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伟 王双腾
《红楼梦》“残荷”考辨
沈 伟 王双腾
《红楼梦》中林黛玉将李商隐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引作“留得残荷听雨声”。各版本《红楼梦》均将黛玉引句写为“残荷”,李商隐原诗在各版本中均作“枯荷”,“枯”、“残”之异并非版本异文所致。《红楼梦》对李商隐诗句的多处引用说明曹雪芹本人对李商隐诗歌十分熟悉,不会出现记忆误差,“残”当为曹雪芹有意改之。“残荷”在荷花生长阶段上更符合故事发生于秋天的时间背景,并与林黛玉的感伤性情相契合。一字之异体现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炼字锻句”的手法,以及清代小说创作的文人化倾向。
《红楼梦》;李商隐;残荷
《红楼梦》第40回记述“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写道:“(众人)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上了这一只……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1]“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2]黛玉引句将李商隐原诗中的“枯荷”写作“残荷”。本文拟从“枯”、“残”一字之异的成因入手,分析曹雪芹“炼字锻句”的写作手法,进而实现对《红楼梦》创作特征更为客观理性的认识。
《红楼梦》“脂评抄本系统”诸各版本在传抄过程中均有讹误,故而后世学者分析“枯荷”“残荷”一字之异时指出:“《红楼梦》的版本是非常复杂的,因为在写作阶段,它就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着。作者不断加工修改,每个修改本又以抄本的形式流传。所以,暂不排除抄写失误的可能。”[3]不过在“脂评抄本系统”的各个版本中,包含第40回的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等均把黛玉引句写作“留得残荷听雨声”,而“印本”系统中的程甲本、程乙本同样俱作“残荷”。可见,黛玉所引与李商隐原诗之间的一字之异并非《红楼梦》版本流传过程中产生的讹误。此外,黛玉在引用诗句后接着说道:“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从前后语义的关联性看,此处“残荷”当与之前引用的诗句相对,因而黛玉所引诗句应作“留得残荷听雨声”。另一方面,宝黛对话结束后,书中插入了一段景色描写:“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更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4]“残菱”与“残荷”遥相呼应,也从侧面证明“残荷”当为作者原笔。
既然《红楼梦》本身并无写作“枯荷”的版本,那么这一字之异是否来自李商隐诗歌内部,也就是说《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一诗本身存有异文。对此我们可以对李商隐诗歌的版本情况进行梳理,刘学锴先生指出:“根据比勘存世商隐诗集实为一个大系统之下四种不同的次版本系统”,即“《李商隐诗集》三卷本系统”、“《李义山集》三卷本系统”、“季沧苇振宜抄本、朱鹤龄注本及清编《全唐诗》的三卷本系统”以及“明代分体刊本系统”。[5]在各个系统的各个版本中,《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此句皆作“留得枯荷听雨声”,并未出现异文。因而“枯荷”当为李商隐原笔。另一方面,李商隐原诗之下多有后人注解,例如姚培谦评价此句:“秋霜未降,荷叶先枯,多少身世之感!”[6]纪昀则写道:“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直说则尽于言下矣。”[7]姚培谦生活于康熙晚期及雍正时期,纪昀生活于乾隆时期,与曹雪芹均处于同一时代,透过二人诗评可以看到,康雍乾时期,人们皆以“枯荷”为李商隐原句。虽然我们现在已无从考证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参照李商隐诗集的何种版本,但在李商隐诗集的现存版本中,《全唐诗》无疑是最为可能的选择。《全唐诗》成书于康熙年间,由时任江宁织造的曹寅奉康熙之命,组织彭定求、杨中讷等众多翰林共同编纂而成。曹雪芹为曹寅之孙,不论是少年时期对于唐诗的学习,还是成年后对于唐诗的引用,有着家学渊源的《全唐诗》自当成为首选,而在《全唐诗》中,此句同样写作“留得枯荷听雨声”。值得注意的是,近代蒋抱玄在其《民权素诗话》中写道:“李义山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与余意极合。悼秋庭中,有白荷一缸,秋来风雨,零落尽矣。”[8]蒋抱玄之所以将李商隐诗句引作“残荷”,极有可能是受《红楼梦》影响而致,如其称呼李商隐,既不直呼其名,也不用“玉溪生”、“樊南生”这样流传广泛的别号,而是采其“义山”之字,这样的称呼便暗合林黛玉所言“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当然,依据现有资料,我们也无法完全排除蒋抱玄看到了李商隐诗集其他版本的可能,但出现于民国时期的异文在时间上显然无法对曹雪芹写作产生影响。由此可以肯定,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一诗本身并不存在异文,并且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也必然深知原诗写作“留得枯荷听雨声”。
如果《红楼梦》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文本上均无异文,那么“枯荷”、“残荷”的一字之异只可能来自曹雪芹自身,即“《红楼梦》作者或记错了一个字或故意改之。”[9]首先来看“记错了一个字”这种可能。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还有多处引用李商隐的诗句,如第15回中,“水溶(北静王)见他(贾宝玉)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10]“雏凤清于老凤声”一句出自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 其一》:“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又如第62回中,香菱解释宝玉与宝钗的射覆时说道:“……后来我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宝玉与宝钗)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11]“宝钗无日不生尘”一句出自李商隐《残花》:“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两处引用均与李商隐原诗丝毫不差。另有学者提出:“其(李商隐)发自心底的感伤、其无法排解的惆怅之‘悲’情,与《红楼梦》之‘惆怅悲情’、全书是‘一把辛酸泪’的悲剧色彩和悲剧格调, 可以对看。”[12]可见,曹雪芹对于李商隐的诗作不仅字句上极其熟稔,并且意境上也实现了真正的融会贯通。在此情况下,若将“枯荷”、“残荷”的一字之异简单解释为“记错了一个字”,显然过于武断。
如此,“枯荷”、“残荷”的一字之异便只剩作者“故意改之”一种可能。《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备众体”的小说,诗词是其整体构架中极为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曹雪芹在为书中人物“按头制帽”代拟创作的同时,也大量引用前人作品穿插于行文之中。除“留得残荷听雨声”外,在引用前人诗句时,改易原句的做法在书中还有多处,如同样是在第40回中,贾母在大观园设宴款待刘姥姥,红楼群芳尽皆陪侍,席间行酒令取乐,“鸳鸯道:‘右边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13]薛姨妈所言“十月梅花岭上香”一句出自唐代樊晃《南中感怀》,原诗为“四时不变江头草,十月先开岭上梅。”曹雪芹将“岭上梅”改作“岭上香”,显然是为了行令时的押韵,如引用原句而不加修改,薛姨妈恐怕就要因错韵而被罚酒。又如酒令行至薛宝钗时:“鸳鸯道:‘……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14]戚序本中,宝钗所对为“双双燕子语呢喃”,但“喃”与“三”并不同韵,饮宴场合行酒令时,群芳中最为精细的宝钗是断不肯犯此低级错误的,故原文当从己卯、庚辰、程乙等本,写作“梁间”。“双双燕子语梁间”一句出自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原诗为:“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京梦里闲。” 曹雪芹为配合骨牌上的点数将“呢喃”改作“双双”,即以“双双燕子”代指骨牌“长三”中分两行平行斜排的绿色六点。再如林黛玉的酒令:“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15]“双瞻玉座引朝仪”一句出自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原诗为“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曹雪芹将 “御座”改为“玉座”,对此蔡义江先生注释:“若非音讹,则为寓意(宝玉名)而改。”[16]除第40回之外,改易原句的做法在书中还有多处,如第28回中,薛蟠宴请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等人,席间行酒令时:“(冯紫英)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鸣茅店月。’”[17]“鸡鸣茅店月”一句出自温庭筠《商山早行》,原诗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冯紫英为“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在书中是一个性情豪爽,爱好拳脚的少侠形象。曹雪芹有意让其说出“鸡声茅店月”这一脍炙人口的诗句,并将“声”改作“鸣”,一字之差“或正表现其非有文墨者。”[18]以上改易引诗之处,或为符合情节设置,或为契合人物性情,可知“枯荷”、“残荷”的一字之异必然蕴含着作者多方面的考量。
就字意而看,“枯荷”、“残荷”十分接近。“枯”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枯,槁木也。”[19]即草木枯萎,如《礼记·月令》中“草木蚤枯”,《国语·晋语二》中“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其余如“干涸”、“憔悴”、“乏味”等意也都是从“槁木”这之一本义生发而来。后世诗词中,“枯”多用来表现草木,如王维《观猎》“草枯鹰眼疾”、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一岁一枯荣”等。“残”则解作:“残,贼也。”[20]《仓颉篇》解释为“伤也”,另有“摧残”、“残暴”、“残余”以及“草木凋谢”之意。尽管“草木凋谢”为“残”的引申义,但这一义项在诗词写作中使用率颇高,如李商隐《无题》“东风无力百花残”、苏轼《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等,《红楼梦》中,林黛玉也曾于《葬花吟》篇末感叹“试看春残花渐落”。可见,“枯”、“残”二字在形容草木衰败时并无优劣之分,虽然“残”在义项上较“枯”更为广泛,曹雪芹却也不至于为此将“枯荷”改作“残荷”。但当“枯”、“残”用于形容荷叶时,其表现程度则有所差异,如元代张中《枯荷鸂鶒图》所示,“枯荷”指荷叶于深秋时分叶瘦茎断,色枯形萎,不复盛夏之明媚鲜妍;“残荷”则指荷叶虽不如盛夏翠绿饱满,却只是由外向内逐渐残破,为夏末初秋之景致。可知在荷叶的枯萎过程中,“残荷”于时间上要早于“枯荷”。《红楼梦》第37回写道:“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21]第43回又言:“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22]据此可以判断第40回中“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时间当在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初二之间。再看这几回写大观园群芳赏白海棠起诗社,湘云作东道请贾母等赏桂花吃蟹等情节,场景皆为初秋景致。这一时节,荇叶渚中的荷花虽已是“红衰翠减”,有所残败,但荷叶远远未到“枯”的程度。因此,从故事发生的时间上看,“残荷”要优于“枯荷”,曹雪芹将“枯荷”改作“残荷”,当是出于文中描写应时应景的细致考量。
另一方面,“枯”、“残”二字的选择还关系到林黛玉的性情及其对生命的体悟。黛玉引诗缘自宝玉嫌“破荷叶可恨”,要叫人拔去,黛玉却立意要“留着残荷”。短短数十字间,二人性格中的对立因素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第31回写道:“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性情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23]黛玉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经历使其有着极为强烈的凄凉之感,宝玉则一直生活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很难接受生命中的残败与不完整,只愿花常开,人常聚,故而无法欣赏“残荷”之美。对于宝黛二人面对“残荷”截然相反的态度,蒋勋解读道:“林黛玉是成熟的,因为她在父母离世之后感受到另外一种人生境界。宝玉还没有到‘听残荷雨声’的年龄与境界,可是黛玉却常常在晚上听夜雨打在潇湘馆竹叶上的声音。”[24]黄世中对《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一诗进行疏解时则直接引用林黛玉对“残荷”的这段议论,并写道:“(林黛玉)然于枯荷句竟至如许共鸣,则曹雪芹实以黛玉之漂泊无依,寄人篱下,为人所不容,其处境与义山有极相似之处。”[25]蒋、黄二人选取身世角度解读黛玉对于“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感发,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可以依据黛玉的身世之感来对“枯”、“残”进行辨析。“枯”所蕴含的衰飒氛围,远非“残”可比拟,因而就承载情感而言,“枯”比“残”更为厚重、悲凉。《红楼梦》第31回中,宝玉、黛玉以赠帕题诗互表心迹,此时两人已是心意相通,并且大观园上下也对宝黛二人的恋情持默认态度,即如第25回中凤姐打趣黛玉所言:“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26]可知宝黛婚姻悲剧在第40回时尚未露出端倪,此时黛玉年龄不过13岁,正是豆蔻年华,虽因身世之感而能欣赏残叶冷秋,却远远无法体会到人生的真正悲凉,正如此前创作的《葬花吟》,虽然长歌当哭,如泣如诉,却终是青春少女的缱绻柔情。黛玉心智发生转变是在第42回之后,宝钗的好语宽慰,使黛玉感激之余,深自悔恨,巨大的精神负担使其心理上趋于成熟,情感则更为消沉,此后创作的《秋窗风雨夕》《桃花行》《五美吟》诸篇再无《葬花吟》的傲然态度与抑塞之气,而第76回于中秋圆月之下吟出的“冷月葬花魂”,一片“凄清奇谲”中,有的只是颓伤与无奈。据此可见,“枯”字所承载的近乎禅意的孤寂凄凉,只有经历离别丧乱,饱尝人世沧桑之后方能有所体味,而这种情感,显然不是第40回中正值豆蔻年华的林黛玉所能感悟到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曹雪芹将“枯荷”改作“残荷”,以一字之异实现了黛玉引句与其情感上的完美契合。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于文体上实现了真正的“文备众体”,曹雪芹也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艰辛中将古典诗歌“炼字锻句”的传统真正融入小说创作,使小说由“君子弗为”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27]最终化身为文人手中精雕细琢的艺术珍品,进而登上这一文体的巅峰。
[1][4][10][11][13][14][15][21][22][23][26]曹雪芹(袁世硕校).红楼梦[Z].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517-518.518.185.780.520.521.521.472.550.410.337.
[2]李商隐(冯浩笺注).玉溪生诗集笺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7.
[3]张琼.“枯荷”还是“残荷”:宝黛爱情的预言[J].语文学刊,2005(7).
[5]刘学锴.李商隐诗集版本系统考略[J].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4).
[6][7]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71.71.
[8]蒋抱玄(王培军,庄际虹校辑). 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 [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9][12]王庆云.《红楼梦》与李商隐[J].文史哲,2002.
[16][17][18]蔡义江新评《红楼梦》[M].北京:龙门书局,2010.458.322.322.
[19][20]许慎(段玉裁注).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64.312.
[24]蒋勋.蒋勋细说《红楼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273.
[25]黄世中.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卷8)[M].合肥:黄山书社,2009,2863.
[27]班固.汉书[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1535.
(责任编辑 丛文娟)
沈伟,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王双腾,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邮政编码 26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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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7)04-01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