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艳
外交学院基础部,北京 100037
历史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
——读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
孟 艳*
外交学院基础部,北京 100037
美国学者胡素珊的《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紧紧围绕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够胜出这样一个核心问题,以大政治为视角,从城市、农村管理和土地改革两大方面对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执政能力进行了对比。通过大量期刊文献的运用与分析,作者表明在国民党渐渐失去民心与中国共产党争取民心之间不存在简单的因果关系。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有两个关键性因素,一是自身建设,二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充分了解这一点,而不是简单地认为国民党的失败就是共产党的胜利,才能够更深刻的认识中国共产党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所做出的各种努力和尝试,以及中国人民选择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历史原因。
中国的内战;中国共产党;政治原因
历史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这似乎是每一个学习历史的人都知晓的简单的常识。然而,我们又必须承认在对一些历史问题的认识上,往往存在着简单的因果式的机械理解。这种机械的理解,有时不仅是方法论上的错误,最重要的是对一些历史事实的忽略,从而导致对问题本身的认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美国学者胡素珊的《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以下简称《中国的内战》)通过对中国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两党政权易手的原因分析,向我们表明,历史从来不是简单地由一到二的因果关系。
《中国内战》的研究写作历时十年,最终于1978年出版发行。中文版于1997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2014年当代人民出版社再版发行。1997年版本由中国著名党史专家张静如先生作序,2014年版本得到了中国近代史专家雷颐的推荐。
1945-1949年中国内战是胡素珊教授政治学博士论文的一部分,除了本人的兴趣外,也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中期美国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是美国对共产主义和中国态度的转型时期。《中国内战》就是“转型时期的产物”。1969年,尼克松出任美国第37任总统,也就是在这一年胡素珊开始了中国内战的研究。尼克松上台后,1972年访问了中国,并同苏联签订了反弹道导弹条约,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与共产主义势不两立的强硬作风开始缓和。长达20年的越南战争,美国对欧洲和苏联的关注最终转到了亚洲,转到了中国。由此引发了该领域学术研究主题从“美国的失败和苏联的干预这样的外部因素占主导地位,演变为集中于中国内部的原因和规律”。此外,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这本书的写作有三个“灵感源泉”。
第一个源泉,来自作者的导师查默斯·约翰逊(Chalmers Johnson)。1962年,约翰逊教师的博士论文《农民民族主义和共产党政权:革命中国的开始(1937——1945)》(以下简称《农民民族主义》)出版。作者在2014年版的前言中花了比1997年版本更大的篇幅来阐述这部著作对西方历史学界和对其自身的影响。应当说,这与约翰逊著作的影响是相当的。在《农民民族主义》中,约翰逊提出了一个与以往同类研究不同的观点,即中国共产党人通过领导华北和华东地区的抗日活动,赢得了人民广泛的支持,这才是中国共产党最终取得胜利的原因。有评论指出,《农民民族主义》从三个方面对共产主义在中国的胜利做出了创新:(1)大量使用了有价值的、从未使用过的新材料;(2)紧扣他所认为的中国共产党取得胜利的关键问题;(3)作者使用了一系列特殊概念,特别引入民族主义的概念进行分析,这与以往研究相比更为学术化。但是受当时美国政治环境的影响,约翰逊的观点遭到了美国左翼学者的批评,并引发了持久激烈的讨论,这场争论至少持续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作者表示,正是这场争论从反面提供了灵感和动力,促使她从中国社会本身探索中国共产党胜利的原因。
第二个灵感源泉来自约翰·S·谢伟思。1944-1945年,谢伟思随美国观察组前往延安。通过在延安的实地调研,观察组的“中国通们”最早认识到一旦发生内战,中共而不是国民党将会成为最终的赢家。包括谢伟思、戴维斯这些美国外交界的中国通一致认为:“为当前抗日和战后遏制苏联这两个美国的实际利益着想,中共军事力量应该成为美国政府尽可能与中共保持良好关系的原因。”当上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流行后,这些中国通被指控为美国“失去”中国的罪魁祸首。虽然经过不屈不挠的抗争,他们洗刷了“不忠诚”的罪名,但是,谢伟思,还有像戴维斯这样的一些年轻外交官却因此断送了政治前程。1962年9月,谢伟思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攻读政治学硕士学位,成为了查默斯·约翰逊的学生。两年后,54岁的谢伟思以全A的成绩毕业,并留在伯
克利中国研究中心,直到1973年退休。1972年9月,谢伟思夫妇再次来到中国,并在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后得到了周总理的接见。谢伟思始终坚持其在上世纪40年代的关于“共产党强而国民党弱”的观点,他本人则成为中国研究中心研究生重新发现历史的“活纽带”。还有像谢伟思同时期的鲍大可一样的学者,为致力于“共产主义为什么在中国取得胜利”研究的研究生们提拱了榜样,他们关于中国的研究成果也成为研究的重要基础。此外,谢伟思为中心“做了很多善事,其中一件就是把共产主义中国研究资料图书馆办成了世界上最好的资料室。”
第三个灵感源泉,来自于居住在伯克利,对中国问题有所了解和有亲身经历的一些人。其中有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和他们的后人,他们的回忆以及对那段历史的亲历与感受更加激发了作者研究的兴趣。特别是一位受访者提到的《观察》杂志,对《中国的内战》的写作提供了重要帮助,作者自己形容为“十分幸运”。书中大量引用了《观察》杂志中的文章,特别是《观察》杂志主编储安平的观点主张。这个源泉也解决了笔者在阅读中的一个困惑,为什么作者会如此多地使用报刊的文献资料。
在这本51万字的著作中,作者紧紧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即“在内战时期,共产党胜出的原因是什么?”。书中引用了大量的报刊资料、共产党文件汇编、调查报告和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阐明了国共两党的城市和农村的经济与社会政策,以及这些政策措施对学生、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产生的影响。仅参考文献作者就列出了58页(全书共480页),不得不让人惊叹作者对如此庞杂材料的搜集整理和分析提炼付出了多少心血及其体现出来的研究能力和严谨的研究态度。
作者将政治权力的争夺战看作各种资源的交换以及导致这种交换的条件,那么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如何从现有政权手中收回资源。如果现政权存在可以利用的弱点,如和各社会群体之间的脆弱关系,夺取权力的目标就会更容易。基于这样的研究思路,全书分两大部分展开:“国民党统治的最后岁月”和“共产党的胜利”。在第一部分,作者重点探讨了国民党在接管日占区的经济管理、社会政策及其对学生、工人、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影响。这些政策以及在这些政策实行过程中国民党表现出来的腐败与能力不足使得国民党与以上四类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脆弱。与此同时,共产党在取得最后胜利的社会基础方面也没有太多的优势。
从学生来看。在“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国民党步步紧逼,迫害学生运动,甚至使用了国际法明令禁止的达姆弹来对付学生。“任何想要用暴力对待青年的人都不大懂得他们的心理,同样他也不懂得什么是教育。将所有的青年学生都看作是(共产党)匪徒将迫使他们加入对立的阵营。”即便如此,我们也很难估算学生在多大程度上完全站到了中国共产党这一边。《观察》杂志在1948年转载了对学生的问卷调查说明了这一点,支持共产党一党专政的学生比例只有2.7%。
从城市工人阶级看。国民党在接管日统区后,面临非常严峻的经济形势。虽然国民党政府尝试一些整顿、管理办法,但始终没能恢复城市正常的生产生活,逐渐失去了城市劳工对国民党的信心。国民党又一次把失去工人的支持归咎于共产党的活动,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1、日本人的占领有效地切断了国民党对劳工的控制;2、抗战结束时,工人们普遍期望胜利能为他们带来经济上的好处;3、猖獗的通货膨胀和工商业减产破坏了战后经济的发展。因此,工人的骚动根本无需共产党来“制造”,同时,投机的商人、富人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还发了战争财。受压迫最深的劳工随着自身经济状况的恶化,已几近沦为无产阶级,对中国共产党主张的社会主义的恐惧感下降了。尽管如此,当中国共产党接管了北平、天津、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后,仍然困难重重。如何稳定经济秩序,控制通货膨胀?如何发展生产?如何培养城市劳工的阶级意识?如何解决干部的短缺问题?土地改革的经验、共产党在管理城市方面的经验以及苏联的经验显然非常有限,现实问题更为复杂,更不用说来自理论上的挑战。中国共产党在最初和后来的城市管理中同样犯了很多错误,如过多强调了平均主义,过分关注工人的要求,由此引起的工商界的恐慌,以及不切实际的工资发放办法等。但是,“共产党都积极地——假如不总是完全成功地——避免国民党政府在1945年犯下的错误。然而就像他们所做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这个成就得来并不轻松。”作者在第八章和第九章,用近90页的篇幅来说明中国共产党在接管城市后进行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
从知识分子来看。必须承认自由知识分子对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评价更多的是负面的,即使在他们已经不再支持和忠于国民党的时候。负面评价集中于对“内战”和“苏联”的消极认识上。基于“一切困难都出在内战”的判断,很多人认为共产党对战争负有相同的责任。“两个党派以整个国家为代价,追求他们自己的自私目的”,还有人指出,中国共产党只关心世界革命,而不顾及自己的国家。同时,受到苏联的牵连,中国共产党被当作是法西斯,两者都想通过严格的组织来控制民众的意愿。虽然知识分子承认共产党在国民党做的糟糕的地方获得了成功,但是他们对共产党的“一党专政”缺乏热情,更希望中国共产党可以加入联合政府。
从农民来看。说中共对知识分子和学生抱有一种较为复杂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由这两个群体的阶层性质以及他们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造成的。中国共产党对待农民的态度则是由农民阶级内部的复杂性决定。这种内部的复杂性又是由中国国情的复杂性和国内军事形势变化造成的。因此,作者对中国共产党的农村政策,特别是土改政策做了大篇幅的解读(近90页)。其中,作者对“土地改革里的非土地改革因素”、土地改革与土地革命的关系进行了初步探索,特别是突破了长期以来对土地改革的传统理解。这要比国内的研究早了近20年。虽然国内研究受到时代因素等影响,但考虑到作者在美国60、70年代能够进行这样的探索与分析,实属不易。
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一点点地争取民心。在对待后抗战时期的农村问题和城市问题上,共产党没有任何现成的理论政策和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却解决了在战争时期一切棘手、迫切的问题,显示出了极强的生存能力与适应能力。这种能力不是中国共产党有了先进的指导思想,自然就可以获得的能力,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历尽曲折,经过了试验、错误,付出了巨大代价。另外,我们必须要看到:“共产党并非恰好在对的时间来到了对的地方,从国民党的崩溃中获利。1949年,并不是所有民众都支持在中国大陆建立共产党一党专政。但是共产党的成绩可圈可点,为大众转而拥护它们领导的新政府提供了基础。”
在书的最后一章,作者对全书的内容做出了同样出色的总结,提醒读者中国共产党能够取得胜利付出的巨大代价。不仅如此,作者对中国共产党取得胜利的内因——“共产党的灵活与耐心,一步一步地,一个指示一个指示地,将其夺取政权的斗争调整到与环境相适应”。作者极其简要地回顾了中国共产党在其历史上的重要时刻,如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的转型,1934年后在华北发动土地革命等。作者将中国共产党这种敏于应变的能力,没有仅仅归结为马克思主义的指导,而是试图在1942-1944年的整风运动中寻找答案。然而,作者的论述戛然而止,没能对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下去,但是我们可以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巨大的现实意义。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迅速地适应环境,做得比许多国家的共产党都要出色,是因为,共产党不仅掌握了马克思主义提供的分析工具和组织模型,而且更善于通过党的建设包括思想、组织纪律和行动,来解决中国实际的问题。“用这样的办法,共产党将自己的利益与中国绝大部分人口的利益紧密联系起来,从而获得了群众的拥护。坚实的群众基础满足了它对粮食和人力的需要,使它与国民党做斗争时有充分的供给。”
此外,作者还提到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毛泽东认为,马列主义不是现成的灵丹妙药的教条主义,而是一个理论工具,只有在实地考察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实际生活状况后,它的有效性才能被证实。马克思主义作为全党指导思想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在于此。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理论体系,是科学的分析工具,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标识。同时,马克思主义必须同具体实践、具体问题相结合,才能发挥其本来的效能。中国共产党通过党的建设推动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反过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及其不断深化也对党的建设起到了推动作用,同时,也对党的建设提出新的要求。将党的建设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联系起来看做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的原因,说明作者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抓住了“因”—国民党失去民心和“果”共产党赢得民心、取得政权之间的“秘密”。这也是这本著作在今天读来仍饶有趣味,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根本。
[1][美]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王海良,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
[2][美]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启蒙编译所,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
[3][美]琳·乔伊纳.为中国蒙难——美国外交官谢伟思传.张大川,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青年教师科研启动基金项目重点项目(3162017ZYQA03)。
孟艳(1979-),女,汉族,河北灵寿人,博士研究生,外交学院基础部,讲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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