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吉英
(南平市文联,福建南平 353000)
闻一多与马修·阿诺德
——论闻一多“生活史”治学方法的主要渊源
潘吉英
(南平市文联,福建南平 353000)
在“西学东渐”浪潮中,闻一多的“生活史”治学方法主要渊源于马修·阿诺德所信奉“诗是生活的批评”的文学观。闻一多深受其启发与影响而建立“生活的批评”的现代文学观,并规避其“试金石理论”的历史局限性,化用其文学批评的精髓,因而创之为“生活史”的治学方法。尤其是在“知人论世”观的历史源流与民国唐诗学这一纵横向坐标系中,更能突显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炉火纯青地运用此方法的独异性。闻一多在“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自我反思与诗情体悟的探究与对话中,不仅使《贾岛》的行文论证突显他眼光独特、逻辑严密,也使贾岛的“人生的半面”的读者接受更丰富具体、生动形象。
闻一多;马修·阿诺德;“生活的批评”;“试金石理论”;“生活史”;“知人论世”①
闻一多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他涉猎中国古典文学诸多领域。关于《诗经》,他认为“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1](P17),故致力于“带读者到《诗经》的时代”、“将《诗经》移至读者的时代”的诗经研究。这使“《诗经》虽老”,一经他说解,“就会肥白粉嫩地跳舞了”[2](P460)。在神话研究中,他曾自道:“我是把古书放在古人的生活范畴里去研究;站在民俗学的立场,用历史神话去解释古籍”[3](P275~276),从而赋予神话研究以全新视角。对于易学,他从文学角度研究《易林》,“它的四言韵语的形式是诗,它的‘知周乎万物’的内容尤其是诗”,是“人生悲剧喜剧”的“镜头”[1](P61~62);“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为目的解《周易》,“不主象数,不涉义理”[1](P189)的研究内容迥别于传统易学。可见,他的现代学术成就是卓著的,他也非常重视诗与生活之间的密切勾连。尤其是《唐诗杂论》中的5篇学术美文,更是将“生活史”治学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独创唐诗学中“诗思融会”的学术范型,是20世纪前半叶具有现代意义的两大唐诗研究范型之一[4](P790~793)。
陈寅恪曾说:“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5](P284~285)特别是在近代“西学东渐”浪潮中,闻一多的“生活史”治学方法所受中西文论的影响虽然是多元的,但是,他对西方文论的借鉴,主要渊源于马修·阿诺德所信奉“诗是生活的批评”的文学观。闻一多深受其启发与影响,建立“生活的批评”的现代文学观,还超越阿诺德,融入中国文学批评传统中的“知人论世”观,因而创之为现代学术中“生活史”的治学方法。这虽带有“西学东渐”的时代烙印,却是区别于传统学术的特标。
马修·阿诺德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诗人、批评家。“诗是生活的批评”是他在1953年由诗人转变为批评家后所信奉的文学观,历经17年的摸索与深化,他最终将这一文学观凝炼为道德批评这一内核。这是诗、诗评的现代社会功用的外在具象,更是他所批判的希伯来精神中的宗教关怀在其自身的内在投射。其具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诗的内容源于生活。他沿承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认为“最好的诗的题材与内容,是由于它们的显著的真实与严肃,而获得特征的。”[6](P93)“能够崇高而深刻地把观念应用到生活上,是诗的伟大的最基本的要素”[6](P139)。他强调诗应展现个体与时代、社会间的真实生活及其给予人的愉悦情感,诗的形式只是诗人倾注这一内容的容器。二是诗的性质在于美与真。他推崇古希腊文化的人文主义传统,坚守古典主义原则,寻求“超越利害考虑,公正无私地追求完美,执著于如实看清事物之本相,以期攫取精华,使之发扬光大”[7](P49)的文化理想。由此,他必然逐渐将批评触角由文学批评延伸到社会、政治、宗教、教育等文化批评。其因正如伊格尔顿所说:“与柯尔律治、卡莱尔和罗斯金等人一样,阿诺德表现出知识分子的两大古典标志,而与学术知识分子形成对照:他拒绝被绑缚在单一的话语领域内,他寻求使思想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影响”。[7](P7)
闻一多自1919年译介阿诺德的《多佛滩》始,经1923~1924年留美时珂泉一年的近现代英美诗的系统学习,1927~1932年近现代英美诗的教学积淀,于1926年受阿诺德启发而建立“生活的批评”的现代文学观,并运用于文学批评。在《邓以蛰<诗与历史>附识》一文中,他针对新诗“卖弄风骚专尚情操,言之无物”,他强调诗与生活的密切关联,“不当专门以油头粉面,娇声媚态去逢迎人,她应该有点骨骼,这骨骼便是人类生活的经验,便是作者所谓‘境遇’。这第二个意思也便和阿诺德的定义:‘诗是生活的批评’正相配合。”在《戏剧的歧途》一文中,他强调戏剧的最高价值是“纯形”的涅槃境界,“真正有价值的文艺,都是‘生活的批评’”,局限于思想的“问题戏”只是剧本,不是戏剧。[8](P133~150)
J.H.Raleigh认为:“在学术界,或者对许多人来说,阿诺德代表了英国批评家的永恒形象,要成为一位英语教授似乎就意味着成为阿诺德的追随者。”[9](P348)这主要是因为阿诺德在文学批评方法上提出著名的“试金石理论”。他认为“历史的评价”,重诗的历史源流而舍弃诗的审美价值,容易陷入评价上的彻底相对主义;“个人的评价”,是依据“个人的性情、爱好、环境”的评价,近于印象主义的感受谬见,容易流于主观而忽略诗的道德功用。因此,这两种批评方法都是错误的,真实而最好的方法是“试金石理论”——“把大诗家的一些诗的字句,牢记在心,并用它们当做试金石应用到别人的诗上,是能帮助我们发现什么是属于真正优秀一级的,因而对我们是最有好处的诗;其实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6](P89)
“试金石理论”乍看似乎是客观公允的。这正如他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反复言明的:因英国文化偏向希伯来精神,文学批评倾向于道德评判,缺失展现希腊精神的法国文学批评所拥有的严谨逻辑与理智论辩,故英国文学批评应力求弥补这一缺失——秉持“超然无执”的客观批评态度,借以学习并传播世界上最美好的智慧和思想。诡异的是,“试金石理论”的文学批评方法源于他“诗是生活的批评”的文学观,均具有英国文化中浓厚的道德评判因素。虽然他指涉的是广义的道德内涵——“无论什么事,凡与‘怎样生活’这一问题有关的,便是道德的”[6](P140),也拒绝割裂道德功用与审美价值之间的关联。由此,“他寄予诗歌的厚望是‘巨大的’,但一方面他设想,诗歌的含义极其广泛,以致诗歌简直成了宗教,另一方面他设想的含义又极其狭隘,结果诗歌归结为教谕诗,诗歌是‘人生的批评’。”[10](P225)正如拉曼·塞尔登所说,阿诺德的文学批评“往往是隐蔽的社会批评,即便这样的批评家通常潜心致力于一种‘无功利的’和普遍的人性”[11](P533)。实际上,这是他深受其父亲与时代框限而形成的“艺术为人生”的人生观的不自觉投射。鲁迅曾说:“一个人要想离开社会而生存,那正像人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的不可能”,以此评判这一框限的历史局限性是再妥帖不过了。
“试金石理论”犹如奥姆斯剃刀理论。一方面具备辩证眼光的创见,力避历史或个人评价的偏颇,兼顾客观的道德功用与主观的审美价值,具有一定的普适性。他藉此重新确定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品第——将华兹华斯与拜伦视为最重要的代表,济慈次之,雪莱、柯尔律治等而下之。这对重构英国文学传统具有开创之功——“二十世纪的批评家中,欧文·白璧德,托·斯·艾略特,弗·雷·利维斯,莱昂内尔·特里林,在眼界上显然和他一脉相承。”[10](P213)另一方面也存在断章取义的偏见,生硬割裂诗与生活、艺术与伦理为双重批评标准,丧失文学、文学批评的独立品格。他从诗人生平、性格着眼评价诗,认为“拜伦如此内容空虚,雪莱如此涣散,华兹华斯尽管深刻,却仍然缺少完整和多样”[12](P78),理由是他们过分沉溺于个体情感、痛苦而忽略对时代、社会的关注,缺乏伟大诗人所应具备的社会责任感。他秉持“超然无执”的批评态度,却在无意间融入个人的道德评价,并有意无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造诣,其批评结论必然是不客观、不公允的。
阿诺德文学批评的精髓并不在其偏见,而在其创见——“为批判精神而作的辩护,强调真实评价的批评理论,乃至他论述的诗歌概念(固然受教谕态度的限制)”。由此,他才能“几乎单枪匹马……推动英国批评走出了浪漫主义时代的盛况之后所陷于的低潮”[10](P247)。
在文学批评方法的借鉴上,闻一多既能有效规避阿诺德“试金石理论”的历史局限性,又能合理化用阿诺德文学批评的精髓,因而创之为“生活史”的现代治学方法。这一西学内化的最显著成就,是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炉火纯青地运用这一治学方法,独创“诗思融会”的学术范型。尤其是在“知人论世”观的历史源流与民国唐诗学的纵横向坐标系中,更能突显《唐诗杂论》的独异性。
提及闻一多生活史治学方法,通常会想到中国文学批评传统中的“知人论世”观。早在先秦时,孟子就指出文学批评家要具备“知人论世”的品德、修养——“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章句下》)孟子认为只有“知人”与“论世”并重,才能全面而深刻理解诗。为此,他还进一步指明达至“知人论世”的方法是“以意逆志”——“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章句上》)然而,后世渊源于孟子的“知人论世”观则有所变化,如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曹丕的《典论·论文》、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评》等皆只以“知人论世”为方法评价诗人与时代间的关系进而评判诗的优劣。所谓“知人”,就是要了解诗人的身世、个性、才情、阅历以及写作时的感情状态、创作目的等;所谓“论世”,则是考察诗人所处的时代以及诗中所描绘的背景等因素。
近代以前,传统文学批评家因恪守“温柔敦厚”礼教规范的诗教本位,以“正变”的政教本位论诗歌盛衰,忽略或偶用的“以意逆志”方法,时常落入“原道、征圣、宗经”的窠臼,“论世”多,“知人”少。这正如鲁迅所言:“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13](P440)。近代以后,在“西学东渐”浪潮中,王闿运的《湘绮楼说诗》、陈衍的《石遗室诗话》等虽有真知灼见,但在治学方法仍延承“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传统诗文评模式。“真正将西方的理论用于中国文学的研究,引起学术发展史产生现代性的转折,始于梁启超、王国维”[14](P501~502)。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采用传统诗话形式,但他真正体悟到孟子“知人论世”观的神髓,李煜在他的“境界”说中,不仅成为他个体自我的象征,也“升华为人类体悟生命厄运时的一般诗哲符号”[15](P9);《秦妇吟》等学术研究“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的现代治学方法——有效化合中西文化、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16](P247~248)。
“五四”新文化运动,再次掀起“西学东渐”的浪潮,对唐诗研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西方进化史观等科学方法的引进。冯友兰说:“五四运动时代提倡以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并且认为清代朴学方法含有科学精神,故二十年来文史研究都注重于史料的考订,渐渐成为风气。[17](P2)这一以历史进化的眼光、科学系统的考证为主的风气,使唐诗学逐渐由传统诗文评模式转向分析、综合相结合,由诗教、政教本位转向文学本位研究。这些均在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得到集中体现。二是西方启蒙主义等文学思潮的译介。特别是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1~4册的译介,最与孟子“知人论世”观相契,民国学人沿承演变为“生活史”这一现代治学方法:重视唐诗的抒情特质——将唐诗视为唐代社会的组成因子,着眼于以人为本位的研究——关注诗人日常生活世界、心灵世界等。梁启超的《情圣杜甫》重视杜甫及其诗的生活与情感,可视为传统唐诗学和现代唐诗学的分水岭。汪静之的《李杜研究》,对李白、杜甫的生活史进行切实研究,认为杜甫有“肺病”,并认为“这个饿字才是子美的思想的真正源泉。”[18]他运用生活史的治学方法在唐诗学史上具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汪炳焜的《李白生活史》、《大诗人李白的生活》均涉诗人生活。
真正能炉火纯青地运用生活史治学方法进行唐诗研究,需学人具备孟子“知人论世”的修养与“以意逆志”的品德,即扎实的学术功底、深厚的学养积淀。正如民国时期,受丹纳等西方文学思潮影响,在行文中先述及种族、时代、环境已成为民国时期唐诗学的普遍模式,但多为追求时髦而流于形式,只一笔带过。此期,以陈寅恪的“诗史互证”与闻一多的“诗思融会”最具典范性——是20世纪前半叶具有现代意义的两大唐诗研究范型[4](P790~793)。
陈寅恪的现代学术研究始终信奉1931年提出的“了解之同情”——“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5](P279)这一原则。譬如,陈寅恪在20世纪30年代发表有关唐诗研究的《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读连昌宫词质疑》、《李太白氏族之疑问》、《元微之遣悲怀诗之原题及其次序》、《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论韩愈与唐代小说》(英文本)、《读秦妇吟》等一系列文章,均贯之以“了解之同情”,特别是他沿承孟子“知人论世”观,出色地运用“诗史互证”方法,将唐诗研究真正扩大到社会历史的范围中来理解,为文学史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径。他历经十余年的元稹、白居易研究的结晶是《元白诗笺证稿》,可证其对元稹、白居易的生活史是了然于胸的,也是同为诗人的他对元稹、白居易的诗情进行精微、深切地体悟的结晶。但是,他更侧重于以史家的眼光研究诗,即“以元白的诗为材料考证唐代历史文化、政治制度、社会生活,乃至古文运动、民间歌瑶以及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与文艺活动方式。”[19](P56)
许芥昱认为闻一多对阿诺德的研究是很深入的。[20](P84)如前文所述,阿诺德“诗是生活的批评”的文学观与“试金石理论”的文学批评方法绝大多数渊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而闻一多对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的体悟也是很精深的,如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是比历史为更真实的,更高超的一件东西:因为诗所欲表现的乃是普遍的,而历史则为特殊的”。我们不仅可以此明晰闻一多辩证借鉴与化用阿诺德的文论的内因,也正可借用以辨别陈寅恪与闻一多的唐诗学的差异:陈寅恪的“诗史互证”范型,其重心在唐代史,更倾向于丹纳的种族、时代、环境等因素对文学的影响的科学研究;闻一多的“诗思融会”范型,重心在唐代诗,更倾向于勃兰兑斯的深刻观察、直觉体会、敏锐感觉的批评创作。
与陈寅恪以史家眼光研究唐史中的唐诗相异,闻一多是用诗人的眼光研究唐诗人的唐诗。他所采用“生活史”的治学方法是孟子“知人论世”观的现代演绎;也借鉴了陈寅恪等同时代学人的“生活史”的治学方法,但是,又有自己的独创。特别是对于他生前自拟的《唐诗杂论》8个篇目,日本学者牧角悦子就认为:“察看这些项目可以得知这个构想,与其说是俯瞰唐诗整体不如说是将焦点放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诗人上。”[21](P29)这主要是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触发他重新思索诗与现实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诗人的他主要着眼于从凝聚“民族的本位精神”的传统文化中,借鉴寻求新诗的发展途径,从事新格律诗形式的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学者的他更进一步地深入到“民族的本位精神”的文化传统中,从事唐诗人的“人”“事”生活中的内在精神连接链——不同时期唐诗的基本特质、唐诗史的基本规律等的现代学术研究,探求新诗范型的资源;尤其是在抗战爆发后,他的唐诗研究是意图在历史中寻求可供借鉴的自我反思的资源。
《贾岛》是闻一多在中断7年后,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唐诗学论文,最集中表现他的唐诗研究目的在抗战爆发后所发生的变化——恢复诗人时对现实生活的诗心体悟与自我本真的诗情演绎,着眼于贾岛人生观的历史借鉴与自我反思,突现其“诗思融会”范型的独异性在于文中诗心交流的对话、个体生命的融入、格律修辞的诗美、诗人气质的想象、凝练升华的哲理。
民国时期的贾岛研究中,1937年,陈延傑的《贾岛诗注》,是贾岛诗的第一个注本,功不可没,他在序言中对贾岛的生平和创作作简要评述时,突出贾岛五律诗的贡献;1941年,谢若田的《苦吟诗人贾岛及其诗》首先介绍中晚唐诗的流变,其次简介在“岛既被逐,郁不得志,遂弃举业为浮屠”,后经韩愈劝说,又“弃浮屠举进士”的坎坷经历及其社会根源,其具体体现是贾岛“苦吟”的创作态度及其“幽僻”的五言律诗创作。[22](P3~7)可见,二文在内容上是在传统诗论中已涵摄的贾岛诗歌总体风格论的深化,在具体论证中,仍沿承着闻一多在《风诗类钞·序例提纲》中提及的“历史的”、“文学的”旧的治学方法,未有独特视角与独创之论。然而,“文学的”近于求美,而“历史的”虽与求真距离不远,但总不如社会学来得真切。所以,闻一多运用社会学中生活史的治学方法,在寻求唐诗人生活的本真中,探究其心灵世界及其诗作涵意。这也是《贾岛》的独特之处。
自唐代流传至今有关贾岛的诗坛佳话传说——因苦思冥想“落叶满长安”下联、骑驴冲撞大京兆而被拘一夜,因斟酌“推敲”二字难决而与韩愈结下布衣交,因顶撞唐宣宗而被贬为长江主簿;有关晚唐李洞、南唐孙晟等因推崇而铸、画贾岛像,进而顶礼膜拜等等,也成为现代贾岛研究的学术热点之一—材料真伪的辨别、考证。然而,正如陈寅格曾指出:“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23](P280)可见,即便是“伪材料”,使用得当也有其可贵的价值,所以对于贾岛的这些诗坛传说本身,若拘泥于甄别其真伪的意义并不是太大,更为重要的是分析其折射的时代心态——均强调贾岛的“苦吟”及其对后人的影响。闻一多就是以此为切入点,对贾岛其诗其人内隐的“人生的半面”这一特殊存在进行深入挖掘,进而揭示贾岛诗与晚唐社会等“末世心态”的普遍性这一诗史规律,更重要的是他以此直面自我“人生的半面”。固然这一直面,有其“片面的深刻”的偏颇:他将孟郊视为时代主流生活的积极介入者加以颂扬,将贾岛视为时代主流生活的消极介入者加以贬斥,无视二者均为其所处时代这一镜子的两面、均有不可替代的存在价值。
学术研究是一种探究,一种对话,需批判反思,更需诗情体悟。正因闻一多重视唐诗人的诗情,不仅其择取的边缘诗人的诗作中浸润其自身真切的感情,其写作的学术美文中也流淌着其自身生活思想映射的诗情。自我反思与诗情体悟的融会,不仅使《贾岛》的行文论证突显眼光独特、逻辑严密,也使其“人生的半面”的读者接受更丰富具体、生动形象。闻一多致力于探寻自我人生的意义,而个人能力毕竟有限,故生命的真意义,只能在“知人论世”的历史中获得,其贾岛研究就代表他“以意逆志”的人生哲学。这就是其炉火纯青地运用“生活史”治学方法的范型价值。
[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0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2]闻黎明,侯菊坤.闻一多年谱长编[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3]刘烜.闻一多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4]陈伯海.唐诗学史稿[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
[5]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A].金明馆丛稿二编[C].北京:三联书店,2011.
[6][英]马修·阿诺德著,殷葆瑹译.安诺德文学评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7][英]马修·阿诺德著,韩敏中译.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北京:三联书店,2008.
[8]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9]李维屏,张定铨等.英国文学思想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10][美]雷纳·韦勒克著,杨自伍译.近代文学批评史(修订版·第四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11][英]拉曼·塞尔登著,刘象愚等译.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2][英]马修·阿诺德.当代批评的功能[A].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13]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A].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14]孙玉石.作为文学史家的王瑶[A].陈平原.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5]夏中义.世纪初的苦魂[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16]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A].金明馆丛稿二编[C].北京:三联书店,2011.
[17]冯友兰.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序[M].上海:开明书店,1943.
[18]汪静之.李杜研究[M].上海:商务出版社,1928.
[19]胡明.关于唐诗——兼谈近百年来的唐诗研究[J],文学评论,1999,(2).
[20][美]许芥昱著,卓以玉译.新诗的开路人:闻一多[M].香港:波文书局,1982.
[21][日]牧角悦子.初唐时期诗人意识之形成——以闻一多《四杰》为中心[A].陈国恩,方精华.闻一多诞辰110周年纪念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
[22]谢若田.苦吟诗人贾岛及其诗[J],文学月刊,1941,(1).
[23]陈寅格.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A].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11.
[责任编辑:郭震旦]
WEN Yi-duo and Matthew Arnold ——Commentary on the Primary Origination of WEN Yi-duo's"the History of Life"Methodology
PAN Ji-ying
(Nanping Federation of Literary and Art Circles,Nanping 353000,China)
In the tide of"Eastward of Western Culture",WEN Yi-duo's"the history of life"methodology mainly originates from Matthew Arnold's literature views of "poetry is the criticism of life". WEN Yi-duo deeply inspires and influences from Arnold,sets up the modern literature views of"the criticism of life",avoids its historical limitations of"the touchstone theory",digests the essence of his literary criticism,thus creates"the history of life"methodology.Especially in the vertical and horizontal coordinate system which is the concept of"ZhiRenLunShi"historical origin and the Tang poetics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highlight the unique that WEN Yi-duo perfectly uses this methodology in"Tangshi Zalun".WEN Yi-duo in"ZhiRenLunShi"and "YiYiNiZhi"、self-reflection and poetic -understanding of inquiry and dialogue,not only makes the argument in"Jia Dao"that hilights his perspective is unique 、logic is rigorous,also makes the acception of JIA Dao's"a half of the life"is concrete、vivid.
WEN Yi-duo;Matthew Arnold;"the criticism of life";"the touchstone theory";"the history of life";"ZhiRenLunShi"
2017-03-27 [作者简介]潘吉英(1984-),女,福建泉州人,现任职于南平市文联,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重要作家研究。
I0-03
A
1004-7077(2017)04-01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