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之境”

2017-01-28 07:11北京吴子林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喜马拉雅钱穆诗学

北京 吴子林

“极地之境”

北京 吴子林

开了一个新栏目,叫“新书摘”。起因是向几位学界名家约稿,皆回以“在写书”或“在做一个大项目”。但凡写书或做项目,皆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工的,而成就越大的学者,其积淀亦越深厚,时望亦越高,所要写的书亦越多,所进行的项目亦越复杂。让这些专家学者抽身出来写一两篇“小”稿子,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至少是让其非常为难。于是转而想将这些专家学者“正在写”或者“出版不久”的书摘录一些章节与读者共享。果然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专家学者的赞同。从本期起,本栏目将陆续推出学者新书的书摘,也期待更多学者支持这一新栏目。 ——编者

时间过得真快,不经意间一回首,便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自己视若生命的学问却长进不多,难免惶惶然起来。于是,稍稍放缓匆匆的步履,看看脚下的足迹,想想不远的未来。

近日品读史学大师钱穆先生的《学龠》,他在该书中说:

梁任公尝云:“初学勤发表,可助读书。”今人都信此说,乃竞务于找题目,以为有了题目即可写文章。实则在读书方面的工夫是荒了。因此在学问上没有入门,而遽求发表,而且多多益善。直到今天,能发表文章的是不少了,但是真能传授后进的则实在太少了。人人无实学可授,如此下演,支离破碎,竞创新见,而并无真学问可见。因此人人都爱讲新思想。但新思想也应有一传统,应须于从前旧思想中有入路,始于其所要创辟之新思想有出路。即在思想家,亦岂能只出不入。今天大家都不求入门,尽在门外大踏步乱跑,穷气竭力,也没有一归宿处,此病实不小。……经学、史学、文学,今天都不讲求,却高谈中国文化。这样则纵有高论,也难有笃论。纵有创见,也难有真见。

联想到今日风行学界的“学位体”“课题体”或“项目体”,对钱穆先生的这般锥心之论钦佩不已!十五六年来,身处编辑岗位,自己审阅、编辑了多少这样“千人一面”的文章啊,而自己不也曾以发表了类似的文章而“沾沾自喜”吗?于是,汗颜不已几至汗不敢出!

“学位体”特别是“课题体”或“项目体”之著者一味贪多求快,诚如钱氏所言,病在“不学”,“未曾入,急求出”,“只求表现,不肯先认真进入学问之门”,故来自客观者少,而出于主观者多;由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它们“甚而至于凿空为有,无事生非,鼓怒浪于平流,震惊飚于静树。览其大著,构篇虽颇宏阔,发思不乏杼柚,但论述却总显得浮泛、空疏,缺乏稳固的支撑”。因此,这些自以为“学问”者,“并无真学问可见”,“纵有高论,也难有笃论。纵有创见,也难有真见”!钱穆先生说得真好:“学问非以争奇而炫博,非以斗胜而沽名。求以明道,求以济世,博古通今,明体达用,此真学问从入之大道。”学问之道若不改弦更张,仍在为“稻粱”而谋,仍在为“学位”“课题”或“项目”而“打工”,尽炮制些思想贫乏、气味枯索、因注水而浮肿的论著,其前景必是黯然无疑的。

那么,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学人而言,我们的“出路”何在呢?我们不妨听听钱穆先生的忠告。他在1963年3月8日新亚研究所第三十七次学术演讲讨论会上说:“我只希望诸位能先多注意读书,且慢注意发表。能先注意求入,且慢注意能出。”半个世纪都过去了,此言犹萦绕于耳,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钱穆先生指出:

若真求学问,则必遵轨道,重师法,求系统,务专门,而后始可谓之真学问。有真学问,始有真知识。有真知识,始得有真思想与真理论。而从事学问,必下真工夫。沉潜之久,乃不期而上达于不自知。此不可刻日而求,躁心以赴。

在钱穆先生看来,自古迄今,学问能成一家言者,主要在其学问之广博互通:

凡做学问,则必然当能通到身世,尤贵能再从身世又通到学问。古人谓之“身世”,今人谓之“时代”。凡成一家言者,其学问无不备具时代性,无不能将其身世融入学问中。

学问当通时代,切身世,否则只是识字读书,如蚕吃桑叶,却不吐丝。钱穆先生指出,进入学问步骤有四:第一步是专门之学(读一书,治一人、一家、一派),第二步是博通(从此专门入,又转入别一专门),第三步仍为专门,第四步是成家而化(既专门又博通,将其所学皆在他一家中化了)。简言之,先“由专而博”,进而“由博返约”,所谓“约”即指其归属于他自己的,亦如《中庸》之所谓“致曲”;“致曲”之后,则又须“能化”,自成其为一家之言。钱穆先生云:

今天我们做学问,应懂得从多门入。入了一门,又再出来,改入另一门。经、史、子、集,皆应涉猎。古今中外,皆应探求。待其积久有大学问之后,然后再找小题目,作专家式的发挥。此乃为学问上一条必成之途。

为此,钱穆先生还提示了学问的“入门”之径:

从来大学问家,莫不遍历千门万户,各处求入,才能会通大体,至是自己乃能有新表现。即如古人《文集》,好像最空虚,其实包括经、史、子、集各方面学问,而融化了始能成一大家集。故读大家文集,实应为学问求入门一省力之方法。

善做学问者,应能“推寻”而后“会通”,如程子所谓“自能寻向上去”;“推十”而能“合一”,然后“吾道一以贯之”,而成为一“士”,如此亦即孔子所谓“下学而上达”,亦即朱子所谓“一旦豁然开朗,而求至乎其极”。“推寻”再“推寻”,“会通”再“会通”,益进而深求之,或可自成一崭新的思想体系,拥有一种高瞻远瞩、总揽并包之识度与气魄,而具备引领思想之力量。环顾今日学界,能践履上述学问“四部曲”,治学而不至支离破碎,出才情、出见地、出思想、出断制者,又有几人呢?童庆炳先生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

童庆炳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也是我的人生导师。在中国当代文艺学研究史上,先生是国内文艺思想自成体系、屈指可数的学术大家之一。数十年来,在审美诗学、心理诗学、文体诗学、比较诗学、文化诗学、中国文学理论教材建设以及中国语文教育改革等诸多领域里,童庆炳先生纵横捭阖,著述等身,卓然成一学派,并以其深邃的学术思想始终引领着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童庆炳先生还是著名的教育家,他精心培养了数以百计的硕士生,其中包括著名的当代作家莫言、余华、刘震云、毕淑敏、迟子建、海男、严歌苓等;迄今为止,童庆炳培养出了文学博士八十余人——其中大多数已成了高校或科研机构的学术骨干与学科带头人,深刻影响着中国当代文艺学的发展进程,而有“童家军”之美誉……面对这些丰硕“果实”,童庆炳先生心若止水,他喜欢不倦地劳作,特别欣赏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的人生格言是:“无待乎外,有待乎内。”在先生看来,自然而然,随遇而安,又总能不断发现美的境界,不失为人生的极境……

——童庆炳先生所抵达的,是无数学人梦寐以求的“极地之境”。

纵观中国古今学术史,那些抵达“极地之境”的学问家,仿佛耸立在我们眼前的喜马拉雅一般,在让我们景仰的同时,也期待着我们“翻越”或“超越”。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代诗人安琪有一首名诗《风过喜马拉雅》:

想象一下,风过喜马拉雅,多高的风?/多强的风?想象一下翻不过喜马拉雅的风/它的沮丧,或自得/它不奢求它所不能/它就在喜马拉雅中部,或山脚下,游荡/一朵一朵嗅着未被冰雪覆盖的小花

居然有这种风不思上进,说它累了/说它有众多的兄弟都翻不过喜马拉雅/至于那些翻过的风/它们最后,还是要掉到山脚下

它们将被最高处的冰雪冻死一部分/磕伤一部分/当它们掉到山脚下,它们疲惫,憔悴/一点也不像山脚下的风光鲜/亮堂

我遇到那么多的风,它们说,瞧瞧这个笨人/做梦都想翻过喜马拉雅。

作为中国文艺学界的一座“高峰”,童庆炳的学问之道是极好的典范,当能沾溉年轻一代的好学深思之士。学者一生的标志就是他的著作,而学者生活中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件就是他的思想……学术研究是一个薪火相传的过程,研究童庆炳不仅可以向世人展示中国学人独特的文学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还可昭示中国未来文学研究的路向。以是之故,当我写完《童庆炳评传》,就自然想起了安琪的《风过喜马拉雅》: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想做一个“笨人”,“做梦都想翻过喜马拉雅”吧。

十六年前,先生不拘一格地录取了我,拯救了困厄中的我,生命由此整个儿翻转!英国诗人W.H.奥登说过:“人是唯一意识到事物发展无限的生物。”置身于社会变革最为迅疾、价值体系最为混杂、精神思想最为多元的时代,最难得的是“安魂”二字。正是先生的指引,让我择取了文学这项健康的事业,借助内心的道路或路线,揭示日常生活表象之下的东西,探索隐匿其中的终极情致,生命得以自由舒卷、绵延。此乐何极!

两个月前,先生溘然离去。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世界仿佛坍塌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只能凭借个人顽强的意志,奋然而前行!此时此刻,唯有以此拙著纪念先生;此时此刻,想起先生指导本书写作时的诸多勉励,不禁心潮澎湃,哽咽无语……

2015年8月14日

①④⑦⑧⑨⑩钱穆:《学问之入与出》,见《学龠》,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63—164页,第166页,第159页,第157—158页,第165页,第165页。

②③李壮鹰:《回归原典: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学理意识》,《思想战线》2009年第6期。

⑤⑥钱穆:《学术与心术》,见《学龠》,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页,第145页。

作 者:

吴子林,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编审,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出版有《经典再生产——金圣叹小说评点的文化透视》《童庆炳评传》《文学问题:后理论时代的文学景观》等专著,编著有《艺术终结论》《教育,整个生命投入的事业——童庆炳教育思想文萃》等三十余部。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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