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会 王 前
关于技术哲学的国际视野和中国特色的思考
—— 王前教授访谈录
张志会 王 前
张志会(以下简称“张”):近些年来,您在技术哲学和技术伦理等领域著述颇丰。请您简要回顾一下以往的学术研究之路,您大体上经历了怎样的转变?
王前(以下简称“王”):我的学术历程大体上可分为五个时期。上世纪80年代初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专注于数学哲学研究。这一时期还得到著名数学家徐利治教授指导,与他进行合作,有了一些著作和译作。80年代末,我对科学思想史研究产生了兴趣,偏重于对中国传统科学思想史的研究,还对中西文化特别是中西思维方式比较做了研究,在中西哲学比较方面得到过张岱年先生的指引。这是第二个时期。
从1997年开始,我到东北大学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导师是陈昌曙教授。陈老师是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开创者,有极强的哲学思维能力。他不仅关注现实问题,而且能从非常抽象的理论层次上展开分析思考。陈老师的弟子们都知道他的格言:“没有特色就没有地位;没有基础就没有水平;没有应用就没有前途。”陈老师鼓励我研究中国文化背景下的技术哲学,我由此逐渐形成了从中国文化角度解读技术哲学基本问题的思路。这是第三个时期。
2002年之后,我到大连理工大学工作,开始关注技术伦理研究。通过学术交流接触到一些国外学者,感到技术伦理问题不仅是当代中国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还是国际学术交流的热点问题。这一时期对我影响较大的学者有两位,一位是美国技术哲学家米切姆(Carl Mitcham)教授,另一个是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技术哲学家霍温(Jeroen van den Hoven)教授。他们不仅给我提供了很多研究信息,也从中西比较的视角与我进行了非常深入的思想交流和合作。这是第四个时期。
近些年来,我更关注机体哲学研究。机体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虽然不是主流,但是有源远流长的学术传统,从莱布尼兹到柏格森,再到怀特海和汉斯·尤纳斯,这些人基本上都持机体哲学观点。另外,现象学、解释学,还有西方关于隐喻和认知哲学的研究,也带有一定程度的机体哲学特征,就是强调整体性、有机性、过程性。西方机体主义哲学和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不同程度的呼应。按照李约瑟的观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有机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中西机体哲学传统的相互激荡、相互交融,可能衍生出一种新的机体哲学,就是中国文化背景的机体哲学。机体哲学有助于我更深入地开展有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研究,还能够解释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困惑和疑难问题。
张:作为技术哲学和技术伦理方面的专家,您一直致力于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技术哲学、技术伦理研究相结合。在这一过程中,您遇到过哪些深层次问题?
王:主要有这么三点。第一点,这些年来,我们在技术哲学研究方面做了大量的引进、翻译、评述工作,这些工作的必要性毋庸置疑,但若是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显然不行。在国际学术舞台上,如果仅仅是引进和评述别人的东西,那就永远跟在别人的后边走。在与国外的学者交流时,很多国外学者更希望中国学者谈自己的东西。前些年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埃因霍温理工大学和特温特大学成立了一个科技伦理研究中心(简称“3TU”)。受3TU模式启发,2011年大连理工大学、东北大学、东南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和北京理工大学的学者成立了科技伦理研究的联盟,叫“5TU” (最近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和华南理工大学学者加盟,变成了“8TU”)。“5TU”借鉴了荷兰的科技伦理教育模式,开展了科技伦理教育研究,开设了相关课程。当我们总结了“5TU”科技伦理教育模式,写成文章给霍温教授看时,他说,你们没必要过多地讲如何运用了我们的经验,要多讲与我们的不同之处。这给了我很大启发。我们一定要在国际学术交流中谈出自己的东西,才能有与对方平等对话的资
格。第二点,我们讲中国特色,不是简单地回归中国的传统文化,把中国古代的思想资源照搬过来,那样其实是在炫耀古董。实际上,中国古代的某些思想成果确实已经落后、过时了。我们要挖掘、提炼传统文化中的合理成分和现代价值,必须经过一个创造性的转化过程。举一个例子。阴阳范畴在古代就是指阴气和阳气,这种理解从现代物理学和化学角度看肯定是不科学的。但是它有没有合理之处呢?实际上,阴阳范畴可能有一些更深层的内涵,有助于说明人们的认识、活动或生存方面的一些特征。比如说事物的存在有隐性和显性之分。所谓显性存在,是指它不仅在场,而且能够显示出来,这就需要光线的照射。在中国古代,阴和阳是和光线有关的,阳的本意就是日光的照射。其实西方的文化也特别关注光线的作用,比如《圣经·创世纪》中第一句就提到:“渊面黑暗,神的灵在水上运行。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线的作用是把事物照亮,使其由遮蔽状态变成解蔽状态显现出来。西方的科学实验目的在于挑战自然、拷问自然,其实就是用理性的“光”来照射自然界的奥秘,所以才有“思想的光芒”这样的隐喻。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的阴阳范畴在一定意义上说明了事物隐性存在和显性存在之间的关系。另外,阴阳范畴可以用来说明实践活动中改造自然和顺应自然的关系,改造自然就是阳,顺应自然就是阴。还可以用它来说明知识形态中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的关系,隐性知识是阴,显性知识是阳。这样我们就实现了一种创造性转化,使古老的中国思想智慧具有一种现代形式,我们可以用西方学者听得懂的方式把它传播出去。
第三点,技术哲学研究一定要关注现实。陈昌曙老师等老一辈学者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他们当时到工厂去调研,和工程师交朋友。这非常值得年轻一代学者学习,我们现在做技术哲学研究,一定要考虑它的应用前景和应用渠道,否则就很难有生命力。
张:您刚才在谈及这三个问题时,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思路,而且您也已经做了相关的工作,可以简单地介绍一下吗?
王:我和一些学者在做中国传统思想资源的转化工作时,首先从一些基本范畴入手,逐步来做,因为要从根本上使中国整个传统哲学具备现代形式是个非常宏大的工作,不可能一下子实现。比如这些年有关阴阳、五行范畴的分析,对中国传统的“道”和“技”关系的分析,还有“格物致知”、“中庸之道”等,我们力求从每个基本范畴上阐发出一种现代价值,从而使人们感受到中国古代智慧的生命力。
我们要使中国哲学走向世界,不能靠中国哲学独白,一定要通过与世界对话。去年我和台湾大学哲学系系主任李贤中教授在A & HCI刊物《哲学与文化》上组织了一个专栏,主题就是“中国哲学走向世界的方法论研究”。在刊文之前,我们曾召开了一个专门的学术研讨会。当时我提出一个观点,就是从“临界效应”看中国哲学的现代价值。因为按照现代的发展模式,人类社会发展在某些方面已经出现了临界效应,比如说人口数量、资源和能源的利用、环境的承载力都快接近边界了。现在没有被开发的土地,被划入各种主权范围的空间也快没有了。从经济发展模式上看,西方国家的大批量生产、自由竞争、高福利社会的模式也开始面临“临界效应”。这就意味着今后人类发展要改变模式,要更多做一些宏观的、整体的、有机的考虑,这时中国哲学可能会发挥很重要的作用。
张:很多学者探讨过中国技术哲学的本土化问题,我们科技史领域里也讲到西方科学技术的本土化以及地方性知识。您对技术哲学本土化问题持什么态度?
王:中国技术哲学,经过老一辈和中青年学者的工作,已经有了一些中国特色的东西,但我觉得总结得还不够。很有必要向国外读者介绍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将一些独特的思想推介到国际学术平台上。现在技术哲学领域的很多学者都在做本土化研究,我觉得有必要提炼出一些确实有中国文化根基,对中国的现实问题有解释力的思想成果,这才叫做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技术哲学,不是说中国学者已经或正在做的事情就叫本土化。此外,我们要区分一下哪些思想资源还需要引进,还要评述,哪些是我们在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的思想体系。如果把这个区分清楚了,我们就知道现在已经做了什么,哪些还没做。
张:您也算技术哲学中的“东北学派”吧?如何看待某些人对这种研究范式的质疑?
王:我是“东北学派”陈昌曙老师和远德玉老师的学生,现在许多中年学者像陈凡老师、李三虎老师、赵建军老师,等等,也都属于“东北学派”的体系。关于这个体系现在有一些不同声音,有人认为这些思想成果不算哲学。我前不久在《东北大学学报》上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谈陈昌曙老师学术思想的价值。我认为他的理论贡献在于注重对技术活动进行功能和价值分析,注重问题导向,注重技术活动相关要素之间的有机联系和系统研究。陈昌曙技术哲学思想提供了针对中国技术发展实际情况的功能和价值分析的模型与方法,从中西技术哲学比较的视角总结了技术发展规律,不仅有助于中国的工程技术人员提高哲学素养,而且有助于国际技术哲学界了解中国技术哲学的思想特征。现在提出不同声音的人往往按照科学哲学的标准来衡量技术哲学,而技术和科学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技术不是科学的简单推导,技术本身有其价值属性和伦理属性,这些东西是科学推导不出来的。
张:科学本身也有价值的属性。
王:当然,但科学本身的价值属性主要强调作为知识对人类的用途。而技术本身有经济价值、文化价值、生态价值。陈昌曙老师一再强调技术与科学的区别,这是区分技术哲学和科学哲学评价标准的基础。如果认为技术哲学的根本问题只是技术认识论问题,这种态度我认为是偏颇的。
我钦佩李伯聪老师的工作,他对于工程哲学的理解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而且是经过长期的打磨才建立的,把许多原来隐含在工程活动中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范畴作为哲学范畴提炼出来。特别是工程活动中的操作环节,我对此印象极深。李老师工作的价值在于他影响了中国的工程活动。现在很多搞技术哲学的人对如何解决现实问题缺乏关注,但现实中每天都在发生产品质量问题、食品安全问题、工程风险、高新技术带来的伦理问题等,这些都需要我们去寻求解决之道。
张:您曾长时间致力于研究李约瑟对中国传统哲学思维的贡献,在2016年新加坡召开的技术史年会上,您也尝试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对“李约瑟难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也有很多人提出所谓“后李约瑟”难题,请谈谈您的认 识。
王:我一直对“李约瑟难题”很感兴趣。我觉得他概括中国传统的“相互联系的思维”非常准确。我是从“道”“技”关系出发解读“李约瑟难题”的。中国古代技术哲学的基本框架就是“道”和“技”的关系。关键在于不能把“道”理解为像古希腊“逻各斯”那样的单纯作为世界本原的范畴。技术活动中的“道”,比如“庖丁解牛”中所说的“道”,实际上是指在实践活动中选择一种最合理、最优化的路径,这是一个实践意义非常丰富的范畴。中国古代的“道”对“技”的引导具有很强的创新功能,但要靠直观体验的方式来把握。“李约瑟难题”提出,为什么中国古代的技术一度达到了世界领先的水平,却没有产生近代科学?因为中国古代技术都是“道”来引领的,中国人发明创造基本上靠智慧、靠灵感,这种方式在传统农业和手工业水平上可以使工程技术非常发达,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得非常好,但是再往前就走不了,因为它已经把逻辑分析和科学实验的通道给堵死了,所以不会产生近代科学。我觉得“李约瑟难题”症结就在这里。至于如何解释直观体验或直觉,则是机体哲学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张:您的学术视野非常开阔,除了对中国传统的技术哲学的关注之外,还有目前大家讨论很热烈的负责任创新研究,我知道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有一个负责任创新研究中心,出版了一本专门刊物。请您谈谈在这方面跟国外有没有相应的交流?
王:我理解的“负责任创新”,简单来讲就是技术创新与企业的社会责任的有机结合,如何使企业伦理、企业的社会责任影响到整个技术创新过程。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欧美有许多学者在搞。我们最早是从荷兰学者那里了解到的,与他们的合作是从案例研究开始的。最初我们跟米切姆教授和荷兰学者学习,之后加入自己的研究和比较,然后总结。2012年中荷双方在大连举办了首届3TU-5TU学术研讨会,第二次在荷兰海牙举办,到2014年再次在我们这儿召开时,我们就已经总结出一些思想成果了,比如大连港的负责任创新,我们和港口有关的技术管理人员一起总结。后来荷兰学者来考察时,觉得某些方面要优于鹿特丹港的负责任创新,从而转变了很多看法。他们原来认为鹿特丹港的负责任创新遥遥领先于大连港,因为鹿特丹港有一个扩建工程,在欧洲被认为是很典型、做得很出色的负责任创新工程。但是看了大连港的“事故池”的负责任创新,他们认为水平很高,很有中国特色。后来双方学者就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到国外刊物上。此外,欧洲研究负责任创新的一位著名学者尚伯格教授(Rene von Schomberg,欧盟委员会成员)在主编一本有关“负责任创新”的书,通过米切姆教授约我们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很快也要发表。
张:除了港口的比较研究,负责任创新还涉及其他主题吗?
王:我们5TU成员还在不同城市开展了高新技术企业关于产品和管理模式的负责任创新研究。比如大连高新园区有一个叫“新锐天地”做智能产品企业,其产品的负责任创新就很成功。还有一个是中国华录集团,其前身是中国唱片总公司,这个企业有一套负责任创新绿色管理的模式。上次我们领荷兰学者去参观之后,他们认为中国在这方面确实有自己的特色。下一步我们想编一个负责任创新的理论与实践的案例研究文集。目前来看,通过这些研究,我们与外国学者已经实现了平等交流。
张:您对“李约瑟难题”的关注是着眼于历史,而对“负责任创新”的关注则是着眼于现实,并且开始由一般的技术哲学领域转向技术伦理领域,这里有什么必然性吗?
王:近年来国内外技术哲学研究都在经历“经验转向”和“伦理转向”两个过程,技术伦理问题已经成为技术哲学研究的新的生长点。我对技术伦理研究的关注实际上顺应了这一发展趋势。
张:您以往研究过中国传统技术伦理的实践路径,主要论及中国传统文化对于现代技术发展的积极作用,您有没有同时思考过这种路径的优势和不足?
王:我曾写过一本书叫《中国科技伦理史纲》,基本上把从中国古代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科技伦理史料都梳理了一遍。从书中可以看到中国古代在技术伦理方面有很多成功的做法和好的观念,有些时至今日仍有借鉴意义。比如说中国古代很早就有一个检查产品质量的方法叫“物勒工名”,就是在兵器、瓷器等产品上面刻印上制作者的名字,以便监督检查。中国古代的工匠传统实际上是把工匠的制作和职业精神、伦理道德都融合在一起的。另外儒家批评“奇技淫巧”,主张“抑奢”,保护生态环境等,对现在来讲都有宝贵价值。不过中国古代的技术伦理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其制度化程度不高。例如,中国自先秦开始就有很多具体规定,不能破坏生态环境,否则要受到惩罚。但这个制度极易被变通,换一种角度就把许多破坏环境的事情看作是合情合理的。中国古代建筑基本上是土木结构,“土”就是挖土,“木”就是砍树,那时砍树很多。一旦到了皇帝或达官贵人大兴土木时,就会找出各种理由,比如光宗耀祖、弘扬国威等,制度就被破坏了。所以,要想把中国古代的伦理思想资源转移到现代的技术伦理中,必须有一个制度化的伦理实践途径,或者说是工程伦理实践的有效性,一定要使之真正行之有效。再者,现在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其他利益相关者被明确区分为两个不同的人群,他们之间如何沟通,如何消除思维上互不理解的障碍,也需要在现代意义上进行思考。
为了使技术伦理在实践活动中真正发挥作用,我们提出一个“解释、操作和对话”模型,还在科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叫《工程伦理的实践有效性研究》。这个模型吸收了很多西方的思想资源,比如说“解释”环节吸收了解释学的思想资源,“操作”环节吸收了实践哲学的思想资源,“对话”环节吸收了商谈伦理学的思想资源。但整个模型是从中国现代工程技术发展的实际问题出发的,形成了自己的系统思路。
张:这个模型是特别针对中国传统文化在技术伦理领域的影响吗?
王:对,因为中国古代的许多传统并没有完全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消失。比如说有一些制度和标准随意变通,许多事情缺乏严格的定义,有些事情偏重意义而不注重实效,这些问题其实古代就有,只是现在换了一种隐蔽的表现形式。针对这些问题,一方面要吸收古代好的思想资源,另一方面要利用好现代社会的制度化和技术民主的对话机制,利用好实践哲学中的思想成果,克服传统思维的弱点,使其在中国现实生活中发挥作 用。
张:您曾经提到,您试图开展一种基于中国文化的机体哲学研究,可以为当代中国的发展理念提供一种新的解释框架。这方面研究和技术哲学研究是什么关 系?
王:机体哲学研究在一定意义上是中国文化背景的技术哲学研究的延伸。机体哲学在解释中国的一些现实问题方面能带来很多启发性的思想成果。因为西方的逻辑分析思维最终确定研究对象时,要把它固化或者静态化,也就是观察事物时要先定格,然后才能进行分析。这样就会把许多有机的东西过滤掉,而现实生活恰恰需要把这些东西找回来,这就是胡塞尔所说的“回到生活世界”。机体哲学给了我们一个启发,就是要把许多过去我们看成“死”的东西重新看成“活”的,这一思路对于技术哲学的发展来说非常重要。近代西方学者曾经一度把生命有机体当成机器,比如笛卡儿说过“动物是机器”,拉美特利说“人是机器”。按照机体哲学的观点,现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把机器看成是特殊的机体,这就要寻找机器和生命有机体之间的共同特征。基于中国文化的机体哲学研究就是出于这种目的开展的。我在这方面的第一篇文章2013年发表在《哲学分析》上,后来在《光明日报》 《中国社会科学报》 《自然辩证法研究》等报刊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使自己的观点逐渐成 熟。
机体哲学可以在技术哲学领域带来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思考。举一个简单例子,人们常常认为买一件家用电器,最好是永远使用下去,一劳永逸。但是如果将机器看出“人工机体”,它就是有寿命的,一旦到了寿终的时候必须更换。我们在将不同的人工机体放到一起时,常常会忽略其寿命上的差异。比如装修时通常把水管、暖气管、电线统统埋在墙内,但很少去想一旦它们到了寿终的时候该怎么办。城市管网也存在这个问题,很多时候是管网漏了,喷出水或暖气才去维修。其实事先就应该注意到它的使用寿命已经到了,必须更换。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许多地方追求短期工程、政绩工程、短期GDP的增长,有“见物不见人”的倾向。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倾向,就是因为人们常常认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随意摆置事物,而没有意识到人工机体、社会机体和精神机体有各种复杂的耦合特征。此外,我们关注事物之间相互制约的有机联系,需要研究一个事物存在的边界条件,存在的情境和发展趋势,需要从整体上判断它的生机和活力,这些都是机体哲学需要研究的问题。
机体哲学也能够用于解读当代中国的发展理念。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协调、绿色、共享、开放、创新这五大观念?为什么要把它们相提并论,视为一种中国智慧?这些都可以用机体哲学来解读。如果一个社会有机体要健康发展,那么“创新”提供了机体发展的动力和源泉,“协调”是处理机体内外部各种关系的合理路径与方法,“绿色”是机体发展的最佳环境,“开放”是机体发展的理想态势,而“共享”则是机体发展应有的价值判断。所以,当代中国的发展理念一定意义上展现了对机体哲学的需求。
张:中国人有没有可能在现代化进程中走出来一条不同于西方的道路?
王:现代化在一定意义上是和“西化”连在一起的,现代化的很多思维方式是西方传统的或者说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文化传统在每一步都有多重选择,它从中选择了一种往下走,在下一个岔口又在众多选择中选择了一种,一直走下来,有许多东西就被忽略了,被忽略的主要是和自然界或生活世界活生生的有机联系。由于西方国家非常发达之后面临许多问题,所以需要找回这些东西。
我们如果在经济、工程、技术、科学上和西方搞的是同样的东西,适用的规律就应该是一样的,不存在西化或东方化的问题。但是在社会生活、文化、思维方式等方面,中国和西方肯定有明显差异,这个时候就不能简单照搬西方的模式。现在有些人思考问题,常常把西方社会生活中有些表层的东西直接做一些逻辑上的关联,寻找因果性,然后直接移植过来,好像只要这样做一定会有收效,这是一个误区。如果不加区别地“跟风”,忽视中国和西方在社会机体和精神机体的差异,肯定是有问题的。
张:在您看来,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可以走得通,是这样 吗?
王:是这样,但是这里需要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对西方文化的合理利用,需要很多理论上的深入探索。好在现在许多人开始思考这个事情了。我觉得搞中国哲学、中国的技术哲学、中国的技术伦理要形成特色,一定要往深了做,不断摸索,让它慢慢成熟。这需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果没有耐心,我们就会常常在一个层面上翻来覆去,无法往前走。
张:您一直非常注重国际化,很早就与霍温教授和米切姆教授有良好的国际合作。国际化也是推动中国技术哲学和技术伦理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措施之一,您认为国外的专家和机构有哪些方面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王:我们从荷兰3TU学者特别是从霍温教授那里学到了一个很好的经验,就是要给技术哲学找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有效通道。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哲学系设在技术、政策和管理学部里面。这里“上游”做哲学的纯理论研究,经过中间一系列环节,到“下游”就直接影响政策和管理。由于在同一个部门,彼此之间可以经常沟通。这种结构对我国的许多大学,特别是理工科大学还是有启发的。而且,荷兰技术哲学学派的许多代表人物都是3TU的学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在工科大学,和工科的人联系非常密切。最近清华大学搞面向工程硕士的工程伦理课程,已经开始体现这个特点,让工科院系的老师出来讲工程伦理课,这是很有示范作用的。
从卡尔·米切姆教授那儿,我们学到了历史的、哲学的和批判的视角,这也是我们给他编的文集《工程与哲学》的副标题。他不只纯粹对工程哲学、技术哲学感兴趣,视野非常开阔。和他合作的人,有工程师、语言学家,甚至不少学者与他的学科相距很远。只有这种开阔的视野,才能保证技术哲学研究有一个很深的根基,实现跨学科的交融。与之相比,我们一些搞技术哲学的人视野较窄,知识结构单 一。
近几年来,大连理工大学曾经和台湾大学、日本神户大学联合发起了“东亚应用伦理和应用哲学”系列研讨会,已经举办了六届。我们特别强调利用这一平台为青年学者、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提供国际视野和用英语交流的学习机会。
张:整个学术界都在提倡国际化,发表英文文章。我们一直习惯跟踪国外学者做研究,有时会羞于说“我是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这种观点是否也有局限性?
王:我们和国外学者的合作大概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先对双方共同感兴趣的问题做进一步的思想交流,交流到一定程度再进行合作。第二种是建立一个互相交流意见的论坛,提供对话的机会,西方学者也会感兴趣。需要强调的是,中国学者要和西方学者合作,首先要有自己的特色和实力,要注意发出不同的声音,在思想交流和文化比较中让西方学者眼前一亮,但要达到学术水准,符合国际学术规范。像米切姆教授每次来中国除了谈工程、谈技术、谈哲学之外,也谈文化、谈思维。要让西方学者感到中国的学术和文化是一种资源,了解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又该跟他们说什么。如果过于迎合、过于追随,反而效果不好。
张:技术哲学现在每年都有一个年会,队伍相对稳定。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技术哲学在整个哲学领域里的地位有了很大改观,但总体上还是有被边缘化的趋势。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王:技术哲学之所以有些被边缘化,很大一个因素是很多人把技术哲学只是当成了应用哲学,把它变成了一个在哲学原理基础上解题的过程,只用它来解决现实问题。当原来的那些哲学理论和现在的现实问题不完全匹配时,就觉得没事可干了。
在研究技术哲学时,一定要注意它是个精神有机体,要经常回到哲学的本原即本体论和认识论领域去寻找思想营养。我一直主张搞技术哲学的人要“顶天立地”,就是要同时具备两种能力,既能做那些面向现实的工作,又能做非常抽象的形而上层次的工作。
国内外很成功的技术哲学家都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不是纯粹的应用型学者。陈昌曙老师给我影响最大的是他在哲学原理方面的思辨能力,他对哲学史和哲学原理的一些深层问题都有自己独到见解,而他告诉你应该如何思考。国外像海德格尔、埃吕尔、伊德等人提问题的出发点都是很抽象、很一般的哲学问题,然后引申出技术哲学问题,不是直奔技术而来。即使是属于工程学技术哲学传统的那些人,他们一开始的理论根基也是很抽象、很一般的东西。为此,我这些年讲技术哲学,同时也开了一个关于哲学原理的讨论班,一直和研究生讨论哲学基本问题,我觉得这是思想根基。
我们搞技术哲学,有时搞不好就变成技术社会学,或者技术政策学、技术管理学。我们的研究生中有一些是跨专业考过来的,他们写东西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有“哲学味儿”。为什么?打个比方,哲学思维一开始要从现实切入,就好比飞机起飞之前必须在地上滑行,但是滑行一段时间以后要靠升力飞起来,真正飞起来之后在空中看大地和你在地上看是不一样的。很多人没有飞起来的感觉。
张:这个例子很形象。确实要有足够的哲学理论的储备,但是现在有些年轻学者的理论思维能力还相对薄弱。前两天见李伯聪老师,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再回去多看看哲学史吧。”我对此印象颇深。
王:对,为什么我说做技术哲学要把它和机体主义哲学连起来呢,就是因为我觉得有许多东西如果不追根溯源就说不清楚。
张:姑且把您称为“中老年学者”。您作为其中的一员,对这一代有什么反思?
王:中老年学者?嗯。我们这一代人有一个特点,我们搞技术哲学都有一些自己的体验。比如说我在进入大学之前,在农村当了七年多农民,后来在工厂当了三年多炼钢工人,对什么叫现代技术有比较深入的体会。我跟陈昌曙老师接触以后得知,他在“文革”期间做过自控系实验室的技术人员,所以他对许多技术新进展非常敏感,理解非常深入。我和陈老师合作的一篇文章后来发表在英文期刊《社会中的技术》( Technology in Society)中,那里特别提到了我们都有做技术工作的体验。陈凡老师等搞技术哲学研究的学者,也有过长期从事技术实践的体验,这对我们而言是一种隐性财富。
张:您对年轻一代技术哲学工作者有什么期望?
王:现在一些年轻学者可能更关注如何吸收国外的思想资源,比如西方技术现象学、工程技术伦理等领域的成果,也有做得很不错的,开始受到国外学者的关注。他们外语很好,脑子很活跃,能力很强。但是如何更加聚焦于中国当下的现实问题,寻找中国特色思想资源,最终形成有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研究成果,还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我们这一代人只能承前启后,做一个铺垫工作,希望他们将来能把这个事情做成。
张:聆听您的教诲如沐春风,令我豁然开朗,有一种起飞的感觉。非常感谢 !
(责任编辑:韦海波)
张志会,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前,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