思考与理解,这与我们日后看到的“顽童”式的夏老先生完全不同,虽是理论先行,但在哥哥的生活问题上,他所展示出的冷静的、理性的又充满善意的理解同样为我们日后认识夏志清的人生、习读他著作,提供了帮助。在这部分书信中,夏志清像是以一种日记的方式记叙了他在美国读书的细节,读什么书,如何读书,以及导师、选课、考试、论文,乃至租住房屋、日常吃食,身体状况,呈现出他求学时的全貌。卷二(1950-1955)部分,从传记的角度,我们很明显地会读到一种“成长”。很相似,这在一阶段,两兄弟与现实的关系都较前面有所放松,比如他们对于男女情爱的想象和理解不再如前岁那般紧张,他们在部分外部生活上,与生活逐渐和解。除了自然生命的规律外,或许与他们各自都慢慢地有机会在大时代里有一个书桌和饭碗安顿自己有关。这部分书信里,夏志清在美国获得学位、结婚生子、谋职。其兄长则从香港辗转台湾,就职台大,又谋得机会访问美国爱荷华大学,开始了一段快乐的相对安定的专业生活。这一时期的很多书信中,我们有幸可以读到二人对于文学的认真、审慎、密集的交流。
书信集提供给我们的不是一个结论,而是真实的人的真实的生命和他们思考的过程。
二、社会历史读法
前两卷书信集,基本是以夏济安先生的地理空间转移为时间点来划分。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夏志清上船赴美,写出这套书信集的第一封信。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夏济安写出离北平前的最后一封信,之后飞机南下回到上海家中。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夏济安写下他离开大陆前给弟弟志清的最后一封信,事实上,就此他们都离开了家乡,在二十世纪后半期,浪迹他乡。一九四九年四月底至一九五○年十月,夏济安短暂停留香港,十月二十三日他发出自香港的最后一封信,离港入台,也是卷一的末一封信。
影响或者说决定夏济安先生从北平到上海、香港再到台湾的是时局而非其他。与夏志清一意在美国考学位谋生不同,夏济安通过自己的具体的生存问题,个人化地为我们呈现了一九四七年底到一九五○年底大陆的政治、军事对北平和上海百姓具体生活的直接影响,尤其是一九四八年时代巨变前的风貌,如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学生运动、国共内战等。这些个人化的呈现不单是因为夏济安的记录而珍贵,而且这种记录和书写,以与弟弟夏志清通信的方式,紧紧围绕着自己的生活周遭,是一种不刻意的叙述。也就是说,我们在兄弟二人的书信中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历史时代,首先是来自于他们真实的个人生活体验,它是时代触碰个人具体生活时的一种来自个体生命的廓形,其次这些信息本不是叙述的兴趣所在,也不是叙述的目的,再者它不是事后叙述,它呈现的是一种进行时。
时代迫使个人生命对其作出回应。我们在这部分书信内容(主要是卷一部分的1948年和1949年)中由夏济安的生活本身读到了大历史时代的一些非常具体可感的碎片,因为夏先生和他弟弟的文字往返,这里的历史碎片至今余温可感。显然,对于这部分历史,我们一直以来有着各种专门的叙述,诸如已出版的有关二十世纪近代革命的历史书,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文学史叙述和人物传记,除此之外,还有近些年热门的回忆录和个人口述历史著作。夏氏兄弟这场无心无意的叙述为我们提供了对于社会历史的另一种感知机会。
事实上这部分内容叙述的中心是夏氏兄弟在上海的家。时代与夏济安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前途和事业,只有在祖母、父母和妹妹构成的上海的家中,时代呈现了他与具体个体的完整的命运式的关系。卷一里夏济安以一种在场的形式描绘了这种关系。卷二,当他离开香港之后,这种对于大陆历史时代的叙述的动力仍然是他们在上海的家,此时叙述的主体则更多地分担在夏志清先生那里。夏济安在香港后期包括到了台湾,力避书信上海,于是他们与上海家中所有的联系都落在时在美国的夏志清身上。在这部分兄弟信札往来中,我们可以读到夏志清频频与家里联系,除了经济上费力周济接济外,精神上也异常紧张,他在写给哥哥的信中这种精神上的担忧成为兄弟二人此时对于时代家国的一种直接的、切己的思考和书写。
在社会历史时代之外,我们还能够在书信集中读到社会历史中的具体的那些人,如汤用彤、胡适、朱光潜、穆旦、李赋宁、傅斯年等具有多重版本的学界传奇,也如非常多的那些或许囿于专业领域和人际谱系大多数读者听来较为陌生的名字。这些历史中的人物在夏氏书信中的零星出现,常常打破我们对于历史的被动的想象,还原具体的语境,不期而然地写出了他们眼中当时这些人的某一个事实。
需要指出的是,书信集编著者季进教授对这部分内容,包括人物、电影、戏剧、书籍等作了详尽的注解,极大地方便了更高层次读者对于书信所讨论/涉及的社会历史、人物关系和知识谱系等问题的阅读与理解。详尽的注释几乎还原了这套书信集的历史时空,悄然地为夏氏兄弟的书信增加了体贴的、有风度的画外音。
三、文学读法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夏志清在耶鲁大学学位论文通过,次年拿到博士学位,这段时间,他开始着手专心研究中国的现代文学。显见的,我们后来都读到了夏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中对于鲁迅、钱锺书、师陀、张爱玲等现代作家有精彩的评论,在这两卷书信集里,在夏先生与其兄长的叙述中,这部著作的写作过程逐渐被还原出来。我们能看得出来,夏志清当时阅读作品强调文本细读的重要性,尊重作品本身。同时我们也看到,夏氏的文学评论带有浓厚的个人性,他在写作这部研究著作时,同样囿于自身特殊生命经验里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
文学研究著作包括文学作品在内,它们像是一个终点站。作为一个结果,它们基本上是以一种确定的、肯定的书写方式存在,是著作者智慧的结晶。对于文学这个研究领域来说,走向确定/肯定的研究过程中的不确定蕴含/潜藏着更多的研究激情、能量和对话的可能。对于夏氏兄弟来说,书信集几乎完整地记录了他们一个又一个的研究过程,为后世学者更好地了解和理解他们的著作留下了珍贵的资料。
以师陀长篇小说《结婚》为例,夏氏兄弟前后共四封书信讨论交流。也就是说,这一“过程”本身还包含着思辨的火花。这些思考的资源,同样在书信中,我们可以读到:一是经典文学的影响,二是同一时代语境生成的经验性判断。已出版的前两卷中,还包括对冰心作品的品评,以及张爱玲的发现等。夏氏兄弟,尤其以夏志清为主,他们对于“同时代”现代文学作品的阅读,是自觉地放置在世界性的文学语境中,并以十八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和中国传统俗文学创作为参考,视野很宽。
某种意义上,文学批评和研究也是一种创作,它除了以经典文学和学院理论为依凭外,研究者对生命真诚的理解、对时代审慎的思考程度决定了他能否具有进入作品对话作家的情感能量。夏氏兄弟在自己有限的生命经验中,围绕一己的生活,对情爱、婚姻、自我、家庭、子嗣,以及民族、家国,在真实的痛苦中,认真思考。这本身就像是一部文学作品。全知视角。
一九四九年元旦,夏济安(33岁)回苏州上坟,在当月他写给弟弟的书信中,他写了一段苏州:“我们所住的‘裕社,是苏州一个资本家(苏纶纱厂老板姓严)所开,专为招待各界要人而设,内部设备可和上海第一流旅馆相比,所以住得很舒服。你在出国之前有一度对于苏州似颇有憧憬,如果有舒服的旅馆住,有小汽车代步,像我们这次这样,苏州亦可以玩得。”谁会知道,如此一别,兄弟俩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祭祖上坟。
在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五年的这段信札往来中,两个青年人的生命扑面而来。他们的生命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里,以不自知的方式自然展开,可是每当读者翻一页,我们轻轻地就将岁月和生命的那部分翻过去了,紧张、厚重。几乎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在尝试以某种有限的时空来描述人生的自然生命和社会的历史进程。由于同时,超越我们有限的时空生命,追求不朽,始终是我们接近艺术作品的内在动力。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可以读到非常多的人物形象,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文化和时代中,有着不同的命运,但他们都身负形象化作家兴趣和意图的责任,亦真亦幻。我们即便特别感慨于作品中的某些人物,悖论在于,我们越是受到人物的触动,越是会扫兴地明白,他们是被作家创作出来的,或者他们的真实性在于他们是一个类的真实,我们不知道造物主在真实的世界中将他/她放在哪里,我们甚至反感作家的喋喋不休和武断强势。夏氏兄弟是真实的两个人,在他们密集往来的交流中,他们不知道半个世纪后会有我们(读者)的存在,或许依他俩的性格有可能不时地想象过这件事,但他们觉得那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是真实的人,他们的思想、行动以及命运遭际,全部是大自然的作品。
他们仍然不满于那时同时代的文学,最终他们一起创造了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用的是他们的一生。如此幸运,彼此存在,好像是一个生命同时在两个人身上展开,他们互相叙述、交流,又分头行动。他们的人生,真实到毫发毕现,彻底触动我们的人生。
“苏州到底是个老式地方,勉强要学上海,它的都市繁荣是可怜的。女人我认为并不漂亮,上海漂亮女人的确不少。餐馆点心店太嘈杂,这是我所认为顶不满意的地方。”苏州到底还是个老式的地方,一到清明,从东边,上海会过来好多扫墓的后代,他们洋派的穿着和轩昂的上海话,总是引人想象以前的老苏州。苏州,也许是季进教授承编这套书信集的另一个情感支撑(在学术价值和学者情谊之外)。一百年来,我们没有机会旁听如此尽兴的学者/密友/兄弟的闲聊/谈话。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我们甚至不需要知道夏志清、夏济安到底是谁,你只要随心所欲地读即可,时代、人物、命运,所有的细节会慢慢地将你包围起来,进入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人生。这样的文学写作,不是人对人专注的思考和书写,而是人对自然的书写,即对大自然对人的塑造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