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倩影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论莫言《蛙》的疼痛性书写
陶倩影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莫言的长篇小说《蛙》立足于生命本位,书写了一部波澜起伏的农村生育史。“疼痛”是高密东北乡人物最深切的生命体验,这种疼痛感不仅源于人物本身,也源于创作者及接受者的再创造。作者结合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探讨生命疼痛的根源,找寻个体生命本身的存在意义。
疼痛;生命政治;权力;女性;生命
《蛙》是由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四封信和一部话剧构成,以妇产科医生“姑姑”五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书写了中国农村跌宕起伏的生育史。自《蛙》出版以来,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伦理层面,王达敏认为“《蛙》是莫言文学创作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忏悔之作”[1];历史层面,王春林从历史观念、语言形式与罪感意识三方面解读《蛙》;主题层面,李荣博关注《蛙》对“生命”主题的建构;叙事层面,周卫忠、宋丽娟以巴赫金诗学理论解读文本,认为复调的对话与狂欢的戏仿实现了历史反思与人性表现的高度统一。其中,也不乏批评声音,李建军主要从四个方面进行评析,认为《蛙》主题上,“缺乏内在深度的主题建构”[2]P2;叙事上,“缺乏开阔的人性视野,缺乏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情的理解”[2]P4;人物上,“既缺乏属于自己的个性,也缺乏丰富而普遍的人性内容”[2]P5;语言上,“缺少克制和含蓄”[2]P5。学界多角度、多层次地探究《蛙》的文学价值,而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疼痛感”却始终漂浮在所谓的朴素叙事之上。这里将结合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以疼痛性解读作品,探究疼痛背后的生命价值。
莫言选择“计划生育”这一独特题材来展现对生命问题的深切思考,而“计划生育”是以国家的强制意志干预人类的自然生育。《蛙》与福柯“生命政治”理论的关联性就在于将生命纳入了政治维度,使生命服务于国家的政治需要。“生命政治”概念是20世纪70年代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的课程中提出的,他将生命政治看作是一种新的权力技术,其核心在于“生命权力”的运用。福柯认为生命权力的发展有两种主要形式:一是“以‘人体’为中心,它对人体进行训练,使人体的能力提高,同时也使人体驯服,这种权力生产出既有用又驯服的人体,人体的实用性和驯服性同步发展。”[3]P132这种带有“规训”特征的权力形式被福柯称为“人体的解剖政治”[4]P103;二是“以人口——生命为中心,它形成于18世纪,它关注生命,关注作为生物过程的人体,将人体作为繁殖生命的基础,它关注生育,出生率和死亡率;健康,人口的寿命和质量,福柯称这种生命权力为人口的生命政治学”。[3]P133“计划生育”政策正是国家出于发展的需要,运用生命权力对人口进行治理的技术。
《蛙》中的“姑姑”出身于乡村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先是一名中医,后来成为军医。父亲牺牲后,“姑姑”作为烈士后代自然受到组织的照顾,成为了一名妇科医生,她学习新法接生,坚决打击“老娘婆”,成为了高密东北乡的送子娘娘。高超的医术与政治的自觉使她被纳入红色政权中。“姑姑”的人生转折点是与王小倜的爱情,王小倜是国家重金培养的飞行员,令人称羡。而他却架机叛逃台湾,“姑姑”自然受到了牵连,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姑姑”写下了血书“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1965 年底,新中国掀起了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姑姑”成为了领导者、组织者以及实施者。面对“我母亲”的诘问,“姑姑”反驳道:“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先是宣讲计划生育政策发放避孕套,接着发明男扎手术,强制执行。70年代末计划生育第二次高潮中,“姑姑”的强制措施造成了三位超计划怀孕女性的悲剧,成为了高密东北乡的恶魔。而她坚决坚持,“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使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5]P130毋庸置疑,“计划生育”政策优化了国家的人口结构,但同时以一种强制的权力形式毁灭着生命,这就是“生命政治”的悖论,而政治化的“姑姑”选择无意识地服从。
“姑姑”的疼痛节点始于退休之夜醉酒误入一片“蛙地”,“姑姑”觉得“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这种声音里“有一种怨恨、有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紧接着青蛙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蛙”的围攻与“娃”的复仇形成了意识共通。清醒之后的“姑姑”与捏泥娃娃的郝大手结婚了,她让丈夫为引流的2800个婴儿捏身来忏悔赎罪。政治与伦理的冲突悲剧加注在“姑姑”一人身上,那些“蛙鬼们”成了她的梦魇,使她饱受着罪感的折磨与灵魂的拷问。小说结尾“姑姑”忏悔道:“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5]P339脱离了权力关系的桎梏,“姑姑”的罪恶内化为个体生命的精神疼痛。
福柯认为“生命政治”理论的首要目标是控制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产率、人口繁殖等整体过程,“它引起了对身体的无穷无尽的监督,无时无刻的控制、谨小慎微的肢体定位、没完没了的医疗检查或心理检查以及一种微观权力”。[4]P94“计划生育”政策就是通过控制出生率来管理国家人口。但生育是女性的原始本能,在“我母亲”看来,“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5]P56而“姑姑”作为生命权力的执行者,坚定响应国家的政策,认为这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耿秀莲为了躲避抓捕,不顾怀孕的身体凫水而逃,“姑姑”却让秦河驾驶机动船追击,最终耿秀莲意外死亡了。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人,“姑姑”也绝不“心慈手软”,“我”的妻子王仁美偷偷取了环,超计划怀上了二胎,“姑姑”知晓后便率领工作队去抓她。王仁美躲进了娘家的地窖里,“姑姑”要用挖掘机推倒邻居的房子,再推倒她娘家的房子,以此逼迫王仁美现身。而王仁美最后因月份太大死在了手术中,究其原因是政治意志运行下衍生的罪恶。不幸死去的超计划怀孕女性还有王胆,东躲西藏的她还是没有逃过“姑姑”的围追,最终“她躺在木筏上,下体浸在血水里。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这个袖珍女人即使付出生命也要生下孩子。
然而高密东北乡女性疼痛的深层原因在于牢牢把控着生育权力的男性,传统宗法思想影响下的男性的超计划行为,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对生命权力的无意识抵抗。男性的父权生育观掌控、压抑着女性的身体,女性沦为了生育机器。他们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因此,生儿子的原欲外化为农村社会场域内男性的极端偏好形式。计划生育以前,妇女们无节制地怀孕,只为了给丈夫生一个男孩。沦为生育工具的女性却不自知,依然不顾身体状况生育,“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父权生育观的运作成了女性生存苦痛的内因。计划生育开始后,生儿子的欲望并没有休止。张拳妻子生了三个女儿,又怀了第四胎,“姑姑”便去动员人工流产。张拳奋力抵抗,失败后哭喊自己三代单传,到这一代要绝后了,而耿秀莲却在凫水逃跑的过程中死去了。王胆在逃亡中拼死生下女儿,陈鼻却只是痛苦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对于妻子的死亡却无动于衷。小说中“我”的妻子王仁美一心要为我生个儿子,被“姑姑”发现后躲去了岳父家,威逼利诱下王仁美答应去医院流掉孩子,却死在了手术台上。而“我”在手术室外虽想象到了冰凉的器械,却转瞬被孩子的欢笑声吸引,心中全然漠视了正在流产的妻子的痛苦。
《蛙》呈现了一部中国农村的生育史。生育本是女性的原始生命力,而沦为生产机器的女性承受着痛苦,甚至付出了生命。一方是生命权力的始终在场,一方是传统思想影响下男性霸权的生育意识,双重挤压下建构着女性的生命苦痛。
进入21世纪,商品经济的发展消解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力度,生命权力遭遇“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的异化抵抗。生育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国家意志的桎梏,却又陷入了新的权力话语中。
袁腮的牛蛙养殖场以养牛蛙做幌子,实际上是个替人生孩子的“代孕中心”。小说中“我”的妻子小狮子无法为我生育孩子,五十余岁的她依然想为“我”生儿子,这个曾经极力投身于计划生育工作的女人去牛蛙公司找人代孕。政治伦理维度上,这是违法的;道德伦理维度上,这是非人道的。而“我”、“姑姑”等人却成了小狮子病态生育欲望的帮凶,同时也造成了代孕女孩陈眉的悲剧。陈眉,一个由“姑姑”接生的超计划孩子,不幸的出生连载着不幸的命运,这个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女孩却在大火中被毁了面容,如幽灵般活着。为了偿还父亲的债,她选择替人代孕,金钱的初始欲望未能改变其外在生命形式,她说“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然而孩子的出生却复活了她的生命,生育使她找寻到个体存在的意义。但金钱与权力意志下的生育工具根本无力保留这个“新生命”,必然导向其生命的缺失与疼痛。
小说第五部以话剧文本形式呈现出两条线索的交错出场:一是陈眉找寻孩子,状告牛蛙公司;二是小狮子与“我”为得子设宴,陈眉抢走孩子。陈眉误入《高梦久》的拍摄现场将全剧推向高潮,导演被金钱买通,戏仿的审判官将孩子判给了蝌蚪与小狮子。莫言以极具反讽意味的笔触,揭示出金钱时代下权力意志对生命戕害的现实,而《灰阑记》中“包公智断亲子案”不过是历史的幻象。
作为陈眉悲剧的叙述者和参与者,小说中的“我”始终在场。从发现陈眉怀孕感到现实的罪恶到抢夺孩子成为权力意志的帮凶,蝌蚪的罪感忏悔变为戕害生命后的虚无,原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方式,但完成后罪感并未消退,无奈追问“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蛙》始终贯穿着莫言“把自己当罪人写”的文学创作理念,倾注着深重的自省意识。现代化进程中,金钱与权力压抑着生命,而“我”意识到自身的罪恶,并开始忏悔,但在忏悔真正可能的缺席下,根本无法完成彻底的赎罪。于悖论中,“我”企图通过新生命的降临来赎罪,却不自觉酿成了陈眉的生命悲剧。每一个体生命都有其存在意义,莫言从根本上否定了人可以释罪的可能。犯罪者以制造新的罪恶来赎罪,其结果只能是指向生命的失重。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谈道:“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6]P42莫言始终基于“人”的生命本位,透过“计划生育”题材,表达人物的疼痛感觉,达于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思考。
莫言选择“计划生育”题材呈现出一部民族心灵史,某种意义上,他并不否定“计划生育”的政治合理性。小说中借“我”之口进行评价,“计划生育”以一种极端方式控制人口增长,不仅为中国,更是为全人类做出了贡献。但国家的强制意志如果不考虑个体生命的存在本身,就会导向非人道的尴尬处境。“计划生育”戕害肉体生命的同时,建构着人类的精神困境。然而当政治伦理与社会伦理产生悖离时,莫言将困顿书写拔高至生命叙事,通过对生命苦痛的展现,叩问人的存在意义,探寻人的精神出路。莫言认为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个体生命意识的迷失制造着罪恶。但人是应激性动物,反思觉醒之后便会忏悔与赎罪,但囿于其生命意识的缺失,无法抵达完全彻底的赎罪。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价《蛙》,“以一个乡村医生别无选择的命运,折射着我们民族伟大生存斗争中经历的困难与考验。小说以多端的视角呈现历史和现实的复杂苍茫,表达了对生命伦理的深切思考。”[7]人类在历史与生命的失语中,灵魂一度飘浮在荒芜的时空中。莫言从形而下的肉体叙事到形而上的生命叙事,来召唤个体生命意识的自觉,回归生命原点。
[1]王达敏.《蛙》的忏悔意识与伦理悖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4):28.
[2]李建军.《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N].文学报,2011-10-20.
[3]布莱恩·雷诺.福柯十讲[M].韩泰伦编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
[4]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5]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6]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三联书店,1992.
[7]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N].文艺报,2011-09-19.
(责任编辑:罗智文)
On the Composing of Pain in the Novel Frog by Moyan
TAO Qian-ying
(Arts Department,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Moyan’s novel Frog focuses on life,telling a turbulent history on rural reproduction.However,“pain”is the most heartfelt experience for people in Northeast Township of Gaomi Country(the setting of novel).Such pain not only comes from characters themselves,but also the recreation of the author and readers.With Foucault`s“life politics”theory,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origin of painful life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individual life.
pain;life politics;power;female;life
I206.7
A
1009-3583(2017)-0069-03
2017-04-13
陶倩影,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