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廖圆[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
诗文评鉴
莱蒙托夫长诗《童僧》心理分析
⊙伍廖圆[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
莱蒙托夫是19世纪俄国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是俄国文学中人物心理描写的先驱。叙事长诗《童僧》代表着莱蒙托夫诗歌发展的最高成就。本文通过分析童僧的内心独白,来感受莱蒙托夫描写人物内心的独特的艺术手法,以及领悟莱蒙托夫深邃的创作思想。
莱蒙托夫童僧内心独白心理分析
童僧是莱蒙托夫早年就开始塑造的形象,诗人一生中,对这个人物形象进行了不断的修改和完善。莱蒙托夫最早是在长诗《自白》(1829—1830)中对童僧这一主题做了尝试,他描写了一个被关在修道院里的西班牙僧侣。而后又在《大贵族奥尔沙》(1835—1836)中描写了16世纪俄国修道院中的俘虏阿尔谢尼。直到1837年,莱蒙托夫在格鲁吉亚的古都姆茨赫特,遇到照看寺院的老僧时,这一构思才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它的基础,1939年写成长诗《童僧》。
莱蒙托夫在长诗《童僧》中描绘了一个被俄国将军带回的俘虏——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他年纪虽小,却坚忍不屈,他“如山中羚羊,/胆怯而粗野,/又宛似芦苇,纤弱而柔韧。/他身上难耐的病痛,/激起他先辈不屈的精神。/他一直受着痛苦的折磨,/可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由于命运的捉弄,他与家人失散,流离失所,被收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寺院中,他无法遏制地想要回到家乡,“他望着东方,/长吁短叹,孤独地、默默地徘徊,/一种不可名状的乡愁,/常常萦回在他的心头”。寺院的生活虽然使童僧免去了磨难,但是同样也使他失去了童年的欢乐。阴森森的高墙禁锢了童僧的自由,他孤独又忧伤。但是,“只有一个念头主宰我,/一种激情,烈焰般的激情……/从令人窒息的祈祷的教堂,/飞向忧患和搏斗的好地方”。童僧心中燃烧着火样的热情,使他强烈地向往久违的故乡,向往美妙的自然和多彩的人生,于是铤而走险,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童僧逃出了寺院。在寺院外,他度过了“三个幸福的昼夜”。在森林里,他与金钱豹殊死搏斗,他相信自己“假如生在故土,/我也会是好汉,/不落人后”。但是人终究敌不过命运,童僧终于明白:“但是命运在嘲笑我,/我在徒劳无功地同命运硬拼。”童僧的逃跑以失败告终,他被人抬回了寺院,郁郁而终。
莱蒙托夫不仅在心理小说中,而且在浪漫主义长诗中也力求通过人物自己的叙述揭示他的内心世界。长诗《童僧》共二十六节,前两节是作者的前言,交代了童僧的来历,从第三节开始到长诗的结尾,都是童僧的内心独白。“内心独白这种写作方法,可以表现处于意识范围各个层次上的意识活动的内容和过程”,并且,第一人称的内心独白适合于揭示主人公的心灵,述说童僧在寺院内压抑而孤独的生活,对故乡和大自然的向往,以及逃出寺院后的所见所闻所想。徐稚芳在《俄罗斯诗歌史》一书中评述道:“长诗《童僧》的中心,就是主人公的个性和他的内心世界,莱蒙托夫通过人物的大段独白,极其真实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
坟墓不叫我胆战心惊,/据说在冷漠的永恒的静谧里,/痛苦自然就会沉睡,/但诀别人生我感到惋惜。/我年纪还很轻、很轻……/青春时你可曾有过幻梦?/你也许不知,也许忘怀:/如何地恨,如何地爱;/当你从那高高的角塔上,/望见太阳和原野的景象,/你的心怎样欢快地跳荡?/在角楼里空气清新异常,/有时一只乳鸽飞来,/谁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它被雷雨惊得蜷缩着,/在深深的墙洞里躲藏。/如今纵然这美妙的世界,/再也唤不起你的热情:/你头白体衰,别无向往。/这何妨?长老,你饱尝了人生!/有多少沧桑你正可忘掉,/我若像你一样生活过该有多好!
童僧不惧怕死亡,只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诀别了他所热爱的生活。纵使童僧被困在寺院的高墙之中,他仍不忘眺望远方,眺望太阳和原野,观察躲雨的乳鸽。童僧将这世界称作是“美妙的世界”,感受大自然可以让他的心儿“欢快地跳荡”。从这段自白,我们可以读出童僧的内心是青春且热情的,他对生活有着无限的向往。可是,寺院限制了他的自由,不能去过向往的生活,不能亲身去感受大自然,童僧心里又有多少愤懑和忧愁,心中几多的愤懑只能化作一句话:“我若像你一样生活过该有多好!”
通过童僧之口所描述的事物,实际上都经过了童僧内心的加工,融入了童僧内心的感受,所以,这些事物也相应地可以反映出童僧的心理活动。纵观全诗的景物描写,大都饱含着童僧的个人情感。引一段童僧的独白:
你知道我出去后见到什么?/我看见一堆堆幽暗的山岩,/被洪水冲散了相依的姻缘,/我猜透巨岩的离情别思……/这是上天给予我的启示!/崖岩早就在高空之中,/张开了它们巨石的臂膀,/时刻都盼望着相会成双;/然而岁月不停地奔流,/它们永远也无法聚首!/我看见连绵不断的山岭,/稀奇古怪,有如幻梦,/一座座高峰矗入青霄,/在霞光中像千百个祭坛,/上面时时青烟缭绕,/一片片白云追逐不息,/离开自己神秘的宿夜地,/迈开大步向东方迅跑,/有如一群白色的候鸟,/来自异国他乡的远道。
童僧能够看出幽暗山岩的离情别思,他能够将高空之中的崖岩,看作是张开臂膀盼望相会的人们,他还将天空中的白云,看作是一群来自异国他乡的白色候鸟。这种种的拟人、比喻,无不透露出童僧的内心。童僧从小失去亲人,远离家乡,别人都有祖国、家园、好友和至亲,他却找不到亲人,甚至找不到他们的坟茔。他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去异国他乡,寻找他的家园,与家人相聚。寓情于景,这样的心情也被寄托在了景物中,我们通过阅读,就能体悟出童僧心中那浓浓的思乡之情。
再例如:
啊!我真愿意如兄弟一般,/和暴风雨拥抱在一起,/抬眼注视乌云的行踪,/伸手捕捉电光的足迹……/你说说看,在这高墙里,/你们能给我什么东西,/来顶替壮心与雷电之间,/这种短暂却动人的友谊?
将暴风雨拟人化,童僧想要如兄弟般地同暴风雨拥抱,在我们常人看来可怕的暴风雨、乌云、电光,在童僧的眼里却是异常新奇,他注视着乌云的行踪,捕捉电光的痕迹。他将雷电与自己的壮心之间的关系,比作动人的友谊。如此的心灵自白,透露出来的是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和童僧初获自由、享受生活的无比狂喜。
在童僧出逃后的第三天,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他,被无情的烈日炙烤,被大地的热气熏蒸,已经到了死亡昏迷的边缘,这时,他出现了幻觉。童僧此时的幻觉,可以认为是梦的不正常延伸,是在非睡眠状态下出现的梦境。在幻觉中,他看见了:
我记得其中有一条金鱼:/它显出超过常人的殷勤,/对我表示了分外的亲昵。/它那碧眼传出的神态,/无比深沉,温柔而忧郁……/我心里感到万分的惊奇:/它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对我发出了奇怪的耳语,/它唱着,随后便归于沉寂。/那个声音说:“我的孩子啊,/留在我这儿,你不要走,/水国里的生活逍遥自由,/凉爽清静,尽你消受。/我要把我的姊妹们唤来,/我们拉起圈起舞婆娑,/供你那阴郁的眼睛解闷,/让你疲惫的灵魂娱乐。/睡吧,你的床褥多柔软,/你的被盖是那样晶莹,/岁月终将会不停地逝去,/伴着美梦中悦耳的话语。/啊,亲爱的,不瞒你说,/我爱你非同寻常,/爱你如爱自由的流水,/爱你像生命一样……”
卡伦·霍奈尔在她的著作中提道:“受压抑的欲望或恐惧可以在梦境和幻想中再现。”确实,感到无比焦渴酷热的童僧,幻想自己躺在水里,河水消解了他的干涸,金鱼在他周围游来游去。那只分外亲昵的金鱼,似乎就象征着童僧的亲人,金鱼的话语,实际上安慰了童僧受压抑的欲望。童僧渴望回到祖国,回到故乡,于是金鱼就说道:“我的孩子啊,/留在我这儿,你不要走。”童僧渴望自由的生活,于是金鱼便安慰道:“水国里的生活逍遥自由,/凉爽清静,尽你消受。”童僧渴望与亲人团聚,享受生活之乐,于是金鱼对他说:“我要把我的姊妹们唤来,/我们拉起圈起舞婆娑,/供你那阴郁的眼睛解闷,/让你疲惫的灵魂娱乐。”
我们通过观察童僧的幻觉和梦境,来揭示隐含在梦境和幻觉之中的心理内容。除此幻觉之外,莱蒙托夫还描写了两次童僧的梦境,第一次梦中是鲜花飘来芳香,第二晚的梦中是一位格鲁吉亚少女的倩影,一种奇异的、醉人的相思。弗洛伊德曾指出,梦中的活动,即梦境,“来源于白天同样活动着的潜意识”。潜意识,顾名思义,是指人类心理活动中,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梦中的一切,存在于潜意识中,反映的是人们内心的活动。第一晚的梦境,是源于童僧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刚刚逃出寺院回到大自然怀抱的狂喜的心情。第二晚的梦境源于他白天见到了一位格鲁吉亚的少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少女走入童僧的梦境,说明了他内心对人类生活中最美好的爱情的向往。
每个梦,仔细分析起来,必能找到它与现实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来自主观感受和客观印象中的内容统统在这里寻到了落脚点。莱蒙托夫通过描绘梦境和幻境,强化了人物的心理,表现了人物的诉求。
在长诗《童僧》中,作者对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过程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很多研究学者将莱蒙托夫的心理描写特征定义为作家在追求“用突出艺术的手法来深刻地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安德烈·帕里索维奇·叶欣指出:“莱蒙托夫对内心世界的描写都会分散在作品各章节,细化出详尽的细节,任何的思想都会持续到逻辑的结束。”
比如,作者为了体现童僧孤单的心理,在诗中用了以下词语和句子:“一个人”“孤儿”“孤独地、默默地徘徊”“遗忘”“放弃”“孤独又忧伤”“我知道你怎么也不会理解,/我的相思,我的哀伤”“我眼看见别人都有,/祖国、家园、好友和至亲”,等等。对于童僧来说,这修道院就如同监狱一般。主人公对周围环境不迁就、不妥协,因此付出了代价,那代价就是孤单。
诗歌中,经常出现带有寒冷意义的词语,在描写主人公寺院生活时,也常常用到“寒冷”这类语义词:“在寒冷的永恒的静谧中”,“在坚硬得像金刚石的围墙内”,这些实际上是在强调童僧在修道院内的生活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另外,童僧心中的青春热情由以下这些词语和句子表达出来:“孩子”“似锦的年华”“我年纪还很轻、很轻……/青春时你可曾有过幻梦?”“奔放的青春”。年轻的主人公向往生活,他要去寻找那曾经的幸福,这种强烈的愿望促使他进行了一次冒险的尝试——逃出寺院。他梦想着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那是和他孩童时代、幸福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家乡。命运让童僧从小就过着单调无聊的寺院生活,对于主人公那热情炽烈的性格来说,寺院中的一切都完全冷漠生疏。不自由、受奴役的生活并没有打垮他对自由的追求,相反,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回到祖国。但是主人公的尝试没有成功,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修道院,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获得幸福的事实,如诗中童僧的自白:“今生今世我的足迹啊,/再也通不到我的家乡。”
再比如,自己的存在必遭灭亡的心理感受由“沉重”一类的语义词传递出来。主人公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而他经常感到沉重和困难,这样的感觉通过“无力地”“恸哭”“徒劳无益”“疲惫不堪”“苦苦折磨我”等词传递出来。过去能够被唤起的只有损失的痛苦,现在是心灵的伤痛和孤独之苦,将来,毫无希望毫无出路的生活才是最大的痛苦。失败的场景在人物的内心世界里一遍一遍地放映,在实现自己的愿望和禁止人们获得幸福的现实之间,主人公完全进入了沮丧消极的状态中。
“死亡”,在诗歌的下列词组中得到体现:“墓碑”“夜晚”“毫无知觉”“临近他的终点”“墓地”“逝去”“临终呓语”“长眠”等。诗歌以童僧的死亡作为结束,他在自己正青春的时候死去了。无法实现梦想,对他来说就是最可怕的死亡,所以死亡于他其实是逃离了痛苦。
别林斯基这样评价莱蒙托夫的诗歌特征:“在莱蒙托夫的诗作中,已经看不到希望,它们用来震撼读者心灵的是:虽然渴望生活,洋溢感情,但却惨淡凄凉,对生活和人类感情失掉信心……随便什么地方都找不出普希金那样的在生活宴席上的狂欢纵饮,但到处都可以看到使人懊丧、寒心的问题。”这种消沉的特征,应该是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了解作者的人生经历,是理解他作品的先决条件,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确定莱蒙托夫所具有的一些特性,如消极地看待世界,把自己与社会对立起来,不接受周围的世界,感到孤单,对任何想要改变、革新社会的尝试都感到必定失败,这些性格特征形成于莱蒙托夫的童年时代(母亲过早去世,父亲与外婆永无止境地争吵)。19世纪20到30年代,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失败和社会生活中尼古拉一世的反动统治所引起的社会动荡对莱蒙托夫思想的急剧变化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他开始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进入了创作的繁荣期。正如安德烈·帕里索维奇·叶欣所说,莱蒙托夫变成了一位真正的30年代俄国精神生活的表达者,他的世界观反映了那个时代所造就的社会特点。所以,他在作品中,创造了这样一个原本青春洋溢、热情似火,却面临着信仰希望被压垮,感到整个世界都与自己对立的童僧形象。
①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
②卡伦·霍奈尔:《精神分析新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
③弗洛伊德:《释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14页。
④陈思红:《论艺术家——心理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页。
[1]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小说选[M].文秉勋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
[2]顾蕴璞.莱蒙托夫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任光宣主编.俄罗斯文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曹靖华主编.俄国文学史(第一册)[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2.
[5]马努伊洛夫.莱蒙托夫[M].郭奇格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作者:伍廖圆,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