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时,铜锣街的灯会一排排渐次亮起来,顺着街道的坡度向上绵延。站远些看,会让人想起《千与千寻》里的小镇。
不过盛佳舟远看铜锣街的时间并不多,当街道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她的小饮品店也要开门营业了。她在这条全市闻名的大排档聚集地有一间小小的门店,卖冰镇酸梅汤、啤酒、西瓜汁,生意好时就守在店面里,清淡时,她就端着小托盘,踢踢踏踏地趿着拖鞋,在一张张桌子间来回穿梭。
桌子上总是热闹的世界,红彤彤的小龙虾、绿色的毛豆、粗俗的笑话、突然爆发的叫嚷,还有一张张油光满面的脸。也会有安静的桌子,各怀心事的一对男女静默地坐着。这种时候,盛佳舟从不上前去兜售,因为他们吃饭只是个幌子,他们正在一勺一箸之间酝酿着,想要抛出什么,坦白什么。
季南是铜锣街上的熟脸,他常和不同的人们坐在不同的排档桌上,像个饮品店的编外员工,热情地向同桌的人们推荐:“今天晚风很好,来瓶冰啤酒吧。”
他算得上铜锣街上品性很好的客户,不乱讲价钱,不开荤段子借机揩油,就连醉酒也醉得很安静。不同于其他喝醉就会发酒疯,大声骂人、唱歌甚至是撞翻桌子的人,季南喝醉了,只是扶住一棵树,安安静静地蹲在那儿,盛佳舟经过,他甚至会抬起脸来对她说:“对不起,盛小姐,挡了你的路。”
他的样子叫盛佳舟忍不住心生同情。她走回店里,用电磁炉热了一杯牛奶给他喝。
隔了两日,季南去谢盛佳舟。他等在盛佳舟店对面的一株玉兰树下,等到铜锣街的生意高峰过去,可以找出几句闲话来和她慢慢地说。
满街的食客们走了,散落一地的虾壳和果皮,老板们开始翻起桌椅,关掉招揽客人的喧闹的音箱和炫目的彩灯。季南看见盛佳舟端着托盘从街那头慢慢走回来,打开她锁上的玻璃店门。她看上去有点倦怠,拖着步子,垂着头,叫季南忽地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的白鸟,美丽修长,不知被何处的偷猎者打伤,努力想要回到湖边的巢穴。
她关掉一盏灯,背对着门,像在发呆。过了片刻,她突然伸出两只胳膊,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优雅、舒展,和那个穿拖鞋、懒洋洋、热情欠奉的盛佳舟判若两人。
“动作真好看,你学过舞蹈?”季南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懂舞蹈的人,虽然他与舞蹈最大的交集也不过是在换台时滑过去的晚会上,或是早年上学时男生们恶搞的《天鹅湖》。
盛佳舟像是梦中人被惊醒,她慌忙收起手脚,站成一株树,接着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小小的操作台。
“打烊了。”她看了季南一眼,变回那个语气呆板地说“盛惠一百五十元”的盛佳舟。
“我是来谢谢你的。”季南递过去一小捧白茉莉,那是他从奶奶家的院子里摘的,临出门前特意洒了水滴,但此时递过去才发现,捏在手中一整晚,已经蔫了十之五六,如果仔细闻,也许还能闻见小龙虾的味道。
盛佳舟看了看那捧蔫头蔫脑,尚不如包装纸娇嫩夺目的小茉莉,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的盛佳舟变得比较容易接近,起码她接受了季南的邀请,一起去吃一餐太迟的晚饭。此时的铜锣街已经关掉了一半的灯光,树和护栏开始在月光下有了浅淡的影子。
盛佳舟点了清淡的粥和小菜,她说季南平时吃了铜锣街多少油油的东西,还有那些除了辣以外别无滋味的酒。“那么喜欢这些吗?”她奇怪地问。
“怎么会。”季南不好意思地笑。他说自己有一间挺小的装修设计工作室,其实就他一个人,想要拿到量少但物美价廉的材料,想找到技术可靠的装修工人,想多拿到一单订单,不得不这样。虽说是迫不得已,但他的语气倒是很愉快,他说周围的装修公司太土太俗,将来等他的工作室扩大了,就要改变大家的审美。
“很有理想嘛。”盛佳舟笑起来。
“算有一点还没磨灭吧。”季南倒也不谦虚,顿了顿,问,“那盛小姐呢?看起来学过跳舞吧,为什么不继续跳了?”对于刚才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很执着,叫盛佳舟不由得想,看来他的理想不难实现。
“从前是学过的。”对于二十二岁前的盛佳舟来说,舞蹈就是她的一部分人生。并没有什么宏大的理想,进知名的舞团,做领舞,这些她并没有想过。但她想,不管跳什么,舞总是会跳下去的,跳跳小角色,跳跳不甚重要的演出都可以,但总是会一直跳下去。
“那为什么……”季南犹犹豫豫,还是将问题吞回去一半。
“受伤了。”为了赶时间而在地铁站里奋力狂奔,从楼梯上滑下去,伤了踝关节,日常生活不受影响,但要继续在台上做舞者已不可能了。
盛佳舟的语气已是徒劳挣扎过后力竭的平静,但季南却替她惆怅起来。季南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时这种恨不能以己身替之的心情是什么,他明白。
认识季南的人都会发现,季南变成了一个医药爱好者。他热衷于搜集网上各种关节受损又治好的医案,孜孜不倦地替盛佳舟买膏药,带方子,托他出国的朋友买种种当地传说有奇效的药。
盛佳舟并不想理睬季南的举动,她已经试过了许多次希望燃起后的熄灭,一堆又一堆火,一阵又一阵凉风,渐渐地,燃烬的灰覆住了那里,火不再那么容易燃起来了。
但季南锲而不舍,他兴致勃勃地跟盛佳舟讲述他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千万分之一的奇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拿过来那些功效浮夸的药膏,他对着毫无兴趣的盛佳舟替她畅想她的将来。
“如果好了,你就能继续跳舞,你本来就不应该埋没在铜锣街上,你该在聚光灯下,而不是在这些扯得横七竖八的灯串里。”
盛佳舟却没在季南抒情的鼓舞里振奋起来,她抬起眼看季南,但焦点却分明没落在季南身上,她说:“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她在这时想起的是高远树。
盛佳舟和高远树相识于大学时代的一个晚会后台,那时盛佳舟十九岁,手持一面小鼓,在一场古典舞中跳群舞,穿着淡青色布衫,和十几个人一起抬肩甩袖。高远树的乐队在幕布边候场,在盛佳舟表演完退场经过他们身边时,高远树突然说:“你跳得真好。”
盛佳舟怀疑地看着他,不确定他是否只是在跟自己搭讪。
“第一排左起第三个,是你吧?”高远树十分笃定,“你跳舞的时候发着光。”
那段时间的高远树最像一个热烈的恋人,毫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夸赞,在学校操场的跑道旁或是旧礼堂前的小水池边,高远树弹他的旧吉他,盛佳舟借着伴奏唱着走调的歌,或是高远树做盛佳舟姿势僵硬的伴舞,直到撑不下去发出大笑,这是他们无聊却不疲倦的小游戏。
到大三时,这种游戏就停止了。那时的高远树开始有些焦虑,他投出去的作品都无回音。他们乐队在校外的兼职演出反应也日渐平淡,店老板已和高远树暗示过几次,演出合同到期后他不会再与他们续签。高远树放上网的作品也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一切都与高远树的期望相去甚远。他不再有心情,也不再有闲暇奉送给盛佳舟情话,献出陪伴时间,他们相处最多的地方只能是在食堂,或是盛佳舟陪他去演出的路上。
临近毕业时,盛佳舟已签约了一家颇过得去的舞团,而高远树仍无着落。他的乐队里已有人离开,去了一间私立初中当音乐老师。可高远树仍不肯放弃,他参加各种选拔、比赛,不管那些比赛看起来多山寨,多不值得抱有希望。
盛佳舟记得她陪高远树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是由一家饮料公司冠名的。高远树得知消息时,已经是现场面试初赛截止日的下午,那时他正等在盛佳舟宿舍门口,准备替她将行李搬上出租车,送她去搭七点一刻的火车去舞团报到。是的,那本是一个离别的下午,之后他们将会经历不知期限的分别和一段尽力挣扎到一起的努力。但在得知那个比赛信息后,高远树还是决定赶去一试。
怀抱着对即将分别的不舍,盛佳舟跟着他去了。她跟在他身后奔跑去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跟着他穿过地下通道冲进地铁站,跟着他跑下地铁站的台阶去赶那趟正在进站的地铁,然后她滑了下去。
高远树放弃了那场初赛,也放弃了他对自己歌手生涯的种种计划和期待。他坐在盛佳舟面前,轻言慢语地同她商量:“我们去哪里?招聘的好时机已经过了,不如我们去你的家乡?”
他真的跟盛佳舟回了她的家乡,用他大学时兼职攒下来的钱在铜锣街上开了这间小铺子。
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重燃了他心中那个未死的梦的一星火苗,也许是每晚音箱里那些他曾在小酒吧里唱过的歌,也许是在背着吉他和麦克风为了兴趣做免费表演的年轻学生,总之,高远树未曾僵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他在冬天时留下一封信,说将铺子留给盛佳舟,自己去北京了,他还是想做歌手,仍然不死心。
赠送一个店铺,真有一掷千金的大方,可对于恋爱中的另一方来说,真的幼稚,且不负责任。
盛佳舟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后台听到人夸她跳舞时闪着光就会高兴的十九岁女孩了。在这个季南说她适合舞台的晚上,她心里涌起来的是裹挟着前尘往事的怅惘。她再跳不了舞,也挽留不住旧日的爱人。
季南知道自己犯了错。盛佳舟如今看到他,连“盛惠”二字也不说,只讲“八瓶四十八谢谢”。
他也知道错误出在哪儿,可他仍固执地觉得盛佳舟适合舞蹈远胜过算酒钱,他觉得所有看过那个夜晚盛佳舟伸展双臂的人都会赞同自己的想法。
季南虽固执,但不是一根筋,他懂得认错和示弱的重要性。还是一捧小茉莉,洒了水滴,这次他没等上大半个夜晚,而是挟一腔勇猛和一副嬉皮笑脸走进店里,说:“盛佳舟,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帮小朋友一个忙行不行?”
“小朋友”是季南的小外甥女,季南说学校要办六一联欢,每个班要出节目参加年级选拔,小孩子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帮忙编舞,希望盛佳舟帮个忙。
他从身后一把扯出个小孩来,小朋友的大眼睛一闪,乖乖巧巧的“盛阿姨”一叫出口,盛佳舟就心软了。
排练的地方就在季南那间小工作室里,盛佳舟替小孩子们编舞,指挥练习,季南就狗腿似的跑进跑出,替她们摆好桌椅板凳、替她们买水、在网上订演出服。下雨天,他开车,和盛佳舟一起一趟趟地将小孩子全部送回家去,最后一趟是送盛佳舟。季南将车里的儿歌换成缠绵的提琴音,关掉了导航最近路线提示,在城里一遍遍绕着错误的路线。大雨砸在车窗玻璃上,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叫盛佳舟看不清路。这骗来的时光让季南有一丝快乐,还有几分怅惘。
节目一路通过选拔,表演那日,季南的三脚架摄影机和单反相机一应俱全,从后台就开始录起。盛佳舟替孩子们化妆,无暇理他,待妆化完,扭头一看,所有小朋友的眉心都被季南点了红点。盛佳舟目瞪口呆,季南倒一脸理直气壮的茫然,说:“不是都要点吗?我看我们小时候上台表演的同学都得点这个啊。我想这个简单,我帮得上忙。”
盛佳舟看着自己仔细替小朋友化过妆的脸上点着那一粒粒硕大且形状不一的红点,在一阵哭笑不得的静默后,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出口,她自己也有些微的诧异,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在离开校园的操场跑道和小水池后,在停止和高远树的小游戏后。盛佳舟不习惯地愣了愣,但在季南的大笑声里,她继续笑了起来。
表演结束后的一个多星期,盛佳舟都没在铜锣街见到季南。倒是碰到了小朋友中的一个,她坐在桌前,煞有介事地向父母介绍说,这是给我们编舞的盛老师。待她父母转过头去和朋友说话时,她忽地仰起圆圆的苹果脸,小大人似的问:“盛老师,季叔叔是想做你的男朋友吗?”
盛佳舟惊得差点没端稳托盘。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节目本来是做运动操的,都快排好了,季叔叔说如果我们能改成跳舞,排练期间就每周请我们吃一顿儿童套餐。”
“哎,苹果妹。”身后有个人尴尬地试图打断。
不必回头,盛佳舟就已经能听出那是谁。那个声音除了说“要啤酒”“要酸梅汤”以外,也说过许多次“盛佳舟你想吃什么”“盛佳舟外面太阳大,我送你”“盛佳舟,我看你昨天被蚊子咬了,这种药止痒效果一流”,还有“盛佳舟,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是那帮小孩不肯好好跳吗?是哪个,我去教训她。”
“真要命。”那个声音在身后继续说:“我原本是要自己告诉你的,借小孩的口说出来算怎么回事。”
季南站在她背后,有点沮丧。他手上攥着一把钥匙,说想带盛佳舟去一个地方。
那地方不远,就在一栋老商住两用楼的第二层,推门进去,迎面是一墙大镜子,旧地板反着淡黄的光。镜子两旁贴着照片,仔细看,都是盛佳舟。拍着手替孩子们数拍子的盛佳舟,给苹果妹做动作示范时的盛佳舟,还有站在舞台下,一脸骄傲、笑吟吟地看着台上孩子们表演的盛佳舟。
“这个才是你吧。”
温柔、生动、投入、神采奕奕,是一个就快要湮没在铜锣街里的曾经的盛佳舟。
“你看,你的舞蹈生涯可还没完呢。我问过了,这里的租金三千五百块一个月,舞蹈培训班初期的学生可能不是太多,场地应该够用了。你要是租下来,我可以替你做装修,折扣价。”季南努力想做出云淡风轻很洒脱的样子,可他还是有点结巴。他的脸红了起来,就像此时亮成一片的铜锣街的灯光。
不过此时的盛佳舟却不那么急着回到铜锣街上照管自己的小饮品店了,她愿意留在这儿和季南说说这里将要怎样装修,说说从前她面对练功镜的生活,说说她曾经假装不知的那个绕路的雨天。
编辑/张德博
千叶是先爱上阿成,后来才爱上这座城的。
初来这座小城,千叶是带着重重的一地心思的。为了遗忘那个人,为了疗伤,为了逃避众人关切的眼神,为了太多目的。其实在此之前,千叶已经去过三个类似的小城,可是没有一个能让她的心情得到舒缓。于是千叶就在微博上问:“有没有谁能推荐一个不错的城,小小的那种?”马上就有人回复:“那就来c城试试吧,可以住在‘小城客栈’,还不错。”千叶就这样来了。
千叶希望这个小城可以如外界宣传的那样,涤去心灵的繁尘,忘却喧嚣的烦恼。如若不能,最次希望可以做到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询问她的伤,不会有人提醒她婚礼当天杨明跟初恋女友一起消失而逃婚带给她的尴尬。
可是,怎么努力,杨明的轻易背叛带给她的伤害都是太深。试过在气氛舒适的咖啡屋读书喝茶,也试过换了发型、穿衣风格来重塑自己,可是,伤心加上伤自尊,这样的伤害太大,千叶的世界,从没毁灭的这样彻底。原来的世界如今已只剩下残壁断垣,支离破碎,一片狼藉。来到“小城客栈”落脚时,千叶的心正一片荒凉。在小城呆了两天后,千叶开始觉得,这个小城明显言过其实了,自己也许该到另一个小城继续寻找独独为自己的那一树花开。
千叶上路的心正蠢蠢欲动时,阿成安排了活动,组织大家晚上一起在客栈包饺子。阿成是客栈老板,阿成的妈妈也在店里住。阿成跟着妈妈带着外婆生活在一起。开这家客栈,也算衣食无忧。他并不是每天都在客栈,偶尔也出去给店里的住客当当导游。人长得说不上帅气,却有着小城独有的干净气质和明亮的笑容。大家都被这年轻人的热情感染,纷纷参加。
起初千叶是被阿成惹人的笑容打败才加入包饺子活动的,后来被大家的气氛所感染,彻底抛开了不好的记忆,融入包饺子的队伍中。她参与其中,陪大家一起拌馅儿、调味儿、和面擀皮,客栈的人不是很多,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忙活在一起。大家因为这个活动而彼此熟络起来。看着在人群中忙碌的阿成,千叶想,这个男人是善良而温暖的。他的一个小小的活动就让客栈所有的人因此而结识成为了朋友。这样的男人是多么的妥帖。
饺子馅儿是阿成调的味儿,特别好吃,获得大家一致好评,阿成笑了,“我就是挺喜欢做饭的,我觉得爱厨房的人热爱生活,因为生活可不就是这最接地气的一室烟火吗。”
这话说的多妙呀。杨明是从不下厨房的,他的大男子主义也许只有自己能受得了。千叶幽幽地想。走了就走了,算是个好事吧,以后谁爱受谁受去。这样想着,千叶狠狠地吃下两碗饺子。的生活习性。千叶因为喜欢他,才一直收敛着。而现在,千叶十分享受这样的自己,这个没有束缚、最真实朴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