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莹[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23]
《无声告白》的叙事策略
⊙黄 莹[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23]
美籍华裔作家武绮诗的处女作《无声告白》,其扣人心弦的情节叙事、广泛深刻的主题探索,得益于其独特的叙事策略。涉及两代人故事的多线条交替叙事,使得过去和现实交织回响,展开着故事的谜团;占据隐秘但重要支点位置的全视角“角落人”汉娜,代表着隐含作者,揭示着谜团背后的真相,安抚着家庭的创伤;正常叙事话语层次之外,当地报纸的权威补充视角,冷静、直白地揭示着20世纪70年代美国亚裔的孤独和局外感,指涉了种族和文化的严肃主题。
《无声告白》 多线条交替叙事 全视角“角落人” 报纸视角
“即使我们知道身边有这样的故事,也从未在美国小说中见过。”——《纽约时报》书评如此盛赞美籍华裔作家武绮诗(Celeste Ng)的处女作《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该书既有扣人心弦的情节叙事,又有广泛深刻的主题探索,作者将它们共同编织在一个家庭叙事中,分成不同谜团,巧妙地逐步展开,呈现了令人心痛又无法承担的“异类”的负担与压力。
《无声告白》荣获了包括“2014年度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在内的无数奖项。它讲述的是一个跨族裔婚姻家庭的悲剧故事。20世纪70年代,美国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华裔父亲詹姆斯·李是一位大学历史教授,白人母亲玛丽琳是个家庭主妇,他们的长子内斯已经被哈佛录取,即将上大学,大女儿莉迪亚正在读高中,小女儿汉娜在读小学。从表面看,这是一个普通的幸福家庭,但故事的开篇却是“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
这种充满悬疑色彩的故事开头,只是小说超乎寻常的结构和作者节奏掌控技巧的初步体现。在小说的整个叙事中,作者如何巧妙地将这部涉及父母和孩子两代人故事的多线条串联在一起,让20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的镜头交替转换,从而使过去和现实“交织回响”,直到抵达最后的真相?如何通过小女儿汉娜这个全视角“角落人”揭示事实真相,解开家庭心结?又是如何借助当地报纸报道的权威补充视角指涉种族和文化的严肃主题?这些将是本文探讨的内容。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完整单一的话语始于合理的开头,因果相接,连续不断地走向中部,最后到达干净利落的结尾,将所有的线条打成一个漂亮的结。整个序列以一种有序原则为基础……它构成西方思维和讲故事的基本范式。”
然而,《无声告白》的情节却并未按照亚里士多德式的开头、中部和结尾的古典顺序展开,故事以“莉迪亚死了”开头,全书的十二个章节由三部分构成,以莉迪亚的失踪、死亡、葬礼以及警察的调查、家人的苦苦追索、痛苦、逃避、冲突和醒悟为主要线索,其中以由远及近叙述了三条历史线索:二十多年前父母的跨族通婚,十年前母亲重寻医生梦的离家出走,以及数月前莉迪亚的学习压力。整部小说未以某个单一叙事为固定基础,只是前后不断进行交替,小说的意义来源于各章节之间的来来往往。
小说的第一部分由头两章构成。第一章以“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开篇,紧随其后的是看似普通幸福的一家人日常的叙事——父亲在大学批改着学生的历史作业;母亲将女儿的作业改好,与削好的铅笔一道放在粥碗旁边;哥哥打着哈欠从楼梯上下来;妹妹坐在厨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抿着玉米片。但该章的结尾却是“星期四早晨天刚亮,警察抽干湖水,找到了莉迪亚”。这种收放自如的叙事张力在小说的开始就非常突出。
小说第二章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如同任何事一样,根源在父母”开始。叙事视角瞬间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父母的跨族裔婚姻,以及这种婚姻隐含的矛盾,包括华裔遭歧视的族裔地位、族裔间价值观和文化的差异、女性学业与家庭的矛盾等等。这样的婚姻自然遭到了玛丽琳母亲的明确反对,母亲警告他们的孩子将来“在哪里都不会合群”。该章的叙事,回应着第一章看似正常实则压抑的孩子们的生活。作者自称运用这种“过去与现实的对比”的策略,将父母与孩子的两条主线交替呈现,展开了故事的谜团。
小说之后继续以交替叙事的方式依次破解着故事的谜团。由第三至第六章构成的第二部分仍以莉迪亚的死作为主线,间以十年前玛丽琳重寻医生梦的离家出走,但因再次怀孕无奈返家,以及之后数年间玛丽琳倾注全部精力将医生梦投射到大女儿身上。故事一方面是女性与事业的矛盾,另一方面是令人窒息的父母期待对子女造成的压力。父母爱的不均同时导致了子女间的嫉妒和矛盾。该段的交替叙事铺垫着后来莉迪亚的死亡悲剧。
小说的第三部分由后六章节构成。主线仍是莉迪亚死后,父母从逃避,到争执,及至最后的理解和醒悟。交替叙述的则是莉迪亚死前四个月因学业压力而经受的恐惧、挣扎和放纵,以及莉迪亚最终的觉醒——她开始寻求“她想做的事情”,纠正“为什么会错得如此彻底”的一切。然而作者没有为小说设置一个平庸的圆满结局,而是以莉迪亚不幸溺亡悲剧性地结束了她的一切。悲剧的设置,让读者看到了沟通缺失可能造成的巨大灾难。小说的尾部,詹姆斯不再选择逃避而是与妻子交流,妻子在与丈夫的正面争吵中明白了华裔丈夫的异类感受,儿子与邻居杰克打了一架却因此达成了理解。这个几近崩溃的家庭的伤口开始愈合,作者试图表达的家庭、爱与失去的主题,也最终得以正面呈现。
除了多线条的第三人称交替叙事,《无声告白》中的小女儿汉娜在整个叙事结构中占据着隐秘但重要的支点位置。汉娜既是把妈妈重新拉回家庭的直接原因,同时也是阻断妈妈重寻自我之路的力量。如果说故事中的大女儿莉迪亚是全家的中心,而小女儿汉娜则是这个家庭中最微不足道的“角落人”,她喜欢躲在角落里、柜子中、沙发后面、桌布底下,她总是努力退出家人的视野和脑海,从而确保家中的领土划分不会出现丝毫的变动。这样的边缘人物设置,始终反衬和对比着处于家庭中心的姐姐莉迪亚。正是借助这个着墨甚少,但始终在角落里洞察着家中所有人秘密的汉娜的视角,作者将这个混血家庭的压抑和沉重清楚地呈现出来:她看到了姐姐溺水之晚的离家出走,她知晓姐姐的死跟隔壁的“坏小子”杰克无关,她看着母亲好几个小时待在莉迪亚的房间痛苦地寻找答案。在此,汉娜的“角落人”全视角代表着隐含作者,向读者呈现着这个家庭的压抑、痛苦和忧伤,清楚地揭示着谜团背后的真相。
同时,汉娜在小说中承担着解开家庭成员心结的重要作用。她克服着自己的每一点恐惧,却用机敏的心爱着家里的每个人。她帮内斯解开了多年前因嫉妒将莉迪亚推入水中的心结,她还在莉迪亚死后家庭分崩离析之际,唤醒了父母的爱——父亲跟她玩起了游戏,母亲开始温柔地对她讲话,而哥哥也终于明白,他会与自己的妹妹分享将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在这个家庭刺痛人心的巨大隔阂中,作者武绮诗正是借助完全被忽视的小女孩汉娜,将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重新聚在了一起,温暖了读者的心。”
值得注意的是,在正常的话语层次之外,《无声告白》在故事的叙事进程中分三次插入了当地《观察报》的报道和评论,这种补充视角在小说的叙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起初,米德伍德的《观察报》只有一个简单的头条《东方女孩溺死在“池塘”里》的报道;之后,在《本市居民安葬女儿》的报道中,新闻增加了观点——莉迪亚和他的哥哥在学校很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这两个东方孩子在米德伍德高中属于不为人知的存在。对于莉迪亚的死,报道称警察认为存在自杀的可能;再后来,当地报纸的报道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师生纪念逝去的女孩》中,只有同学和老师对莉迪亚直接引语的评价:孤独、没有太多朋友、男孩不会注意她、学习努力但不合群,是个上着高二物理课的孤独的高一学生。但引用的评价旁边,则是一则直白的社论——“来自混血家庭背景的孩子,通常难以找到自己的定位。”
这种并置的报纸视角,如同戏剧的画外音,跳出背景,直接注解着故事中混血家庭的谜团;同时,作为报纸的权威话语形式,作者这种有意为之的借用,显然有着自己的意图。作为华裔作家,武绮诗虽然强调自己的小说探索的只是关于“各人的秘密如何让家庭产生裂痕”这样共通的话题,但华裔家庭背景作为故事的一个载体,其身份问题、族裔地位,才是导致整个家庭悲剧的根本前提。借助外在权威报道的视角,冷静但直白地揭示着20世纪70年代美国亚裔的孤独和局外感,指涉了种族和文化的严肃主题。
《无声告白》作为一部涉及性别、种族、家庭、沟通等多种主题的成功小说,其叙事特点也同样突出。作者曾坦言:“故事框架的搭建是最难的。我前后修改了四稿,每一稿中故事本身大致相同,调整的就是结构。”而武绮诗的调整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她使这部小说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惊心动魄,直到最后真相大白,振聋发聩。
[1]〔美〕伍绮诗:《无声告白》,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2][4][9][10]莫书莹、张敏:《专访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得主瑟莱斯特·伍:华裔女作家总是太频繁地被称作“下一个谭恩美”》,《外滩画报》2014年12月24日,第623期。
[3]〔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5][8]黄莹:《〈无声告白〉族裔文化表征背后的沟通主题》,《南京邮电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第118-126页,第125页。
[6]陈燕琼:《浅析〈无声告白〉的边缘化书写》,《作家》2015年第20期,第58-59页。
[7]朱小兰、伍绮诗:《〈无声告白〉:第一百九十三个汉娜·李》,《文艺报》2015年11月20日,第4版。
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作 者:
黄 莹,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