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欣然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从《斗茶集》看民国文人的斗茶文化
毛欣然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斗茶集》是民国时期巴蜀文人的一次斗茶令次韵赋诗的文化活动,参与者有被称为“晚清诗林之鹤”的大诗豪赵熙、成都著名诗人林思进与他们的弟子朋友们。《斗茶集》中具有丰富的茶文化,多种茶名,各种有关茶的历史人文典故;集中诗还描写了茶与酒之间微妙的关系;民国巴蜀著名文人与高僧交往,而媒介就是茶,所以茶、文人和高僧三者就产生了有趣的关系。《斗茶集》还体现了日本侵华战争的历史。
斗茶文化;《斗茶集》;赵熙;林思进;江庸
茶在人们的生活中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人们在饮茶时不但是为解渴,更是在体验一种超过三千年历史文化的积淀。尤其是在传统文人的生活中,茶与诗文都渗透到文人的骨子里,是传统文人表现生命的一种方式。文人爱饮茶,还爱歌咏茶,以茶会友,以茶论文。在文人的雅集、唱酬中,茶既是媒体也是载体。文人没有茶便觉得干枯,茶没有文人亦显不出文化,所以茶与文人、文化已经合而为一。
斗茶是一种雅致的文人赛茶的活动,始于唐,盛于宋。斗茶的内容包括斗茶品、斗茶令、茶百戏。而巴蜀文人的这次斗茶活动的缘起见《赵熙集》《和翊云四首》后案语:
乙卯春,江翊云游成都,林山腴招饮霜柑阁,胡铁华赋诗赠江,一时唱和者甚众,辑为《斗茶集》。[1]
1939年春,江庸(字翊云)来到成都,林思进(字山腴)在霜柑阁宴请他,胡宪(字铁华)赋诗赠给江庸,唱和者甚众。当时许多巴蜀文人都参与了这次唱和,包括大詩人赵熙和他的弟子朋友们如曹怀衡(字纕蘅)、戴自牧(字亮吉)、章行严、缪秋杰(字剑霜)、高二适等人。江庸有诗《香宋师命邀纕蘅同作花茶韵诗,久未见示,以诗促之》[2],从诗题可知斗茶诗之事是由赵熙提倡,第一次集会后,参与者以书信形式进行交流。参与此次斗茶的文人中,以赵熙诗才最大,年辈也比较高。赵熙在晚清曾做御使,为人正直敢言,被视为民国巴蜀文坛泰斗。林思进比赵熙年龄略小,也是成都著名诗人,其他参与者多是此二人的弟子辈。
这次斗茶活动属于斗茶令,即吟诗作赋,皆与茶有关。这次文人的唱和要求是次韵,又称步韵,即用原韵原字,先后顺序相同。即必须按顺序使用“哗”、“花”、“茶”、“家”、“华”等韵脚。这种规定是非常严格的,这使诗人们可发挥的余地很小,是带着镣铐跳舞,非常考验诗人的才华。这次斗茶唱和活动从春天持续到年末才结束。可知必然是把一年中与茶有关之事吟咏殆尽。
斗茶的活动发展到民国,已经接近尾声,此次斗茶不是真的斗茶比赛,而是与茶有关的赋诗活动。斗茶已经从实际活动成为了一种雅趣精神的代表。这次斗茶令的文坛唱和可算是为斗茶历史画了最后一个美妙的句号。五四运动之后,新文化兴起,旧文化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新文化逐渐占领多数大城市的民国时期,唯有处于边缘地区而具有强烈自身文化传统的巴蜀地区,旧文化仍然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在民国后期,传统的斗茶令的文化活动发生在四川不是偶然。
品茗绝不是仅仅是饮茶本身,而是要饮出文化与诗意。赵熙在《斗茶集》中所咏之茶,充满各种茶的典故、故事与诗文和多种茶叶名称,可称得上是茶文化大观。诗中茶的种类众多,有武夷茶、龙团凤饼(北宋贡茶)、老人茶、雀舌茶、安定贡茶等。这些茶并不是为罗列而存在的,每种茶都符合诗的意境,体现着时代气息。如“鄜州月样小团茶”(赵熙《和翊云得家书喜记》)写“小团茶”就是制成小圆饼的茶,它是圆的所以像月亮,它不像中秋之月而偏偏像鄜州之月,此处用杜甫《月夜》诗典故,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深陷长安乱军之中一年之久,“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杜甫描写思乡之情,赵熙用这个典故表达在抗战中生活的感受。而各种与茶有关的典故亦充满集中:
玉川茶。赵熙《和翊云四首》之一“新诗明月玉川茶”[3]。唐代诗人卢仝有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因为其号玉川子,所以诗又名《玉川茶歌》,其中描写饮茶从一碗到七碗的一段最为嗜茶者所推崇。“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读之欲飘飘然飞仙。宋代诗人吴泳作《玉川茶》诗:“一旗初试蜀山春,团銙谁论蔡与丁。更出苦言浇谏味,世间醉梦合俱醒。”元代张可久《寨儿令·次韵》“饮一杯金谷酒,分七碗玉川茶。”诗人不但可以在诗中使用有关茶的经典典故“玉川”,还描写山茶,“春归吟事过山茶”,山茶虽然不是茶,但是红艳的山茶花却为茶的清香增添了视觉震撼。山茶开花,落红遍地,这样的春天真是美不胜收。
饮酒虽然让人沉醉,但醉后又让人痛苦;而茶不一样,饮时芳香,饮后清爽,所以诗人们逐渐弃酒而就茶“病酒多时渐喜茶”[4](江庸《铁华见示霜柑阁雅集诗山腴亦有和章因次韵呈山腴兼答铁华》)。“还乡避难官兼隐,携眷游山酒共茶。”(赵熙《读亮吉山中诗》)避难隐居之时,到附近山中游赏,自然不能缺了茶和酒,二者不但作为饮料,更是诗人雅趣不可或缺之物。《斗茶集》中茶酒往往并举,似乎缺了茶没有清澈,少了酒没有甘冽,二者互补又互通,所以茶可代酒,酒可替茶。“白首亲知酒当茶”(赵熙《泛舟旭水》)。“金屋接风先置酒,玉津当户对烧茶。”(赵熙《和翊云寄内》)既然和的是寄给妻子的诗,诗就可以写得十分妩媚,金屋用汉武帝金屋藏娇典,江庸回到家里,如阿娇般美貌温柔的妻子出来置酒烧茶为其接风,多么融洽温柔的情景,此时此刻,茶与酒缺一不可。
峨眉山的僧人果玲寄给赵熙新茶,《果玲惠峨眉茶》“雨水新芽寄草堂,峨眉山翠一香囊。不留兰若充诗料,刚助花朝宴海棠。小吏捉人乡户减,贫家入市纸钱荒。玉川何忍耽明月,聊趁春分谢宝坊。”赵熙与许多高僧都有交往,比如峨眉山高僧果玲就在其中。僧人种的茶送给诗人,于是茶与僧都化入诗境。而这三者组成的意境,既有佛光的智慧又有新茶的清香,外加诗意的表达,美不胜收。林思进亦收到了果玲寄来的峨眉茶,《江翊云庸来成都,集饮霜柑阁,铁华有诗,次韵》“恰逢山寺寄新茶”。[5]“鱼山梵味佛堂哗,诗作香坛不借花。惨绝么魔生浩劫,安然淡饭享粗茶。”(赵熙《纕蘅有诗见奖奉答》)小字注佛生日,化用借花献佛成语,以诗作为香坛不用借花献给佛。妖魔、浩劫本是佛家语,此处代指日军侵华,既符合诗的整体格调,又不失对时事的描写,战乱之中,诗人们所饮的只有粗茶。
1939年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对川渝地区进行空袭。《斗茶集》与其他斗茶令的诗中闲情雅趣略有区别之处在于对战乱时事的表达。我们在《斗茶集》中可见诗人们对战乱的描写,如赵熙《和翊云四首》之二“岂堪野哭长闻战”,之四云:“耳聋方笑蚁争哗”。《铁华见示……》:“鸿去青冥宁避缴”指成都针对日军袭击的疏散计划。“仇国谯周士论哗”(赵熙《剑霜有约寄纕蘅》)痛斥汪精卫投降派,“妖寇岂知尊党国”(赵熙《怡堂闻警》),“夜深寒雨寇枭哗”,“乱后乡心倍忆家”(赵熙《寄高二适》)。赵熙《立夏寄翊云》诗云:“望断渝州君不见,惨然天宝各无家。君如何逊扬州主,谁道诸夷不乱华。”,是年五月日军空袭重庆,诗人把日军侵华比作天宝安史之乱。
林思进亦在诗中表现此时的战乱,“国危时议益纷哗,孤负城南二月花”,“蹲鸱慰我无饥岁,梁燕嗔人又别家。等是乱离怀抱尽,可堪回首论京华。”(《江翊云庸来成都……》)成都二月繁花似锦,然而家国纷乱,诗人无心赏花,所以说辜负了二月花。吃死人的鸱鸮安慰诗人说,我吃得很饱,没有饥荒年,诗人用反语写出当时成都因战乱而使得很多人丧命。梁燕自然不会嗔怒,嗔的是诗人,诗人委婉地表达对战乱造成的离家避难的怨恨。林思进在诗中对战争的表现与赵熙略不相同,林思进在成都,他对乱离的感受更加切近,曾因战乱三次搬家避难,所以在诗中表达的感情也更为愤恨伤感“乱中情绪愁攀柳”(《翊云将行四次前韵》)。《送内子往河湾,先携书笥安置,为避寇计》:“屋上啼乌朝暮哗,感时溅泪锦城花。枿余再斩重生柳,甘味宁回去后茶。”,诗化用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既有对时事的感喟又有对离别的哀恨,用得很恰当。枿是树木砍去后再长的芽子,诗说连这新芽都要再次被斩去,可见战乱给诗人带来的苦难之多。
虽然处于战乱年代,但诗与茶已经内化入民国文人的生命中,《斗茶集》所表现的内容如杜诗般有诗史的价值。而集中诗人们自己亦有留诗史的意识“一代主盟诗史在,赖君文苑集英华”(赵熙《寄纕蘅》)。斗茶这种活动发展到民国,已经不局限于仅仅是煮茶斗茶,而更多转向了文人唱酬、赋诗的交流活动。《斗茶集》扩大了斗茶令赋诗的内容,诗人不但可以描写各种与茶有关的闲情雅趣,同时把时事写入诗,成为史诗。
[1]赵熙.《赵熙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770.
[2]江庸.《江庸诗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84.
[3]赵熙.《赵熙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770.本文所引《斗茶集》中赵熙的诗均出自此书.
[4]江庸诗见《赵熙集》,771.
[5]林思进.《清寂堂集》,成都:巴蜀书社,1989:395.本文所引《斗茶集》中林思进的诗均出此书.
四川省教育厅2017年重点项目“赵熙巴蜀山水诗研究”(17SA0085)
毛欣然(1984-),女,汉族,黑龙江绥化人,文学博士,四川大学锦城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巴蜀文化,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