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涛 钦白兰
记忆与景观的文化互构:以曲阜石门山为例
宋海涛 钦白兰
通过买山隐居,清代时期的曲阜人孔尚任将文化记忆植入自然景观当中,使之成为孔氏家族的记忆场所。因此,孔氏族人开展一系列考察、造屋、护山、修寺等景观改造的记忆实践。作为孔尚任的后裔,孔氏家族的子子孙孙还不断自觉传承石门山家族记忆,并全心爱护这里的山水景观及文化。几百年来,孔氏族人将石门山作为富有情感并可与之对话的记忆交流载体,诸如诗文、石刻、遗物等物质或非物质记录将石门山构建成一处有人文内涵的风景名胜区。今天,石门山不仅成为孔氏家族凭吊先祖的记忆实践场所,族人也不断在保护遗迹的过程中传承了家族记忆文化。
记忆 景观 孔氏家族 文化构建 石门山
景观不仅是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而且是促发人的文化身份与终极归属感形成的载体。①Sampson,K.A.&Goodrich,C.G."Making Place:Identity Construction and Community Formation through Sense of Place in Westland,"Society&Natural Resources,Vol.22 No.22,(Winter 2009),pp.901-915.景观可指原野、丘陵、溪流和湖海等自然空间,或是雕塑、庙宇、古迹和城市等人文场所。国际景观研究专家肯·泰勒(Ken Taylor)和简·列侬(Jane Lennon)认为“文化景观就是活着的人类历史记载”②Taylor,K.&Lennon,J.Managing Cultural Landscap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2,p.3.,并指出亚洲的文化景观可解读作“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和关联的记忆场所。③Taylor,K.&Lennon,J."Cultural Landscapes:a Bridge between Culture and Natur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Vol.17 No.6,(Winter,2011),pp.537-554.也就是说,只有懂得人文历史及记忆的人才能读懂景观。事实的确如此。中国景观不仅反映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还承载着地方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行为和道德关系。中国人对个人自传、共同历史、文化记忆、道德理念的表述,都在传达文化景观最终只是充满情感与记忆的地方。倘若文化景观形成是文化创造、延续与叠加的过程,我们就需站在更广阔、更深远的历史与现实交接的时空中去理解人与景观的关系。简单来说,研究中国景观需要将其看作一种中华儿女不断传承文化与叠加历史的记忆场所,方可从中读出人与自然的文化关系。在这个视角下,我们将从历史角度考察石门山作为景观如何与家族记忆互动,并形成相互依赖与彰显的互构关系。在石门山的历史案例中,我们感兴趣的是,清代戏剧家孔尚任怎样将这片山林景观转化成文化记忆场所?今天石门山名胜景区又给孔尚任后裔怎样的个人身份感受及促发怎样的记忆实践?这对我们认识自然与人文、景观与记忆有何启示?
石门山坐落在山东省曲阜市东北25公里处,被列为国家森林公园。此地自古为文人墨客青睐的隐居场所,清初戏剧家孔尚任就曾隐居在这俊秀山峰间,为石门山水植入孔氏文化记忆。特别是孔尚任还为石门山写了《买山券》《告山灵文》《游石门山记》《出山异述记》等名篇佳作。数百年来,为传承老祖文脉,孔尚任的后裔悉心保存这些著述,并一直在石门山上游览、祭拜、考古、图画、作诗与撰文,世世代代延续和传承了依托在石门山上的家族记忆。
人经过某种体验会将记忆追加在景观上,景观也同时帮助人制造了相应的文化记忆。①Kuchler,S."Landscape as Memory:the Mapping of Process and its Representation in a Melanesian Society".In B.Bender(ed.),Landscape Politics and Perspectives,Oxford:Berg Publishers,1993,p.103.作为文人墨客的隐居处,石门山承载的历史记忆可追溯至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代。②郑修平:《石门山别考》,《天府新论》1986年第3期。清雍正版《山东通志》载:“张叔明,平阴人。隐居石门山,与李白、孔巢父等号竹溪六逸。”③(清)岳濬:《山东通志》(雍正)卷28之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唐代的文人张叔明可能最早来石门山隐居山林间,当时与诗仙李白、孔巢父等友好往来,号竹溪六逸。唐天宝四年(745)秋,李白、杜甫还为访张叔明前来石门山,并在山上的含珠台与老友饮酒话别。李白留诗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莱;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④马玮:《中国古典诗词名家菁华赏析:李白》,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4年,第186页。这首诗体现了景观研究者斯皮格(Spiegel)所说的景观与记忆的文化之互构。⑤Spiegel,A.D."Walking Memories and Growing Amnesia in the Land Claims Process:Lake St Lucia,South Africa,"Anthro⁃pology South Africa.Vol.27,No.1-2,2004,pp.3-10.这里的石门之自然美景与文人情怀尽显李白诗意。因张叔明的隐居,李白来拜访时作的诗中提到登上池台,走过石门并饮酒,还遥望到远方泗水的秋波,石门山之自然景观就变成文人墨客记忆空间的一部分,这种文化记忆还影响当地人选择此处隐居的实践。到了康熙年间(1662-1722),曲阜人孔尚任入仕回乡亦选择隐居石门山。孔尚任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他因杰出的创作能力留有很多叙述地方的文学遗产,并著有赫赫有名的戏剧《桃花扇》。因此,国学大师王国维曾给予孔尚任极高评价:“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孔尚任字聘之,号东塘)为始,传奇之尊,遂得与诗文同其声价矣。”⑥吴新雷:《孔尚任和〈桃花扇〉研究的世纪回顾》,《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1999年第2期,第83-91页。也正因孔尚任的文学才能及功德,他的后辈子孙对这位清代大戏剧家无比之崇敬。他们不仅阅读家中珍藏的孔尚任手稿与文集,还一代代传述孔尚任隐居石门的美景之处及相关故事。更有意思的是,石门山孔尚任隐居处成为孔氏家族后裔代代走访、考古与祭祀祖宗的记忆场所。在孔尚任后辈的眼中,石门山上有关老祖的一景一花也都是值得尊敬与爱护的。渐渐地,孔尚任及家族记忆依附在石门山间,成了孔氏家族至今还活着的文化遗产①Müller,L."Intangible and Tangible Landscapes: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Based on Two South African Case Studies,"Art Historical Work Group of South Africa,Vol.23,No.1,2008,pp.118-138.。
乾隆版的《曲阜县志》描述石门自然景色:“高峰邃涧,红树苍藤,亦足以资游览”②(清)潘相:《曲阜县志》(乾隆)卷36,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这是说石门山涧红树之景美不胜收,足以吸引人们前往游览。石门依靠自然元素被人们旅游实践赋予具有美感的文化意义,成了文化景观。三百多年前,孔尚任也曾自言钟爱石门无与伦比的自然风光,谓:“令游者目不给景,足不给目,直作五岳观,斯奇幻无伦矣。”③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31页。因此在康熙十七年(1698)戊午,孔尚任相邀其弟弟孔尚倬(号莓垣)、孔尚恪(号敬思)开始漫游石门山。经过游览和考察体验,孔尚任便写下了《游石门山记》。游记写到孔氏兄弟看风景、亲名胜、攀高峰、涉深涧,反复巡回。他们不断游走石门的自然场所,发现隐藏其中的人文古迹。依杖拔草,登上山顶以东望沧溟。因此,孔氏兄弟不仅熟悉那里的树木、知晓那里的花草,也对山上寺院、殿堂、楼阁、亭台、书馆等人文场所了如指掌。孔尚任自言山中景观的“某高,某深,某古朴,某壮丽”④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32页。也都一一考查。孔尚任还特别提到对古泉井的甘辛都做了一番考究,因此连山间深幽浮浅也都能悉知。此外,孔氏兄弟一面考察与记录这些地方,一面又作画为很多景观增添一份文化意义:“既自为记,又命侄栻(孔尚任的侄子孔衍栻)图之。”展现出孔氏家族的人如何通过景观在阅读历史。孔氏兄弟加上侄子孔衍栻,不仅考察古迹读出历史,同时又为历史景观增添人文记忆。这一过程用孔尚任的话说就是:“尝考其名,而备辟之列。”⑤孟坡:《曲阜小城故事多》,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第258页。意思就是,山上大阡小陌无论曲折回环,他们都亲步履量并将历史典故铭记于心底,也说明景观意义还需用身体去阅读。《游石门山记》提到孔氏兄弟记录了摩青峰、小鲁峰、入胜桥、齐鲁孔道、莓溪、金屑泉故道、颔珠台、地藏庵、梧桐峪、豹子岭、狗牙山、滚丹峪等自然与人文景观。这些场所因文人墨客的命名及赋诗作文而变得富有文化意义。孔尚任在考察石门山后,选定石门山的函峰筑孤云草堂。孔尚任的侄子孔衍栻在《游石门会泉峪》一文中提到:“云山之中,洞天福地,灵境非一,而会泉峪尤盛。会泉峪者,叔父之别墅也。叔父一生性淡逸,癖佳山水。己未孟春,访得其地,遂筑室而居。”⑥孔衍栻:《游石门山会泉谷记》,见载孔庆鹤《石门山文集》,待出版,第119页。孔尚任就这样以隐居方式表达将身体安置在景观当中开始其家族记忆制造的文化体验。孔尚任所经历的记忆制造行为,是一种景观的身体化过程。⑦Norman N L."Landscape,Memory and History: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American Anthropologist,2003,Vol.29,No.107,pp.168-169.对孔尚任来说,石门山密林的清泉配合花鸟、浓云就像“桃源”一般。石门自然风光也就成为孔尚任赋予山与水一种文化记忆的实体。通过隐居山间,孔尚任将人文描述、历史事件、个人体验与自然景观融合起来,相互表达。故游记中写道,孔尚任选择在山中读书期间常与胞弟在此饮酒、谈笑与作诗。最终,他们还做下“买山之约”的决定。
为买山,孔尚任曾亲自写了一篇契约叫作《买山券》。这篇文章的内容是有关孔尚任如何通过买山获得一种将景观转化为家族记忆场所的可能性。《说文解字》载:“券,契也。契,大约也。约,取缠束之义。”①(东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3)全注全译版,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第1374页。可见孔尚任《买山劵》是以契约形式得到拥有石门山的所有权,所谓买山的契约会将自然与人文捆绑起来。据孔尚任的《买山券》言,千百年来石门山不知多少次更换新主人,古有晨门司,后有张叔明,然又有宋元的道士。这些古人都曾占领石门山,并将很多自然场所转化成某种人文空间,即古晨门、张梨树、石门寺等遗迹。“买山券”写道:今天孔尚任将成为石门的新主人来享受一切自然赋予人们的待遇。所以,孔尚任说愿意与弟弟花钱买下整个山头。“买山”乃物质上占领并得到享受、治理与改造山色景观的行为,买下之后也就拥有体验、使用、控制自然空间的权力。在《买山券》中,孔尚任仔细将石门景观区域加以划分,以岱岳、河海为界。并且,孔尚任提到耳目可穷之景、春风夏云、秋月冬雪都是石门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皆新主人是让”。可见买石门山给予孔尚任重新构建地方文化身份的自然空间保证。因此,孔尚任对石门山景做如下大胆又现实的构想:“若夫怪藤百结,乔木千章,花开果熟,莱没药香,惟新主人享之。复孰得而当?紫芝灿烂,白石嶙峋,水媚珠玉,气辉金银,唯新主人利之。又孰得而分?有亭有台,有阁有斋,云梁烟磴,萝院石阶,野鹤孤伴,山鹿群陪,峰尖雨憩,泉底云堆,洞无白日,径有苍苔,惟新主人居之游之。又孰得而往来?三子再泳曰:买子之山,受子之券。上下四旁,天人咸愿。诺渝约移,劫灰亿万。”②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3页。
这些描述无不表达孔尚任得到景观归属的文化设想。所谓“复孰得而当?”答案是只有主人才能享受。孔尚任的话也表明我们在山间体验到的一切自然之景都有可能成为文化记忆。
当买山记忆与遗址合二为一时,景观的意义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了人的文化身份象征。③Mbangela,E.N,"Processes of Identification and Documentation,"in ICOMOS International Scientific Symposium Place,Memory,meaning:preserving intangible values in monuments and sites,Sub Theme C,Section C1,Victoria Falls,Zimbabwe.Retrieved 8 April 2005 from ICOMOS online database,2003.前面所说孔氏族人考察与买山的记忆被孔氏后裔所悉知。几百年来,石门山一直因孔尚任及前贤人文遗迹,而得到尊重与爱护。因此,孔尚任家族及后裔一直保持石门山寻幽与祭祖的传统,石门山可说是家族谱系传承的一部分。对孔尚任的子孙而言,孔尚任居住的孤云草堂加上整个山水景观都是寄托祖先情感、视觉记忆、文化的载体。④Moore,N.&Whelan,Y.Heritage,Mem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New Perspectives on the Cultural Landscape,Farnham:Ashgate,2007.但对外人来说,石门山或许只是欣赏自然之美景的地方,然而几百年来,受发展、权力变化或自然力量等影响,石门山自然景观不断变化也带来文化记忆被动改变,孔氏家族的集体记忆会因生存环境、政治权力或社会范式而变动。
到清末民初时,石门山已不是孔氏后裔的遗产了。当时石门属宁阳县的管辖范围,其自然景观也在战争期间遭到破坏。孔尚任第九代孙孔庆鹤回忆,他的爷爷孔昭梲当时看到石门山景观凋零落魄,打官司也要把此山从宁阳县争夺下来。孔庆鹤回忆说:“祖父孔昭梲是清代晚期庠生。他钟爱石门山。爷爷为追念先祖孔尚任之文才,时常涉足石门,寻找名胜,足迹踏遍群峰与沟壑,尽情领悟石门之灵秀。”①《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孔昭梲告诉孙子(孔庆鹤)寻找名胜时的感受说:“每当跋涉劳顿,便于平石中卧憩,瞬间起身登临,精神充沛。”②《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孔昭梲因此还留下《登石门》《雨后登含珠台》《从师胡北洋登石门山二首》《过桃花峪二首》《石门秋韵》和《石门望怀四首》等诗歌。就如文化景观研究者阿奇保德(Archibald)描述的那样,一个人重新回到富有记忆的地方,便可接触旧景故物、观景生情。③Archibald,R.R,"A Personal History of Memory,"in Climo,Jacob J.&Maria G.Cattell(eds),Social Memory and History: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Walnut Creek:Altamira Press,2002,pp.68-78.对孔昭梲来说,一切依附在石门美景上的记忆都会激发他对古人及老祖的崇敬,让其有所感怀。最终,孔昭梲费十余年的心血,将石门山从宁阳县管辖争归回曲阜。就争山一事,孔庆鹤回忆自己还见过孔昭梲的恩师进士胡北洋、同窗拔贡马鸿逵、举人孔润生对石门山归属曲阜后发表祝贺的书信。
如孔昭梲一样,其后的子与孙同样传承石门山的家族记忆并守护石门。孔庆鹤回忆说:“父亲偶得余睱也常带我去石门山一览胜迹。”④《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可见石门山景观还与孔尚任后裔(至少孔庆鹤祖辈三代人)生活记忆是不可分的。孔氏后裔对石门故事再记忆过程不仅仅是一种简单回忆,还是融合当下体验景观再记忆过程。⑤Casey,E.,Remembering:A Phenomenological Study(Second Edition),US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p.210。当问及故事来源时,他说自己父亲带他游览石门山的回忆:“我随之边看边听,很感兴趣,从而激发了我热爱石门的情愫。父亲因对孔尚任的《游石门山记》与《出山异述记》特别娴熟,背诵如流,有声有色。就这样我对石门山与孔尚任也愈加热爱。”⑥《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可看出孔庆鹤的话体现孔氏后人对家族记忆场所的怀旧情结,故孔庆鹤及父亲还会去读孔尚任的文章且背诵下来。今天,孔庆鹤面对石门山景观也总是向人们讲述许多听说或自编的动人的地名故事。或许,孔庆鹤还在通过记忆场所走访与背诵文章缅怀祖先与寻找个人身份。因此,孔庆鹤时常说读孔尚任的书并感慨:“虽未能全解,但品味自得。”⑦《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20世纪70年代,石门山又一次受到社会动荡影响一度破败,处处荒凉。许多名胜文物遭到严重破坏。此时孔庆鹤与爷爷孔昭梲一样,亦将带着族人记忆与关怀感慨地说:“自己依旧带着惋惜的心情去看望她,同情她。但所到之处,皆断碑残垣,碎石乱落一片悲凉,睹目惊心。昔日的美景胜迹却荡然无存。”⑧《孔庆鹤口述》,2013年9月1日采访,山东曲阜。正因如此,孔庆鹤以“书导”的方式在石门山大声疾呼,以唤起人们保护石门古迹意识和行动。在采访期间,孔尚任认为1978年开始的“书导石门山”是自己的义务。每年早春,孔庆鹤趁春暖花开旅游旺季浣笔洗砚,聚精会神地以楷书工工整整地用毛笔书写《石门山与孔尚任》长篇文章。然后,孔庆鹤便把这些文章贴在石门山古迹的门洞中。孔庆鹤回忆说:怕读者看不清楚,尽量写大一点,清晰一点,整齐一点,从早写到晚。深夜再掌灯备糨糊、刷子、笤帚、竹竿、绳子、饮水、吃食和其他用料,第二天很早就骑自行车带着这些东西,悄悄地奔赴石门山。
几十年来孔庆鹤屡屡走访石门古迹,寻访乡老口耳采集石门传说故事,还对涉及这一带的历史记载、碑刻、诗文等做了详尽收集和稽考。这些文稿为今天石门山国家森林公园保护、开发与管理作出了重要贡献。2013年10月21日,恰逢孔尚任(1648-1718)365年生辰之日,我们也曾随孔老先生及子孙前去孔尚任隐居处拜谒,得见孔氏一家(孔庆鹤及女儿)在孤云草堂前虔诚祭祖及跪拜行礼。当时,孔老先生对石门景点如数家珍,还向我们讲述石门山的每一处遗迹背后的历史文化故事,并分享他为此地所著诗词歌赋。最终,我们将这种石门山与孔氏家族记忆的关系视为记忆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记忆实践。
记忆实践是一种极具艺术气质的行为,如记忆研究专家帕克(Parker)所言“(记忆)精神结构根本上是在空间艺术行为当中组织与构建起来的”①Parker,R.D.,"The Architectonics of Memory:on Built Form and Built Thought,"Leonardo,Vol.30,No.2,1997,p.147.。可以说记忆不仅反映过去,更是人们向往美好生活实践的组成部分。早在唐代,“竹溪六逸”之一的张叔明,还有李白、杜甫的好朋友范十(范居士)就曾隐居于石门山。故历代文人常于山中的台上观览石门风光、吟诗作赋。这就是一种古代文人墨客的艺术行为。孔尚任称之为:“俱隐兹山,继其芳躅,尤所素愿。”②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孔尚任笔下常出现石门岭上的花木荫翳、芝兰并茂,奇花异草相互交织成茵的美景。可见孔尚任在隐居过程中,其行为活动还不断赋予石门山景观极具文学艺术感染力的文化意义。此外,《曲阜县志》载:“县东北五十里有石门山,原名龙门山。上有石门寺。元时有全真观,明永乐间改为寺名曰玉泉。”③(清)潘相:《曲阜县志》卷36,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可见石门山自古亦为著名宗教名圣。石门山上的宗教活动也为景观注入某种神圣的精神内涵。石门寺在明代、清代、民国也都有复建重修的记录,其重修记都说明景观与记忆如何进行相互文化建构的。
山本是最原初的自然景观,但是当人与之互动及各种记忆植入当中时,作为自然景观的山便成为一种精神场所。④Milton,K.,"N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 in Traditional Cultures,"in D.Cooper&J.Palmer(eds),Spirit of the Environment:Religion,Value and Environmental Concer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山在孔尚任文字当中则是人感情的表达。在《告山灵文》中,孔尚任将山林景观看作有灵性的神。他写这篇文章主要敬告山灵、山神其兄弟将在此居住,祈求山林要和蔼相待。《说文解字》载:“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⑤张章:《说文解字》(上),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285页。可见在古人话语系统中,山并非简单的自然景态,而是能生万物的“气”。石门山景观经人居住、认知和表征变成与人一样的身份。对孔尚任而言,这能生万物的石门山是有灵性的。1678年9月12日,孔尚任同两个弟弟尚悼、尚恪来游石门。他们选择涵峰之阳结草堂三间,在此一起隐居。孔尚任在《告山灵文》写兄弟三人敬告山灵、山神,有缘居于石门求山灵保佑载:
世名隐者,莫不住山,住五岳者,譬之游市朝,住终南者,又似据津登垄焉。大率有闻而来,无见而去,攘攘交臂,山灵反不胜应接之烦矣。惟石门僻处东鄙,封不列于岳镇,名不载于志经,形胜不著于君子之口,亦山灵中之高逸也。①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
这是说隐居者大都住在山中。假如住在五岳(名胜景区)之处,隐者就像生活在城市中的官衙或终南山那样的市朝。面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山灵就会应接不暇而感到烦乱。这样的隐居空间又是有些不尽隐者之意的。但是石门山不被列于名岳,也不见载于经志,但是其风景却不绝于君子之后。这样的自然之所免去名声的遭遇,不免清净。故孔尚任称之“灵中之高逸”。很明显孔尚任在此将石门人格化了,将其比作君子。除君子的比喻,孔尚任还给破坏山体的樵夫写一篇文章《樵约》,表达一切树木花草是这位君子的美妆衣裳,劝其不要过度砍伐树木。其所谓:“草木者山之须眉,凡丈夫皆有须眉,惟童子无之,故山无草木曰童山。”②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石门的草木如须眉,没草木之山如童子。孔尚任以丈夫比拟石门的样子,谓石门山本一伟丈夫也。孔尚任在文字中赋予石门的人文感情并与其他自然之景相互映衬:“得巨石如掌,群山抱持,据势甚全,晦明远近,无不佳绝。”③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石门山上的石头如手掌,群山怀抱中的美景无不让人感叹。这种叙述也表达了景观与人互通比拟,使得石门山活化为山灵的人形。因此,孔尚任或许内心感到石门山是一种神圣的归属,说:“倘不为山灵所薄,相我以底于成,奋其神勇,时时去夫猛毒、暴厉之物,俾居者安善其体,明哲其心。”④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表达了他对山灵的敬畏和感激。
将自然景观中的元素转换为人文记忆一部分的过程中,特需要对其进行意义叙述。⑤Moore,N.,&Whelan,Y.Heritage,Mem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New Perspectives on the Cultural Landscape,England:Ashgate,2007.因此,我们也曾看到石门山间一些石头上保留很多古人刻字的遗迹,让今人窥见历史留下的印记。孔尚任曾描述偶见石门山遗迹的开朗,言:“及辟草莱,度广袤,复得古人遗迹,门径宛然。”⑥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42页。这是说孔尚任于草木与大地上发现古人的遗迹,觉得宛然进入一个通古达今之门。此外,石门遗迹的形式还体现在诗歌与典故描述的山涧与亭台,刻有“寻真、入悟”的石头,带有字的残碑断碣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古香炉、磨盘等遗物。
古人文字当中某种文化意义经过语言附着在景观上得以保留,成为遗迹。石门山有一个可徒步爬山的山路就是一例。此山谷深峻、峭壁伟岸参差,古柯荫翳。古今存有很多诗歌描写这里的山涧古道。杜甫在《题张氏隐居二首》中描述:“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孔尚任《同张晓岩、乐块然游石门》一诗中用“涧冷偏宜避暑游”描述在冰雪涧的峭岩上,千年古藤繁枝交错,浓郁合荫,遮天盖地。
冰雪涧中顺势倾倒的重叠石块如鳞,涧畔两侧溪汊又如爪。这段涧似屈曲蠕行的一道盘龙。因此样貌,杜甫二次游石门山留有诗句:“能吏逢联壁,华宴值一金。晚来横吹好,泓下有龙吟。”今天我们仔细去看还会发现冰雪涧这段石壁留“龙泓”及云龙图案的石刻。诗仙李白对此也曾有:“石门喷作金沙潭”的赞美。以刻字方式在景观上留下痕迹与标记,使之成为旷世久远的遗迹,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景观因人为记忆实践使得其变成遗迹。除了“龙泓”刻字,涧侧的石壁上还可发现苍劲古朴的“寻真”二字。曲涧中部西畔高处,我们还能发现苍岩中隐匿着的“入悟”刻石。这些石刻与石门深幽景观自然结合在一起,似乎流露着上寻道家深沉玄机的意境。“入悟石”据说是明代玉泉寺“祖永禅师入悟处”。“入悟”二字及石刻隐藏很深,很难被人发现,似乎寓意玄机旷古。这处景观无不让现代人缅怀古代胜迹,思接千载。因此,石门山间的峭壁题字、岩壁书法、井亭背后故事、石头残碑都表达类似景观与人互通,是活着的记忆。
石门寺是自然与宗教意义交织的重要人文景观。《乾隆四十四年石门寺碑》载:“石门为曲阜名胜之地,自景泰七年始属僧家,迄今二百余年,兴废不一。”①乾隆四十四年石门寺碑,立于清高宗乾隆四十四年(1779),现镶于石门山玉泉寺内西偏殿前西侧墙上。碑文载孔庆鹤《石门山文集》,未刊,第36页。在具深刻人文积淀的石门寺内,我们发现很多古碑刻与文章都显示一种复建与重修的记忆实践。明代文人冯琦《游石门山记》称石门山上寺庙为“千佛殿”,寺内和尚在此耕耘与生活加上无数次的祭拜。孔昭梲“登石门”曰:“玉泉僧渐老,佛殿菊尤新。”②孔昭梲:“登石门”,见载孔庆鹤《石门山文集》,未刊,第62页。这在某种程度上,玉泉寺僧侣生活、百姓朝拜及其大殿前菊花,反映了文化记忆如何构建人文景观。今天石门寺内屋角堆积着古皇庆残碑,寺门内有棵历经400余年的古柏,大殿前有7幢石碑记述寺庙千年历史文化。
景观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记忆实践工具,延续某种历史记忆。③Maria&Gropas,"The Repatriotization of Revolutionary Ideology and Mnemonic Landscape in PresentDay Havana,"Current Anthropology:A World Journal of the Sciences of Man,Vol.48,No.4.2007,pp.531-549.孔尚任也曾倡导募捐修葺石门寺,发出倡议文书《募修玉泉寺疏》。《募修玉泉寺疏》说石门寺与其他寺院不同。石门寺与诗礼之乡并存,共尼防、昌平相映生辉。④诗礼之乡指“曲阜”,“尼”指孔子诞生地尼山,“防”指孔子葬父母及兄长之防山;昌平指孔子诞生地尼山南面的昌平山。这处景观已载入地方志,非同一般。孔尚任举例该地有丰富名人雅士的人文记忆积淀。有竹溪六逸、李杜话别、圣人故居。这说明石门修复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恢复,而是以人文景观意义上的修复来记住过去。石门山处在圣人之居中间,“鳃鳃然,不敢向天下游士道也”⑤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93页。。但孔尚任这种光环也不应掩盖石门寺的历史。“初未尝考其名而备群山之列,抑真为圣人之居所掩耶?”⑥宫衍兴:《孔尚任佚文遗墨》,济宁:济宁新闻出版局,1994年,第93页。孔尚任介绍说该寺院佛像是在明代洪永年间建立,盛于启祯。当时虽没有原来香火旺盛,但僧侣还是在的。《募修玉泉寺疏》还提到石门寺自身异发“为山水开生面者”,应特别珍惜与再修复。这段话说明依历史记忆的实践接续过去、制造当下人文景态,并且拓展更广阔山水景观大生态的空间。到了1937年,又重修石门寺佛殿。《民国二十六年重修石门寺佛殿记碑》位于石门山玉泉寺南天门西墙上。这块石碑讲述了石门寺僧了正,见寺内佛殿将圮,便与乡绅谋划,“鸠工购材,重加修饰,越数月而功告成,并南天门,钟、鼓两楼亦增新焉。”表述记忆实践在接续历史实物基础上进行。几个月的修建恢复加固了这个建筑,也新增加了南天门、钟鼓楼。为此在民国初年,孔昭梲先生积极筹划决定全修石门名胜,于1937年修复完成。今天石门山玉泉寺墙壁上有一块《民国二十六年重修石门寺捐款题名碑》,捐款发起人孔昭棁(字节轩)。民国石门寺修复行为说明在记忆基础上产生符合当下需要的新建筑,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推动人与自然持续互动的记忆实践。
从石门山案例,我们可看到人文景观的形成并非对自然物质的改造,而是通过长久文化意义附着,使之演变成人文生态空间。几百年来,孔尚任及孔氏族人长期为自然景观追加人文意义的做法,展现了记忆与自然景观如何互构的方法。个人及家族体验以及记忆的生产和传递,得以把一片没有“景观”的自然山水,变成充满人文意义的、景观化了的自然环境。这种长期人文与自然的互动,恰恰是保护自然生态最好的途径。总的来说,石门山案例体现自然与人文的互构是具有当代生态空间构建启示意义与价值的。三百多年前孔尚任同友人游石门后还写了这样一首诗:“高贤遗迹杳难求,石上乐声依旧幽。自创草堂迷径路,常眠僧舍指墟丘。峰高尚爱看云立,涧冷偏宜避暑游。故园名山来胜友,探奇不买五湖舟。”
这首诗给栖居在今天“钢筋水泥”城市景观中的现代人一种无限遐想。试想孔尚任与友人闲暇游山玩水,他们不仅仅带着追求古人之德与期盼与古人对话的心情,也能在自然风景中感受到在泉石叮咚的山涧中的开怀。可以说,这就是我们所欣赏的记忆场所。古人能在承载记忆的景观当中寻找到人文精神与自然之乐;对现代人来说,这种感受可能是一种被忽视、遗忘、甚至排斥的美丽又动人的文化意义。孔氏族人与石门山的文化记忆,其事、其情、其义让人感怀,亦令人深思。
致谢:笔者的田野考察工作得到孔尚任第九代孙孔庆鹤(字晓松)先生的倾情支持与参与,特此谢忱。
责任编辑:刘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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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434X(2017)02-0056-09
宋海涛,山东省曲阜市图书馆馆员,研究方向:华北地方史、地域文化;山东,曲阜,273100。钦白兰,澳大利亚悉尼大学语言与文化学院中国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化学、文化遗产;浙江,嘉兴,314423。
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1607062);济宁市文化系统重点课题(IV-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