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1.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山东菏泽 274015)
莫言八九十年代小说高密味方言寻踪
曹金合1,2
(1.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山东菏泽 274015)
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俗语在莫言的小说中比比皆是,他的汪洋恣肆、泥沙俱下的语言构成成分中离不开特定地域的方言俗语元素,富有乡土气息的为人称道的语言,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闲言碎语的滋养和熏染。从稚拙走向成熟、从绚烂走向节制、并把方言上升到语言的本体性的高度,正是高密味的方言在莫言八九十年代的小说中灵活运用的踪迹表征。
莫言;八九十年代;小说;高密味;方言①
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俗语在莫言的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是莫言在长期的乡村生活中熏陶的结果。“我们懂得最深微,用起来最灵便的,往往是那些从小学来的乡土的语言,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无限关联的语言,即学者们所谓的‘母舌’(mother tongue)。这种语言,一般地说,是丰富的,有活气的,有情韵的。它是带着生活的体温的语言。它是更适宜于创造艺术的语言。”[1](P312)可以说,高密方言就是莫言从小习得的“母舌”,山川风物、地理条件、生态环境、宗法观念、伦理道德、传统文化等地域色彩浓郁的自然景观和社会景观构成了方言代代传承的基础条件。在方言俗语的流传过程中,越是没有受到正规教育的民众,越是对方言的领会和运用更加娴熟自然。莫言从呱呱坠地到二十岁当兵离开家乡,这段语言学习的黄金时段基本上都是在拉呱、讲古、闲聊等相互交流的过程中度过的,民间比较纯粹的方言俗语、民间谚语、歇后语、成语、俏皮话等各种语言形式作为一个庞大的语料库,就沉淀在莫言脑海的深处。等到莫言走出最初的模仿阶段,进入高密东北乡王国的建造的时候,故乡的语言所具有的鲜活性和新奇性就在他的灵活运用中大放异彩。当然,故乡的制约通过语言形式在小说创作中的表现,也是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的莫言所深刻感悟到的。他在《与<文艺报>记者刘颋对谈》中提到“所谓故乡的限制,我觉得更是一种语言的限制。一个作家的语言有后天训练的因素,但他的语言的内核、语言的精气神,恐怕还是更早时候的影响决定的。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承了民间的,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第一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绝的,第二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2](P232~233)所以,莫言汪洋恣肆、泥沙俱下的语言构成成分中离不开方言俗语的地域元素,富有乡土气息的为人称道的语言,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闲言碎语的滋养和熏染。
方言作为一个民众的特定地域生活方式和语言表述的标志,是聚族而居的乡村文化外在的鲜活表征,它不仅作为一种交流和传递信息的工具能唤起彼此之间熟悉的记忆,而且还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对民众的生命意识和文化精神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莫言用富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表达自己对民众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理解的时候,无论是小说中人物的对话还是叙述者对事物和现象的描摹,无不鲜活生动。正如陈思和所认为的那样:“莫言艺术最根本也是最有生命力的特征,正是他得天独厚地把自己的艺术语言深深扎植于高密东北乡的民族土壤里,吸收的是民间文化的生命元气,才得以天马行空般地充沛着淋漓的大精神大气象。”[3](P275)其实,这种方言的灵活运用伴随着莫言创作的始终,即使是初登文坛尽量用别人的语言讲述别人的故事的时候,也在不经意之间掺入了高密方言。这就是他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1981)中的军嫂在向远方的丈夫倾诉情感的时候,回忆自己辛勤劳动的场景:“我好像听到了土坷垃重压之下的棉苗儿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与求救的呼叫,于是,就拼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劲没有白费,那半亩棉花,苗儿竟出齐了。”描写军民一家亲、舍小家顾大家、保家卫国等陈套的故事是莫言模仿当时的主题模式的试水之作,本来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在这里用的方言“土坷垃”一下子将一个村妇从失语的尴尬状态中解救出来,使得人物的思想、话语和行为回归自己的个性和本分,也对“痛苦的呻吟与求救的呼叫”之类的知识分子话语的矫揉造作性起到了弥补的作用。莫言显然也感觉到这种来自乡村、识字不多、文化水平低的民众说出文绉绉的精英话语的别扭之处,所以在紧接着的小说创作中,选择与人物的出身和身份特征、文化修养相吻合的方言来塑造人物,实现了他后来总结的“盯着人物写”的理论主张。在《丑兵》(1982)中来自乡村的丑兵因为相貌不佳,惶恐地对副连长说的话:“副连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都恨我长得太次毛,给连队里抹了灰。”;《黑沙滩》(1984)中新兵蛋子“我”对自己行为的反思:“是的,我一定要尽快聪明起来,为了这白面馒头,为了这大白菜炖猪肉,为了争取跟地瓜干子‘离婚’……”。这里用“太次毛”、“地瓜干子”之类的方言而不用“丑、差”、“ 地瓜干”等俗套的普通话,目的不仅是避免语言太熟太烂之后形成套版式的“狗屎化效应”(王蒙语),更重要的是让人物“开口即响”,对塑造人物质朴、憨厚的性格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到了1985年,在域外文化思潮和文学思潮的影响下,莫言在向先锋小说的形式主义实验靠拢的同时,也以清醒的民族意识和“在地性”的文化视角,践行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创作理念。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大量的方言开始出现在不同人物的言行举止之中,在对话和叙事者的概述中出现的具有地域色彩的方言,达到了语言载体与描述对象的有机统一。《爆炸》(1985)中姑姑作为乡村赤脚医生在去王干坝接生之后,半夜回家的路上的感觉:“我的头皮一炸一炸的,头发都支楞起来了。”用方言“支楞”的形象性和鲜活性要比普通话中的“竖”生动得多,仿佛头发脱离了姑姑的生命意识的控制而具有了主体性的色彩,更加凸显出恐怖的气氛。《大风》中的爷爷两手捧回一棵草来对母亲说“‘星儿他娘,你看看,这是棵什么草?’说着,人兴头得了不得。”“星儿他娘”的称谓表现出乡村公公对儿媳妇的亲缘关系的重视,不经意之间将宗法文化浓郁的地域环境中重视子嗣的心态和女性的无名状态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非常鲜活地表现出爷爷的爽朗的性格。叙述语中用“兴头”而不用“高兴”,显然与对话的语言一致,更能表现爷爷的神态。《秋水》中的景色描绘“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亢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方言“狼亢”对形状的描绘显得新颖别致,与雅言“规矩玲珑”相对照显得错落有致。《三匹马》中的刘起自我欣赏花费全部家当买来的三匹马,在里手拉着梢儿的栗色小儿马蛋子的“颜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壳,紫勾勾的亮。”“外手那匹拉梢的枣红小骒马,油光水滑的膘儿,”用“紫勾勾”来形容浑身没一根杂毛的小马颜色的纯粹,用“油光水滑”表现小骒马身体的强健,方言的动态性和比拟性不仅恰当好处地描绘出马的形态和神态,更重要的是把刘起的自豪的心态活灵活现的展示出来了。说动物其实是为了刻画人物的性格,所以他想到自己赶车时的情景:“露出当胸两块疙瘩肉,响鞭儿一摇,小曲儿一哼,车辕杆上一坐,马儿跑得‘嗒嗒’的,车轮拖着一溜烟,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麻溜有多麻溜……”为他宁可气跑妻子也要车把式的气派和尊严的变态行为提供了心理依据,“要多麻溜有多麻溜”的方言所内含的豪情壮志非常吻合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当他硬着头皮请求妻子回去和自己过日子的时候,满腹委屈的妻子说的话:“你滚,你滚,你别站在这儿硌应我。你要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气,就痛痛快快跟我离了……”在口语中夹杂方言“硌应”就把一个不识字的女性对丈夫的怨恨情绪刻划得惟妙惟肖。《白狗秋千架》中少时的“我”帮暖姑荡秋千的时候,她把形影不离的白狗叫过来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恣悠”的叠加让一个少不更事、天真无邪的少女的欢快心情表现了出来,表面上说的是白狗,事实上表现的是人。十多年之后再见面的时候,面对着物是人非的恋人现实生活状况的交流,暖对“我”解释生三个孩子又没有违反计划生育的理由:“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吐噜吐噜”的拟声词含有的顺畅的动作意味是普通话所不具备的,而且出在一个文化教养很低的家庭妇女之口,粗野中带有的嘲讽意味也就呼之欲出。《球状闪电》中不识字的茧儿对没考上大学的蝈蝈所说的话:“蝈蝈,你考不上大学我反倒欢气——你别生气,俺不是那个意思。”“欢气”而不是“高兴”才能充分地显示出深受地域方言影响的少女言语的本分,语义的悖反也将少女渴望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心态暴露无遗。结婚之后,深受现代文明和个性意识影响的蝈蝈想抛弃传统的伦理观念,坚持和父母分家,此时茧儿着急中的劝阻:“蝈蝈,不能分啊,邻亲百家会笑话我们的。”用“邻亲百家”比起众所周知的“邻居”显得更富有伦理色彩,更符合聚族而居的乡村按照宗族观念划分的亲缘关系的现状。
也许是受到寻根文学向民族文化的生命之根深入挖掘的启发,更是莫言潜藏的方言语料库得到了喷发和展示的机会,在1986年的小说创作中仍然运用了大量的方言来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筑路》中的代理队长杨六九和马桑镇的女人搞暧昧关系,夜晚回去之后感觉到“心脏却焦躁得仿佛皱皮的碱嘎渣”,用“碱嘎渣”这种地域性的事物来形容心态的焦躁非常形象,它的脆弱性和干燥性与人的焦躁心态的表现特征非常吻合,读来有一种亲切之感。《红高粱》中的玲子暗恋任副官,所以“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墙上,等着看任副官。” 对于懵懂无知的少女玲子每天渴望早一点见到任副官的期盼心情,叙事者选择了方言“风快”而不是普通话“飞快”来形容,是与作者非常熟悉乡村的民众喜欢以习见的风物作比喻的语言特征有密切的关系。《高粱酒》中的瓜皮小帽对县长撒谎作伪证的时候说的他老婆为邻居家的鸡抢食“还老大不欢气呢”;余占鳌杀死单家父子之后,为到我奶奶的烧酒作坊留个好印象特意“穿著一身浆洗得板板铮铮的白洋布裤褂”,在这里,无论是人物的口语还是叙述语都用了方言,“欢气”、“板板铮铮”带有的民俗色彩是普通话所无法体现出来的,特别是“板板铮铮”表达的神态是普通话“非常整洁”所没有的,由此也可见方言的用语之妙。《狗道》中的余占鳌找到以前贩卖军火的相好女子,聊起打日本鬼子的汽车队被冷麻子出卖吃了大亏的时候,她的提醒:“你别跟他们纠缠,那些人一个个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过。”用“鬼精蛤蟆眼”这样的贬低化和妖魔化的方言来形容国民党的部队冷麻子之流的居心叵测,非常符合一个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的身份特征。《高粱殡》中用“狼亢”来形容瘦骡子像一堵倾圯的墙壁一样倒在地上的样子,用“当浪”表现二奶奶恋儿对爷爷不高兴的脸色,用“右手捂着腚沟子”来描绘铁板会的成员高声嘹亮地念着咒语时的动作,都是对方言的巧妙运用。《奇死》中的狐狸成了精之后,“村里人无论把鸡窝插得多牢,它都能捣古开;无论设置多少陷阱圈套,它都能避开。”在两相对比中运用的“捣古”方言,显然具有拟音和拟义的双重成分,在方言和普通话的交叉运用中显得妙趣横生。耿十八刀想烧点热水喝的时候,“从院子里盛来二十几瓢雪,倒在巴渣裂纹从没刷净过的锅里。”“巴渣裂纹”比“破烂”的形象性和生动性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作者就用乡村中的方言直接修饰锅的残破程度。对于比较特殊的无法在字面中看出方言的基本含义的词汇,莫言也会在小说中采取加注的方式予以解释。如《草鞋窨子》中的张老三喝醉酒之后碰见小“话皮子”挂号,“挂号”的含义显然不是现实生活中去医院或排队买东西要走的程序,因此作者在括号里加以说明:“(由人做鉴定的意思,人说:你会走了。它就真会走了)”,“索绪尔指出,在话语中,各个词一个挨一个地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条或时间特征为基础的关系,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这种以时间长度为支柱的结合就是句段关系。”[4](P18)在这里对方言的解释,尽管打乱了读者按照线性的逻辑顺序和言语链条进行阅读和理解的信息线索,但在增长见识和加深理解的双重收获下会感觉到方言的特殊韵味。于大身在草鞋窨子里讲故事,讲到热闹之处就要离开此地到北海贩虾酱,被小轱辘子扯着他的衣服不放,只好求饶似的说:“小轱辘子,行行好,放了我吧,这件事麻缠多着呢,没有半夜说不完”,方言中的“麻缠”还原出了乡村民众进行劳动的过程中总结的经验的本真含义,要比普通话中的“复杂”更为形象和逼真,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在听到“我”要跟着父亲改行卖冰糖葫芦的时候,他的意见是:“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死丘在一个行当上,就得常换着。树挪死,人挪活。”“死丘”要比“固定”更能表现乡村人的生命感受,与后面的“树挪死,人挪活”的比照更能凸显方言的生命蕴含。《苍蝇·门牙》中的徐团长在知道苍蝇的厉害之后,一把攥住我们主任的手腕说:“哎哟祖宗,您可千万别惹它们啦,俺是真草鸡啦。当年挨美国炸弹也没有这滋味难受。”“草鸡”包含的“怂、够呛、受不了、很无奈”等丰富的涵义,要比普通话中意义相近的任何一个词都贴切;班长看上了骡子的新媳妇之后,骡子说:“班长,您开什么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喜要”要比“喜欢”、“稀罕”的含义更为丰富,也更符合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说话口吻;我的老乡搬出两箱手榴弹,说:“我们这些稀拉兵,会不会放真手榴弹?”用“稀拉”来修饰“兵”不仅符合老乡没有多少文化修养、来自乡村的文化身份,更能体现出这些新兵蛋子没有经过实弹演习的松散状态。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班长在被爆炸的手榴弹的弹片打掉门牙之后,迷迷糊糊地说:“咦,则希稀磨东希?”“则希稀磨东希”实为“这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固然有班长的门牙被打掉、迷迷糊糊、口齿不清的特定语境,但模拟的方言语音造成的语言能指和常规意指关系的分裂和对立,对描绘班长的滑稽可笑所起的作用是普通话所无法比拟的。
如果按照编年体的形式进一步考察莫言在1987年的小说中运用方言的情况,那么不难发现方言的自如运用已成为莫言小说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红蝗》中的“我”对那匹黑色的可爱马驹的描绘是:“四个小蹄子象四盏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开屏一样扎煞开。”作为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的叙事者“我”完全可以用“伸展”、“铺延”等词汇来代替方言“扎煞”,取得与“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之类的优美笔触相和谐的语言效果。但在此处故意用方言“扎煞”的形象性来修饰马的尾巴,就在雅言与方言的参差对照中取得动态的语言意味。此外,小说中对人物的形象、行为和语言的描绘都采用了方言,才显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生动。如“四老爷是个中医,现在九十岁还活得很旺相。”;九老爷“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去啦?’”;九老爷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九老妈说;“干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象羊,凶起来象狼。当年跟他亲哥你的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炮搁在波棱盖上……”这里的“旺相”、“地场”、“狼亢”、“波棱盖”都是典型的高密方言,用“旺相”的字面意思来代替普通话中的“健康”很具有形象和感性色彩;用“地场”而不用耳熟能详的“地方”、“哪里”、“场所”之类的词语,更符合从小就在乡村长大的九老爷的身份特征;“狼亢”实际就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语义的反复、方言与雅言的穿插自然起到了强调的作用;“波棱盖”就是“膝盖”,让大字不识的九老妈说出文雅的词汇“膝盖”是有悖人物的文化修养和身份特征的。写动物给人的感觉,莫言也恰当好处地用了方言:“蝗虫们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人敢动一下。”“脊梁沟”要比“脊椎”更生动贴切,更符合乡村民众的直观感受;写毛驴受到惊吓之后的模样:“但那毛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蹲在地上”,“罗锅罗锅”采用的是重复叠韵的方式,将一头丧魂落魄的毛驴的动态过程非常形象的展示出来。有时叙事者按照拟音的方式来对同一事物进行描摹的时候,会出现一个所指有两个语音符号的现象。如“麦垄间的黑土蒙着一层白茫茫的盐嘎痂”、“如牛粪的蚂蚱团体从结着盐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来”,这里的“盐嘎痂”和“盐嘎渣”只不过是方言发音不同而造成的对同种事物称谓的不同语音形式而已。此外,《罪过》中的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流冲得他们都把身体仄愣起来。”“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棱登的东西……”娘说。“仄愣”和“傻不棱登”都是在拟音和拟意的基础上使用的方言,显得非常鲜活生动。
莫言曾经说:“什么是文学创作? 创作就是突破已有的成就、规范,解脱束缚,最大限度地去探险,去发现,去开拓疆域。”[5](P42~50)对照莫言在88、89年间运用方言的情况,可以说他也是在尽量打破笃定的方言运用模式,在语言的王国中尽量去开辟新的疆域。《玫瑰玫瑰香气扑鼻》(1988)中用“滚瓜溜圆”形容红马的胖,用搔得“夸嚓夸嚓”响这样的拟声词来描绘搔头发里的虱子,用“没根没梢”来说明小老舅舅讲故事没有头尾的情况,马掌匠用“夹肢窝”夹着一柄锋利的铲形刀来修理马蹄,用“克搐”形容不高兴的脸,都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我老婆纳鞋底的情形:“她先用粗针锥在厚约两寸、坚若木板的鞋底上攮出一个眼,然后,把引着的大针递过去,再把麻绳哧楞哧楞抽紧。”“攮”的动作神态和“哧楞哧楞”的拟声方言的神韵,是无法用普通话中的任何一个词替换的;皮团长镇压四肢生蹼的阉勇们的时候,用“蹬崴”来表现义士们临死之前的挣扎也非常形象。《复仇记》(1988)用“挺括的绸缎”、“歪三斜四的汉字”、 “光溜溜一丝不挂”、“浪当着一根大舌头”之类的方言习语,都在特定的语境中表现出修饰语和中心词之间与众不同的审美意蕴。《二姑随后就到》(1988)中描绘两个表哥的性格的时候,叙事者用对比的方式进行描述:“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善茬子”和“省油的灯”在方言中都是“和善”、“省心”之类的意思,莫言用在这儿,采取方言之间相互比照的方式进一步增强二人的粗俗和野蛮,所以用方言刻画人物的性格与表现的对象之间达到了毫无扦格的境地,这是莫言运用方言方面的一个新拓展。《爱情故事》(1989)中的女知青何丽萍在毛泽东思想宣传会上表演了九点梅花枪之后,受到了社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这丫头注定是个骑着男人睡觉的角色,什么样的车轴汉子也顶不住她一顿‘九点梅花枪’戳。往后的议论就开始下道了。”用“车轴汉子”形容男子汉的强壮非常形象,这种具有乡土性的形象化比喻是民众在长期的生活中得出来的经验,用方言“下道”而不是普通话“下流”来评价男性社员的带有黄色意味的聊天行为,实乃是由这种行为的复杂性所决定的。对民众借助荤色的话语来发泄备受压抑的情欲现状,是不能用简单的带有明确价值判断的“下流”、“下作”来评价的,所以叙事者用方言“下道”更能形象地表现民众的这种复杂行为的思想蕴含。《十三步》(1989)中方富贵老师的得意门生,两个双胞胎由于偏科最后“糊里糊涂、赖赖巴巴地混进了地区师范”。用“赖赖巴巴”比起“勉强”、“刚够”、“正好”之类的词更具有情感色彩,对表现双胞胎考进师范时的成绩更恰如其分。用“愣不拉叽”来表现屠小英看到“女政委”打电话时嘴唇的奇妙运动,非常形象地描绘了她在丈夫死去之后心不在焉的状态;用“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鸡!”来形容李玉婵眼里的第八中学老师张赤球,“支棱”、“傻不愣登”都为表现整容师粗俗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总起来说,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中,运用方言数量最多、技巧最优、花样最杂、最为成熟的作品当属198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也许是为了冲淡政治性的因素对这篇小说艺术性的干扰,也许是在社会现实的积极干预中寻求超越生活事件的艺术魅力,莫言在这篇小说中对方言的灵活运用确实为匠心独运的结构艺术增色不少。莫言曾说过:“我希望你们不要满足于按部就班地、平平板板地讲述一个故事,而要在讲述故事的时候优先考虑到语言问题、结构问题。”[6](P195)那么,在这篇“结构就是政治”(莫言语)的小说中,没有方言对农村生活的逼真描摹与再现,是无法完成对事件的客观描绘、对人物的形象刻画、对风物的鲜活表现的。在自然环境和风物的形象描摹方面,用“黑咕隆咚”来描述方家的人吃饭没有点灯的情景,用“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来描绘河堤的漫坡上遍地花开的美景,都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紫勾勾”、“白生生”作为修饰语所具有的鲜活性呼之欲出,更加映衬出春天百花盛开的盎然生机。当然,在小说中运用更多的方言是为了表现人物的性格、心理和情感服务的,在这方面莫言运用的也最为成功。在描摹张扣唱戏的神态的时候,说瞎子张扣唱“表的是” 而咧得极大的嘴“能楦进个饽饽去”,“楦”是民间做鞋子的模具,在这里名词动用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更形象的说明瞎子张扣的夸张表情和入戏至深。在刻画四婶的脆弱、愚昧、善良、多嘴、情深等复杂性格的表现特征的时候,就是用符合她的性格的言行举止的方言俗语来表现的。在被警察逮捕遭到非人道的暴力行为的时候,选择四婶用方言说的话作为特写镜头予以放大是有深意的:“警察们打开犯人的铐子,把他们的双臂剪在背后,猛地往后一拖,让他们背靠杨树,双臂拉到树后,再用铐子锁住双手。高羊听到四婶叫苦连天:哎哟——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断啦——”在这里选择方言“蹩断”来表现四婶的痛苦感受,显然有性别内涵在内的脆弱性的寓意,但用在这里一方面更符合四婶作为一个乡村老女人的性格特征,更重要的是通过四婶的言语表现对司法行为的简单粗暴做出了强有力的控诉!刚进监狱,四婶看到女看守长得俊俏就按照民间的伦理习俗向前攀谈而不懂得监狱的基本规矩:“俺看你长得这么俊,心里喜得不行,就随口问问。四婶说。”“喜得不行”表现出四婶的心地善良,也符合人物的口吻。等到问东问西竟然问到人家找婆家没有的时候,女看守忍无可忍一走了之,四婶说:“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火爆仗脾气”的评价出自四婶之口,显得妙趣横生,同时也为四婶的愚昧麻木、倚老卖老的行为感到悲哀。这里是戒备森严的看守所,遭受如此巨大的变故的四婶竟然还有如此的闲心问长问短,阿Q的健忘和麻木心态在叙事者的启蒙意识烛照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进入监狱后,“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够戗”作为方言对四婶的行为和心理状态的评价恰如其分,也反映了四婶胆小的性格特征。如果再往深处与整个的蒜薹事件联系起来,那么如此胆小的四婶怎么会成为暴民冲击县政府呢?!所以一个鲜活的方言所含有的丰富意蕴远远超过普通话的内涵和外延,这也是莫言的“在地性”特征的体现,也是对方言的熟稔才达到了运用自如的程度的表征。在丈夫遭受横祸之后的哭泣和控诉:“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好惨。我摸着你的脸,摸着你的手。你的脸冰凉,你的手也冰凉,前天晚上你还是个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个凉死尸啦!”用“旺活”和“凉死尸”的鲜明对比显示出丈夫的意外车祸对四婶的情感伤害之深,方言在表现四婶多方面性格的时候,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在方言表现其他人物的行为和言语的时候也是如此,对方四叔在金菊和高马自由恋爱之后气急败坏的表现:“我养的闺女,要她死她就死,谁能管得了?爹把烟袋别在腰间,斜愣着眼对娘说,你去给我把大门插上。”“小孩子家,没有主心骨,风一阵雨一阵的。爹说,只要我喘着一口气,就撇不了大把。”“斜愣着眼” 、“撇不了大把”之类的方言,将一个视自己的子女为物品的封建家长的权威性和霸道性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了。此外,杨助理员告诉方家二兄弟揍高马的时候,“往腚上打,打暄肉!”;金菊的大哥在干活时逮着一只野兔,他用一根鞋带拴住了野兔的腿。“拴得很紧,野兔的腿蹬崴着。”;中年犯人对高羊说的话:“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在四婶的眼里,“女看守留着个男孩子式样的小分头,头发黑鸦鸦的,更显出脸蛋子的白净来。”;高羊在文革期间由于家庭成分是地主而心惊胆战,“站在黄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高羊在卖蒜薹的路上劝说四叔的话:“像咱这道号的,都是下脚料做的,能活在世上为人,就是大福气,您说是不是四叔?”;高羊逮捕之后,他的女人带着女儿来探监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丈夫,“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三爷给高马讲故事的时候,评价那个准天子的娘知道自己的儿子非凡人之后说“这女人恣疯了”, 高马听故事的过程中插入的话:“三爷,皇帝也不容易,不能像咱这样,信口胡咧咧。”都是在方言的修饰和形容下的成功例子,无论是对人物的性格的刻画、心态的描摹还是情感的表达都那么惟妙惟肖,因此也当之无愧地成为莫言所有的小说中方言运用的最为成功的样本。
莫言在和杨扬的谈话中曾说:“小说一要有故事,二是要有语言。一个作家写作久了,总会想到要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7](P45)所以,对于已有十年的写作经验的成熟作家,莫言在九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对方言的运用也面临着转型。他不再像八十年代那样,在小说中采取炫技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掌握的方言语料库是多么的丰富,而是采取有节制的方式,让方言和普通话在水乳交融中更好地为表现主题服务。在《白棉花》(1991)中描述文革时期摘棉花论斤数记工分的时候,用了“所以大家死命地摘”来说明因果关系,“死命”表现的妇女们在按劳分配的动力支配下,为获得更多的收入而不惜一切代价的行为方式是其他任何一个词所无法代替的。当然,在口语中夹杂方言更能表现人物的心态行为和性格特征,所以在小说中写到李志高和马成功散步的途中,碰到“电流”、赵一萍、孙红花等官宦人家的富贵小姐的时候的对话:““这个小鼻涕孩是谁?”“马成功,跟方碧玉一块来的。”“小鼻涕孩”显示了借助后门关系刚刚脱离乡村的女人对来自乡村的少年的鄙视心理,可就是这方言俗语又将她们急于摆脱的乡村身份暴露无遗,所以在这里用的方言可谓一箭双雕。在厂长因为方碧玉殴打棉农、破坏治安、目无领导等一系列罪状决定开除她的时候,她说的入情入理的话:“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轻信一面之辞。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白赖来干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衣裳。”其中的“俺”、“死乞白赖”都是地道的高密方言,在这里一方面说明方碧玉来到棉花加工场当临时工是非常不容易的,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她作为一个乡村女性的尊严。即使是费尽心机得到的工作,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她可以立马走人,也显示了她的性格的爽直利落、嫉恶如仇、不怕权贵的一面。《灵药》(1991)中的爹和我冒着严寒去挖犯人苦胆的时候,我受不了黎明前的寒冷,爹说:“咬咬牙,武工队都是趁太阳冒红那一霎毙人。”用“冒红那一霎”来描述时间,非常吻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的时间观念,形象地展示出农民就地取材的思维意识和长期积淀的生活经验。《战友重逢》(1992)中小个子四川兵罗班长批评钱英豪的被子叠得不标准时,征询我的意见,二人的对话:“难道你们军区不搞内务?我说搞搞搞,比这搞得还邪虎。我们一年到头不敢晒被子,一晒被子就叠不出棱角来了。”“邪虎”暴露出我的乡村出身,与“棱角”之类的普通话相对比更显得生动有趣。《酒国》(1993)中的“一盆热古嘟的洗脸水”、 “狼也不喜得吃”、“嗤嗡鼻子”、“可着劲往上窜”、“狼亢身躯”等句子和短语都是乡村中描述动作神态常用的语言,特别是“热古嘟”、“嗤嗡”等象声词的描摹更显示出民间土语的鲜活性。
《丰乳肥臀》(1995)中的上官寿喜父子对难产的驴子挤压助其一臂之力时,由于两人都没有力气,所以用“浮皮潦草”来形容他们的手随着身体的起伏在驴肚皮上揉动的情景,可谓形神兼备;司马亭为了动员恋家的民众离开家园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不得不反复说:“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唠”,在特定的语境中把坊间说话的情态形象的展示了出来;仰面朝天躺在我们中间的六姐念弟被“我”响亮的喷嚏打扰之后的神情表现:“嘴唇噘了一下,鼻子皱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看样子她被太阳光晒得很恣,很舒坦。”用“噘”表现她被我的突如其来的喷嚏吓了一跳后的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态,用“恣”描绘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教养的乡村少女的生理和心理感受,都是莫言从记忆的语料库中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1998)中对语符“不善”在方言和普通话中的寓意大相径庭的表现形式予以说明,由于要说明公社教育组的孙强跳高水平比较高,用“不善”来夸赞他会引起歧义,所以叙事者就在行文中插入对“不善”的方言义的解释:“我们那儿对人的最高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人恶。”这样,在形象地阐释中举的例子和孙强、朱总人、汪高潮等人跳高中的一人更比一人强的层级表现相得益彰,插入的方言以及释义就成为整个文本中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祖母的门牙》(1999)中的九十九岁的祖母在萎缩得如一条干蚯蚓般的牙床上,竟然又长出了两颗小牙,对这件事情的感觉,叙事者用了“也不好说就是砢碜”的不确定的评价态度。在这里用“砢碜”来对“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嘴里”的新牙进行评价,就将“恶心、丑陋、丢人、难看、难受、没面子”等丰富的意蕴尽入彀中,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言语效果。对于我母亲向络绎不绝地参观祖母门牙的群众大骂公社干部和村干部欺骗他们的行为,村党支部书记宋大叔用“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性”来苦口婆心地开导她。“死性”对表现母亲从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质朴诚实的性格暴露无遗,尽管宋大叔是在贬义上用这个词来表现母亲顽固、不开窍、不圆滑世故的性格,但在这里方言在不同的语境中褒义和贬义的含混,不正体现出莫言运用方言的高超之处吗?!《儿子的敌人》(1999)中的小林的母亲惦记自己的儿子在战斗中的安危,打算向一些穿灰色军衣的兵问一下情况,但“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用“风快”而不用“飞快”来表现士兵们急匆匆的脚步,显示了乡村喜欢用熟悉的景物作比喻的方言特征。《藏宝图》(1999)中对开饺子馆的老太太的话语和叙事者的描述语言都采用了方言:“告诉你,思意吃,就抓紧了时间麻利地吃,不愿意吃,就结帐给我走,别让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气儿不顺。我还想争竞,马可拉拉我的衣角,”用“思意”而不用“愿意”、“麻利”而不是“快点儿”、“气儿不顺”而不是“不高兴”,显然更符合一个乡村出身的老太太的身份和说话口吻;叙事者用“争竞”来表现“我”对一盘饺子被老头子都先吸取了汁水的不满,也比用“辩论”、“争论”等词语更符合特定的语境和语义。
当然,在九十年代的小说中,莫言根据题材和表现主题的需要,也有用大量的方言土语来刻画人物、表达情感、推动情节的。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带有自叙传色彩的中篇小说《牛》(1998)。也许是因为又回到了少年时期生活的熟悉的环境的缘故,莫言在这篇小说中对方言的运用可以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在塑造人物方面,对浸润在乡土大地上的民众的言语行动的方言描述,无疑为人物的神态、动作、情感和性格的表现增光添彩。如表现杜大爷的机智玲珑的性格特征的时候,首先借助他由老董骟牛的话头说的“旧社会没听说骟人的蛋子,新社会……”,显然带有反动的意味,经过麻叔的提醒和批评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急中生智,先在气势上压住阵脚,所以小说用 “翻着疤瘌眼”来表现杜大爷着急又心虚的动作神态非常形象;在小女儿杜五花和小木匠家定婚的日子,杜大爷面对订婚的队伍,“穿得时时务务地迎出来;对着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脸。”
用“时时务务”而不用“板板正正”、“非常整洁”、“干净齐整”等普通词语,是因为前者还含有“时新”的含义,与后面的词语“嬉皮笑脸”的原始本意的还原都显示出民间语言的质朴色彩,对塑造他懂规矩和礼节的性格行为起到了重要作用;杜大爷在和小罗汉溜牛闻到麻叔家炒牛蛋子散发出来的香味时,用“嗤哄着鼻子”来表现他对饮食的重视,也为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公社的炊事员、县公安局的狼狗饲养员和公社屠宰组组长等握有“食权”的人提供了依据,显示出他是一个非常重视物质享受的人;当罗汉指责他“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是阶级立场有问题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用“您”的尊称和“批讲批讲”的方言交叉在一起混用,显然在突出他的胆小怕事的性格特征,也非常吻合他的文化水平;和罗汉聊天的时候说的话:“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筋道”、“暄暄”等方言土语将一个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比较馋的乡村老头形象和盘托出,非常逼真。此外,老董对麻叔的纠缠不休非常不满,由开始的无可奈何称他为“刁人”到恼怒后骂他“滚刀肉”都显得非常贴切,将一个常跟基层打交道的兽医软硬兼施的两面性暴露无遗。麻叔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对杜大爷的欺压理由也是满口方言:“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姓甚名谁”、“下三滥”、“人五人六”等方言,表现了麻叔作为一个基层领导者真真假假的恫吓、找准别人软肋的领导风格,展现了他人性恶的一面。杜五花对罗汉痴心妄想娶自己的心思泼的冷水:“小罗汉,知道你肚子里那个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没有“小九九”这样的方言对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少女想法的形象表达,就不会在“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粗俗话语的对照下显示出少女泼辣的性格。
汪曾棋曾说:“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语言是小说的本体。……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8](P1)这种语言的本体性和浸透性在莫言的方言土语的灵活运用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不过,总体来看,莫言很少采取炫技的方式,将现实生活中适用范围非常狭窄的方言土语不经改造就直接引入小说,即使是需要将当地本色的土语融进小说的时候,他也采取在旁边加注的方式,让不同地域的人了解陌生的方言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莫言的方言运用之所以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一是他在自己主体性的介入方言的过程中,尊重方言的个性特征,没有把方言作为随意调遣的语言工具来使用;二是方言的运用紧紧围绕刻画人物的性格、渲染环境氛围、表现主题的需要而展开的,在方言的本体性与小说中媒介传达的对象之间取得了动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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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吕 艳]
2017-04-17 [基金项目]本文为山东省社科规划研究项目“莫言小说创作的历史连续性研究”(项目编号:16CZWJ02),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文学的‘历史连续性’研究” (项目编号:13BZW126)。
曹金合(1973-)男,山东枣庄人,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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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7)04-006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