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太平军上海战役再认识

2017-01-30 00:55
安徽史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太平军太平天国苏州

赵 珍 祁 磊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1860年太平军上海战役再认识

赵 珍 祁 磊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1860年5月11日,太平军高层将领在天京召开军事会议。洪仁玕与李秀成就太平天国后期的总体军事战略布局达成共识,李秀成率兵东征苏常沪。事态进程中,二人之间不仅对上海战略地位重要性的判断产生了差异,也在以何种方式占领上海、与西方国家关系的处理等诸多方面存在分歧,产生矛盾,凡此均导致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展开,而丢弃上海,又直接影响了太平天国后期运势。

太平军;上海战役;李秀成;洪仁玕;艾约瑟

1860年6月初至8月下旬,太平军为占领上海城,进行了一系列军事和外交活动。尽管最终攻占上海的行动没有完全展开,但学界仍将此行动视为一次战役,统称第一次上海战役。从日后的事态发展来看,能否占领上海城对于太平天国后期的战略局势有着深远影响,而通过进一步梳理上海战役的进程,揭示出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展开的原因,不仅对于深入研究太平天国军事史和对外关系史大有裨益,也有益于重新评价李秀成。

引 言

关于上海战役的研究,以往论者多以该战役的战略意义为申述对象,讨论上海战役对太平天国后期的战略局势所造成的影响,大体分为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上海战役打破了太平天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和平关系,不仅促使西方政府与清政府合作,更致使西方国家直接出兵镇压太平天国,是太平天国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认为上海战役不应该发动,故对此战持否定态度。另一种观点认为上海对于太平天国后期的发展极为关键,占领上海不仅可以巩固太平天国的后方,避免受到清军两面夹击,还可以获取巨额财富,并以上海作为出海口,打通与海外之间的联系,获得源源不断的接济,因此认为虽然太平军未能占领上海城,但上海战役是一项正确的决策*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张一文:《太平天国后期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余明侠:《关于太平军克复苏州和进军上海的评价》,《苏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苑书义:《太平军进攻上海是否“重大失策”》,《河北学刊》1983年第2期;聂伯纯:《对忠王李秀成克复苏州后是否应向上海进军的一点看法》,《苏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苏双碧:《论太平军两次进攻上海》,《东岳论丛》1984年第2期;华强:《关于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战略地位的思考》,《扬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其中徐勇、张一文、余明侠认为作为战略部署中南线指挥者的李秀成因围攻上海在苏常地区滞留时间过长,延误了会攻武汉的大计,持否定态度;而苑书义、聂伯纯、苏双碧、华强认为围攻上海战役是一项正确决策,予以肯定。。此外,亦有学者就上海战役前太平天国的外交活动进行了探讨*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

相关研究可谓成果颇丰,但依笔者看来,仍有继续研究的余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关于上海战役的缘起问题仍存在争议,需要梳理和补充。二是洪仁玕与李秀成对于驻沪西方人的态度以及是否武力攻打上海的主张和分歧需要厘清。三是基于对前两个问题探讨的延伸,即在上海战役前,洪、李之间对占领上海的态度是一致明确的,可就在即将实施之际,二人由共识转向分歧,究其根源,应与两人对太平天国后期战略走向的判断,对上海地理位置重要性的认识以及是否占领上海城、用何种方式占领上海,与西方国家的关系等问题存在着认知差异,而这些即是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开展的深层次原因。

1860年5月初,太平军攻破清军江南大营,天京之围虽解,但太平天国面临的军事压力并未减轻。曾国藩正指挥湘军主力水陆夹攻安庆,倘若安庆失陷,不仅皖南地区尽为清军占有,天京亦将置于湘军威胁之下。为此,洪仁玕于5月11日召集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杨辅清等人陛见洪秀全,制定出先东征、后西征的战略部署。具体安排是先由李秀成率军东征苏常沪,扫清该地区的清军势力,并获取足够的财富,从上海购买20只火轮船,溯长江而上。而后,仍由李秀成率部沿长江南岸进入湖北,此为南路大军;同时,由陈玉成率领北路大军沿长江北岸进军湖北,最终两路大军会合于武汉。洪仁玕希冀此举能够迫使湘军撤围安庆,以缓解天京西面的军事压力,巩固太平天国对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控制。

此后一个月内,李秀成率军连克丹阳、常州、苏州等江南重镇,形势对于太平军十分有利。然而,李秀成作为战役指挥者,于8月18日率军包围上海,却又在8月21日引兵离去。那么,坐拥巨大军事优势的李秀成为何突然放弃进攻上海?事后据洪仁玕在供词中称,是因为李秀成反对其与西方人议和,所以未能获取上海。显然,此中不排除洪仁玕在被俘后有故意推卸自己责任之嫌,但就史实来看,洪仁玕与李秀成在上海战役进程中的确意见不一,产生分歧。而要回答矛盾产生的缘由,尚需从上海战役决策的缘起谈起。

一、上海战役决策的缘起

关于上海战役的决策者,向来众说纷纭。早期研究太平天国的简又文、郭廷以、罗尔纲均认为是在5月11日的天京军事会议上由洪仁玕提出、洪秀全批准*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下册,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62年版,第1743页;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674页;罗尔纲:《太平天国》第3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2页。。是为“天京会议决定说”。其主要依据是洪仁玕自述:

英王意在救安省,侍王意在取闽粤,独忠王从吾所议云:“为今之计,自天京而论,西距川陕,北距长城,南距云贵两粤,俱有五六千里之遥,惟东距苏杭上海,不及千里之远。厚薄之势既殊,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一俟下路既得,即取百万买置火轮二十个,沿江上取,另发兵一枝由南进江西,发兵一枝北进荆黄,合取湖北,则长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久大矣。”乃蒙旨准,即议发兵*《洪仁玕自述》,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第2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52页。。

徐勇对此说提出质疑,认为天京会议并未明确规定攻占上海,是李秀成在东征过程中私自发动了上海战役*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第93页。。徐勇主要以“赖文光自述”为论据,即“又有忠王李秀成者,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不惟攻之不克,且失外国和约之大义,败国亡家,皆由此举。”*《赖文光自述》,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863页。而对赖文光自述中的“不知君命”未作深究。

至是,学界关于上海战役的决策问题便形成“天京会议决定说”和“忠王私自发动说”,且各持己见。事实上,除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所收录的干王自述外,另有六件洪仁玕自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中三件叙及此次上海战役。这三件自述中有一件为洪仁玕被席宝田俘获后在其军营所写,目前所见文本虽为清军书吏转抄,但经王庆成考证,认为仍具极高可靠性。在此供词中,洪仁玕称:

忠王曰:“果如此,足见殿下妙算矣,倘解围后,又将何以进取乎?”予曰:“有策,一指点间可知矣。请弟思之,我天京南距云贵两粤,西距川陕,北至长城,俱约六七千里之遥,惟东至苏杭大海,不及千里,乘胜而下,一鼓可成,那时地广库丰,吾得□□□□买用火轮船二十个,往来长江,上通荆楚,下通闽粤,发兵一支由江西进两湖,发兵一支由江北进荆襄,武昌得,则长江既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传檄而定矣。”……庚申三月二十六日,遂大解京围,会议进取之策。英王求解安省之围,侍王议取福建,唯忠王执遵吾之前议,进取苏常,然后分兵进取江之南北,两路直到湖北会归*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武汉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2页。。

这则史料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即早在天京解围之前,李秀成与洪仁玕已经就日后的总体战略布局达成共识。于是在5月11日天京军事会议上,当洪仁玕公开提出此策略时,只有李秀成一人支持。这也进一步表明,天京军事会议上做出东征苏常沪的决定是符合史实的。换句话说,“天京会议决定说”有其立论的依据。

然而,在太平军占领苏常等地后,事态又出现了转折。此时洪仁玕因虑及西方国家的势力,遂奏准洪秀全,允许其前往苏州与西方议和。洪仁玕称:“唯上海县未下,碍有洋行,恐伤和好。我天王知予在外洋四载,熟悉各邦洋人情性习俗,而洋人亦知予识其举动礼仪及天文地舆历数物理,必能和酌妥议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诏令余往苏邀洋人来会。”*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武汉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2页。关于此事,李春发亦曾向李秀成报告,说:“干王业已奏蒙真圣主旨准,下游前来苏省,与殿下面晤,和教洋人。”*《京畿统管李春发为报干王洪仁玕来苏省事上忠王李秀成禀报》(1860年7月4日),《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34页。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前文所述的赖文光言,即李秀成“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可能就是指的这个“议和诏令”,加之后来李秀成确实有围攻上海之举,李秀成的这个罪名也就不可推脱。只是,徐勇可能因史料限制,忽略了还存在着的一个苏州议和诏令,仅以赖文光之言为依据,所以才会认为李秀成私攻上海,并否认了天京军事会议上制定的攻打上海的决策。

当然,若反观洪仁玕与赖文光的供词,很容易得出这样一个逻辑,即洪仁玕原本准备与西方人议和,而李秀成却反对议和,并执意率军进攻上海,所以洪仁玕才会在供词中指责李秀成。但是,这种逻辑仅仅是从洪仁玕的角度展开叙事,李秀成一方的情形如何?尚需要进一步明确。这里不排除作为南路大军的指挥者李秀成对前方事态变化的把控与所作出的及时决策。而这就需要仔细考察从6月2日占领苏州至8月18日进军上海这一段时期内,李秀成对于上海城重要性与局势的认识及其对于西方国家的态度。

二、武力攻占上海的分歧

由于李秀成很清楚西方国家在上海拥有相当可观的商业利益,进攻上海则不可避免地损害到这些利益,因此在占领苏州后的一段时间内,就积极与西方人士进行接触,以便探明西方国家对于太平军攻占上海的态度和立场。在与西方传教士的交流中,李秀成多次表示了既要占领上海,又要与西方人保持和平的意图。然而,当洪、李二人在先后得知西方军队与清军共同联合防守上海城后,两人的态度随之改变,且出现了分歧:洪仁玕为了避免与西方国家发生冲突,主张放弃上海;而李秀成不惜与西方开战,也坚决要占领上海城。

再说,太平军占领苏州后,李秀成第一次接触西方传教士,是在6月23日。从传教士的记录资料可知,是日李秀成一方接见了从上海来到苏州的海雅西(J.B.Hartwell,又译赫威尔)、高第丕(T.P.Crawford,又译高尔福)和花雅各(J.L.Holmes,又译何莫斯)3位传教士。李秀成的部下询问海雅西等人,“如果在苏州的部队要到上海去,外国方面是否要干预?”“是否可以同外国人划一道界线,由叛军保证不越雷池一步,如有因越界而造成的损失由彼方负责赔偿。”*《传教士赫威尔等三人到苏州访问太平军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18期(1860年6月30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9页。从此问话可知,此时李秀成虽欲攻取上海,但也虑及西方国家为保卫自己的利益,可能会动用武力。所以李秀成力图避免与西洋各国发生冲突。

李秀成还明确表达了其与西方和平相处之诚意,并表示即便要派兵,也不愿侵害到西方人和他们的利益:

惟上海一县为姑苏唇齿相依,通洋门户,其势又万不能不前往收复。但该处上海虽止一县地方,为诸贵国通商之所,洋物堆贮之地,各国钦差大臣均在于彼,一旦兴师动众,我国原为征妖而去,并不与贵国为难,第恐我军多众,间有不守纪律者,迨至与妖角胜之时,或有误犯贵国官民,或致骚扰贵国货物,虽非出自我国本心,总属有乖今日邻邦之好,昔年兄弟之情,岂不大伤和气,贻笑先人?为此特字奉布,务望贵大臣上体上帝耶稣一脉之传,前盟不远,世好相传,仍祈结为兄弟之国,敢烦贵国各大臣劳步下降,一同各国来苏面商国事,虽结今日之新盟,实联昔时之旧谊。从此开疆拓土,我国收先人之业,而推心置腹,贵国无意外之虞,岂不美哉*见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页。!

不难看出,李秀成还是很顾虑西方诸国在沪的利益,故不愿与其发生直接冲突。更因双方同宗一教,有必要同英、法等国和商相关事宜。

继之,李秀成又在苏州接见了艾约瑟(Joseph Edkins)、杨格非(Griffith John)等5位传教士。同样,在传教士留下的资料中,可知双方的交谈内容。其中,李秀成再次重申和表达了“自己想到上海的意图”,强调“攻取上海是他们征伐计划中的一着要棋”,但是为了“和西洋兄弟保持和睦”,太平军“现在不过是暂时推迟一下而已”*《传教士艾约瑟等五人赴苏州谒见忠王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19期(1860年7月7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57页。。至于“暂时推迟”进军上海的原因,李秀成在致英法美公使的信中做出了解释:

本藩前派宿卫军大佐将陆顺德攻取昆山、新阳、松江一带郡县,今已逐一收获。理宜速进上海,因本藩嘱候诸贵国回书,再做进攻之计,无非念我朝与诸贵国奉天父上帝天兄耶稣,以立国者既属一本,自当同心。所以连次修书约期,一以昭我主柔远之情,一以示我朝重本之谊。此等委曲周全,谅亦诸贵国所心折而悦来者*《忠王李致英美法公使书》(1860年7月10日),静吾、仲丁编:《吴煦档案中的太平天国史料选辑》,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4页。。

如此看来,李秀成的态度十分明确,既要占领上海,又尽力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关系。需要注意的是,这段时期内与李秀成来往的都是西方传教士,而非西方政府代表。此时的李秀成尚无近代国际外交观念,未能分辨出传教士个体与西方各国政府之间的区别。换言之,李秀成一直把传教士看成是西方政府的代理人,一直把传教士个体对太平军的友好态度看成是西方各国同意与太平军议和。而实际上,李秀成与西方各国官方之间的外交往来却是一厢情愿,西方政府驻沪机构始终没有对李秀成的议和邀请做出任何答复*见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页。。这也就意味着,李秀成一直认为西方军队不会帮助清军防守上海城。概言之,在苏州议和之前,李秀成始终持有一个信念,这就是:既能与西方人议和,又能占领上海城。

但是,上海方面的实际情况与李秀成所掌握的情形大相径庭。太平军开始东征后不久,清廷与驻沪西方各国政府代表都意识到上海城岌岌可危,双方均有联合防守上海城的意向。对于西方国家而言,上海作为开放通商的五个口岸之一,其地位已经超过广州,成为最大的对外贸易城市。特殊的经济地位决定了西方国家不可能把上海与其他内陆城市等同视之。此外,上海的官绅势力深知守城清军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抵挡太平军,所以极欲借助英法军队对付太平军。早在5月23日,署两江总督薛焕就委派上海道台吴煦、知县刘郇膏请求英法两国驻沪领事派军帮助防守上海。同时,上海各方士绅代表为了保护其巨额财产,也以保护上海民众的口吻,请求英法领事出兵。毫无疑问,这正中英法两国的下怀,双方一拍即合。英国公使普鲁斯与法国公使布尔布隆联名宣布,英法军队将坚决保卫上海免遭太平军占领。然而此时的李秀成对此情形却一无所知。

当然,洪仁玕原本也是要与西方人议和的。7月6日他抵达苏州,与李秀成分别于7月21、22日致信邀请在沪传教士艾约瑟、杨格非,来苏州“论定一是”*《干王洪仁玕致英国教士艾约瑟书》(1860年7月21日),《太平天国文书汇编》,第313页。。艾约瑟等人于8月2日抵达苏州,8月4日离开。洪仁玕在接见传教士的交谈中,问起“上海方面的情况”,艾约瑟等人答:“上海县城同外国租界一样,已由英法两国军队防守,将来仍然如此”,并“坚决地劝告干王,要运用他的影响,阻止太平军派兵到上海(因为干王已经告诉传教士们,忠王打算这样做),深恐发生冲突。”*《传教士艾约瑟等五人赴苏州谒见干王和忠王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62—63页。所以,当洪仁玕与艾约瑟等人交流后,不仅得知了西方军队防守上海的意图,也搞清楚了如果要与西方各国议和,则不可能占领上海城;如果要占领上海城,则不可能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两相权衡,洪仁玕选择了前者*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82页。。

然而,必须一提的是,此时李秀成并不在苏州,“8月1日李秀成以江苏青浦守将周文嘉告急,自苏州率军往援”,而且直至8月18日,李秀成一直在青浦、松江地区与华尔洋枪队作战,再未回到苏州*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第696—700页。。这也就意味着,在8月18日之前李秀成根本不可能知道上海城已经有外国军队防守的情况,所以当其仍怀着与西方人议和的意愿,率军抵达上海时,见到助守上海的西方军队非常惊讶,“藩前来上海,只为订定条约,欲借通商贸易结成一致之关系,原非与尔等交战。”*《忠王李秀成致英美葡三国领事书》,《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9—10页。

既然李秀成根本不在苏州,那么洪仁玕在供词中对李秀成的诸多指责,比如“小的想与夷人和好,亲到苏州,夷人因闻伪忠王有洋人只好打不好和的话,以致不能得上海”;再如“我本想与外洋联合,合取武汉、荆襄,扼得半个长江,再由四川下陕西东向,那李秀成偏要与洋人为难,我将洋官都请来苏讲和,被他闹散了。”*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88、492页。则皆属子虚乌有之事。

不同于洪仁玕,当李秀成意识到同西方保持和平与占领上海城之间已成为零和关系时,便毅然放弃与西方国家议和,调集军队围攻上海城。李秀成态度的这一转变,可以从当时的战役细节中寻找到痕迹。

8月18日(七月初二日)李秀成率军抵达上海城西南门,与守城清军进行三个小时的交火后,太平军暂时撤退*《薛焕奏报固守上海县城情形并催调援兵迅速驰救折》(咸丰十年七月初四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450、451页。。相隔一日后,李秀成又增调军队强行攻城。此时,西方在沪势力和清军统帅也都注意到太平军围城攻势增强,人数增多。一名英国人的回忆录中,留下了太平军攻城人数增加的记载。如“8月20日星期一晨,敌军人数增多”*[英]呤唎著、王维周译:《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8页。。同一天,驻守在上海城内的江苏巡抚薛焕也注意到太平军“约有万余蜂拥而来”,不仅“悉力扑城,四面环攻,势极凶猛”,并“负持竹梯、软梯而行”,准备登城。只因火力不及中外联军,被迫暂时撤退。当然,从战后清军所缴获的战利品中,也有关于太平军攻城所用器具的大量记载,如“竹梯及木枝系绳软梯四十余件”*《薛焕奏报上海县城被攻解围并亟盼援师折》(咸丰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61、462页。。数量如此之多的竹梯、软梯等攻城器械,足显李秀成以武力攻占上海城的决心和行动。

而当时形势是太平军在军事上仍占尽优势,局势对太平军十分有利。正如李秀成所言:“余今统率部下,将领如云,勇兵数万,本可不费吹灰之力,使上海蕞尔弹丸之地顷刻毁灭。”*《忠王李秀成给上海各国领事通告》,《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11—12页。诚然,李秀成此言尽管对自控兵力有夸大之嫌,但亦折射出其对占领上海城相当自信。就连西方人也惧怕太平军,当时左宗棠曾言:“夷人之畏长毛,亦与我同。”*曾国藩:《复议调印度兵助剿折》,《曾国藩全集·奏稿四》,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62页。如此猛烈的攻城气势,使得防守的清军极度恐慌,急忙调集援军*《寄谕杭州将军瑞昌等著迅饬张玉良挑选劲旅驰赴上海进剿》(咸丰十年七月初六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53页;《为借师助剿札苏松太道文》,《吴煦档案中的太平天国史料选辑》,第44页。。

问题是,志在必得的李秀成,为何在8月21日(七月初五)晚突然撤军而退?笔者认为,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嘉兴危机”。是其使李秀成不得不撤离,而非是其攻占上海的初衷发生改变。事后据李秀成称,由于“传来嘉兴危机之警告,本藩为此迫于无奈,急行提师往救”*《忠王李秀成致英国专使额尔金勋爵书》,《北华捷报》第535期(1860年10月27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14页。,故而只留下小股部队,并编扎“草人著衣,持灯旗而立”,以迷惑清军*《薛焕奏报上海县城被攻解围并亟盼援师折》(咸丰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61、462页。。

当然,嘉兴解围之后,李秀成本可以再次率军攻沪,但此时久不经事的洪秀全却认为李秀成在苏常沪地区已经停留太长时间,可能会影响到会攻武汉计划的执行,于是严令李秀成立即率军西征。李秀成自己亦称:“自解嘉郡之围后,回省正是八月中旬,天王严诏颁到,令我赴上游,催我领军而去。”*《李秀成自述》,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813页。虽然未能占领上海便意味着天京军事会议的决策目的没有完全达到,可是作为两路大军会攻武汉之计的南线指挥者,李秀成东征苏沪已逗留两月有余,因此,在接到洪秀全诏令以后,不得已暂弃上海,转而向武汉进军。

回顾史实,与其说是洪秀全下令催促李秀成离开苏沪地区,倒不如说是洪仁玕的决定所致。自1859年春洪仁玕到达天京后,洪秀全就委任其总理军国大政,因此太平天国后期很多诏令表面上看是洪秀全的旨意,实则是洪仁玕的决定*张一文:《太平天国后期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第151页。。如天京军事会议上的军事部署以及苏州议和诏令,就完全是洪仁玕的意志。所以,放弃占领上海城,还与洪仁玕、李秀成两人对于太平天国后期总体战略布局的认识不同相关,直接影响到二人对于上海战役的判断。

三、洪、李对总体战略布局的认识

前文所述,天京会议上制定的总体军事战略布局,虽然是建立在洪仁玕与李秀成达成共识的基础之上,但在即将占领和防守的区域上,两人却各有侧重。洪仁玕的目的是为了控制武汉,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天京的安全,而李秀成的目标则在苏沪地区,意图着力经营苏福省。正由于此,在对上海城、与西方人的关系问题处理上便会各持己见。

当然,作为最高决策者,洪仁玕虽然明确指出东征与西征的战略意义在于“长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久大矣”,“长江既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传檄而定矣”*《洪仁玕自述》,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852页;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71页。,但能否最终控制长江流域的关键,则在于李秀成与陈玉成两路大军是否顺利会师武汉。因此,两路不论哪一路出现闪失,都会影响到行动目标的实现。李秀成率部东征西进只有在时间上有足够的保障,才能与西路的陈玉成协调进程。此外,洪仁玕忽略了上海在长江流域中的重要战略地位,认为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关系对于太平天国而言极为重要,为此即使放弃上海城也是值得的。这些就是为何洪仁玕严催李秀成率军西进,又为何会在供词中屡次无端指责李秀成反对自己与西方人议和的缘故。而李秀成率军围攻上海的行动又打破了洪仁玕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关系的意图,这恰恰是洪仁玕所不愿意看到并极力避免的。

反观李秀成,以占领上海为第一要务,绝不会为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而放弃上海。虽然在天京军事会议上,李秀成公开表示支持洪仁玕的决策,但在战事推进过程中,其战略重心却向苏沪地区倾斜。实际上,“天京事变”后,李秀成就一直以苏沪为中心发展势力,尤其是在1860年6月占领苏州后,李秀成建立了以苏州为省会的苏福省,并把该省当作是自己领地*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张一文:《太平天国后期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6—509页;郭毅生:《太平天国开辟苏福省的意义与李秀成在苏福省所作的贡献》,《苏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而上海作为苏福省最重要的财富之地,对李秀成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何况占领上海,亦可由下游逆向进军,这在总体上对太平天国危局的扭转是有战略意义的。所以李秀成不仅在1860年执行天京会议的决策过程中,坚持占领上海,而且在西征结束后,又于1861年底至1862年初的一段时期里,再度数次率军围攻上海城,但无疑此时已经失去了攻占上海的最佳时机。

当然,不能不说,洪、李两人之所以会对太平天国当时的战略局势判定各持己见,意见分歧,与太平天国内部高级将领间矛盾重重、互相攻讦不无关系。1856年“天京事变”以后,各地太平军将领坐守自顾的情形越来越严重,以至于洪秀全已经很难达到如臂使指的效果。更甚的是,1859年以后,李秀成、陈玉成等人对洪仁玕轻易摄取军政大权,亦极其不满,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不能达成共识*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8—509、482页。。正如洪仁玕自己所言:“那广西老贼都是开国功臣,各顾自己,不顾大局,见小的言语公正,都想推小的出京,而伪忠王、伪英王又不能依小的计议,以致今日之败。”*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8—509、482页。这些对于洪、李对于太平天国日后战略走向的判断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导致行动不一致。

结 语

综上,天京军事会议上,洪仁玕、李秀成对于总体军事战略布局未表现出分歧,且在上海战役初期,两人对上海城及西方国家的态度亦无甚差别,均主张既要占领上海,又要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关系。然而,随着洪、李先后得知西方军队助守上海的消息后,方才意识到同西方人保持和平与占领上海不可兼得,两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洪仁玕为了避免与西方国家发生冲突,甘愿放弃上海;而李秀成不惜与西方开战,也坚决要占领上海城。加之洪、李两人对太平天国后期战略局势持不同的认识,致使战略指向不一,导致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展开。纵观整个进程,李秀成作为前敌指挥者,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尤其对上海重要地理位置的把握准确,行动明了,而这些又恰被洪秀全、洪仁玕所忽视,致使李秀成良图不果,功败垂成。可以说,放弃占领上海,作为上海战役的两位最高决策者洪、李二人均负有相应的责任,而把太平军未能占领上海及此后一系列的失败皆归咎于李秀成,确有失公允。

责任编辑:方 英

A Re-understanding of the Shanghai Campaign of the Taiping Army in 1860

ZHAO Zhen QI Lei

(School of Histor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On May 11,1860,senior generals of Taiping army hold a military meeting in Tianjing.Hong Ren-gan and Li Xiu-cheng reached a consensus on military strategy 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at the meeting.Then Li Xiu-cheng led the army against Suzhou,Changzhou and Shanghai.However Hong Ren-gan and Li Xiu-cheng had differences not only about the strategic position of Shanghai,but also the way in which to occupy of Shanghai and the relationship with the West.It was these differences that led to the failure of Shanghai campaign.which has a direct impact on the fate of the later stage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Taiping army;Shanghai campaign;Li Xiu-cheng;Hong Ren-gan;Joseph Edkins

K249

A

1005-605X(2017)04-0058-06

赵 珍(1962- ),女,青海西宁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祁 磊(1989- ),男,内蒙古乌兰察布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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