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大学之梦:胡适思想的另一个视角

2017-01-28 06:40何卓恩
安徽史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全集胡适日记

何卓恩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大学之梦:胡适思想的另一个视角

何卓恩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大学进入国人的视野,与救亡图存的局势密切相关,而国人对于现代大学的理解,则经历了“作育专才”说、“研究高深学问”说和“造文明”说三个阶段的递进。胡适在这一递进中,堪称“造文明”说的先驱。他的“兴大学,造文明”之梦生发于留学时期,实践于归国以后。这一努力虽然历经各种困难和挫折,有时胡适也不免有沮丧之感,但总体上还是应之以他“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胡适的现代大学梦最终重挫于内战,然其诉诸“造文明”的大学理想,不啻为中国近代大学史上的重要遗产,对当代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也提供了重要启示。

大学;文明;胡适思想

胡适的一生,很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大学渡过的,参访和演说更是履及中外数百个学府。他对于中国现代大学的发展有强烈的使命感,也通过激励、劝勉、献策、掌校等方式做出了很实际的奉献,留下了悲喜兼具的历史记录,值得学界深入探讨。目前学界关于胡适与大学的研究比较集中在他的“争取学术独立十年计划”和他与单个大学的关系两方面*关于前者,主要成果有:胡明:《胡适关于大学教育设计达略——从〈非留学篇〉到〈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江淮论坛》1993年第3期、童亮:《学术为体、教育为用——胡适与1947年“学术独立”论战》,《暨南学报》2015年第12期,等;关于后者,主要有欧阳哲生:《胡适与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刘筱红:《追求卓越、坚守自由: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王瑞瑞:《胡适与中国公学》,《近代史学刊》第11辑。,实际上从思想史的角度观察,胡适有着相当成熟和完整的现代大学梦,“争取学术独立十年计划”只是他现代大学梦的局部,北京大学、中国公学等校只是他重点实践场所。本文将试图从思想史角度纵深观察他的现代大学意识之发生、演变和心理进程。

一、兴大学 造文明——胡适现代大学梦的形成

胡适的现代大学意识是何时产生的?是在何种情境下产生的?迄今为止的研究似无专门的考订。现有的资料显示,在留学美国之前,胡适虽已就读和任教中国公学这样一所“自助式”的大学,但很少涉及对大学现代性的整体思考。在胡适留下的文字中,涉及大学的,看法与众人无异,主要还是当做单纯的教育单位。他在澄衷中学闹出一段纠纷后,曾去吴淞会晤就读复旦公学而有失望感的好友郑璋(仲诚),“郑君劝吾下半年权再居澄衷,俟他日觅得好学校,当与吾同学,情甚恳挚也。君复导予游海滨,至复旦新校址观览移时。地址甚大,骤观之,南洋公学不是过也。复旦校规太宽,上课时间亦少,非‘苦学生’也。”*胡适:《澄中日记》1906年5月30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9页。最后胡适决定投考中国公学。这所特殊的大学对他的人生有着不可轻忽的意义,一是锻炼了他作文、讲演、办刊的能力,二是养成了他用力于文学、史学的兴趣和习惯。胡适后来将这所学校看作是一个“试行民主政治”的实验*胡适:《中国公学校史》,《胡适全集》第20卷,第147页。,而当时他仍是仅仅在人生阶梯的意义上去理解大学的。胡适关于大学的比较自觉的观念,在留学美国之后才逐步形成。

1910年胡适进入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农学,初衷显系职业动机。但当时的美国毕竟是一个蒸蒸日上的现代文明国家,随着对康奈尔大学和其他美国大学了解的加深,胡适逐渐体悟到大学在职业教育以外的意义。从胡适留学日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逐步体悟的蛛丝马迹。例如,1911年1月30日有“今日《五尺丛书》送来,极满意。《五尺丛书》(Five Foot Shelf)又名《哈佛丛书》(Harvard Classics),是哈佛大学校长伊里鹗(Eliot)主编之丛书,收集古今名著,印成五十巨册,长约五英尺,故有‘五尺’之名。”*胡适:《留学日记》卷一,《胡适全集》第27卷,第107页。本段各日所记均出自《留学日记》,页码从略。表示他注意到美国大学对古今名著的重视,这种重视不受学科专业的限制。2月16日中国学生会集体撰述康奈尔大学创办人的传记,“余分得本校发达史(Historical Development)”,使他有机会直接了解和思考一个著名大学的成长(4月动笔、8月完成《康奈耳》,9月又动笔撰写包括白校长、亚丹校长、休曼校长3个时代的《本校发达史》)。2月26日记“写植物学与生物学报告。英文须作一辩论体之文,余命题曰《美国大学宜立中国文字一科》”,显示他意识到美国大学虽然发达,忽略中国文明却是一大遗憾。1912年9月胡适由农学院转到文学院学习,更加注意大学之于文明之功能和意义。10月4日记:“是日,上午有Prof.N.Schmidt演说‘石器时代之人类’,辅以投影画片,写人类草昧之初种种生活状态,观之令人惊叹。吾人之祖宗,万年以来,种种创造,种种进化,以成今日之世界,真是绝大伟绩,不可忘也。今年大学文艺院特请校中有名之教师四人每星期演讲一次,总目为‘文明之史’,自草昧之初以迄近世,最足增人见闻,当每次往听之。”年底胡适作为康奈尔大学世界大同分会代表赴费城参加美国大学世界大同总会年会,结识各大学代表,进而对各大学都有所了解。在1914年1月出版的《留美学生年报》第3年号上,有胡适编制的《美国大学调查表》,这篇美国大学简介,一共列举了25所大学名校和6所女子大学的基本情况,目的虽为便于留学生择校攻读,却显示胡适对于美国大学概貌有通盘掌握。有意思的是,同样在这期年报上,胡适发表有一篇长文,即《非留学篇》,明确提出了他对于中国留学政策的检讨。

该文是一篇深思熟虑之作,写作期间得闻“湘省陆续选送留日学生四百九十六名,已到东者四百七十名……年共需日币二十一万四千二百七十二元。选送西洋留学生:美六十五名,英二十九名,德十名,法四名,比三名……共需洋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元。”感慨“此一省所送已达此数,真骇人闻听!吾《非留学篇》之作,岂得已哉!”*胡适:《留学日记》1914年1月24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7卷,第258—259页。所以开篇即断言中国留学政策失败,认为留学费时伤财事倍功半,只能作为救急之计、过渡之舟,“留学者以不留学为目的。是故派遣留学生至数十年之久,而不能达此目的之万一者,是为留学政策之失败”*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

不过,这种批评只是表象,胡适真正要表达的,是他关于大学对国家文明进步之意义的理解。他说大学“乃一国学术文明之中心”,一个国家没有大学,单靠留学是“吾国之大耻”,“夫诚知留学为国家之大耻,则不可不思一雪之”,因此“吾国诚以造新文明为目的,则不可不兴大学”*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他痛斥中国政府在办大学上眼光短浅,“不知振兴国内教育,而惟知派遣留学”,“不知留学乃一时缓急之计,而振兴国内髙等教育乃万世久远之图”,且在派遣留学生方面“崇实业工科,而贱文哲政法之学”,“以速成致用为志,而不为久远之计”*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影响所及,“留学生志不在为祖国造新文明,而在一己之利禄衣食;志不在久远,而在于速成”,“故其所肄习多偏重工程机械之学,虽极其造诣,但可为中国增铁道若干条,开矿山若干处,设工厂若干所耳!于吾群治进退、文化盛衰,固丝毫无与也。”*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他指出挽救之计在于改变教育方针,以“造文明”为大学之宗旨,以“兴大学”为派留学生之目标。

文章特别提出造文明的时代内涵,称文明有新旧,中国所亟需的是新文明之建构。“今日教育之唯一方针,在于为吾国造一新文明。吾国之旧文明,非不可宝贵也,不适时耳!不适于今日之世界耳!”“吾国居今日而欲与欧美各国争存于世界也,非造一新文明不可。”*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造新文明是知识界的共同责任,而大学所负之使命尤其重要,因为“造新文明非易事也。尽去其旧而新是谋,则有削趾适履之讥;取其形式而遗其精神,则有买椟还珠之诮。必也先周知我之精神与他人之精神果何在,又须知人与我相异之处果何在,然后可以取他人之长补我所不足。折衷新旧,贯通东西,以成一新中国之新文明。”而这些,只有大学能够从容而进行之,“以是为吾民国之教育方针,不亦宜乎。”*胡适:《非留学篇》,《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11,6、10、23,11—12,13、17,18、19,19页。

胡适以康奈尔大学为例,说明大学有“合诸部而成大全”之意,学生可不受专业局限而有更多的文明创造;而专科的目的主要在于造就实用专业人才。这就将大学与专门学校在功能和性质上区别开来了,实现了大学认知质的飞跃。他对中国“兴大学”的具体办法做了详细论述,提出了系统的构想。

此文发表后,引起各方反响,胡适自己相当满意,在日记中留下一些记录。如,1914年9月3日胡适出游波士顿各大学,“广东前教育司钟君荣光亦在此。……钟君甚许我所著《非留学》篇,谓‘教育不可无方针,君之方针,在造人格。吾之方针,在造文明。然吾所谓文明,固非舍人格而别觅文明,文明即在人格之中,吾二人固无异点也。’”*胡适:《留学日记》卷六,《胡适全集》第27卷,第477页。又,1915年1月20日再游波士顿各大学, “是夜,澄衷同学竺君可桢宴余于红龙楼,同席者七人,……所谈最重要之问题如下:一、设国立大学以救今日国中学者无求高等学问之地之失。此意余于所著《非留学篇》中论之极详。二、立公共藏书楼博物院之类。三、设立学会。四、舆论家之重要。”23日归纽约,往访哥伦比亚大学友人严庄,严庄“告我,此间有多人反对余之《非留学篇》,赖同志如王鉴、易鼎新诸君为余辩护甚力。余因谓敬斋曰,‘余作文字不畏人反对,惟畏作不关痛养之文字,人阅之与未阅之前同一无影响,则真覆瓿之文字矣。今日作文字,须言之有物,至少亦须值得一驳,愈驳则真理愈出,吾惟恐人之不驳耳’。”*胡适:《留学日记》卷八,《胡适全集》第28卷,第12、16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15年2月20日记所记与康奈尔大学英文教师亚丹先生之共鸣:

先生问:中国有大学乎?余无以对也。又问:“京师大学何如?”余以所闻对。先生曰:“如中国欲保全固有之文明而创造新文明,非有国家的大学不可。一国之大学,乃一国文学思想之中心,无之则所谓新文学新知识皆无所附丽。国之先务,莫大于是。……”余告以近来所主张国立大学之方针(见《非留学篇》)。先生亟许之,以为报国之义务莫急于此矣。

亚丹先生对胡适言,办大学最先在筹款,得款后乃可择师。能罗致世界最大学者,则大学可以数年之间闻于国中,传诸海外;并称如中国真能有一完美之大学,则将自己所藏英国古今剧本数千册相赠。胡适“许以尽力提倡,并预为吾梦想中之大学谢其高谊”。这次谈话再次引发了胡适的感慨:“吾他日能生见中国有一国家的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康桥、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嗟夫!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四百万方里四万万人口之大国乎!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国乎!”“国无海军,不足耻也;国无陆军,不足耻也!国无大学,无公共藏书楼,无博物院,无美术馆,乃可耻耳。我国人其洗此耻哉!”*胡适:《留学日记》1915年2月20日、21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8卷,第56、57页。

刊载《非留学篇》的《留美学生年报》发行量仅数百份,读者限于留学界。胡适决定联系章士钊创办的言论刊物《甲寅杂志》,争取重登于该刊以将其现代大学梦进一步引向中国知识界。他致信《甲寅》编者说:“适去岁著有《非留学篇》,所持见解,自信颇有商榷之价值,以呈足下,请观览焉。适以今日无海军、无陆军,犹非一国之耻,独至神州之大,无一大学,乃真祖国莫大之辱,而今日最要之先务也。一国无地可为高等学问授受之所,则固有之文明日即于沦亡,而输入之文明亦扞格不适用,以其未经本国人之锻炼也。此意怀之有年,甚愿得明达君子之赞助。”*胡适:《非留学篇》附言,《甲寅》第1卷第10号(1915年10月)。编者亦认“文中所论,实于吾国学术废兴为一大关键,书万诵万不厌其多”,乃转载于《甲寅》第1卷第10号。

胡适对他大学见解的情有独钟,并非自恋型的孤芳自赏。高等教育中国虽古已有之,但具有独特建制的大学毕竟不同于历代王朝之太学,亦非民间讲经之书院可比,而是脱胎于西方中世纪、成长于近代世界、对现代文明推波助澜的“洋物”。晚清以来有识之士为富国强兵救亡图存,提倡引进者有之,朝野之间起而筹办者亦有之(如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南洋公学等的兴办),但对于大学之理解,不甚了了。大学的性质,可有多种界定,因大学的功能可以表现出不同的层次。大致来说,从专业人才培养上说,是教学机构;从学术发展上说,是高深学问研究机关;从社会整体进步上说,属于文明创造基地。在近代中国,最早的大学观念只是在第一层次,如康梁诸公奏章每以“养人才”为开办大学堂之据,以大学为“合各专门高等学”的教育机构,“小学中学者教所以为国民,以为己国之用,皆人民之普通学也;高等、专门学者,教人民之应用,以为执业者也。大学者,犹高等学也。”*康有为:《请开学校折》,《北京大学史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6页。到民初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才推进到第二层级,他在出席北京大学开学典礼的演说中就提出“大学为研究高尚学问之地”的观点,他主导颁布的《大学令》也规定“研究高深学问”是大学的职能所在。不过由于蔡元培很快离职,这一观念未得深入人心,直到几年后受命执掌北大才得以张扬。而胡适在海外提出的大学论,则迅速将大学论跃升到第三层次,当时可谓空谷足音,代表了近代中国大学理论的最高水平*第三层次的大学论,直到19世纪20年代在知识界才多了起来,比如李鸿明的《民国与大学》:“大学之在民国,较在帝国王国中所负的使命,更为重大。民国之建立与巩固,固在普通教育之普及,一般人民程度之提高,实则社会思想之转移,学说之倡导,科学之发明,其关键全在大学。”(《北京民国大学月刊》1928年第1期,第11页。)三四十年代逐渐成为各大学的主要办学思想。如周鲠生执掌国立武汉大学时,便提出现代大学应该有三重使命,“第一,造就人才。大学生毕业后大多到社会上服务,充当各方面的领袖,甚至于做官吏等。”“第二,提高学术”,“大学是一个学术机关”,“我们应该有学术贡献表现出来”,“在校内造成研究的空气,在‘出品’工作上有学术价值的贡献”。“第三个使命……就是社会的使命。我们的大学,除了造就人才和研究学术之外,还要影响社会,要做社会改造的动力。”(谢红星主编:《武汉大学校史新编》,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109页。)。

二、回来了 便不同——胡适实现现代大学梦的最初努力

《非留学篇》重刊于《甲寅》杂志时,胡适已经转学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学位。一年半后的1917年6月21日,通过毕业考试却尚未取得学位的胡适登上“日本皇后号”回国,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他抱持一种“我回来了,便不同了”的心情,加入这所创办接近20年的中国最高学府,开始了建设中国现代大学、缔造中国现代文明的努力。“我回来了,便不同了”是人们藉以表达胡适使命感和自信感的减缩语。语出胡适1926年给“求真学社”同学的临别赠言,原话是荷马的诗句“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胡适译为“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英国牛津大学学生以此作为自我激励的格言,胡适转送给北京大学求真学社的同学*胡适:《给“求真学社”同学的临别赠言》,《胡适全集》第20卷,第133页。。人们很自然想到这也是胡适的自期之言。这一浓缩着自信和使命感的格言,正合他留学归国时的心态。

人们普遍注意到胡适回国前一再提出的“造新因”的说法,作为他准备回国开展新文化运动的心理基础。实际上,这也可视为他准备落实“兴大学、造文明”的心理基础,因为他不仅仅将造新因与国家政治前途相连接,也明确说:“适以为今日造因之道,首在树人;树人之道,端赖教育。故适近来别无奢望,但求归国后能以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从事于社会教育,以为百年树人之计:如是而已。”*胡适:《再论造因,寄许怡荪书》(1916年1月25日),《胡适全集》第28卷,第306页。所谓“一张苦口”无非是教学和讲演,所谓“一枝秃笔”显然是撰文和著书,这都是他意识中一个大学教师的基本职守,也符合他将留学视为兴大学之“过渡之舟”的理念。

胡适到达北大20天后,新学年开学,在开学典礼上,他以“一张苦口”做了《大学与中国高等学问之关系》的演说*胡适:《致母亲》(1917年9月30日),《胡适全集》第23卷,第131页。。演说的主旨没有直接凸显大学与文明的关系,强化的是对蔡元培大学观念的赞同,毕竟“高深学问说”是在当时的中国还是新观念,而研究高深学问也是造文明的最重要条件。这一演讲也蕴含着另一种涵义,即意欲践行兴大学造文明之梦的胡适,会借助蔡元培校长开启的新风,全力辅助北京大学完成现代性元素的建构,促其起到引领中国现代文明的作用。事实上,在蔡元培治理北京大学的过程中,胡适给予了全面的支持,尤其在对大学制度改革方面。

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有3大主轴。一是校务改革,推进民主治校。第一步设立评议会,建立学长制,由学长分任教务;第二步组织各种教授会,由各教授与所公举的教授会主任分任教务;第三步组织各种委员会,研讨教学以外的各种校务。二是学制改革,致力于学、术分流。第一项扩张文理两科并废门改系,第二项法科逐渐独立办学,第三项商科并入法科,第四项裁废工科,第五项预科压缩年限并逐步取消。三是学务改革,实行学生自治,学务管理由年级制转向选科制,并设立研究所,由教授指导本科毕业生继续从事较深的专门研究。这三类改革都得到胡适的助力,有些更是胡适提议的结果。

其中校务改革,第一步在胡适来校之前,后两步与胡适的主张有关,胡适是教授会制度的倡导者*教授会治校的设想早在民初蔡元培主持制定的《大学令》中已提出,未付诸实施。蔡元培执掌北大初用学长制,教授会制度是胡适提出来的。胡适日记1922年7月3日在叙述北大人事纠葛时明确提及“后来我提倡教授会的制度”及其对人事的影响,见《胡适全集》第29卷,第670页。,在教授会和各种委员会制度建立过程中,都积极参与其间,还被推为英文系教授会主任和大学组织、预算、出版等多个委员会委员*欧阳哲生:《胡适与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第49页。另据胡适1919、1920年间的日程表,他参加过哲学教授会、英文教授会和历史教授会。。1918年10月起胡适当选北大评议会评议员,参与学校最高决策,曾为学校谋划了“五年、十年的计划”*经胡适和各方面人士的沟通,蔡元培有了回校的意思,并通过蒋梦麟函告胡适“不要着急”,“他替我打算的五年、十年的计划”和帮学校聘请教授和外国学者的契约,不会“忽然一抛”。《蒋梦麟致胡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9—60页。。1919年和1922年还先后代理和当选大学教务长。

学务改革方面,改分级制为选科制和设立各科各门研究所都出于他的提议,他本人先后担任哲学研究所主任(1917年12月)、英文学研究所主任(1918年9月),还一度受命筹办历史研究所。由于他的建议,1917年11月学校创办了《北京大学日刊》,刊载大学各方面的学务活动信息。这几项提议当然都与胡适的美国求学经验有关。

蔡元培对胡适的改革建议几乎言听计从,只有学制改革与胡适早前对国家大学的设想有所出入。胡适在《非留学篇》中根据美国的体制,结合中国的情况,主张采取国家大学、省立大学、私立大学分别开展的方式。其中,国家大学“不必多也,而必完备精全。今不妨以全力经营北京、北洋、南洋三大学,务使百科咸备,与于世界有名大学之列,然后以余力增设大学于汉口、广州诸地。”国家大学重在学科的完备,这意味着不是要减少大学的工商法诸学科,而是要增设学科。但胡适也有专科学校以应用型人才为培养目标的认识,与蔡元培将大学与专门学校分开的想法有近似性,在了解到蔡元培“量力而行”集中办好文理两科的意图后,胡适也加以支持。五四运动发生后,蔡元培为保全北大辞职离京,政治当局和保守势力借故打击北大,安福系众议员克希克图准备向国会提交《恢复民国元年大学学制意见书》,想把蔡元培永远挤出北大,恢复北大旧制。胡适迎接杜威回到北大后,很快参与到保卫北大的活动中,一方面设法争取蔡元培回校复长校政,一方面撰文批驳“恢复民国元年大学学制”之论,指出“这个提议很不通”,是“公然破坏蔡校长两年余以来的内部改革,使蔡校长难堪,使他无北来的余地”的阴谋*胡适:《论大学学制》,《胡适全集》第20卷,第57、58页。。他为蔡元培的3项学制改革所做的辩护,清楚无误地表达了维护蔡元培学制改革的立场。

除了大学制度改革,胡适在引进师资和扩大生源等方面也对蔡元培有极大支持,这亦是《非留学篇》中对建设国家大学设想的一部分。胡适介绍和经手引进的教授,因他这几年没有留下详细的日记,无从详考,但从他写给蔡元培的信,可略知一二。蔡元培因五四事件而辞职南下,6月23日沈尹默等人以北大教员代表的身份到上海挽留,胡适托其转交一封信,并留下托付函:“尹默兄:附上信一封,请面交孑民,此信务请交去,因这里面有许多事,不但关系我个人的行动自由,并且与大学的信用有关,故不得不郑重奉托。弟适,二十二夜二时。”*胡适:《致蔡元培》,《胡适全集》第23卷,第237页注①。所谓“大学的信用”主要即指若干引进教员的聘约问题。胡适写给蔡元培的信里提到自己经手与校长签订的聘任契约,涉及到美国学者克拉克、杜威,中国留学生赵元任、秉农山、颜任光、陈衡哲、林语堂等众多人士*胡适:《致蔡元培》,《胡适全集》第23卷,第237—238页。。至于生源方面,北京大学开放女禁就是胡适倡导的结果,后来逐渐成为大学通例。

为了大学的成长和兴盛,胡适自身在教学和学术研究上颇为用功,堪称表率。

胡适担任的课程很多,根据江勇振的考证,胡适在北大本科任哲学系和英文系两系课程,主要本科课程是:中国哲学史(1917—1924)、西洋哲学史(1917—1920)、英译欧洲文学名著(1917)、英诗(1917、1919、1920)、戏剧三(1918)、论理学(1919、1920、1922)、中国近世哲学(1921—1924)、杜威著作选读(1921—1922)、古印度宗教史(1921)、英文演说(1921)、英文作文(1922)、短篇小说(1922)、英汉对译(1924)、清代思想史(1923—1924)等。还担任“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等一些讲座课*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2卷“日正当中”下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在研究所也开设不少专题课程,包括哲学门的“欧美最近哲学之趋势”和“中国名学钩沉”;英文门的“高级修辞学”;国文门的“小说”(与刘半农、周作人合开)*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2卷“日正当中”下篇,第55页。。如此繁重而科目分散的课程对于一个普通教员来说,也许不堪其负,但由于胡适特殊的学养积累,他应对自如。

江勇振通过细致观察发现,胡适繁重课程背后蕴含着一个“值得玩味的”趋势:虽然每年课程数量未见减少,课程结构却逐渐趋于专精化,从文哲并举到哲学为主,哲学课程也从中西兼授到聚焦中国哲学;而中国哲学课程自身则越讲越精细,析出中国近世哲学、清代思想史等新课程。这一趋势与学校师资增加的趋势一致——课程驳杂乃因师资紧缺,师资充实则教学从精,反映出胡适在教务方面服从学校需要的风格。

胡适教学走向专精的过程,也是他“教著相长”、学术著作得以频频出炉的机会。年仅26岁的胡适得以受聘最高学府,当然是因为他学术上有可信任的功力*在当时的学界仍以古典学问之高下为判分学人之标准,胡适要进入北大、站稳北大亦莫能外。由于自幼积累的古典素养,胡适从弃农转文时起就开始结合现代学术方法探究中国传统学术,留学期间先后撰有《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等。蔡元培聘任他的学术依据,并非他的文学主张文字,而是他的《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余英时曾说:“他的‘暴得大名’虽然是由于文学革命,但是他能进北京大学任教则主要还是靠考据文字。其中《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成于一九一七年四月,离他动身回国不过两个多月。这篇文笔是专为驳章炳麟而作的,也是他向国学界最高权威正面挑战的第一声。所以就胡适对上层文化界的冲击而言,《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的重要性决不在使他‘暴得大名’的《文学改良刍议》之下。”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38页。。但到北大后的最初两年,受课程繁重和参与学校改革事务之累,学术文章并不多*胡适从1917年9月进校到1918年底比较正式的学术论文,目前发现仅有1917年作《墨子小取篇新诂》(发表于1919年《北京大学月刊》3月号)、1918年作《惠施公孙龙的哲学》(发表于1918年《东方杂志》五六月号合刊)和《墨家哲学》(连载于1918年9月23日至11月9日《北京大学日刊》)3篇。,发表的主要是一些鼓吹新文学的文章、杂诗、杂记、杂感等。到1919年情况才得以改变,他的开风气的学术名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在此年出版,蔡元培作序予以高度评价。此后,他又推出第1辑《胡适文存》(1921),收录的文章包括近作《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红楼梦考证》、《水浒传考证》等长篇学术论文,他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的英文版也在1922年出版。这些学术成果的密集问世,使他享誉学林的同时,也为大学“高深学问”探求做出了切实的积累。

当然,胡适并没有因为赞成蔡元培的“高深学问说”,就放弃大学的造文明使命。胡适在北京大学教授任上的工作,除了“高深学问”的教学与著述之外,比较直接的“造新因”、“造文明”、在思想文化上替中国政治和社会“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的活动是他努力的另一个重点。

这方面,他的直接同盟军是陈独秀、陶孟和、李大钊、高一涵等一批人。众所周知,胡适来北大任教,虽然有此前已获蔡元培赏识的基础,直接的原因却是陈独秀向蔡元培的力荐。胡适与陈独秀之间一年前就在《新青年》上开始了富有默契和信赖的合作,陈独秀受聘北大文科学长尚未到任,就致信胡适:“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总长(即北京大学校长——引者)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陈独秀致胡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 6页。表明对胡适的任教推荐在他应承“充乏”文科学长时,即已发生。蔡元培的正面回应,对于早有“兴大学”之梦、期待办好“国家大学”、以“造新文明”的胡适来说,可谓正合其意。所以他立即建议陈独秀不仅这个文科学长不要推辞,而且还要将《新青年》迁到北大,意想将来可作为鼓动新风潮之利器。

将《新青年》迁到北大也是蔡元培的意见,所以在胡适进北大之前几个月,《新青年》就移师北上了。这个刊物本来是一个青年励志的杂志,作者基本上是与陈独秀有交往的一些皖籍人士和《甲寅》杂志旧识,到了北大后,作者群和读者群均发生重要变化,刊物主旨也随之而变,从1918年1月起陈独秀放弃个人主编制,由胡适等教授共同成立编委会,采取轮值主编的制度,《新青年》于是成为教授圈子内的“同人刊物”,也就是胡适后来所说的“我们的学报”*唐德刚记录:《胡适口述自传》,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0页。。这个“学报”与《北京大学月刊》的象牙塔学术风格不同,主要是基于教授们专业角度讨论社会公共话题*参见何卓恩、张家豪:《青年—学界—劳工:〈新青年〉社群诉求的转换》,《武汉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第26—28页。。关于《新青年》在中国现代文明启蒙中的角色,以及胡适所起的作用,研究已很充分,兹不赘述。这里只强调胡适对这个刊物的定位。学界比较重视胡适对这个“新思潮”的定位,即“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意义,比较忽略他称《新青年》为“我们的学报”的说法,加上蔡元培为了避免保守人士的攻击而技巧性地将《新青年》说成是北大以外的刊物,使得《新青年》所鼓荡的新文化运动,常被视为大学的体外运动。实际上,在胡适的心目中,《新青年》的“再造文明”仍然是“兴大学、造文明”的一部分。

三、“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胡适现代大学梦的挫折与坚守

胡适在上文提到的对“求真学社”学生的演说里,谈到他回国后努力的结果:“到了回国以后,以少年气盛,对于国家的衰沉,社会的腐败,很不满意,故竭力想对于这种行将倾颓的社会国家,作一番大改造的功夫。可是在这种积重难返的社会国家里,想把这两千年来所聚累的污池一扫而空,把这已经麻木不仁了好久的社会打个吗啡针,使它起死回生,真不容易。也许是我个人的学问不够,经验不足,努力了这许多年,转眼去看看社会,还是一无所动。而且看看这两年来的情形,政治愈演愈糊涂,思想愈进愈颓败。此外如人民的生计,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没有一件不是每况愈下,真是有江河日下之势。”*胡适:《给“求真学社”同学的临别赠言》,《胡适全集》第20卷,第132页。但是他说他并不气馁,他引述丁文江的话,称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虽然社会的腐败机轮依然照旧地轮转着,他还要继续努力下去。这段夫子自道,用来观察他现代大学梦的追求,亦复如此。

1921年6月底,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尚志学会、新学会联合召开欢送会与杜威惜别,主持人范源濂致辞中说:“杜威博士来华讲学,转瞬已届两年。此两年中,既苦天灾,又多政潮,而又加以教育风潮,可谓多事极矣,然博士讲演却不因多事而稍有懈怠。”*记者:《五团体公饯杜威席上之言论》,《晨报》1921年7月1日,第3版。其中所说的“多事”,主要指五四运动开始所不断出现的政潮引发学潮、教潮,学潮、教潮又出现惯性循环的现象。这种现象对于尚称幼稚的中国大学形成冲击较大,是胡适现代大学梦所遭遇的第一种打击。胡适作为大学中人在这些困扰中常亦不免纠结,但一直竭尽心智以图挽救。

学潮在很长时期成为困扰胡适大学梦的一大问题。五四运动激发起学生参与社会、干预政治的热情,使既要高深学术又要造新文明的胡适面临坚守象牙塔与迈步街头的两难。

五四运动发生时,胡适正与蒋梦麟、陶行知两个教育家一起在上海迎接杜威来华讲学,意图通过杜威教育哲学的讲演,使实验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在中国教育界生根,来逐步实现根本的教育改革和社会变革。未料事势的变化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以五四运动为发端,“教育界的风潮几乎没有一个月平静的”,内政外交的混乱,逼迫学生一次又一次罢课进行街头抗争。对于这些学生运动,胡适公开表示他的理解和同情,因为读书人关心社会也是大学对于社会文明的责任,“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面,政府太卑劣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的学生界发生的”,从这一面看,学生运动不仅可以“引起学生的自动精神”,“引起学生对于社会国家的兴趣”,而且能够“引出学生的作文演说的能力、组织的能力、办事的能力”,“使学生增加团体生活的经验”,“引起许多学生求知识的欲望”,有“好的效果”*胡适、蒋梦麟:《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胡适全集》第21卷,第203—204、222页。。但胡适也不掩饰他内心的忧虑,认为这种变态社会里不得已的事又是“很不经济的不幸事”,既荒废学业,也容易养成一些不健康的心理和习惯,不可长期持续下去。

他所说的不健康的心理习惯,包括“倚赖群众的恶心理”、“逃学的恶习惯”、“无意识的行为的恶习惯”等。可惜的是,后来的发展被胡适不幸而言中。学生对于社会果然“事事反应”,动辄抗议罢课,大到全民愤慨的五卅事件,小到《晨报》发表对苏俄不友好的言论,甚或校内一些小纠纷,如拒缴讲义费、要求废除考试也成为罢课的理由,使大学陷于危机。对此,胡适忧心如焚。他每有机会面对学生,便呼吁他们调整学生运动的方向,朝注重“学问的生活”、“团体的生活”、“社会服务的生活”的方向发展,认为“只有这种学生活动是能持久又最有功效的学生运动”*胡适、蒋梦麟:《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胡适全集》第21卷,第203—204、222页。。他劝告北大学生能“从学校建设方面着想,慎勿因细小事故不便于自己,便尔骚动,则学校基础愈见稳固。”*《胡适在蔡元培复职演讲上的谈话》,《胡适日记》1922年10月25日剪报,《胡适全集》第29卷,第820页。要求他们“一方面要做蔡校长所说有为知识而求知识的精神,一方面又要成有实力的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不可滥用罢课*胡适:《在北大开学典礼上的讲话》(1921年10月11日),《胡适全集》第20卷,第72页。。他屡屡对学生讲述费希特在敌国驻兵的柏林创办大学的故事,以证明“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英日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准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胡适:《爱国运动与求学》,《胡适全集》第3卷,第822、819页。

这个时候国民革命已经兴起,青年对于“直接行动”的热情已经超越对“学术救国”的崇信,胡适的这些劝勉作用总是微乎其微,还不时遭受各种攻击,指其是对民众运动消极的“付之一叹”*刘熙:《关于〈爱国运动与求学〉的来信》,《现代评论》第2卷第42期(1925年9月8日),第20页。,或者“为外国帝国主义的宣传者”*汉口晨报记者:《李翊东质问胡适书》,《胡适全集》第30卷,第202页。。胡适略感欣慰的是1925年4月北京学生包围章士钊家宅(因其宣布将合并京城八校、整顿学风)的那场学潮,北大学生以1100多人投票、800多人反对否决了参与罢课的提议,称“可喜的不在罢课案的被否决,而在(1)投票之多,(2)手续的有秩序,(3) 学生态度的镇静。”*胡适:《爱国运动与求学》,《胡适全集》第3卷,第822、819页。但这种欣慰也只维持了20天,很快发生五卅运动,全国罢课,3个多月间由对外的抗议演变到对内的斗争。

学潮以外还有教潮。北京政府始终未能实现政治统一,军阀混战经常造成教育经费的挪用,以至于大学运行费用不时停发。1921年夏,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北京8所高等学校的教授忍无可忍,联合发起罢教、辞职抗议,引发教潮。教潮发起时,胡适内心也很矛盾,一则体谅同仁“大概饭碗问题第一重要”的心境*《胡适日记》1921年5月27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270页。,赞成各大学组成联合委员会抗争,不时还提出一些建议;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辞职和罢教伤害的是大学,损失的是学生和学术,屡屡提出组织学术讲演会*《胡适日记》1921年5月27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270页。、事后补课办法*《胡适日记》1921年6月28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325页。等补救方案。

这次教潮因为“六三”流血事件之逼迫而得财政、交通、教育三部协议解决,胡适关心的重点更加集中到大学教授的职责方面,称:“北方决不可无一个教育中心,我们无论如何终当竭力奋斗,保存北京的几个高等教育机关。我们这一年多以来,为了教育经费问题,不幸荒废了无数学子的无价光阴,这是我们很抱歉、很惭愧的。现在这个问题总算有个结束了,我的希望是,我们以后总要努力做点学问上的真实事业,总要在黑暗的北京城里保存这几个‘力薄而希望大’的高级学校,总要使这一线的光明将来战胜那现在弥漫笼罩的黑暗。”*记者:《胡适之之谈话》,《时事新报》1921年7月23日,《胡适全集》第29卷,第379页。

罢课时间共计3个半月,本来议定以延长一学期为补课办法,可是后来实际补课时间被缩短为1个月,胡适以为这“实在是敷衍欺骗的办法”。他要求蔡校长仍恢复延长学期的办法,使各学科依平常进度授完,并严格学务管理*《胡适日记》1921年9月25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465—466页。。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此议似未被采纳。

大学在中国本来就百废待兴,教潮和学潮对大学建设更是雪上加霜,胡适的挫折感不言而喻。1920年开学典礼上他对同仁和学生说,“我们大学里四百多个教职员,三千来个学生,共同办一个月刊(指《北京大学月刊》——引者),两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大学丛书》出了两年,到现在也只出了五大本。……《世界丛书》……至今却只有一种真值得出版。”他称这是学术界大破产的现象*胡适:《提高与普及》(1920年9月17日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演),《胡适全集》第20卷,第67、68—69页。。1922年北大校庆大会上,他又痛切指出:“学校组织上虽有进步,而学术上很少成绩;自由的风气虽有了,而自治的能力还是很薄弱的。”*胡适:《回顾与反省》(1922年12月17日在北京大学25周年校庆上的讲话),《胡适全集》第20卷,第103页。友人不满北大风潮频仍,对他说:“我们信仰一个学校的表示,是要看我们肯把自己的子弟送进去。现在我有子弟,决不向北大送。”胡适回答:“老实说,我自己有子弟,也不往北大送,都叫他们上南开去了。”*《胡适日记》1922年10月19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799页。

不过对于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而言,失望并不会动摇对理想的坚守。1921年商务印书馆编辑主任高梦旦力劝他辞去北京大学教职,去印书馆“做我们的眼睛”,胡适虽也认为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业,仍坚决地谢绝了这个提议。他的理由为:“我是三十岁的人,我还有我自己的事业要做;我自己至少应该再做十年、二十年的自己[的]事业,况且我自己相信不是一个没有可以贡献的能力的人”*《胡适日记》1921年4月27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218页。;“大概我不能离开北大”*《胡适日记》1921年7月18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366页。。1922年母校哥伦比亚大学校长高薪邀请他去长期讲学,他“拟辞不去”*《胡适日记》1922年2月23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523页。;王宠惠组织好人内阁前夕,派人劝他去做教育次长,他当即表示“我决不干”*《胡适日记》1922年9月4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739页。。他将对于北大的责任视同于对于中国现代大学的责任。他发自内心地期待北大从浅薄的新名词“普及”运动,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功夫,认为“我们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唯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胡适:《提高与普及》(1920年9月17日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演),《胡适全集》第20卷,第67、68—69页。。作为研究高等学问重要设施的北大图书馆遭遇火险,胡适首先站出来提议教职员同仁捐俸建筑图书馆*《胡适日记》1921年5月3日剪报,《北大教职员捐俸建筑图书馆》,《胡适全集》第29卷,第234页。。他中断几年后重新恢复的日记中留下了大量“谈大学事”的记录,其中也涉及到“通盘计划”的制定*《胡适日记》1922年6月1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638页。。

胡适是北大人,但他所关心的现代大学事业不限于北大。例如他的日记中有:“我们对于山西,不该下消极的谩骂,应该给他一些建设的指点。现在山西第一要事在于人才。山西大学便是第一步应改良之事。我当为阎百川一说。”*《胡适日记》1921年5月11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243页。“早八时,为最后之讲演,题为‘对于安徽教育的一点意见’ :一、几个具体的提议:安徽大学……现在安徽有所谓‘高等系’、‘南高系’、‘北大系’、‘两江系’、‘湖北高师系’等等派别,皆是‘学阀’(与上文学阀一词含义不同——引者),皆当打破,只认人才,不问党系。”*《胡适日记》1921年8月6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403—404页。

1922年胡适参与教育部新学制的制定,这个史称“壬戌学制”的《学校系统改革案》规定“大学校合设数科,或单设一科,均可”,引起各地专门学校的升格运动,新的大学纷纷成立。一些地方不等学制文件正式颁布即闻风而动,跃跃欲试。“增设大学”是胡适“兴大学、造文明”的一贯主张,但他并非以为多多益善,他的实验主义思维方式随时提醒他凡事应脚踏实地、量力而行。所以当陈炯明要他去办广东大学时,他告诫“此时先努力把广东的治安办好,不妨做一个阎锡山,但却不可做杨森。借文化事业来做招牌,是靠不住的。”*《胡适日记》1922年9月4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739页。他得知张作霖要办东北大学,也“劝他不要办大学,大学不是容易办的。现在中国的人才有多少? 够办几个大学?不如拿他们筹的五十万元作基金,于三年之内办三个好的高级中学。”*《胡适日记》1922年9月30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767页。

1925年胡适到武汉讲学,发现这斗大山城里有国立武昌大学、国立武昌商科大学、省立武昌文科大学、省立武昌医科大学、省立武昌法科大学、省立武昌农科大学,还有教会办的华中大学,私立中华大学等众多的大学,觉得不胜其怪。他认为公立大学应该合并,“第一步宜合并武大与商大,第二步宜合并省立各分科大学为一大学,第三步然后合并为一个武昌大学,名义上为国立,而省政府担负一部分的经费。或者划分武昌大学区,以两湖为主,担负大部分的经费,而邻近各省分担一部分的经费。”*《胡适日记》1925年9月26日记事,《胡适全集》第30卷,第198页。一年后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后更名国立武汉大学)大体采取的即是合并的思路。

在一个贫弱的国家,经费始终是困扰大学发展的一个瓶颈。胡适在武昌各大学合并方案中,考虑的一大因素即为经费。胡适很注意大学经费的筹措,在参与各校争取政府教育经费的同时,也设法多方寻找经费来源。他的留学受惠于美国退还的庚款,其他列强在美国之后也有退款之意,成为胡适努力的途径之一。他曾主导制定英国和日本退款使用办法,将这些款项除部分用于选派对口留学外,大旨以“捐助国立大学,使他们成为强固的学识中心”为主*《胡适日记》1921年6月25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320—321页。。具体而言,包括在国立大学设英国、日本学术讲座,为一些大学设购置英国、日本图书基金等*《胡适日记》1922年7月6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673—674页。。

胡适在五四运动以后特别强调大学的治学,主张学术上的“提高”重于“普及”,但这不是说要放弃过去《新青年》那种新文化传播,而只是说不赞成五四以后学界被各种炫目的“主义”所迷的风气。“研究问题、输入学理”式的社会文化传播事业,仍然没有在他的心目中淡去。他不满迁回上海后《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提出或再迁北京,重新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或另创一个哲学文学杂志的办法*胡适:《答陈独秀》,《胡适全集》第23卷,第281-282页。。后来,在他主导下先后创办了《努力》、《现代评论》等刊物,除了继续谈文学、文化的问题(如对梁漱溟、张君劢文化观的回应),也发展到讨论政治(如对好政府主义的提倡和对国民革命的评述)。不过,此时他不再将这些表达社会意见的刊物视作“我们的学报”了,而主张属于个人对于社会的参与,希望这些意见作者各负其责,“不要牵动学校”*胡适:《这回为本校脱离教育部事抗议的始末》,《胡适全集》第20卷,第119页。。

这些都是胡适在遭遇挫折之际所作的努力,足以诠释他《努力歌》中的诗句“天下无不可为的事”。当然,要说胡适心态上完全不受挫折感的影响,那也不近人情、有违事实。1922年2月他已经“决计明年不教书,以全年著书”*《胡适日记》1922年2月23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523页。;4月他向蔡元培提出辞去教务长,理由一是“为己”,要集中时间用于学术研究;二是“为大学”,担心自己的能力会致大学百务废弛*《胡适日记》1922年4月26日记事,《胡适全集》第29卷,第602页。。这也许是他“穷则独善其身”心态的表示。1923年开始,胡适身体也连续发生状况,基本在长期告假养病中渡过。他的病和他的告假,曾引起一些人的疑虑,上海《民国日报》邵力子甚至提出了“胡适先生到底怎样? ”的疑问,以为与国务会议“取缔新思想”的议案有关系,是“三十六计,跑为上计”。胡适拒绝承认他是惧于政治而“跑”,但他承认“去年在君们劝我告假时,我总不舍得走开;后来告假之后,颇有意永远脱离教育生活,永远作著书的事业。”*胡适:《我的年谱》,《胡适全集》第30卷,第163页。也有人疑心他的告假是因为灰心,“大学堂的学生不肯上心用功是使胡先生灰心的直接原因,大学堂的一部分办事人不肯容纳胡先生的主张也许是使胡先生灰心的间接原因”时,胡适否认他是灰心,但也承认“我有两个足年不曾有什么提议了”*胡适:《松林中的一点误解》,《晨报副镌》1924年6月20日,第3版。。

1926年7月胡适去欧洲之前在北京大学学术研究会上做了一次讲演。他说起他的心境:“我差不多有九个月没到大学来了!现在想到欧洲去。去,实在不想回来了!能够在那面找一个地方吃饭,读书就好了。但是我的良心是不是就能准许我这样,尚无把握。那要看是哪方面的良心战胜。”*胡适:《学术救国》(1926年7月在北京大学学术研究会上的讲演词),《胡适全集》第20卷,第138页。这回他暂时没有再彰显自己那“兴大学、造文明”的“梦想”了。

结 语

暂时的生命低潮实在不意味着理想的放弃。胡适建设中国大学“方面的良心”战胜了留在欧洲生活的想法,一年后从欧洲归国,重拾旧业,先后担任中国公学校长、北京大学文学院长,抗战胜利后担负北京大学校长,继续为中国现代大学事业做努力。他也遭遇着各种打击,有些打击甚至是留学归来的最初几年所没有的。

比如教育党化的打击。在胡适现代大学梦的表述中,最初并未特别标示自由原则,这是因为当时处在北洋军人政府时代,陷于军政纷争的军事强人事实上欲完全剥夺大学自由而不得。但胡适的现代大学梦仍然是视自由为大学本来应有之义的,因为他认为没有自由便没有学术的成长,更没有文明的创造。胡适自欧洲回国时,国民政府已经建立,实行党国体制,政治强势干预教育,大学赖以成长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被剧烈侵蚀。他接手中国公学校长在1928年4月,当时北京大学已被并入北平大学,经费严重不足,师资流散,不再具有最高学府的声威。国民政府重点建设的中央大学,很快也陷于难以止息的内部风潮。在这种情境下,胡适曾表示过将中国公学建成新最高学府的心愿。他以协助蔡元培治理北大的方式,为中国公学制定了校务规章,并为强化文理沟通、优化办学资源,将文、法、商、理工4院调整为文理、社会科学两院。他还设法较好解决了办学经费问题。然而由于胡适在人权、约法等问题上发表与当局相左的意见,且在治校中贯彻党化方面态度消极,使中国公学迟迟得不到政府立案,最后不得不以辞去校长职务来挽救学校的生存。

又如战争的打击。如果说北洋政府时期军阀混战对大学的冲击主要表现在办学经费的挪用上,那么,国民政府时期则连续出现对外和对内的全面战争局面。胡适结束中国公学校长使命后北上重任恢复独立建制的北京大学教职,很快九一八事变发生,揭开世界大战东方战场战云,胡适为大学持续和民族生存联合各校教授创办《独立评论》,提出各种内政外交建言。七七事变日军全面侵华成为事实,胡适被迫离开大学讲坛出任驻外大使,北京大学和国内绝大多数大学一样不得不向偏远内地迁徙,历尽战火洗礼和困苦艰辛方渡过战争危机。大学复员之际,胡适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为北大提升学术殚精竭虑的同时也为国家提出建设重点大学的十年规划,尚未及实施,国共全面内战又起,大学再次面临存亡危机。1948年12月15日胡适在解放军围困中被国民政府“抢救”南下,离开了他不愿离开的北京大学,他的“兴大学、造文明”之梦至此最终遭遇重挫*胡适离开北京大学后,未再任教于任何一所中国人办的大学,虽然形式上受聘过台湾大学兼任教授。他就任“中研院”院长后,曾提出并实施类似于“教育独立十年计划”的“国家长期科学发展五年计划”,但针对的已不限于大学。他在台湾各大学的实际活动限于为数不多的几次讲演。。

尽管胡适没有看到中国现代大学梦的梦圆*胡适大学梦未圆不意味着民国时期“兴大学、造文明”的事业没有成就。事实上在民国仅有的38年中,中国各类大学不仅数量上增长10倍以上,而且品质逐渐上升。民国结束前夕,北京大学、中央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等国立大学开始出现跻身世界名校之势,南开大学、厦门大学等私立大学,圣约翰大学、金陵大学、燕京大学等教会大学,也各具特色和声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抗战时期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合并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在短短8年间,在艰难的环境中筚路蓝缕,造就、培育了大批与世界接轨的尖端人才,创作出许多学科成体系的学术经典,且通过生机勃勃的校园生活为民族营造了集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于一体的文明堡垒,可谓“兴大学、造文明”事业的一大奇迹。,其诉诸“造文明”的大学理想,不啻为中国近代大学史上的重要遗产,对当代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也提供了重要启示。1949年新中国政府成立,原有大学被新政府接收并彻底改造,改造的目标一是强调“红”,即高等教育服务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二是“专”,即高等教育重点发展应用科技专业。随着政治路线的“左”倾化,大学实际走向只“红”不“专”,乃至于取消高考制度。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在高等教育目标上拨乱反正,重新重视了“专”的意义,且全面扩大到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专业领域。世纪之交,中国高等教育开始着力于一批世界一流大学的打造,大学除了扩大专门人才的培养数量,还提出了一系列学术振兴计划,强调起对“研究高深学问”的追求。但由于“左”倾时期“红”的标准趋于简单化和教条化,而改革开放时期又一“专”独秀,在学生人格养成和大学社会责任方面,留下不小的缝隙。最近十年来,社会各界对中国大学批评日增,有的十分尖锐,最集中的一点就是认为大学未能承担起文明创造的功能。就此而言,胡适的“兴大学,造文明”之论,颇值今人深思。

[本文为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近代大学与中国政治”(15JJD770010)和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的资助项目“中国近代大学通史”(CCNU16Z0200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汪谦干

The Dream of Modern University:Another Viewpoint of Hu Shi’s Thought

HE Zhuo-en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y,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Modern university moved into the vision of Chinese people,which was closely related to national survival.Chinese people’s understanding of modern university has gone through three stages,including “foster talents”、“research higher learning” and “create civilizations”.Hu Shi can be called the pioneer of the proposition of “create civilizations” in the process.Hu Shi’s dream of “develop universities and create civilizations” began in the period of study abroad and was put into practice after returning home.Though Hu Shi experienced various difficulties and setbacks,feeling depressed sometimes ,it overall accorded with his “incurable optimism”.Hu Shi’s dream of modern university finally shattered in the civil war,however the dream of “create civilizations” has been an important legacy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university,which can provide significant revelation for constructing world-class university nowadays.

university;civilization;Hu Shi’s thought

K825.1

A

1005-605X(2017)02-0142-13

何卓恩(1963- ),男,湖北安陆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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