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琼
中国传统武学的和合之德
康琼
“和合”既是一种哲学思想,又是一种道德思想,它在强调天地万物差分性、冲突性的基础上,主张各要素之间的和谐、平衡、互补、有序,试图构建出一种和生、和处、和立、和达、和爱全过程的大美景致和道德规范。中国传统武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在“和合”思想的长期浸润之下,要求修炼者形神同修、技德同修、武道同修,不断提升生命精神和塑造崇高人格,以实现内外和谐、身心和谐、天人和谐的“和合”之道与“和合”之德。
传统武术;和合思想;形神和合;天人和合;技德和合;武道和合
“和合”思想既是一种哲学思想,又是一种道德思想,它在强调天地万物差分性、冲突性的基础上,主张各要素之间的和谐、平衡、互补、有序,试图构建出一种和生、和处、和立、和达、和爱全过程的大美景致,体现出传统中国内外和谐、身心和谐、天人和谐的道德规范和价值评判,是五千年文化智慧的集中体现和核心朗现。中国武学内容博大精深,浩如烟海,兼以流派众多、练功方法各异,但愈往高层次上追求,其修炼的内涵和境界,呈现出殊途同归的趋势。特别是在“和合”思想的长期浸润下,中国传统武学以一以贯之的生命之流为载体,旁通统贯至善纯美的宇宙生命,并与道家的虚静致柔、儒家的中正养气、墨家的兼爱非攻、佛家的禅定开悟等理论结合,要求修炼者身心兼修、技德兼修、武道兼修,不断提升生命精神和塑造崇高人格,以实现形神和合、天人和合、技德和合、武德和合的“和合”之道与“和合”之德。
形与神,即身与心,是中国古代哲学一个重要的命题,为此哲学家们留下大量著作,对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论述与探讨。庄子云:“以神守形”则“形乃长生”;稽康言:“形恃神以主,形须神以存”;范缜曰:“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等等。中国武学主张形神合练,内外兼修,认为凡一味追求苦练身体的皮肉功夫,充其量只是中国武术的下乘。传统武学中,形主要体现为由人体躯干、四肢以及各个器官协调完成的手、眼、身、法、步等一系列动作,它是直观的,有相的。而神主要表现为有形实体背后所隐喻与折射出来的一种内在活力、神韵与气度,它无形无相,慧然独语,口弗能言。形是传统武学中“人”的肉体生命;神是传统武学中“人”的精神生命,“形为神之本,神为形之用”,肉体生命是精神生命的基础,而精神生命则依附于肉体生命。形盛则神旺,形弱则神衰。反过来神也会影响形、作用形,两者是相互联系、相互渗透,共同组成中国武学“人”。故此,传统武术强调“练形合气,练气归神,炼神还虚”;“形神兼备”、“形具神生”、“以形传神”等修炼原则,以期实现从技术到意识、从形体到精神的全方位的习练的和合之德。孙禄堂言:“从其规矩,顺其自然。外不乖于形式,内不悖于神气。外面形式之顺,即内中神气之和;外面形式之正,即内中意气之中。”[1](P129)要实现中国传统武学主张的“形神兼备”,必须内外兼修、身心同练。外练,传统武学讲究筋骨皮的壮大及形体动作的高度协调;内修,则强调作为人体的三宝“精”“气”“神”的积累、充盈与壮大。外练合乎身,内练合乎心,内外兼修则可以使手、眼、身、步等形体变化与精、气、神等心志的变化和气息的运行融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以期五脏坚固,筋骨强健,血脉调和,心灵性慧,正谓内外如画,画中有境,春意满身心。其修法集内外、表里大成者,即为上乘;如偏执一端,均为等而下者。故少林拳要求“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苌家拳讲究“内外功用”、“以其外而达于内”;形意拳等内家拳强调“内三合,外三合”;等等。其中“内三合”包括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三合”即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这是传统武学形体上的规范与技击的要求,是生死对决、沙场杀敌的关窍所在,还是打通气脉、明点,以武悟道、以武合道的资粮。
中国古人认为,人的生命本质上是一种气的聚散与流动,气散则身不存,气止则生命寂灭,要实现内外兼修、形神和合,必须重视“气”的修炼。如荀子所说“治气养心”。气在生理,心亦在心理,生理和心理兼修,便能圆融充满,壮大人格。传统武术中“气”被视为内外兼修的核心与武术生命的本根。众多拳种都讲究“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太极拳的“气沉丹田”、形意拳的“聚气于丹田”、少林拳的“气贯丹田”等,都是要求通过一系列的气功锻炼,使元气充盈,以此达到了内壮的目的。在内壮的基础上,中国武术讲究内气的流转、通达。如太极拳主张“以意领气,以气催形”一举一动均要用意不用力,先意到而后形到,神宜鼓荡,气宜内敛;长拳则要求“势势相连,贯穿一气”。可以说,在传统武学中神、意、形是通过“气”来联接的,“气”是内外相接、神形相合的粘合剂,以此达到身与意的统一、形与神的统一。这样武术修炼既是养身亦养心,或者说,养身即是养心,养心也是养身。如庄子主张“心斋”与“坐忘”。“心斋者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唯道集虚。气者也,虚而待物者也。”[2](P72)
中国传统武学追求的形神合和,首先是精神上的放松,摈除内心杂念,意识高度专注,然后以意导气,以气催形。在此基础上,才有形体高度的自然与放松的和谐,不僵不紧,气血通畅,劲力通达。如果精神太过紧张,必心浮气躁、肢体僵硬,为传统武学之大忌。所以练到高处,必然是形与神的高度放松与和合。这时的武者会呈现儒雅清秀、神态慈祥、心胸豁达、待人谦和、目光清澈、步履轻盈的特征,是“外面之形,秀若处女,不可带张狂之气,一片幽闲之神,尽是大雅风规”的自然显现[3](P326)。反之,如果练武多年,仍是目光威猛、性格刚烈,气急如火,一遇高手则必败无疑。深究其背后原因,就是其未得形神和合之理,气血易枯、拙力易竭,岂能不败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4](P46)这里强调“中”是天下的根本,天下的本源,达到中和的状态,宇宙万物便能够和谐平衡地发展。传统武学守中、用中,不偏不倚,正中安舒,无过无不及,叩其两端而取其中,便是形神“和合”与身心“和合”的实现。将拳练至中和之境,天地正即为阴阳相合,万物可生。故传统武学中动与静、开与合、升与降、前与后、左与右、虚与实、刚与柔、松与紧、内与外、呼与吸、上与下、快与慢等诸多对立统一的互依与互化,都围绕着中定、中稳、中和进行,阴阳相生,刚柔相济,千变万化,不离和合。故此,要造就一流的武术,必须静心养气,全身心投入,让生理心理共参,以至于脱略凡俗,消解物欲,达到“大快活”、“大自在”的境界。我们可以说,形神和合是传统武术的理论基石,天人合一、技德同修、以武入道等理论都是在此基础展开与铺陈的。
“天人合一”生态伦理思想是中国哲学的根本观念之一,亦是传统中国人追求的生活状态与生活方式。张岱年说:“中国哲学有一个根本观念,即‘天人合一’。认为天人本来合一,而人生的最高理想,是自觉的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物我本属一体,内外原无判隔。”[5](P6)钱穆先生亦言“中国文化特质,可以‘一天人,合内外’六字尽之”[6](P29)。中国古人认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人与自然万物一样是宇宙之道的体现,故人的一切活动、行为都应顺应自然,追求与宇宙、自然的和谐。在“天人合一”生态伦理思想的浸润下,中国传统武学强调“采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即不单纯依靠习武者个人“己之力”的壮大,而是主要通过“己之力”与“自然之力”的合二为一,以人体的“小太极”体证、契合宇宙的“大太极”,从而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本源之力。
大道空玄,无所不在。中国传统武学是从“自然中把握妙有”,寻求自然背后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众多拳种都体现出“效法自然、以自然为师”的特点。如少林拳中的龙、虎、豹、蛇、鹤拳;形意拳中的马、鸡、蛇、鹰、熊、猴拳等,无一不是在模仿、学习动物的基础上运化而来。据载,明末清初山东人王郎自幼习武,曾与人较技失败而归,回乡途中见螳螂捕蝉深受启发,于是取螳螂形神之精华创编螳螂拳。人与万物“游乎天地之一气”,心随物运,物随我动,物我交相而感发。中国武术将人类最敏感的心灵寄寓于自然的意象之中,并以身体为载体复演自然生命,以“象”呈意,这时的“拳”就不只是御敌的技击工具,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自然生命的复演,是用人类智慧体证生生、阐扬万物。从一些传统武术招式的名称也可窥见其师法自然的特点:如“大鹏展翅”、“白鹤亮翅”、“金鸡独立”、“倒撵猴”、“白蛇吐信”、“燕子抄水”、“黑虎伸腰”、“狸猫上树”、“金鸡抖翎”、“鸿雁双飞”、“青龙出水”“野马分鬃”等等,都是在对动物的细致、深入观察的基础上进行的揣摩、模仿,并运用到人体的技击之中。燕子抄水之时、狸猫上树之际,内在的冲突构成一种富于强烈动感的瞬间,产生巨大的不平衡和生命的张力。中国武学对这种生命的动感和张力普遍重视和十分偏爱,这是一个生机包孕的片刻,并使其达到待发、待动、待飞的极致,在动与不动之间,发与未发之间,完成人类生命与自然生命的狂舞。
天地万物由一气派生,且一气相连,世界是一个庞大的气场,万物浮沉于一气之中,而人也得气而生、有气而存。中国传统武学将深沉的个我体验寄寓于自然意象之中,并一次次以身体来展演大自然的风骨、神韵、气象、意境,等等。“风扫梅花”、“翻雷滚天”、“流水行云”、“披云戴月”、“春意阑珊”、“西风残照”、“海底针”、“风卷荷叶”、“流水落花”、“采风复雨”、“白虹贯日”、“拨云迎日”……这些招式都是复演自然的妙韵。单听闻这些名称,人们就宛如置身于一幅幅山水的画卷之中,尽得自然之美。这种自然之美是真而不实的虚象,它不脱离感性,又不只局限于具体的感性之中,而是要求武者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心物之际,非心非物,亦心亦物,心物互观共照,创造出心物浑融的武学境界。武学修炼过程中,一些身体的体验与内心的感悟十分抽象和难以把握,也正是通过一些自然的现象与事物予以表达与表述。如太极拳中“迈步如猫行”、“运动如抽丝”、“如履薄冰”、“棉里裹铁”、“棉里藏针”等等。肢体飞舞,以表性情。中国人不会把武术视为一种简单的身体动作,而认为它与天地相通,是宇宙大化的符号,故武到玄妙,通于大道。
中国文化中认为“通天下一气耳”,人与天地万物生活在宇宙的大气场中,气的鼓荡、进退、消长,使得万物融为一体,也使得万物在一个同节奏中展开生命的律动。天人和合,要求人的生命节奏契合宇宙生命节奏,时令、物候、人情、世事均在其中。在此生态伦理思想的浸润下,中国传统武术十分注重观察宇宙时空节律和人体生命的规律,并据此确定修炼的时间与节奏,以到达天人之间和谐与统一。如八卦拳要求“须择天时、地利、气候、方向而练之”;少林拳要求:“每日早起练拳之先,必面向东方”;“少林八卦五行功”讲究春季主练肝,使之有助于心;夏季主练心,使之有助于脾胃;秋季主练脾胃功,使之有助于肝;冬季主练肺功,使之有助于肾。形意拳的代表“五行拳”,包括劈、崩、钻、炮、横拳,外应水、火、木、金、土五行,内应肾、心、肝、肺、脾五脏,彼此相生相克,亦可根据时节的不同安排修炼的重点。传统武学的内功修炼,要求“法天象地”,取于子午阴阳交汇之时,以达到人与天合的最佳练功效果。人是这庞大宇宙的一员,人的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均置身于宇宙庞大的气场之中,传统武者通过与天地万物的交映,酌取宇宙的雄奇创意,创造出无愧于天地宇宙的武学精华。
中国传统武学托身于的天地宇宙之中,但绝不是冥顽的物质系统的交换,而是充满善与美的情感交融,洋溢着欢愉丰润的生命乐章。武学修炼中,一招一式不断地重复看似枯燥无味,但这不断地重复的招式,恰好是一种美的语言和一种快乐的符号,是武者用淡淡的喜悦与浅浅的春情去探求自然的秘密。故此,天人和合下的武学修炼不再是单纯的吃苦和纯粹的流汗,而是一次次法喜的降临和一次次情感的升华。武学修炼把一个寻常的自然世界美化了,成为形而上精神世界的开始。
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倡导身与心的和谐、天与人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其根本在于宇宙生命与人类生命是一体创化,宇宙的至善至美化蕴于普遍生命之中,大化流行,旁通统贯于人及其他生命;而个人的良心仁德又以恒顺生命的精神参与宇宙的创化之中,使其流溢、广布、扩充于浩瀚宙宙。如此,人的精神价值、道德气象与天地上下同其流,在遵循生生之道与和合之德的基础上,不断提升自身的生命境界,完成崇高人格的塑造,体现出一种人性之善和人文之美。诚如陈望衡所说:“在中国美学看来‘和’不仅是宇宙的本体性存在,也是道德的善,还是美学上的美。”[7](P254)在此文化的影响之下,中国传统武学认为要造就一流的武术,必须成就一流的人格。即是说武技与做人是传统武学在宇宙天地间体验生命的普遍存在,武技的提高必须有相应的人格成熟作为积淀与支撑,而人格的成熟与完善最终又将促进武技登上至高的巅峰。“欲练武,先修德。”,“拳以德立,德为艺先”。一方面,高尚人格的建立意味着武术修炼主体的形成;另一方面,武术修炼可以涵养道德,拓展心宇,根绝俗念,去除卑小,由普通的平凡之人,而挺立至高至善至纯与天地之德相通的大写之人。
中国传统道德的思想,在数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广泛吸收儒、墨、道、法各家的思想精华及佛学中的心性之说,相互影响,相互润化,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道德传统,亦是传统武术“技”与“德”和合的文化支撑与思想基石。古人对“武”字的德性阐释,最早见于《左传》,其载曰:“楚庄王曰:夫文,止戈为武”。这一对“武”字的表述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习武者应该拥有比常人更为强大的力量和运用力量的技巧、方法;二是,习武者应该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和卓越的技巧去平息争斗、制止争斗,这一点才是武学的关键与核心所在。故此,武术的起源之初,本身就包含着对道德品质的要求和价值标准的判断。中国古人崇尚的并不是超凡的力量、健美的身躯,而是运用和凭借这些,以到达至善、至美的和平境界。由是可以说,中国文化当中的“武”不是好勇斗狠、恃强凌弱、奴役人民、侵略国家,而是止干息戈、平暴治乱,以达到国泰民安的太平景象。所以,修习传统武术的过程,就是武者不断完善道德品质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内圣外王”的过程。《道德经》中所言及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正是传统武学的道德追求,武者必须将美好的道德品质融入武术技艺的修炼过程,涵养胸中春气与含孕太和气象,才能通向生命历程中的自我实现与人生超越。
“向善而在”是中国传统武学根本法则与美好理想,武学的意义在于以通过技击和格斗的练习与修行,以此昭明至善的伟大德行。因此,传统武术特别注重修练者道德品质的培养与心性磨砺。春秋时期左丘明所著的《左传》一书中就有“武德有七”的论述。尊师重道在中国武术文化中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也是传统武学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断发展、完善的根本。因为,只有经过师父的传授和指点,习武者才能真正契入武学的大门,才能得天地之能量和武学之真传。传统武学历来讲究明师而非名师,师父不一定有很大名义,但一定要对自身门派的武学的精义、特色、练功方法、实战要点明白知晓,并且完全了解所授子弟的根器、悟性、身体条件、性格特点等,才能使人学有所得,学有所成。尊师重道第一是要求尊敬师父长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第二是要求涵养道德,遵守门规。中国传统武术各门派规矩历来甚多、甚严,但核心内容基本相同。如弟子拜见师父和师门长辈必行叩头,见同辈长者也须行礼;弟子不得违背师父及长辈之言,若有违门规,师父有权责罚,甚至将弟子逐出师门。如少林寺要求众弟子:各守规矩,苦磨功夫,执守遵照。倘有违犯,责打戒尺四十,晓众游擂,儆戒下次。如重犯者,加三等责罚。
“心正则拳正,心歪则拳偏”,中国武术是人的修炼,人应与天“以德相合”才能在领悟武术大道的精妙。故在武术的传承过程中一直存在严格的“谈玄授道,贵乎择人”的律令。“择人”即是挑选武术传承人使“香火延脉”,在此问题上传统武术最终关注的是被择者的道德品质。早在西汉时期的司马迁曾云:“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几千年来,各拳种各门派通过师训、戒约等形式,订立对传人的各项要求,道德品质的要求是其最基础、最核心的内容。《杨氏传钞太极拳谱》中有“八不传五可授”:“第一,不传不忠不孝之人;第二,不传根底不好之人;第三,不传心术不正之人;第四,不传鲁莽灭裂之人;第五,不传目中无人之人;第六,不传无礼无恩之人;第七,不传反复无常之人;第八,不传得易失易之人;……传忠孝知恩者,心气和平者,守道不失者,真以为师者,始终如一者。”[8](P19)这里,除了“不传根底不好之人”一条外,其他均是对传承者正反两方面的道德要求。《少林拳术秘诀》说:“师之授技,须先考察其人之性情、志气、品格,经三月之久,始定其收留与否,盖以师择人最严。”如果“虽其人之性情良、志气坚、品格高洁,苟无恒久耐苦之心,专一不纷之概,师必不收矣”[9](P112)。可以说,“大道等闲若轻授,须防九族尽遭刑”已经成为传统武术至上的择人理念和信仰。
张岱年先生认为:“在雅文化中,‘仁’是最高的道德,而在俗文化中,由墨家思想演变而来的‘侠义’被视为最高的道德,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成为民间结社的道德纽带。”[10](P133)中国传统武学,不但要求习练者有“仁”的道德情怀,还要求“侠”思想境界。中国人心中的侠义精神包含了惩恶扬善、知恩图报、诚实守信、除暴安良、见义勇为、匡扶正义、一诺千金等内容。侠客们大多武功卓越、形式诡秘,剑锋所指社会的种种不公与不平。他们或息于山林,或隐于寺庙,或没于市井,不到必要时候绝不显露绝世神功。他们为朋友披肝沥胆,为情人出生入死,为弱者拔刀相助,为长者奔走相助,爱得热烈,恨得执着。他们视富贵如浮云,视权势若冰山,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益所动,不为美色所惑,一身傲骨,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中华民族的根深蒂固的侠客情结,一方面是普通百姓对社会公平的精神期待;另一方面体现人们对习武者的道德期盼和人格要求,希望武者能以绝世的神功和超高的道德力量,来救人、救国于水火之中。可以说,在传统中国人眼中,武技的高度发展总是与人格的高度健全是贯串一体的,武德处处安排在武技的境界之中。这样,武术的起点就是体验生命的存在和完成人格的塑造,使得传统武学精神与天地上下同流,武者的道德良心又恒顺生命参与宇宙创造,从而实现感召天与人和谐、人与人感应、人与物均调的和合之境。
“以心灵去体悟外物是中国人把握世界的根本方式。道家谈心灵驰鹜,儒家谈内在省悟,玄学谈心归万有,禅宗谈体验,理学谈心性,都强调心灵体验的认识方式。”[11](P249)中国武学的修炼过程其实就是用心灵妙悟生命、把握世界的过程,在完成武学追求的同时,回归到宇宙虚空的本体之中,实现本我生命的圆满和道德圆融,与天地合德、与神性同构。故此,中国武学的终极追求是独步天下、一招制敌的至高功夫,又不是独步天下、一招制敌的至高功夫,而是透过天下无敌的功夫境界,拭去阻碍自我觉悟的心灵尘垢,而获得“超验心”,从而认识并回归到“我”的真实状态,实现以武证道、武道和合的生命圆融和道德的圆满。传统武学的修炼,如果不是将拳脚功夫与内在的证悟、本我的回归相结合,那么充其量只能算是“小术”,唯有以拳脚的修炼为舟楫,在千万遍身体的磨砺中,在和对手的反复较量中,一次又一次洗净内心的尘埃与污垢,回归纤尘不染、智慧圆融的道德的光明境界,从而实现拳中有道,道中有拳,武道和合的武学之境。
清末武术家郭云深根据传统武学的一般规律,将练武过程分为三个阶段,也称三种境界:“炼精化气”(明劲)、“炼气化神”(暗劲)、“炼神化虚”(化劲)[12](P96)。其中“炼神化虚”阶段,是传统武术的至高境界,也是武道和合的至上境界。入门阶段,传统武学以身体的活动与修炼为主,由师父授以拳架、教以功法,并对固定招式进行反复的示范、教授、讲解;但到“炼神化虚”的最高阶段,当初反复习练的招法、功夫以及师父的帮助都退居到次要的地位,内功的深厚、拳理的通达、生命的证悟才是武学修炼的关键,这时“无拳有拳,有意无意”,一个最简单的招式,甚至称不上招式的动作,都可以使用得淋漓尽致、通天达地,开合之间、动静之间、起落之间尽是妙道。可以说,传统武学的初级阶段,是在“有”上求功夫,是世间智;高级阶段则是在“无”中求,是出世智,最终断妄念、去执著、消分别,到达人无我、法无我的至高境界。今古条件不一,入道方式各异。坐以静思求悟是道,动以习拳断妄念也是道。外在的“形”绝不是传统武学的重点,传统武学是通过修炼外在的“形”,来知觉、明了内在“心”,即是说通过对动作无数次的重复练习,最后领悟到技术动作背后的那个“道”,从而达到随心所欲、证悟本性。如少林武学本身就是习武与修禅的结合,用禅的理论来指导武术,而武术修炼本身就是修禅的过程。练到武禅和合的最高阶段,铅华洗尽,返璞归真,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其他武学大体如此。如是,传统武学将“形而下”的拳提升到“形而上”的道,使武术由“练打为打”发展为“练打为知”,升华了武学的境界和文化结构,使得深受中华文化浸润的传统武学,反过来又大地丰富和完善了中国传统文化。
以武入道、武道和合,是传统武学内功的至高境界,要求从“虚静”中求,“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常乃久”[12](P40)。人的本来面目是虚明宁静的,即佛家的“人人自有佛性”,只是被世俗利欲(贪、嗔、痴)所惑,失去真实的本性,必须通过“虚极”、“静笃”才能消除世俗的困顿,回复到人的本真状态之下,成为道家的“真人”,或者佛家的“成佛”。所谓的“真人”、“成佛”,都是指回到永恒的事物本源和恒古不变的天道,成就最终的道德追求和完美人格。传统武学的“虚静”要求从“无”中求,每招每式、每个动作都必须做到无我、无为、无形、无相、无物、无思,修炼者周身内外全仗真气运行,做动作时“便觉飘飘荡荡,如三尺罗衣,挂在无影树上,心无其心,身无其身,随意而动,无可无不可”[13](P411)。故此,在传统武学的内功境界中,武学与佛道甚至与儒学是互通互融,高度一致的。集形意、八卦、太极于一门的武学大师孙禄堂总结认为这三门武学时说 “三派之理,皆是以虚无而始,以虚无而终,所以三派诸位先生所练拳术之道,能与儒、释、道三家,诚中、虚中、空中之妙理,合而为一者也”[1](P336)。八卦、太极、形意只是招式与方法的不同,练及功夫的最高境界,都是回归到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虚无与虚空,能与儒家的诚中、释家的虚中、道家的空中之理相互契合,并到达武道和合的至高境界。中国武术门类众多,方法各异,但达到武学的至高境界“武道和合”之时,都会呈现大致相同的面貌:心境空明,性格恬淡,形神合一,无思无虑,不计成败,心无定式,举手投足间均是妙招。
真理者,实无理可言;真法,实无法可立;真拳者,实无拳可练;一切唯心所造。传统武术中的一招一式,一次手、眼、身、法、步的调整,一次呼吸的变化,都可以是借以观境、凝心、返观内照的机缘,最后武道和合,回归随心所欲乃至大成的自然状态。故“武道和合”的境界,不是为战胜他人,不是天下无敌,而是通过武学之“火”一点点炼去俗世的尘污欲垢,回归到与道合明的至德状态。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在中国佛道哲学中,光明意味着真实而自由的生命,“真我”、“本觉”的世界是大澄澈的光明,“武道和合”就是摆脱束缚,不断超越,寻找光明,以抵达“生死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的光亮中。如老子所说的“婴孩”之心,又如人人自有的“佛性”。可谓,道本无得无失,只是世人不知其真。传统武学虽然提倡“武道和合”,但并不要求修习者放下鲜活的生活,而是要求修炼者在鲜活的生活中锲入其道,并最终回归到鲜活的生活中去。“平常心即道”,中国传统武学之大道应在生活中求,行、走、坐、卧都是拳,吃饭、睡觉皆为定。只有武学生活化,生活武学化,“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才能摆脱僵化的自我,摒弃习惯的思维,消除有意的活动,从我到非我再到“婴孩”之我、“童心”之我、“赤子”之我,回归到臻万物于一体,光明朗照,大慈、仁爱、公正、大能的道德真性的永恒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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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 琼,湖南省和平文化基地首席专家,湖南商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道家和平思想研究”(14JD31);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共产党和平思想研究”(15JD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