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曙光
咏“梅”诗词:梅兰芳研究的新领域和新思考*
谷曙光
在梅兰芳长达半个世纪的演剧生涯中,文人墨客为其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咏“梅”诗词,陆离眩目,鲜活立体,成为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线。咏梅诗词具有戏曲史、文学史、文化史等方面的多元价值,文献汇编和综合研究是咏梅诗词的重要研究路径,它对拓展梅兰芳研究的学术空间具有积极意义。咏梅诗词既是古今咏伶诗的集大成呈现,又是传统咏剧诗词的终结点,还是古典男色文学的压轴戏。对于这一大批咏梅诗词,学术界从未有人试图去汇集、整理并从整体上进行研究。这无疑是梅兰芳研究的新角度,也属亟待开展的新领域。
梅兰芳 诗词 戏曲 咏剧 男色
梅兰芳是中国戏曲史上不世出的艺术大师,也是20世纪中国最具世界影响的表演艺术巨匠。在中国戏曲研究中,梅兰芳研究是重要分支之一,也是其中的“显学”,具有特殊的学术价值和研究意义。梅兰芳的表演艺术需要系统研究,梅兰芳的艺术风格和美学境界值得认真总结,梅兰芳的文化意义和艺术启迪应该深入探究……而有关梅兰芳的文献史料,则是全面系统研讨梅兰芳的前提和基础,亦是探究晚清民国戏曲变迁、梨园生态乃至历史、人物的重要史材。当前,欲开拓和推进梅兰芳研究,首先需要在文献史料上下功夫。
新世纪以来,梅兰芳研究持续了蓬勃发展的良好势头,引起了学术界、艺术界、出版界的广泛关注。中国艺术研究院及梅兰芳纪念馆近年来陆续推出梅兰芳系列图书,包括《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梅兰芳演出曲谱集》《梅兰芳往来书信集》《一代宗师梅兰芳》《齐如山谈梅兰芳》《父亲梅兰芳》《忆艺术大师梅兰芳》《梅兰芳若干史实考论》《品梅记》《梅兰芳京剧艺术研究》《梅兰芳演出戏单集》①上述图书由文化艺术出版社陆续出版。等十余种。上述图书,相当一部分是旧书再版,也有的是“新鲜出炉”,比如《梅兰芳往来书信集》中就有较多以往未见的新材料,值得重视;而《梅兰芳演出戏单集》则将梅兰芳纪念馆收藏的两千余张梅兰芳老戏单影印出版,尤具史料价值。
2015年,笔者整理、编校、出版了《梅兰芳珍稀史料汇刊》(学苑出版社,精装五册),这项工作是对民国时期梅兰芳专书类史料的整理、汇编、刊布,填补了戏曲文献史料研究中的空白。2016年,由梅葆玖任顾问、中国戏曲学院傅谨教授主编的《梅兰芳全集》(中国戏剧出版社)也正式出版,共计八卷,包括梅兰芳生前著述、发言、诗稿、书信等二百余万字,堪称洋洋大观。笔者曾为这一版的《梅兰芳全集》补充了数篇梅氏佚文,参与了部分书稿的审校工作,并提供了一批相关图片。
上述梅兰芳新史料的出版,为今后的梅兰芳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将有助于解决梅兰芳乃至戏曲研究中的一些疑难,同时对推进以梅兰芳为中心的京剧学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乐观预计,未来数年,梅兰芳研究将开启一个新局面,涌现出一批新成果。
虽然新世纪以来学术界对梅兰芳的研究取得了较大成绩,但仍存在待推进之处,特别是需要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彰显新的研究视角。若无扎实的文献基础,特别是不掌握新史料,却反复地“炒冷饭”,写一些老生常谈的题目,或者动辄就要“构建宏大的梅兰芳表演艺术体系”,恐怕终究是空中楼阁,难得要领。新的开拓应建立在新史料基础之上。譬如,在梅兰芳长达半个世纪的演剧生涯中,众多文人墨客倾倒于他的艺术、爱慕他的容貌*这一点不必讳言。早期吟咏、赠送梅兰芳的诗词,多赞赏其容貌风姿。而早期梅兰芳周围的文人,很大程度上出于对梅容貌、风姿的倾倒,聚集在他的周围。、敬仰他的为人、佩服他的品格,于是,吟咏梅兰芳其人其艺的诗词作品(下文简称“咏梅诗词”)就层出不穷,达到数百首之多,连篇累牍,繁复多彩。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乃至世界文学艺术史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位艺术家,得到过那么多诗词的吟咏、品鉴、赞美,这堪称一大文化奇观,也是一道特殊的梨园风景线。对于这一大批咏梅诗词,学术界从未有人试图去汇集、整理并研究。*零星的引用、研究有之,但把咏梅诗词作为整宗史料,加以搜集、研究的,迄今未见。这无疑是梅兰芳研究的新角度,也属亟待开展的新领域。
吟咏梅兰芳诗词的研究价值是多元的,不但有戏曲研讨的意义,更多了一层文学、文化研究的价值,亦是考察优伶与文人交往、交游的绝佳材料。
古往今来,吟咏优伶的诗词并不少见,今人往往将之归于咏剧诗的范畴。实则,咏伶与咏剧还是有所差别的,前者以优伶为中心,后者则更宽泛。清代梨园花谱的一大内容即品花诗词,如《燕兰小谱》《日下看花记》收录的诗词都在二百首以上,二书涉及的优伶分别多达六十、八十余人,平均下来,咏单个优伶的诗词就不多了。再看咏梅诗词,系专门吟咏一位优伶,时间持续达半个世纪之久,数量达到数百首之多,堪称古今独有,找不出第二位。这在戏曲史上蔚为大观,在文学史、文化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观。因此,咏梅诗词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在文学、戏曲、文化等方面体现出多重意义,甚至可下断语:咏梅诗词在古今吟咏优伶的诗词中,具有集大成的性质,同时也是咏剧诗词的终结点。再进一层,还可称其为古典男色文学的压轴戏。说它集大成,缘于数量多、质量高,且包罗万象;说它是终结点,因为民国以来,旧体诗词已是日薄西山,而用诗词吟咏优伶,岂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梅兰芳之后,仍有一些咏剧诗词,但如以数量、质量、时代等因素综合考量,咏梅诗词实为咏剧诗之终结点。说它是古典男色文学的压轴戏,因为写梅兰芳之玉貌珠喉已登峰造极,古来无匹。富有意味的是,集大成、终结点和压轴戏等诸多特色,共同体现在咏梅诗词中。
1.戏曲史的研究价值。咏梅诗词可视为一种颇具民族特色的戏剧批评形式,内容非常广泛,包括对观剧情况的生动再现、对梅派名剧的诗意批评、对梨园习俗的真实记录、对梅派唱腔和表演的品鉴回味、对梅本人品德风骨的推许赞美等,具有戏曲史料价值、批评价值和理论价值。特别是其中对演出场景、梅兰芳音容笑貌的描述,亲切可感,为其他类型的史料所不及。历来咏伶诗词的题材和内容,都能在咏梅诗词中找到类似的影子。
2.文学史的研究价值。吟咏梅兰芳的诗词蔚为大观,不仅数量多,远超前代,而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还出现了大量的咏剧组诗、咏剧唱和诗,相互酬唱,煞是热闹。咏梅诗词,既包含作者的审美观照,又具有传统的诗性色彩,五色炫目,令人玩味不尽,是一种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诗词类型。咏梅诗词又是近代诗史链条上的一环,特别是梅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众多著名旧体诗人都有交往,研究之,将有助于近现代文坛、艺坛研究的进一步深化。
3.文化史的研究价值。文人墨客寄情梨园,品赏优伶,乃是明清以来的传统。因此,要把咏梅诗词,放到这一传统中加以审视。吟咏梅兰芳,不是文人零星的、个人的行为,而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奇峰蔚起。在民国的某些文化圈子中,咏梅成为一时风气。咏梅诗词也是戏曲文化传播的媒介,文学家和艺术家交流的渠道,其中的文化信息丰富,可借助其考察梅兰芳艺术的传播、声誉的提升等文化史问题。
4.心理学的研究价值。诗词为心声,在咏梅诗词中,寄托了诗人的微妙心理和情愫,有助于深入到诗人的复杂情感世界之中,探究分析诗人观剧过程中的审美心态,与优伶相处中细腻的心理变化,进行观众、“粉丝”心理学的探究。例如,在清末民初的复杂历史环境中,有的文人咏梅,与传统的梨园品花无异,有的则非是。当时,有一批失意政客、文人,倾倒于梅,他们的咏梅,固然具有寄托感慨、向往美好的传统用意,但亦带上了排遣政治苦闷的特殊意味,这种深层的心理层面,是其他时代的咏伶诗词所不具备的。
5.男色文学的研究价值。咏梅诗词不但具有普通文学史意义上的研究价值,更在“男色文学”这一边缘另类的特殊框架下,蕴含着别具一格的文化内蕴和研究价值。古典诗词中吟咏男性美色的作品较零散,不成系统。明清时的咏伶诗词,较多以男色为主题,如吴梅村之咏王紫稼、陈维崧之咏徐紫云,皆为名作。而早期的梅兰芳,主要以“小鲜肉”面目示人,成为彼时的“美丽符号”,得到举国上下各阶层人士的广泛青睐。一大批文人墨客倾倒于梅之容貌、举止、风度,甚至趋之若狂,于是创作了大量吟咏梅兰芳秀美风仪、绰约风姿的诗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梅兰芳是引领全国审美潮流的第一美男,连烟草、镜子、月份牌等众多民国广告上的美女,都以梅兰芳为蓝本。咏梅诗词反映了人类爱美之天性,也与中国文化崇尚阴柔美的特质有关。当然,男色文学与男风虽有联系,但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此不赘。
咏梅诗词过去乏人问津、研究不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把这批作品简单等同于捧角诗词,认为格调不高,意义不大,甚至语涉猥亵,低级趣味,于是不去关注,乃至刻意回避。在梅兰芳日益走上艺术“神坛”后,早年的咏梅诗词基本被“雪藏”了。其实,咏梅诗词极其复杂,部分格调固然不高,但并非不具有研究价值,特别是可资跨学科的探讨,甚至能带来有趣而深入的个案研究。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梅兰芳研究处于一种“一好百好”的标签化刻板模式之中,研究者刻意回避或有意遮蔽一些东西,选择性地运用史料。须知,这些都是学术研究的大忌。由此而论,咏梅诗词倒真值得予以重视,从尘封的故纸堆中发掘出来。当代的研究者,又怎能忽视这批珍贵而特殊的研究史料呢?
系统、全面地搜集、整理梅兰芳的文献史料,对于推进梅兰芳乃至中国戏曲、文化的研究,意义十分重大。如能把数百首吟咏梅兰芳的诗词作品,汇集起来,编校出版,对于考察梅兰芳的演剧生涯、认识和弘扬梅兰芳的精妙艺术、研究梅兰芳的交游和艺术圈,乃至了解二十世纪上中叶的复杂时代背景等,均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笔者认为,咏梅诗词的研究路径,可分为两大部分,首先是咏梅诗词的搜集、整理、编校;其次是对咏梅诗词本身及其作者的综合研究。
1.咏梅诗词汇编
这是文献部分,包括吟咏梅兰芳诗词的搜集、整理、编校和出版。前贤对于咏梅诗词从未做过完整系统的搜集整理工作,大量文献散落各处,甚至多有佚失,这就成为系统编校咏梅诗词面临的较大困难。研究者需要在浩如烟海的原始文献中,披沙拣金,并且经过甄别和校对,编校整理成可靠的文本。
咏梅诗词,散见于多种类型的文献史料之中,比如特刊专集、报纸、杂志、诗集、词集等。这其中,又以梅兰芳为主的特刊专集收录较多,且不乏名家手笔。以诗词赞美优伶,乃中国戏曲文化的独特形式,因此伶人特刊专集多见,并不奇怪。
譬如1913年出版的《梅兰芳》,是第一部梅氏专集,那时的梅才十九周岁。此书题辞和第一部分“文艺”,即为咏梅诗词之汇编。令人惊异的是,不到二十岁的梅兰芳,已经“掷果盈车”,获赠五十余首诗词,足见魅力之大!著名的《万古愁曲为梅兰芳作》《梅魂歌》(易顺鼎)、《梅郎曲》(樊增祥)等,都已赫然在集。《梅陆集》(1914年)乃梅兰芳与陆子美之合集,又以梅为主,其书品评色艺,保存民初咏梅诗词较多,对于研讨清末民初文人与梅兰芳之交往、以及文人捧梅者之心态等,都有一定价值。书前有题词、题诗多首,卷二收咏梅词八首,卷三收咏梅诗四十余首。因编者汪兰皋是南社中人,故而集中南社社员题赠酬唱尤多。又如《梅兰芳黛玉葬花肖相曲词》(1916年)一书专门辟有诗钞部分,收录吟咏梅兰芳新剧《黛玉葬花》的诗词作品多首。专集《梅兰芳》(1918年)第十章亦收录咏梅诗词一束。甚至在日本出版的《支那剧与梅兰芳》(1919年)中,也专门附录了“咏梅集”,辑录咏梅诗词数十首。《梅兰芳专集》(1927年)一书插入词作多首,以况周颐(夔笙)为梅兰芳所作为主,文学价值颇高。《梅兰芳专集》(1930年)前部分以梅兰芳赴美演剧为中心,辑录各种诗文赠言和评论文字,收录诗词亦多。此书是吟梅社编辑,吟梅社之名,本就风雅,标一“吟”字,似表明社中人多文人骚客。他们以梅兰芳为中心,诗酒酬唱,标榜风雅。
《梅欧阁诗录》(1920年)的主体部分是以张謇为首的文人墨客吟咏梅兰芳、欧阳予倩的诗词专集。此书是民国时期少有的专咏伶人的诗集,收张謇、黄炎培、袁克文、欧阳予倩、梅兰芳等人的诗作一百余首,其中张謇之作近四十首,其余多为步韵酬唱之作。书名虽云梅、欧,实则以咏梅为主,梅占篇幅十之八九。《梅欧阁诗录》以诗歌形式记录梅兰芳的南通演剧,可谓别开生面的诗歌演剧记录。
除了特刊专集,报纸期刊、诗集词集中也有较多的咏梅诗词,譬如1920年《申报》上就辟有“梅讯”专栏,以当年梅兰芳南下演剧为中心,况周颐、朱祖谋、吴昌硕、沈曾植、陈三立、郑孝胥、赵尊岳等诗词书画名家参与了著名的“香南雅集”,硕学鸿儒们为梅兰芳绘画题图、赋咏诗词,留下诸多珍贵的咏梅诗词。这些内容,后又被收入当年出版的《梅郎集》中。此为梅氏历次南下上海演剧获赠诗词最多、最名贵的一次。这其中,况周颐特别值得一提。况氏一生致力于词,为词坛清末四大家之一。在他的多种词集中,《秀道人修梅清课》和《秀道人咏梅词》极具特色,因为全部是咏梅词。大词人况周颐钟情于梅,耽于梅之美色与妙艺,大约是最热衷于创作咏梅词的老词人了。
晚清名诗人易顺鼎亦是咏梅诗创作的健将。易氏《琴志楼诗集》的点校者王飚说:“(易顺鼎)捧得最热烈、赠诗最多、评价最高的是梅兰芳,甚至因此被称为‘梅党’。《万古愁曲》、《国花行》、《梅魂歌》、《观梅兰芳演雁门关剧》、《再赠梅郎一首》……都是为梅兰芳写的。梅兰芳声誉鹊起,易顺鼎功不可没,所以他死后,梅兰芳还去哭奠。”*易顺鼎:《琴志楼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张次溪曾汇集易顺鼎有关梨园的诗为一集,取名《哭庵赏菊诗》,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粗略计算,他写的有关梅兰芳的诗,就达二十首以上,可知亦是“嗜梅”不疲的代表人物。
1961年,梅兰芳逝世,戏剧界头号人物田汉先在《剧本》杂志发表了《悼梅兰芳同志(诗十二首)》,后觉意犹未尽,又续写十三首,共计二十五首绝句,合称《梅兰芳纪事诗》,寄给《人民日报》发表。田汉精于旧体诗词,可谓是创作咏梅诗词的殿军。
总之,在梅兰芳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演剧生涯中,吟咏其人其艺的诗词作品众多。把这些居于主流文学之外的咏梅诗词辑录起来,编成一部五光十色的《咏梅集》,是颇为令人期待的,这既是中国文艺史上的佳话,也属“异数”。
2.咏梅诗词及其作者的综合研究
如果能在前期文献整理基础上,对咏梅诗词进行细致研读,进而探讨其在题材内容、艺术技巧、审美心态等方面的特点,并与相关研究文献结合起来,相互印证,进一步察究其中的内涵旨趣和价值意义,研究就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境地。
以传统诗词形式品色论艺,是文人与优伶发生关联的重要途径。梅兰芳不愧“万人迷”,恐怕也只有他,能引发如此众多的文人墨客的欣赏与爱怜,竞相为其赋诗填词,连篇累牍,不厌其多,从而形成近现代文学艺术史上的一个独特景观。正如易顺鼎之诗云:“京师我见梅兰芳,娇嫩真如好女郎。珠喉婉转绕梁曲,玉貌娉婷绝世妆。”(《贾郎曲》)咏梅诗词有多重创作视角,有的咏梅者赞叹梅氏剧艺的精湛,怀有美好想像;有的倾倒于梅氏的美貌丰采,寄寓闲情;还有的文人绝意仕进,借歌台咏梅,抒发“伤心人别有怀抱”的复杂情感。
创作咏梅诗词的作者众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梅边人物”,即梅兰芳身边、周围的文化人,也是梅兰芳熟悉的人。这批人是咏梅诗词创作的主力军。根据汇集起来的文献,就可进一步研究“梅边文人”的咏梅诗词,发掘其中的多重研究价值。当年,梅兰芳的“缀玉轩”中群贤毕至,其中学殖深厚的文人墨客颇不乏人,他们戮力同心,辅佐梅兰芳,数十年与梅共进退,成就了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大师。这些“梅边文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持续创作了吟咏梅兰芳的诗词作品,譬如樊增祥、李释戡、罗瘿公、黄秋岳、吴震修、赵尊岳、许姬传等,这些文人既帮助梅兰芳创作剧本、斟酌剧艺,又以传统的诗词吟咏梅兰芳其人其艺。倒是另一个捧梅大将齐如山,因旧学根底不济,并不擅长以诗词捧梅。此外,一大批名流遗老,如易顺鼎、张謇、朱祖谋、吴昌硕、沈曾植、陈三立、陈衍、况周颐、陈夔龙、杨度、陈蒙庵、袁思亮、张其淦、李拔可、胡诗庐、夏敬观、王允皙、谢素声、诸宗元、孟森、何维朴、郑孝胥、刘豁公、吴天放、黄侃、冒鹤亭、程十发等,也都留下或多或少的咏梅诗词。这个创作阵容足够强大,也是古今罕匹。
早期吟咏梅兰芳的诗词,多是心仪梅兰芳的俊美风姿和耀眼才华、抒发观剧的愉悦感受、或对梅剧作一种诗意表述等。樊增祥《梅郎曲》有句云:“绣丝的是佳公子,傅粉居然好女儿。”梅兰芳犹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而美少年饰演各色美女,实为早年梅兰芳最吸引人之处。诗人们一般以工笔细致描绘,用语清丽雅致,诗词风格也清绮俊爽。诗歌方面,《梅郎曲》系彼时词客最钟爱的题材,多长篇歌行,很能见出作者才情。就笔者见闻所及,樊增祥、叶德辉、邹弢、陈宗蕃、杨度、荣孟枚、刘豁公、姚鹓雏、藐庐、东敷诸人,皆作有同题的《梅郎曲》。易顺鼎的七古长篇《万古愁曲》,乃类似之作,只是题目不同。诗近一千五百字,篇幅惊人,非才子莫办。试看诗之前三分之一: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古来有此佳人不?君不见古来之佳人,或宜嗔不宜喜,或宜喜不宜嗔。或能颦不能笑,或能笑不能颦。天公欲断诗人魂,欲使万古秋,欲使万古春。于是召女娲,命伶伦,呼精精空空,摄小小真真,尽取古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之色身。天乐园在鲜鱼口,我为兰芳辄东走。香风吹下锦氍毹,恍饮周郎信陵酒。我见兰芳啼兮,疑尔是梨花带雨之杨妃。我见兰芳笑兮,疑尔是烽火骊山之褒后。我睹兰芳之色兮,如唐尧见姑射,窅然丧其万乘焉。我听兰芳之歌兮,如秦穆闻钧天,耳聋何止三日久。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希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教攀折他人手。吁嗟乎!设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设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易顺鼎:《琴志楼诗集》,第1256页。
其诗极尽夸张之能事,以回环往复之结构、长长短短之对仗,挟海雨天风之势,发风云雷电之威,向读者迎面扑来,抒发了对梅兰芳的无比倾倒和拳拳眷恋。词句亦缠绵悱恻,气韵则灵动流畅,层层递进的重叠咏唱,奏响了清末民初文人倾倒梅兰芳的最强音。
如果说清末民初的咏梅,以梅之色艺为核心(大多时色甚至还在艺之上);那么,随着梅兰芳年纪的增加,艺术的成熟,咏梅诗词中的人生感慨、艺术品鉴就逐渐多起来了。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国事日非,吟咏梅兰芳的诗词又有所不同。结合梅兰芳创作的《生死恨》《抗金兵》等新戏,再到后来梅氏蓄须明志,咏梅诗词的格调渐转沉郁,心系国家安危的文人在诗词中借梅剧喻时事,抒发了沉重的历史责任感,部分咏梅之作也带有了浓郁的悲凉之意。陈宗蕃的《梅郎曲》作于一九三六年,诗云:
旧京沉沉闷欲死,鼙鼓惊人人不起。梅郎舞袖天上来,万家相告踵并企。梅郎自昔擅才华,婀娜登场众共夸。氍毹屡接侯门宴,星月曾浮海外槎。海外头衔推博士,丰姿不改当年是。感时更作伊凉声,恤贫时奏龟兹技。一从弓玉移归南,朝士纷纷策去骖。……*袁行霈主编:《缀英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诗选》,北京:线装书局2008年版,第90页。
细细品味,风调与民初时大不相同矣。其时局势已有黑云压城之态,而旧都中人犹贪看梅郎,不亦乐乎,似无心肝。后面有句云“玉娘一朝生死别”,特别点出梅兰芳新排的《生死恨》。
抗战胜利后,吟咏梅兰芳又是一副光景。梅氏蓄须明志八年,忠贞自励,深居简出,终成爱国大名,举国上下为其气节而赞誉。自此,风骨就成为咏梅诗词的重要内容。《梅剧团出演特刊》(1946年)收张一渠《贺梅兰芳博士公演四绝》,其一、二云:
梅花兰蕊溢寒香,博士声华冠艺场。劫里乾坤真面目,独留劲节在潇湘。
河山无恙庆重光,海上归来姓氏香。却羡艺才称绝代,人前粉黛有刚肠。*谷曙光编校:《梅兰芳珍稀史料汇刊》,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1页。
对梅氏蓄须明志的气节深表赞许。劲节潇湘、粉黛刚肠诸句,柔中带刚、刚中显柔,刚柔相济,恰如其分。这也是历来的咏伶诗词中缺乏的题材,足以说明咏梅诗词具有的新内容和新价值。
咏梅诗词,艺术特色鲜明,值得细细品味、鉴赏。由于梅兰芳出身梨园世家,其祖巧玲乃“同光十三绝”之一,又有“焚券”义举;其父竹芬,慧而夭亡,令人惋惜,于是咏梅诗词往往祖父孙并谈,或者借其三代梨园抒发一种人生无常的历史沧桑感。民初以梅兰芳为主题的多首七古《梅郎曲》,喧腾人口,传诵一时。其中藐庐的一首,就是梅家三代梨园的咏叹调。诗云:
忆昔龙飞十二春,景龢堂里旧词人。而今一听梅郎曲,国破家亡只怆神。当年梅子林伶侠,焚券挥金无所惜。巧玲名字动京华,廊房画像真凄绝。竹芬端丽饰明皇,龙凤姿容坐欲床。倘从菊部论家世,世上争怜姓氏香。……孤儿最比阿爷瘦,眉妩远山初画就。一串歌喉遏碧云,千行清泪抛红豆。兰芳两字渐知名,引吭能令四座倾。乍向笛边呼供奉,任凭掌上试云英。大锁胡琴丝胜肉,娇小啼莺新出谷。题笺唤到绮筵前,两世交情堪一哭。……一珠一字绕梁飞,独有梅郎才艺好。歌声宛转不胜哀,浅笑轻颦日几回。殿角新翻得宝子,御前传送夜光杯。歌声未断羽书急,苍黄帝后相持泣。摄皇掩面出宫门,满眼铜驼卧荆棘。老夫流落不能归,江头日日典春衣。……故人有子世称贤,一曲千金万口传。海国明灯欺皓月,瑶台雅步化轻烟。珠玉随风生咳唾,一波三折九顿挫。老我横添万种愁悲,逢人苦道家山破。平生萧瑟减风怀,浦上流连亦复佳。再向寒天温旧梦,忍过李铁拐斜街。*谷曙光编校:《梅兰芳珍稀史料汇刊》,第1657-1658页。
此诗细述梅家三代梨园,头角峥嵘,而作者有幸与竹芬、兰芳父子皆有交往。三代名伶,第一、二代皆不享年,尤其竹芬夭寿而亡,令人叹惋。兰芳襁褓,即成孤儿,更令人怜爱。好在兰芳美质而知上进,不负众望,很快出人头地。旧词客们爱屋及乌,更对兰芳另眼看待,越看越爱,简直如西施、王嫱之再生,成为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不惜以最美好之词藻描摹之、形容之、美化之。作品之佳处,还不在写梨园三代,也不在绮丽流畅,而是把国破家亡的悲怆、感伤,一并倾吐,优伶也,词客也,皇家也,皆系于变幻莫测之时代。家国已败亡,优伶犹歌舞,词客且哀时,万重恩怨,感慨遂深。当然,此诗不全是事实,有艺术虚构成分。其中说梅兰芳清亡前入宫廷演剧,得帝后宠爱,即为乌有之事。盖为抬高梅兰芳地位,并加入皇家事,以增添家国破灭之悲惨。此诗虽有歌行体之绮丽,但并非浮艳之辞,而是开阖有法、冷热调剂,其中颇有诗意沉郁、长歌当哭之意味,允为梅郎曲一类作品中的压卷之作。
还有的咏梅诗背景特别,颇堪玩味。如田汉《梅兰芳纪事诗》其四云:“鲁迅忧疑岂偶然?半描宫阃半神仙。终能打破玻璃罩,国恨家仇入管弦。”又加注释说:“兰芳同志的新剧一时主要描写仙女后妃,鲁迅曾提醒他:被士大夫的‘玻璃罩’罩住的艺人们将同这个阶级一起灭亡。所幸兰芳同志善于不断吸取正确意见,在国难逐渐深重时期,演出了《木兰从军》、《梁红玉》、《生死恨》诸剧,表现了民族正义感情。”*《人民日报》1961年9月10日。按,田汉此诗及其解说实有“拉郎配”与无的放矢之嫌疑。鲁迅对梅兰芳之批判,众所周知;而鲁、梅二人又恰好是1949年以后文学与戏曲界树立的两大偶像。田汉大约为“和稀泥”,就说梅兰芳后来虚心接受了鲁迅的批评,其新剧的思想意义大为提升。此论实风马牛不相及。鲁迅的“玻璃罩”论出自《略论梅兰芳及其他》,发表在1934年;而梅兰芳首演《木兰从军》在1917年,首演《梁红玉》乃1933年,首先时间上就根本对不上,而且梅兰芳更不会去吸收鲁迅的所谓“正确意见”。故田汉此诗不能自圆其说,且有欲盖弥彰之反作用,显示出某种特殊的政治用意,非细绎不知。
咏梅诗词数量众多,写作角度各异,吟咏了梅兰芳其人其艺的诸多方面,包括梅兰芳的相貌神态、舞台上的绛唇珠袖、梅派剧作等。整体考察,咏梅诗词的艺术特色是什么?能否用一两句话予以精确概括?咏梅诗词因题咏对象——梅兰芳所具有的超级巨星身份、雅俗共赏特性,加上梅兰芳又是风华绝代的旦角艺术家,所以这些诗词作品往往偏于两个方面,一是较为通俗易懂,二是极尽缠绵细腻之能事,词句香艳,意象优美。这或许就是咏梅诗词的主要特色。总之,美色、妙艺、闲情、感慨,是咏梅诗词的几个关键词。
立足咏梅诗词,还可研究梅兰芳与文人的交游,阐发梅兰芳与文人交往的意义。特别是通过“梅边文人”创作的咏梅诗词,研究梅兰芳生活和艺术的横切面与细节,会令梅兰芳研究更加鲜活立体。梅兰芳的功成名就,不仅仅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众星拱月,周围有一个智囊团。咏梅诗词就是一个特殊窗口,体现了文人与梅兰芳的交游,文人或择取梅剧的精彩之处作高度概括,对剧中主要角色传神写照;或抒发观剧感受,表达戏曲理论观点;或回忆与梅氏三代交往的点滴,抒发世事茫茫的沧桑感。“梅边文人”创作的诗词作品对梅兰芳艺术的品鉴、剧艺的提升、声名的远播,都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中国古代戏曲史上出现了大量的咏剧诗词。但是,吟咏梅兰芳的诗词,与传统的咏剧诗有所不同。咏梅诗词是在古典与现代、传统与变革的激烈碰撞中,产生的最后一批咏剧诗词,数量既多,质量又高;既有旧形式,又具新内容、新意境。辩证地说,这一大宗咏梅诗词既有集大成的意味,又是同类题材诗词的终结点。
客观而论,咏梅诗词研究,与一般诗词研究不同,具有一定的难度,对研究者的要求亦特殊。研究者不但要精通诗词,还要熟谙戏曲,特别是对梅兰芳的生平和艺术需要有深入的了解。具备了多重研究素养,才有可能进入咏梅诗词的内部,研究起来不说隔靴瘙痒的外行话。譬如,要想揭示咏梅诗词中的深层意蕴,就很不容易。有的作品不但包含对梅剧、人物形象及表演艺术的批评鉴赏,还可能生发出一些戏里戏外的意味深长的咏叹;还有的作品,具有特殊背景,又用了历史典故,非熟谙梅氏其人其艺,不能作惬心贵当之解说。
虽然难度较大,但咏梅诗词对于拓展梅兰芳研究的学术空间,具有积极的意义。一些咏梅诗词表现出文人独特的审美理念,在传播过程中,进一步推动了梅派艺术乃至京剧的雅化。而咏梅诗词对梅兰芳其人其艺的大力赞颂,又促进了梅本人地位的提升和声名的远播。陈墨香说:“那久听兰芳的,却是好弄笔墨,《梅郎歌》《梅郎曲》《梅郎小传》,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吴梅村的《王郎曲》何足道哉?……虽是梅郎美貌超群、技艺出众,也全亏诸大文豪生花彩笔歌咏赞叹。”*陈墨香:《观剧生活素描》,载《梨园外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版,第220页。周贻白亦云:“梅兰芳之所以成名,樊增祥的《梅郎曲》、易顺鼎的《万古愁曲》,固曾为之增价不少。”*周贻白:《中国戏剧史》,北京:中华书局1953年版,第724页。偏偏爱看梅兰芳的,多文人骚客,这也是有趣的现象,更足以说明梅派的品味。
历史地看,咏梅诗词对京剧及梅派艺术的雅化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戏曲作为通俗文学的代表,其本质趋向是世俗与娱乐。在文人的观剧过程中,他们敏感、细腻的情思常被梅兰芳所吸引、打动,于是一部分文人就以诗词的形式吟咏梅之人与艺,从而让咏梅诗词成为梅兰芳艺术二次传播的特殊渠道。在这一传播过程中,梅兰芳演剧的精妙细腻之美通过诗词,更加彰显昭著,为人注目;而梅兰芳其人其艺,在读者阅读了咏梅诗词后,进一步留下深刻印象,并升华为美好的向往。因此,在梅兰芳演剧的传播中,咏梅诗词以雅文学的固有形式,对俗文化的代表——京剧,潜移默化地产生了雅化效应,有利于戏曲典雅审美风格的提倡。这是研究中的难点,应予以深入细致的探究。
咏梅诗词聚少成多,能否发掘并阐释其中具有理论价值的观点,乃是扩展研究空间的一条路径。咏梅诗词中作者审美心态的表露、戏曲理论思考的诗化表述,都需要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阐幽发微。咏梅诗词以诗意的语言论述梅兰芳的表演,其中包含了丰富的史料和戏剧理论观点,通过咏梅诗词,可以探察梅兰芳演剧的流变,特别是对梅兰芳表演艺术体系,进行一些诗意的探索。再者,晚清民国是我国古典戏曲的集大成期,戏曲艺术极为繁荣。当时的戏曲变迁、舞台演出,在诸多咏梅诗词中有所反映,如声腔的流变、梨园的生态、流派的嬗变等。一些重要的理论观点,也以诗词的独特语言呈现出来,这都需要研究者深入作品,细细体味,加以阐发总结。
咏梅诗词既不是单纯的戏曲研究,也不是单纯的文学或文化研究,而是带有跨学科、跨领域研究的特殊意味。从咏梅诗词切入,研究梅兰芳及其艺术,是一个崭新的角度,有新颖独到之处。咏梅诗词是以诗词论梅兰芳其人其艺的特殊文学,运用学科交叉研究法,一方面从诗词自身特点出发,探讨咏梅诗词创作的艺术技巧与美学风格;另一方面从戏曲理论的角度分析咏梅诗词所包蕴的戏剧批评观点,考察其在戏曲史方面的价值。
有心的研究者,将超越单一的文学或艺术视域,综合运用文学、戏曲、传播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对咏梅诗词进行多维透视,在学科交叉中挖掘出史料和文本蕴含的多元信息,进一步阐发独到的见解,将研究引入更深、更成熟的境地。譬如,咏梅诗词的数量可观,在对诗词充分研读的基础上,可通过大数据的研究方法统计归类,对其中的题材内容、旨趣观点等做出分类,以了解诗词作者的匠心和用意;还可研究不同作者、不同时期的咏梅诗词的时代特征和艺术风貌,比较其异同,总之大有可为。
鉴于梅兰芳无与伦比的艺术地位,文人墨客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咏梅诗词,内容丰富,流传广泛。咏梅诗词,鲜活立体,或题咏梅兰芳的演出情况,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梅兰芳演剧诗意图;或题咏梅兰芳本人,表现梅兰芳的姿容、演技、生活等各个方面,诗意盎然;或题咏梅派剧作,文人被剧作感动,为构思称奇,写下诗意的赞美。总之,咏梅诗词既是古代咏剧诗的集大成表现,又是同类题材的历史终结点,还是古典男色文学的压轴戏。它是研究近现代古典诗词、戏曲史、文化史、社会史的重要史料,具有“标本”的特殊价值和意义。
笔者心目中的未来的梅兰芳研究,是流光溢彩、鲜活可感的。不要再去人为地遮蔽一些东西,也不宜把梅兰芳放在庙堂之中供奉,一好百好地赞美。这样距离历史真相太遥远了。由此言之,对咏梅诗词的研究,是开拓,而非恋旧;是还原,而非猎奇。
[责任编辑]陈志勇
谷曙光,男,安徽蚌埠人,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北京 海淀,100872)
* 本文为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人文北京)研究基地项目(项目编号:16JDYTB008)之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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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3-04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