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图
创新主题,辟新领域
——谈《荆钗记》在南戏史上的地位
徐宏图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矛盾的变化,南戏的中心主题与斗争手段也势必随之发生变化。《荆钗记》正是时代变革的产物,它一反负心戏的传统主题,塑造一位忠于爱情的“义夫型”形象,给当时的戏曲舞台带来质的变化。《荆钗记》无论题材或主题,均作了与时俱进的大胆改革,以全新的面孔,即“义夫”与“节妇”的生死之恋再现于舞台,深得广大观众的喜爱与青睐。从此扭转了以“负心戏”为主的局面,开纯净“爱情剧”之先河,为“十部传奇九相思”明清传奇鸣锣开道。
《荆钗记》;南戏;创新;主题
众所周知,南戏在《荆钗记》诞生之前,其创作的中心主题是批判“负心郎”,同情被抛弃的痴情弱女子,旨在揭露封建科举制度与封建礼教的黑暗。其代表作如《王魁负桂英》,演王魁赴考落第,得桂英周济而同居。次年,再度赴考前,先往海神庙发誓:“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可考中头名状元后,立即抛弃桂英而娶崔氏。桂英寻至王魁任所,竟被怒叱,且拒之门外。桂英冤不能伸,以死报之,乃挥刀自刎,化作厉鬼去勾取王魁的生魂,至其死亡。《赵贞女蔡二郎》,演蔡伯喈上京考中状元后,不仅休妻,而且弃亲,致使父母在一场饥荒中双双饿死,还放马把发妻赵贞女活活踹死,其手段之残忍,比王魁有过之而无不及,终因天良丧尽而被五雷轰顶劈死。《三负心陈叔文》,演京师人陈叔文登第后,授常州宜兴簿,因家贫无盘缠,不能赴任。后得娼妓崔兰英资助,答应娶她,乃瞒过妻子携兰英一同赴任。三年期满,需先回家等候另任。叔文担心被妻子发现而诉讼于公堂,乃阴谋将兰英并女奴推坠于水淹死。一年后,叔文与妻至相国寺,偶遇兰英与女奴,并约其明日来鱼巷城下某住宅访她,不然将讼于官。叔文懼,次日往访,至暮未出,问之邻居,则说这是一所空房,无人居住。执烛入寻,只见叔文仰面,两手自束于背,形如今之伏法死者。可见,此亦为兰英主仆所化厉鬼勾叔文生魂所致。此外尚有《张琼莲》《崔君瑞》《李勉》 等,不一而足,统称为“负心戏”。正如唐湜的《南戏探索》所说:“这是一种历史的悲剧。”这必然会受到新兴市民阶层的强烈谴责,他们实在无法容忍他们中某些出身“寒门”的子弟高攀之后即忘本,将同样出身于这一阶层的“儿女”抛弃。于是即借用“戏文”这一武器,以表示强烈的愤慨,让这些受迫害致死的阴魂化作厉鬼去活捉负心郎,或祈请天雷击毙丧失天良的“状元公”,充分体现了早期南戏所具有的强烈人民性的批判精神。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矛盾的变化,南戏的中心主题与斗争手段也势必随之发生变化。《荆钗记》正是时代变革的产物,它一反负心戏的传统主题,塑造一位忠于爱情的“义夫型”形象,给当时的戏曲舞台带来质的变化。全剧48出,演王十朋幼年丧父,赖母张氏抚养成人,乡试中举。乡绅钱流行早年丧妻,留下一女玉莲,欲招十朋为婿。王家清贫,以荆钗为聘。同里孙汝权却是富家子弟,见玉莲貌美,以一对金钗,加四十两压钗银,托玉莲姑母为媒提亲。玉莲继母姚氏贪财,欲允孙家。钱流行作不了主,让女儿自选。玉莲慕十朋才学,择选王家。姚氏大怒,不办首饰房奁,选择“十恶大败”之日,以一顶破轿将玉莲送往王家成亲。婚后半载,十朋上京赴考,中了状元,授饶州佥判。万俟丞相欲招其为婿,十朋以有妻为由拒婚。万俟怒,将十朋拘留听候,不让回乡。十朋托承局寄家书,接家眷来京一同赴任。适孙汝权落第在京,乘机将十朋家信改为休书,谓已入赘相府,命玉莲改嫁。孙汝权回乡后,再度向玉莲求婚,玉莲被继母与姑母逼得走投无路,投江殉节。幸被赴任而路过温州的福建安抚钱载和所救,并收为义女一同赴任。张氏闻儿媳死讯,至江畔哭祭后上京寻儿。十朋见母,知玉莲已亡,痛不欲生。万俟为报复十朋,又将他改调烟瘴之地潮阳佥判。钱安抚至福建任所,即遣使赴饶州向十朋报告玉莲信息。谁料现任的饶州佥判也姓王,因水土不服刚亡故。使者误为死者即王十朋,回报讣讯。至此,十朋与玉莲皆以对方已死,彼此不时烧纸祭祀。越五载,万俟被免,十朋升为江西吉安太守,此处离温州不远,乃寄书接岳父母来任所享福。钱安抚也调任江西安抚,路过吉安府,欲将义女玉莲许配十朋,十朋、玉莲均坚守贞操,誓不娶嫁。元宵节,十朋赴玄妙观追荐玉莲亡灵,玉莲也来此为十朋亡魂祈求冥福,彼此邂逅生疑。钱安抚宴请十朋,席上出示玉莲一直佩戴的荆钗,十朋确认,感慨万千,于是夫妇相认,全家团圆。
可见,《荆钗记》打破“富贵易妻”的通例,塑造忠于爱情的男子形象,从正面表达了百姓的道德理想和愿望,为后世创作坚贞爱情类的剧目树立了典范,从而开拓宽南戏创作的新领域,在南戏发展史具有特殊的意义与地位。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任何文艺作品,其主题的确立与改变都是与时代密切悠关,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荆钗记》的出现正是时代变迁的结晶。早期南戏以“负心戏”为主,原因之一是重男轻女的封建婚姻制度使然。封建礼仪明文规定妇人有“三从”之义,而男人却有“七出”之权。前者见《仪礼·丧服传》:“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后者见《仪礼·丧服疏》:“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奉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嫉忌六也;恶疾七也。”即犯有所谓无子、淫佚等七种者,男人即可将妻子赶出家门。原因之二是科举制度使然。正如《后汉书·宋弘传》所说“富易交,贵易妻”,唐宋以来的科举制度使不少所谓“状元公”成了“负心郎”,“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婚变成了普遍社会现象。为了揭露之,“书生负心”成了初期南戏的中心主题。
可是入元之后,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发生急剧变化,读书做官的美梦不仅破碎,且被他们视为一条危险道路而纷纷逃避之,因而受到人们的同情,开始出现为负心类剧目翻案之作,如《司马相如题桥记》《刘文龙菱花镜》《张浩》等。其中虽然以高则诚《琵琶记》最著名,可是《荆钗记》却早于它而出现,且翻案的程度也远胜于《琵琶记》,譬如王十朋以“家有糟糠”而拒婚万俟,因而被改官潮阳而不顾,就比蔡伯喈寻找各种理由即辞试、辞官、辞婚“三不从”而最后均只得顺从的懦弱性格坚强得多。王十朋这个形象,也与历史真实相符,历史上的王十朋正是这样:在家他忠于妻子,立朝他正气凛然,坚决反对秦桧党羽的卖国行径,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士大夫,在故乡温州一带享有很高的威望,可见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是合情合理的。钱玉莲为不嫁孙汝权而投江自尽的宁死不屈的贞烈性格,也比赵五娘几经曲折最后仍从蔡伯喈要坚强得多。因此,对后世贞忠型爱情剧目创作的影响极其深远,凡是忠于爱情而历经挫折而最后终于团聚的剧目,均或多或少受其影响。
戏曲只有为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而演出,才能求得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审美需求不仅具有多样性,而且亦具有时代性。多样性可以满足不同社会阶层的需求,其中爱情的题材最具广泛性,因为男女相爱是人类共有的感情愿望,爱情是文艺作品的永恒主题,也是人类最强烈的审美需求之一。就南戏而言,即使在以“负心戏”为主的早期,也少不了爱情剧,人们一方面在遣责“负心郎”,另一方面也在渴望“钟情男”,对美好的婚姻充满理想,因而早在《荆钗记》的出现之前已出现某些爱情剧。例如《王月英月下留鞋》,演秀才郭华与卖脂胭的女子王月英相爱,约会于元宵夜,郭华因酒醉不醒,月英留鞋而离去。郭华醒,后悔莫及,吞鞋而死,经救复活,终与月英成婚。又如《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演南朝陈国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悲欢离合故事。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深为徐德言所爱,时值战乱,二人被迫分离,遂将铜镜破为两半,各存一半,相约他年元宵夜将镜于都市高价出售,以冀相见。及陈亡,乐昌落入越国公杨素之家。德言流寓京都,遂于元宵夜访于都市,见一老者持半镜出卖,遂引至居所,出半镜合之,乃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乐昌得诗,涕泣不食。杨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进府,还其妻乐昌,并厚遣之。乐昌与德言破镜重圆后,归江南以终老。此外尚有《风流王焕贺怜怜》《司马相如题桥记》等。虽然它们的主人公均不是如王十朋似的拒入相府的状元郎,对爱情的痴心与坚守是一样的,因而即为《荆钗记》的诞生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至于审美需求的时代性,则更与《荆钗记》的出现密切相关。入元之后,由于元蒙统治者废除科举制度,知识分子不仅断绝了跻身仕途的可能,而且受到种族的岐视与贬低,纷纷沦为社会的底层。此时,“一举成名,六亲不认”及“贵易交,富易妻”的现实问题有了根本的改变。南戏观众对于揭露“负心郎”之类的戏已不感兴趣,而对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忠贞不屈的爱情更感兴趣。现实中的这一类正派人物已不断产生,王十朋当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故较早被搬上戏曲舞台。王十朋,温州乐清人,家道贫寒,自幼聪慧好学,曾在温州江心寺读过书,据说江心寺门口那对有名的对联“云朝朝”“潮长长”云云就是他写的。中状元前曾在家乡聚徒讲学,系“永嘉学派”的先驱者。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胸怀报国之志赴临安应考,殿试以“权”字为对,一天之中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对策,切中时弊。高宗为了拢络人心,亲擢他为进士第一,即状元。揭榜后,他先念及已故之双亲,称“惜双亲之不见,痛不可言”,再报其弟梦龄与易龄,请二弟转告其妻。后人劳宜斋《瓯江逸志》称其“上念二亲而不以科名为喜,特报二弟而不以妻子为先,孝友之意可见也”。现实中王十朋既然是这样一位顶天立地孝子义夫,这无疑是《荆钗记》绝好的题材,舍此其谁?可见《荆钗记》诞生于温州是势所必然。
《荆钗记》在南戏史的重要地位还表现在,对后世戏曲产生深远的影响。至元末明初与《拜月亭》《白兔记》《杀狗记》合称为“四大南戏”之后,影响更巨,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以“痴情”代替“负心”,开启为早期负心类南戏翻案之风,包括《王魁》《赵贞女》在内的负心戏均被人翻了案。为《王魁》翻案的有明无名氏戏文《桂英诬王魁》,《南词叙录》著录;杨文奎的杂剧《王魁不负心》,朱权《太和正音谱》著录。前者倒打一把,反攻倒算,后者为王魁辩护。传奇有明王玉峰《焚香记》,存《六十种曲》本,把王魁的一切罪行均推给富豪金垒的篡改书信,桂英自缢后又还阳,最终还是让桂英与“守义”的王魁团圆。为《赵贞女》翻案的有高则诚的《琵琶记》,以“三不从”代替“三不孝”,为蔡伯喈作了辩护。这些经过脱胎换骨的翻案之作,由于时代背景的改变,立意新颖,同样受到观众的青睐,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琵琶记》成为南戏的殿军可证。另一方面又以“义夫节妇”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受到广泛的欢迎,历来备受推崇,如明王世贞《曲藻》说:“《拜月》之下,《荆钗》近俗而动人。”徐复祚《曲论》 说:“《琵琶》、《拜月》 而下,《荆钗》以情节关目胜,……而用韵却严,本色当行,时离时合。”臧晋叔《负抱堂集·荆钗记引》说:“构调工而稳,运思婉而匝,用事雅而切,布格圆而整。”吕天成《曲品》列为“妙品”,称其“以真切之调,写真切之情,情文相生,最不易及。词隐称其能守韵。……直当配《琵琶》而鼎峙《拜月》者乎!”由于《荆钗记》早于《琵琶记》,其对《琵琶记》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例如其中的《庆诞》《迎请》《闺念》《参相》《传鱼》《套书》《忆母》等出,均可在《琵琶记》中找到它们的影子。其中尤其是“套书”即篡改书信这一关目,屡被明清传奇所袭用,如《焚香记》的《寄书》一出,与《荆钗记》即大段雷同。近代温州和剧据宋元戏文《刘文龙》的故事重编的《洗马桥》,其中刘文龙奉旨和番行前曾命仆永宁携家书回温州途中被宋忠涂改亦仿自《荆钗记》。和剧《黑蛇记》杨学安接家人来京的家书交给郭秀英,后被郭顶树骗去改为“休书”的关目,也出自《荆钗记》。
总之,《荆钗记》无论题材或主题,均作了与时俱进的大胆改革,以全新的面孔,即“义夫”与“节妇”的生死之恋再现于舞台,深得广大观众的喜爱与青睐。从此扭转了以“负心戏”为主的局面,开纯净“爱情剧”之先河,为“十部传奇九相思”明清传奇鸣锣开道。周贻白《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称其“系王魁故事的一篇翻案文章,也和高明作《琵琶记》为蔡二郎翻案一样”[1],只说为某一作品翻案是不够的,应该说,它是为以《王魁》、《赵贞女》一类为代表的早期负心类南戏剧目翻案。历来盛演不衰,昆曲于清乾隆年间曾以《荆钗记》驰名,《缀白裘》 收“参相”、“见娘”、“舟会”、“说亲”等19出,《纳书楹曲谱》 收“议亲”、“绣房”、“闺思”、“忆母”等18出。同治年间,殷桂深曾据苏昆演出本《荆钗记》整理出全谱,凡53出,包括乐谱、曲词、工尺、宾白、笛色、锣鼓等,一一俱全。其时,殷桂深《六也曲谱》、王锡纯《遏云曲谱》、王季烈《集成曲谱》等均收有《荆钗记》折子,其中《集成曲谱》 收有“眉寿”、“议亲”、“绣房”、“别祠”等28出。湘昆有整理本《荆钗记》,曾参加1982年湖南省巡回演出戏剧节,获演出二等奖。永嘉昆剧的《荆钗记》演出本有两种:一为压缩本,一夜演毕;二为折子戏,常演者有“参相”、“修书”、“逼嫁”、“投江”、“打斋”、“拷婢”、“哭鞋”、“见娘”、“男祭”、“男舟”、“女舟”诸出。高腔系统的地方戏能演此剧的,计有川剧高腔、新昌调腔、岳西高腔、都昌高腔、麻城高腔、辰河高腔、正字戏、万泉高腔、襄阳青戏、湖北高腔、莆仙戏、梨园戏等,不可胜数。
[1]周贻白.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21.
(责任编辑:周立波)
Innovative Themes and New Areas—On the Position of Notes of Hairpin in the History of Nanxi
XU Hongtu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and the change of social contradictions,the central theme and struggle means of Nanxi are also changing.Notes of Hairpin is the product of the change.Unlike the traditional theme of unfaithful males,it shapes the image of a faithful husband and brings qualitative change of the drama.Notes of Hairpin makes bold reform with the times of both the subject and the theme.The love between faithful husband and wife is displayed on the stage,favored by the audience.Notes of Hairpin initiates the pure“love drama”and paves the way for legend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Notes of Hairpin;Nanxi opera;innovation;theme
J809
:A
2016一11一30
徐宏图 (1945—),男,浙江平阳人,浙江艺术职业学院研究员,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戏曲史及戏曲与宗教关系研究。(杭州 31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