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灰色地带”:中共与战时鲁南地区的“爱护村”(1938—1945)

2017-01-25 09:38
中共党史研究 2017年10期
关键词:鲁南铁道武装

石 希 峤

(本文作者 复旦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本文是作者的本科生学士学位论文《创造“灰色地带”——中共与战时鲁南地区的“爱护村”(1938—1945)》之内容概要,华东师范大学2017届,指导教师为冯筱才教授 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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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灰色地带”:中共与战时鲁南地区的“爱护村”(1938—1945)

石 希 峤

抗战时期,日军为强化其在鲁南乡村地区的军事统治,保护铁路与公路交通线,与地方精英合作建立了大量的“爱护村”。保甲长作为维持“爱护村”运作的关键角色,承担着征收粮款、组织民众、反共警戒和调和军民矛盾等重要职能。“爱护村”建立初期,遏制了以鲁南铁道大队为代表的中共武装在鲁南乡村的扩张。但中共逐渐转变斗争策略,借助武力胁迫等手段,辅以地方社会关系的广泛运作,迫使保甲长群体转变为“革命的两面派”,导致了“爱护村”瓦解。保甲长身处亲日与抗日势力斗争的中心,出于自保的诉求,其行为游移于合作、妥协与反抗之间。中共策略的成功,正在于对此的准确把握。

爱护村;保甲组织;“灰色地带”;鲁南铁道大队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的大片国土被日本军事占领,这些区域在国内称为“沦陷区”。几十年来,学界关于“沦陷区”及相关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参见高莹莹:《1949年以来的沦陷区研究综述》,《兰州学刊》2015年第5期;王克文:《欧美学者对抗战时期中国沦陷区的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金光耀、张济顺:《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研究述评》,曾景忠主编:《中华民国史研究述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99—322页。。其中,傅葆石(Poshek Fu)运用 “灰色地带”(grey zone)的概念描述日军占领上海之后当地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并将其行为区分为隐退、反抗与合作等三种不同模式,引起较大反响*“灰色地带”最初是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为描述纳粹集中营所使用的概念,其定义是“与主/客两个阵营都有所联系又有所区别的一个地带”,这个地带可以理解为“建筑于恐怖和顺从上的政体所滋生的模糊区域”,并且“拥有极为复杂的内部结构和内容,让我们难以对它做出正/邪的判断”。参见〔意〕普里莫·莱维著,杨晨光译:《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7、47页;〔美〕傅葆石著,张霖译:《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前言”第4—7页,正文第207页。。“沦陷”造就的政治真空和社会动乱,刺激了各派势力的角逐与争夺,形成了敌我难辨的灰色场域,公众之行为选择亦因此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暧昧性*王克文:《欧美学者对抗战时期中国沦陷区的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对于中共而言,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创造、利用“灰色地带”以扩大影响,也就自然成为一种实际的斗争策略。在当时的中共文件中,就已经明确出现了“灰色”一类的提法,意指敌占区出现的两面政权或武装*《中共山东分局、一一五师政治部对反敌之蚕食政策的指示》(1942年6月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8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5—346页。。在鲁南地区*鲁南地区,抗战时期一般取其狭义,主要指滕县、邹县、峄县和费县的管辖地区以及沂州、郯城、宁阳、曲阜、泗水的部分地区,南起陇海铁路,北抵滋临公路,东至沂沭河,西届微山湖。由于“爱护村”主要沿铁路设置,而当时鲁南的主要铁路段多集中在滕县境内,故以下讨论以滕县为中心,而兼及邹、费、峄等地。参见林乎加等:《鲁南人民抗日战争的艰苦历程》,《山东抗日根据地》,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第324页。,日军出于保护交通线和强化军事统治的目的,曾将津浦铁路沿线的村庄改造为“爱护村”,而中共武装则采取“涂灰”策略,将这些村庄的保甲长转变为两面派,保持其“伪化”的表象而使之实际上输诚于八路军。以下拟就这一案例展开分析,考察“爱护村”的建设与运作情形、中共改造“爱护村”的过程以及保甲长群体的相关选择与因应等问题。*“爱护村”(有时称“爱路村”)源于东北的“铁道爱护村”,后者指铁道沿线两侧5000米范围内的村庄,这些村庄经由日本关东军和满铁的组织与改造,成为具有维护铁道安全、保证军需与经济运输、提供情报等作用的特殊基层行政村。华北“爱护村”的含义更加宽泛,地域上有时不限于铁路沿线五公里,靠近公路的村庄也包括在内;中共有时也使用“爱护村”,其意义等同于“反共好的村庄”或“伪化(建立了保甲组织)”的村庄。本文拟讨论的“爱护村”指日汪“治安区”内部(主要是铁路、公路沿线)成立了保甲组织或受乡公所与县警备队直接控制的村庄。参见周晓萌:“日伪统治时期东北村屯统治形态:铁道爱护村研究(1933—1945年)”,硕士学位论文,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系,2014年;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第211页;丁一口述,刘梅生记录:《我在对敌斗争中的片段回忆》,《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4辑,1986年,第266页。

一、鲁南地区“爱护村”的建立及其状况

“爱护村”的建设与鲁南地区的战时环境密切相关:该地区因位于津浦铁路沿线并拥有为数众多的民间武装而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抗战四年来山东锄奸工作的总结》(1941年),《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8辑,第61页;崔新明、司艾华:《铁道游击队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9页;《张金吾关于山东情形向中央的报告》(1937年11月26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4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页;《论山东纵队当前的建设问题》(1940年5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4辑,第288页。;经济上的贫困和绵延数年的旱、蝗灾害导致当地生存环境急剧恶化,粮食问题日益突出*《上海市工商联时事政策讲座讲稿:“铁道游击队”的斗争史实》(1957年6月2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C48-2-1874-63;《枣庄市志》,中华书局,1993年,第30—46页。。作为一种新的政治—军事秩序,“爱护村”正是日军对上述两种情形的因应。伴随着台儿庄战役前后军事行动的直接震慑以及部分地方精英的主动合作,“爱护村”及其保甲组织最终在鲁南广泛建立起来。

1938年初,日军循津浦线南下,国民党军队在徐州以北建立防线,鲁南地区一度成为双方争夺的重要战场。经过数日惨烈交火,日军于3月17日攻入滕县,继而占领临城、枣庄、峄县等地。*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1页。同月,杨玉亭出面组织了滕县治安维持会并自任维持会长,随后引荐其“仁兄弟”丁懿迁为县自卫团总团长,丁懿迁控制的“抗日游击队”改编为自卫团。这二人的通敌行为是会党关系、私人恩怨和自保牟利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杨玉亭、丁懿迁均系与日本关系密切的山东“安清帮”头目。杨玉亭略通日语,故日本人极力通过会党关系邀其建立维持会;丁懿迁为滕县豪强,与国民党战时县长周侗的关系非常恶劣,1938年夏遭到周侗与黄沙会联军攻击之后,便决意引日军为靠山,打击周侗武装。参见《反动势力罪行种种》(1982年8月9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3;《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滕县志》,中华书局,1990年,第139页。

这一时期,滕县境内发生了多起日军焚烧村庄和杀戮平民的事件,大多数属于日军针对地方武装的报复或泄愤行动,兼有威胁民众、压制民间武装反抗的目的*《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正反面事件主要情况统计表》(1984年11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1。。这些行动造成了相当大的震慑作用,日军在鲁南乡镇的合作者也随之增多,各主要乡镇的维持会陆续建立,相当一部分的自卫团(战前成立)和以“抗日游击队”为名号的小股土匪武装亦接受了日军的改编。就目前资料所见,最早的乡镇合作者为奚仲乡(今柴胡店镇)的红卍字会领袖张子文,他在台儿庄战役初期曾率领会员抢救过两下店、界河等地的中国伤兵,但在滕县失守、日军暴行遍及滕北之际,他便转变立场,主动出面迎接日军,承担了一些“维持工作”,得到了日军的认可。此后,单崇岩在界河、峄庄,王允津在南沙河,以及崔某(名不详)在官桥等地均成立了维持会,日军得以初步控制铁路沿线主要乡镇。*《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反动势力罪行种种》(1982年8月9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3。在维持会长的运作之下,乡镇原有的自卫团和家族武装多被纳入县警备队体系中。如在奚仲乡,张子文对自卫团进行了改编;临城一带的常庄、西小庄和种庄自卫团原为战前以抵抗土匪、保卫家产为目的而建立的武装,此时均选择与日军合作,其领导者多兼任维持会长或区长;在滕北,龙氏家族的私属武装即所谓“保家局子”经维持会长单崇岩运动,亦改编为滕县警备队第三大队*《抗战时期薛城地区反动武装登记表》(1984年1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1;《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反动汉奸龙振彪之材料》(1983年12月15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5。。

从1939年到1940年,为进一步打击地方抗日武装,日军除频繁“扫荡”外,还设置了遍布鲁南全境的军事据点,凭借交通网相互支援*《枣庄市志》,第37—40页。。为了保证据点能够在当地长期维持,日军需要寻求周边村庄的合作,开始以维持会与区乡公所为中心积极推动“爱护村”的建设。1940年冬,日军将鲁南铁路沿线十里以内的村庄全部划为“爱护村”,村民必须佩带良民证,承担护路之责。虽然根据个别中共党员的回忆,1938年夏滕县即有“爱护村”的说法*李纪明:《夜袭大铁桥》,《滕县党史资料》第3期,1983年,第17页。,但“爱护村”的正式建立应在此时。从整个山东省的情况来看,鲁南地区“爱护村”的建置较晚,胶济铁路沿线的“爱护村”早在1940年上半年即广泛建立*《抗战两年的山东纵队》(1940年5月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4辑,第188—189页。。早期“爱护村”在保甲、捐税和护路等方面往往徒具形式,各类抗日铁道队与游击队仍然十分活跃,频繁袭击铁路和据点。从1941年到1942年,日汪连续组织了五次“治安强化”运动,以加强在华北的统治,其中整顿“爱护村”为工作重点之一*张同乐:《论抗战时期华北沦陷区的“村政建设”》,《安徽史学》2011年第4期。。通过据点和“爱护村”的相互配合以及治强运动的整顿,抗日武装的军事活动陷入低潮,日汪在鲁南乡村的统治渐趋稳定。在新秩序的形成过程中,部分地方精英在日军武力威慑下的主动合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爱护村”作为日军出于军事目的而建立的基层行政村,以保甲组织为基础,承担着征收粮款、维持治安和组织民众等重要职责。在具体运作过程中,这些村庄同时受到周边日军据点与乡镇机构的支配,三者共同构成日汪在鲁南乡村的统治体系。

据点是日军维持乡村军事控制的核心力量。在滕县境内,最先成立的是位于区乡治所的大型据点,目的是保护乡镇机构,监视自卫团武装的活动;小型据点即“炮楼”,遍布铁路公路沿线*《现薛城区辖区(1938—1945)日伪顽匪地主武装据点示意图》(1984年8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抗日战争时期敌伪顽据点情况一览表》《敌伪顽据点示意图》(日期不详),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4。。1942年底,日军在鲁南设有大小据点共441处,平均每12个村庄就有一个日军据点,如果只将“爱护村”计算在内,则其比例更高*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08页。。从地理上看,日军出于保障交通线和战略要地的考虑,据点多沿公路、铁路而设,与“爱护村”的规划相互配合。日军在鲁南兵力有限(滕县、临城、枣庄驻军以及铁路警备部队合计3200人),以较少兵力最大限度地保证治安与交通为其主要考量。由于“山东伪军统计中几占华北之半”,仅鲁南数县就有近2万人,故鲁南据点守军的绝大多数为日军和自卫团武装混编而成。*《朱瑞关于山东五年工作总结事致山东分局电》(1943年11月29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1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91页;《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210页。自卫团多经本乡保甲招募而来,与据点周边的“爱护村”保甲长关系密切,亦是日军与“爱护村”民众交流的重要渠道之一。

鲁南主要乡镇的治所,除行政上必不可少的各级公所(维持会在1940年以后逐渐撤销)外,一般都设有新民会、警察所、剿共班、卍字会、消费合作社等特殊机构,协助管理本乡的治安、“反共”、文教、卫生、物资控制等事项*《现薛城区辖区(1938—1945)日伪顽匪地主武装据点示意图》(1984年8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敌伪顽据点示意图》(日期不详),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4。。各级公所、机构同“爱护村”的保甲长保持着十分密切的联系,为日军出面办理大部分村庄事务,在征收粮款和维持秩序方面意义重大,故日军予以充分保护。但区乡公所机构也往往与自卫团相互勾结,借日军之名牟利。如东戈区区长张星和即同区中队长梁子民合谋敛财。1942年,张星和以给日本人送礼为名,强迫东戈村民众交粮近3万斤,但张星和并未交给日军,反而全部据为己有;次年又以区粮被抢为名强迫农民交粮1.5万斤,各类租税款项亦多入其私囊。*《东戈镇敌伪普查情况》(1983年),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2。在此类事例中,保甲长反而成了牟利者的代理人。此外,区乡公所经常受到中共渗透,地下党员充任乡长甚至区长的案例在鲁南屡见不鲜,故日军并不充分信任。

在常规情况下,由于语言隔阂与“地方自治”的方针,日军并不经常对“爱护村”直接发布命令与训示。区乡级机构和当地“伪军”发挥着中间人的角色,将日军的各项命令与需求贯彻至“爱护村”保甲长,再由保甲长负责实施。在日本军事占领的早期,这些中间人的前身(如维持会)就既通敌又同亲日武装保持合作;而在“爱护村”的建立过程中,他们又不遗余力地提供支持与帮助。在某种程度上,“爱护村”的组织结构更能够满足这些人牟利的需求,日军占领期间的华北村政由此呈现一种特殊形式的“内卷化”。但日军特务机构比较重视同“爱护村”的直接交流,例如负责指挥临城第五特别侦谍队的高岗茂一就同临城一带的乡保长40余人结拜为“仁兄弟”,借鲁南传统伦理关系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络*崔新明、司艾华:《铁道游击队史》,第90页。。

保甲长作为“爱护村”保甲制度的具体负责人,是“爱护村”具体运作的关键,也是沟通日汪武装、区乡机构与下层民众的桥梁。从现有资料来看,保甲长主要来源于四个群体。其一是战前就替县政府在村庄中办差的地保。地保的身份通常世袭或在族内转让,以村庄代理人的身份同政府保持长期沟通与合作。地保有时要兼管多个村庄,按户办差征粮,在这一点上与保长有相似性。“爱护村”建立之后,一部分家庭较为殷实的地保充任了保甲长,日后因替中共办事而出名的姬庄保长姬茂喜,就是以世袭地保而充任“爱护村”保长的典型。*《铁道游击队员人物简介》(2005年),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6;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84—186、230页。而在保甲长由其他人士充当的“爱护村”里,县政府在筹集粮款方面往往遇到困难,有时还要依靠原有的政区和地保来完成征收*《辛召乡志》,1990年,第188页。。其二是乡绅或曰“地主”。鲁南乡绅亲自出任保长的案例很多,多数动机是借助日军和自卫团武装来保护家人性命与财产。不过,较有势力的乡绅往往能够担任更高的职位,比如乡长或区长。*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10—111页。其三,部分保长是战前依附于本地乡绅并为其办差的家仆,乡绅出任区乡机构领导人以后,就指定他们为保长,协助维持秩序和处理事务*丁一:《我在对敌斗争中的片段回忆》,《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4辑,第260—261页。。最后一类群体非常特殊,是会门的道长或坛主。鲁南的会道门包括滕县一贯道、九宫道、培贤道(赔钱道)、黄沙会以及费县无极道(费南称天宝团)等,在乡村势力庞大,道徒众多,主要理论多是练功练拳以求刀枪不入。会门在战时往往发展成为村庄联合性的自卫武装,全村入会的情况并不鲜见。由于影响巨大,日军在建立“爱护村”时须全力争取这些会门的合作,故道徒担任保甲长的情况甚多。*《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245—250页;丁一:《我在对敌斗争中的片段回忆》,《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4辑,第244—245页;《来泉庄惨案》,《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3辑,1985年,第266—267页。

“爱护村”保甲长承担的职责大致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首先是“齐款齐粮”,根据日军“治安区”的标准,“爱护村”须在不依靠日军武力的情况下保证2/3以上的捐税征收率,保甲组织则是实现的关键*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天津市政协编译组译:《华北治安战》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12—416页;笔者对王基昌先生(薛城兴仁人)的访谈(2017年3月28日)。。其次是按照保甲编制发动民众,以配合日军的各类行动,特别是修建防御设施和夜间警戒。村庄被划为“爱护村”后,保甲长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动员村民将近铁道、公路一侧的高秆农作物全数拔掉,并沿路挖沟筑墙、修建碉堡。*《反动势力罪行种种》(1982年8月9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3。再次,配合“剿共班”保障治安,监控抗日武装活动,也是“爱护村”保甲长的重要任务*《官桥车站日伪据点概况》(1983年11月11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1。。最后,当日本驻军同村民发生冲突时,保甲长还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对于平息双方可能发生的冲突具有重要作用*《高庄日伪据点》(1984年2月20日),中共滕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藏,档案号Z-5-(8)-002。。不过,对于日军而言,这一群体远远没有达到可以信任的程度,因此采取了多种方式予以控制和震慑。在制度层面,日军在保甲长之间推行了联保制度,如一位保甲长失职,则同乡的所有保甲长均要受罚*《峄城区志》,齐鲁书社,1995年,第135页。;对于有“通共”嫌疑的保甲长,临城日军多采取酷刑进行折磨,往往导致邻近地区保甲长的恐慌*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86—187页。。此外,日军在征粮问题上表现得相当严苛,有时候“甚至把伪保长抓起来,硬逼着如数交粮”*《滕县县委的建立及其活动》,《滕县党史资料》第13期,1986年,第12页。。

在日军的压力之下,保甲长群体的行为呈现一种游移于抵抗、合作与妥协之间的消极状态。在汪伪政权关于华北村政的调查报告中,往往指出“爱护村”保甲长大多数“有名无实”“不负责任”“缺乏诚意”,甚至屡屡要求辞职不干,或力争确立自己的任期*张同乐:《论抗战时期华北沦陷区的“村政建设”》,《安徽史学》2011年第4期。。1940年,一部名为《爱护村》的小说在《西线》杂志上发表,描写了一位名叫张鲁的村长(从其职责来看,实际上应该是保长)。为应付日军的征粮抓丁,张鲁挨过几次“东洋大腿”和枪托的打,每天都要“一家一户地跑着,像传教的样子,劝说着每个人”,有时还要接待维持会长的视察。张鲁受够了这种生活,不愿意再干下去,但“鬼子不许你不干”,因此整天都“被围困在忧郁愤恨的圈子里”。*小波:《爱护村》,《西线》1940年第1期。保甲长群体的此种心态,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了“爱护村”日后的命运。

二、中共武装在鲁南的扩张和受挫

山东是中共较早建立党组织的省份,但较之济南和胶东,中共在鲁南的活动起步颇迟。在1928年中共山东省委提出的发展计划中,鲁南地区预计建立的组织和发展党员数分别仅占全省的0.57%和0.78%,属于最为滞后的地区*《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关于征收同志和发展群众组织计划表》,《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3集, 1995年,第454—459页。。1930年以后,中共在滕县成立特支,并在枣庄矿区建立工会组织罢工斗争,但组织旋遭破坏*《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29—34页;《中共山东省委关于枣庄矿工斗争情况致中央信》,《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6集,1995年,第352页。。总体而言,中共在鲁南的发展状况正如党内文件中承认的那样“薄弱到万分”*《中共山东省委关于最近工作情况的报告》,《山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6集,第219页。,不惟数量极其有限,运动对象也主要集中在矿区工人和学生群体,而很少及于农民。这导致抗战初期的中共在鲁南的干部以外籍人为多,且较缺乏在村庄发展的基础。

1937年底,滕县地方党组织为扩大党员数量,培养本地干部,开办了“农民抗日训练班”,学员以鲁南数县的青年学生为主,从中发展了一批党员。滕县失守后,中共以训练班学员为基础成立了滕县人民抗日义勇队,同时与国民党联合成立各县游击支队和鲁南民众抗敌自卫团,并成立“滕县自卫委员会”,以之反对滕县治安维持会,维护日军未占领地区的社会秩序。1938年3月,沛县、峄县两地的人民抗日义勇大队相继成立。5月,三县武装在滕峄边区合编为鲁南人民抗日义勇总队。此后,义勇总队多次与日军及国民党申宪武部相战,影响力不断扩大,成为中共在鲁南最重要的武装。*《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48—72、94—105页。1939年9月,八路军115师进入鲁南,建立了抱犊崮、天宝山根据地,继而成立中共鲁南区党委、鲁南专员公署和鲁南军区,使得中共在鲁南势力不断扩大。这一时期,义勇总队改编为八路军苏鲁支队。*林乎加等:《鲁南人民抗日战争的艰苦历程》,《山东抗日根据地》,第327—328页。在苏鲁支队的策动与影响下,日汪占领区成立了为数众多的抗日组织与武装,不断破坏、袭扰日军,鲁南铁道大队为其中影响最大者。

从1938年下半年起,鲁南铁路沿线的乡镇贫民与无业游民,在生存需求以及抗日氛围的驱使下,自发建立了八支共百余人的小型抗日武装,均自称铁道队。这些武装多则30余人,少则仅七八人,各自依托铁路沿线的村庄,以截取火车上的货物为谋生手段。成员之间相互结拜,以帮派义气维持团结统一。武装之间一般也保持联络,相互支援,以临城为中心轮番破袭铁道,劫走物资。*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79页。铁道队力量有限,时常受到游击队和匪帮的胁迫,故倾向于寻求正规抗日武装的支持,如阎成田的铁道队即投靠国民党申宪武部,后逐渐扩编为“小阎团”*《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苏鲁支队成立后,亦计划在日占区发展武装,双方遂产生了合作的需求。杜季伟(曾任鲁南铁道大队政委)在1946年的报告中指出,其时鲁南津浦线上的“抓煤老道(拾炭人)”由于生活的需要“自然的形成一种不成熟的偷的合作社”,“因受着敌人伪警、杂乱游击队的欺侮,想找我们(指苏鲁支队——引者注)做后台撑撑腰。我们呢?也为了组织与破坏敌人的交通和搜集资财,就在这样的共同要求下,开始成立了铁道队”*《鲁南铁道队介绍》(1946年2月2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案号G028-01-0037-003。。早期同中共合作建立的铁道队包括临城铁道队(1939年6月)、枣庄铁道队(1939年10月)、临北铁道队(1939年12月)、铁路工人破袭队(1939年12月)等。在同一时期,国民党在滕县、临城组织的铁道队因内部纠纷而相继解散,多数人员投靠了中共的临城铁道队,中共由此掌握了鲁南绝大多数的铁道队武装。苏鲁支队对于这些铁道队组织非常重视,于1940年2月为枣庄铁道队(当时仅有10人左右)的队伍派遣了政委(一般支队下属游击队只委派教导员),改编为鲁南铁道队,使之享有支队级地位。同年5月,日军查封铁道队开办的炭场,队员遂公开打出“八路军鲁南铁道队”的旗号。7月,鲁南铁道队和其余数支铁道队合编为鲁南铁道大队,最终在鲁南成立了统一的铁道队组织。*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40、57、81、453—455页。

在中共的支持下,各铁道队不断袭击津浦线特别是临枣支线上的列车,频繁夺取物资,两次冲入枣庄正泰洋行,打死日军多人,引起很大震动。此外,他们还频繁袭扰峄县,阻止日军进攻抱犊崮。这些行动使得铁道队逐渐闻名于鲁南,队员数量亦不断增加。*崔新明、司艾华:《铁道游击队史》,第215—216页。

铁道队之所以能取得上述成绩并不断壮大,与其活动所依附的村庄关系密切,其中经济利益和社会关系的运作发挥了重要作用。战争的破坏、频繁的灾荒使得鲁南经济形势持续恶化,生存困境日益突出。在炭场被查封之前,鲁南铁道队的活动保持隐蔽,白天烧炭炼焦,晚上截取铁道物资,获利极为丰厚,生活亦十分优裕,对于贫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故选择与其合作者甚多。在陈庄、齐村和小屯等地,有数十户人家将子女送至队长洪振海处,“要求给碗饭吃”。此外,铁道队在上述村庄广泛运用同宗、师生和仁兄弟等私人关系来发展队员,亦是其迅速壮大的重要原因,如徐广田即介绍同族四人参加,曾任沙沟乡小学教员的杜季伟亦动员同事和学生各二人加入。*《铁道游击队员情况简介》(2005年4月24日),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4;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53页。即使不参加者,也能为铁道队提供情报和物资。这些村庄距离铁路线不出数里,有些甚至紧邻铁路,对铁道队开展活动极其便利。最重要的是,在“爱护村”广泛建立之前,日汪势力虽能通过各地维持会长实现乡镇一级的控制,但在村庄则缺乏代理人与合作者,战前的村长与地保一如其旧。面对抗日势力在村庄的活动,日军始终无法实现有效的监控,遑论去切实阻止。实际上,日军和县警备队在这一时期倘不形成一定规模,甚至不敢在夜间巡行村庄。*刘亦失:《艰难岁月永不忘》,《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3辑,第146页。

上述有利情况在1940年冬“爱护村”设置之后开始发生逆转。对于铁道队等中共武装而言,“爱护村”至少形成了三重阻碍。其一是保甲组织对于村庄内固有社会关系的渗透。保甲组织是以户为单位建立起来的,有时数个较小的村庄只有一位保长,日军与村庄的交涉与合作大多通过保甲长来实现,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村庄的独立性,铁道队的旧有关系多被排斥在保甲网络之外而边缘化。不同村庄户与户之间的互相担保,加之日军据点的武力震慑以及“治安强化”运动对于户口的反复清查,使得铁道队很难长期在一个村庄中活动或保持隐蔽,以往大规模发动民众运走货物也不再可能。其二,“爱护村”的民众在夜间被组织起来巡逻警戒,加大了铁道队行动的困难。村庄青壮年组成的“保甲自卫队”每晚均要站岗放哨、传旗打更(把一面旗挨村传递,周而复始),监视铁路沿线的情况。*《抗日战争时期滕县敌伪顽资料》(1984年10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3。其三,“爱护村”建立后,日军很容易通过保甲组织征发民夫来兴建防御工事,滕县境内庞大的据点—封锁沟体系得以建立。从枣庄经税郭、崖头、徐庄、文王峪、羊庄至官桥,从城后经冯卯到滕县,从冯卯到西集,均挖掘了相互贯通的封锁沟;从土城到艾湖以北,则建立了长达70余里的封锁墙;大据点平均15里到20里设置一个,小据点每三里到五里即设置一处,铁路沿线更为密集*《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211页。。此外,临城附近的一些“爱护村”还在1942年被指定为“模范爱护村”,由日本人担任“入村指导员”,举家在村中生活工作*张同乐:《论抗战时期华北沦陷区的“村政建设”》,《安徽史学》2011年第4期。傅元皊先生曾提及,战时他所在的临城单庄就有日本家庭居住。笔者对傅元皊先生(薛城单庄人)的访谈(2017年3月19日)。。

在此情况下,中共鲁南抗日根据地出现了急剧萎缩,1938年以来在滕南和微山湖东岸建立的根据地与游击区全数丧失,因此导致了一系列严重后果。津浦路东西两侧的中共武装与组织要取得联系十分困难,滕县党组织被迫分为滕东、滕西两部,各自独立行动;鲁南铁道大队亦放弃枣庄一带的村庄,向临城以西迁移,尽管这一时期铁道队仍然不断截击火车,但日军的反击亦明显增强,致使铁道队员频繁转移,感到“非常疲劳”,被迫于1940年底前往鲁南根据地整训。1941年2月返回湖东之后,情况更加恶劣,多数乡长与“爱护村”保长转变了态度,特别是在征粮和截车问题上拒绝合作,使得铁道队连基本的口粮问题也难以保证。铁道队只得大幅精减人数,“经不起环境考验及情绪低落的队员”各自回家“隐蔽待命”,原有的150余名队员只剩下不足20人。1941年12月,铁道队和日军在黄埠庄、六炉店激战,队长洪振海阵亡,其余队员放弃湖东地区,撤入微山岛。1942年4月,日军围攻微山岛,岛上的中共武装分属不同上级,缺乏配合,各自突围而去,铁道队又转战至抱犊崮山区并再次开展整训。*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03—110、151—158页。整训期间,鲁南军区认为铁道队受挫的原因在于坚持“单纯的军事观点”,在微山岛和湖东均缺乏群众工作,特别是忽视了“爱护村”的妨害作用,由此开始了敌占区斗争策略的转型。

三、中共对“爱护村”的“涂灰”与改造

1940年“爱护村”在山东的广泛设立,以及此后五次“治安强化”运动,使得中共在山东的发展面临严重困难,政策上亦存在种种争论。1941年底,中共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在工作总结中承认日军的相关举措强化了对于山东的控制,导致此前顺利发展的环境彻底改变,必须准备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结束一九四一年 迎接一九四二年》(1941年12月3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8辑,第18页。。这一情况逐渐受到中共中央的注意。1942年2月,针对山东分局内部存在的争论,毛泽东致电时任华中局书记的刘少奇,嘱其经山东返回延安时“予以考察解决”。刘少奇于同年4月开始就山东工作的战略方针、部署等问题开展了一系列整顿,并将敌伪工作列为当前工作的重点。*《刘少奇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388—389、395—405页。

中共的敌伪工作因对象的不同而有着明确的区分,即敌军(日军)工作和伪军伪政权工作。对于日军,主要策略是“瓦解和破坏”,具体方法是宣传;对于伪军伪政权,则重点开展组织工作,力图使其反正。此类工作最早可溯至1937年11月在晋、冀两省北部针对华北亲日武装所开展的宣传与瓦解活动。*《政治工作总结(第六节 敌伪工作)》,1940年,第1—17页。但此后数年间,工作开展一直较为缓慢,被认为是“一个最年青的工作”,与其他政治工作相比,“一般情况还比较落后”,不成规模和系统*《抗日战争中的敌伪军工作》,十八集团军野战政治部编印,1941年,第35页。。导致落后的主要原因是,中共的工作重心长期在于“猛烈的”扩军扩枪,大量、普遍、全面地发展政权*《论山东纵队当前的建设问题》(1940年5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4辑,第286页;《山东抗日民主政权工作与当前任务》(1940年7月7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4辑,第374页。。在这种方针的指导下,“打击与消灭”日汪武装与政权是首要考量,策反敌军与建立两面政权只能居于次要地位。由此,中共武装对于敌占区往往抱有“殖民地”的观点,即认为敌区“没有好老百姓”,从而“不守群众纪律大吃大喝,接受群众〈用〉对敌人的招待来招待自己,没有棉衣到敌区想办法,没有钱到敌区去捐”,“乱要粮食,甚至拉牲口、押人、捕人、抽富户捐,‘查走私’、‘拔兵’乱罚一通”,从而引起了日汪势力范围内民众的不满与反抗,敌伪工作更无从谈起*《民主思想 民主政策 民主作风》(1945年1月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4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页。。刘少奇在山东开展调查、整顿工作时指出,在当前“相当劣势”的情况下,开展武装攻势和扩大根据地都是不现实的,必须强化“政治攻势”,积极开展敌占区工作特别是敌伪工作*《刘少奇年谱》上卷,第397页。。山东分局随即开始批判“殖民地”观点和扩张根据地的方针,转而强调在敌占区“荫蔽埋伏”,将区乡政权和保甲组织转化为“两面派”的、具有“灰色面目”的政权和组织,作为进一步瓦解日军、策反伪军的基础。在上述思路的影响下,中共山东分局成立了“对敌斗争委员会”,专门负责敌伪工作,以保证相关工作的一元化领导,并组织各级干部开展“业务教育”,加强不同地区(敌、伪、顽、我占区)工作方针与方式方法的研究,最终形成了一套系统的敌伪工作方法*《中共山东分局关于组织对敌斗争委员会的决定》(1942年3月2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8辑,第218—219页;《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各级组织干部业务教育的指示》(1942年6月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8辑,第349—351页。。

在新的斗争策略中,对敌占区村政的隐蔽性改造被视为工作的重要内容。中共山东分局认为,通过开展广泛的政治攻势和隐蔽游击活动,可以造成敌伪占区乡保甲长的多样性。而敌占区村政工作的结果,应该是产生大批“革命的两面派”(即所谓“抗日立场,伪组织形式”),为此要通过合法与非法的两条途径来实现:前者以发动民众为主,辅以谣言攻势或动员控告等手段,在村庄中开展反资敌、反抢粮、反抓丁、反贪污等活动;后者则利用游击队武装捕捉伪职人员,除少部分镇压外,多数取宽大政策迫其就范,并“加强其应付敌人的教育”。完成上述工作之后,再建立秘密的村政委员会和民兵组织,最终将敌占区村庄改造为“荫蔽根据地”。*《民主思想 民主政策 民主作风》(1945年1月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4辑,第48—51页。1942年以后鲁南军区针对“爱护村”的工作策略,大致遵循这一路径展开。

整风运动开展后,华东和华中的大批中共干部需要前往延安学习,但因封锁重重而感到困难,刘少奇遂向鲁南军区提出了重建与巩固交通线的要求。根据刘少奇和山东分局的指示,鲁南军区将保存武装力量和开展敌占区工作列为工作重点,着手交通线的建设工作。在此背景下,鲁南铁道大队结束整训,于1942年6月离开抱犊崮山区,返回滕县、临城一带。12月,鲁南铁道大队与沛滕大队、微湖大队和文峰大队合编为鲁南独立支队(对外仍称“铁道队”),任务不再是破袭铁路、截击列车,而是联合本地武工队改造“爱护村”,建设交通线。*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60—161、205页;崔新明、司艾华:《铁道游击队史》,第218页。为尽快掌握“爱护村”,建立两面组织与政权,鲁南独立支队立刻针对保甲长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争取其合作的手段众多,根据目前所见的资料,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其一,最为常见的策略是直接带领少量武装前往保甲长家中,以“抗日爱国”为名要求其予以配合。在没有日军或自卫团驻扎的“爱护村”,保甲长因无法保证自身安全,同时出于“留下一条后路”的考虑,一般都会向中共武装输诚。*张东明:《变一面政权为两面政权》,《枣庄文史资料》第10辑,1991年,第51—54页。

其二,通过武力打击以控制区长或乡长,利用其影响力促成辖区内全部保甲长的合作。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区乡长权势强大、足以借日军之威控扼乡里的地区,如临山乡乡长种化志,曾凭借私属的种庄自卫团要求乡内的18个“爱护村”抵制中共开展的秘密减租减息运动,铁道队便将其挟持至微山岛,最终迫使其就范*有关种化志的情况可参见《抗战时期薛城地区反动武装登记表》《抗战期间薛城地区日、伪、顽、匪、会道门重点人物登记表》(1984年1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1;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178—181页。;沙沟乡乡长董华堂对中共持敌对态度,铁道队便刻意在其辖区内制造事端,引起临城日军的怀疑,又将其儿子绑至抱犊崮根据地作为人质,促使董华堂向铁道队屈服,要求各“爱护村”保甲长不得干涉铁道队在乡内的活动*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81—182页。。

其三,在争取到保甲长的合作之后,铁道队还会建立“善恶簿”来进行监控与震慑。“善恶簿”是一种简单的手册,设有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红黑点栏,中共武装人员根据其行事是否有利抗日来添加红黑点,红点多者战后可得赦免,连点三次黑点者立即处决。在鲁南,这一策略最早于1942年秋为费滕峄边区的武工队采用,以瓦解反共自卫团,不久为铁道队所借鉴,对保甲长的震慑作用巨大,日后逐渐成为山东省内开展中共敌伪工作的通行手段。*丁一:《对敌斗争中的片段回忆(续)》,《滕县党史资料》第13期,第101页;穆林:《费滕峄边区的斗争概况》,《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3辑,第198页;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183—184页;《民主思想 民主政策 民主作风》(1945年1月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4辑,第35、46页。

其四是通过会门的关系来影响“爱护村”保甲长。滕南会门势力庞大,保甲长多为道徒。1943年,鲁南军区派遣道会门工作科科长丁一在官桥一带开展培贤道工作,协助鲁南独立支队活动。丁一以罡风道道首的身份积极参与扶鸾、卜卦等活动,逐渐与道徒建立了关系,进而通过给小韩村保长杨传喜写喜联而结识了官桥各“爱护村”的保长,并借助乡长孙景芝的“大结义”同保长们拜了把子。利用这些关系,他在官桥及各“爱护村”建立了十余处情报站与联络点,并将一些保长发展为“抗日保长”,使其为中共武装活动提供便利。*丁一:《我在对敌斗争中的片段回忆》,《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4辑,第244—262页。

借助上述手段,中共逐渐将“爱护村”保甲长发展为“两面派”,或者说将这些人“涂灰”了。至1943年初,滕县境内大部分没有驻军的“爱护村”都默许了铁道队的活动,以姬庄道口为中心的交通线也建立起来*《姬庄道口》(2005年),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5。。值得注意的是,从“爱护村”保甲组织的建立到保甲长的“涂灰”,其运作机制如出一辙:日军通过区乡合作者的人际、宗族关系以及会门联系为“爱护村”选出保甲长,并以武力与刑罚加以震慑与监控;中共武装则利用相同的关系网络对保甲长开展活动,类似地用武装与“善恶簿”迫其投诚。而保甲长始终处于被驱策的弱势地位,在亲日与抗日势力的牵引与拉扯中,保持了一种动态的灰色面目。这一群体的所有因应,都是以自保为归趋,鲜有牟利和保乡的意图,因为相对于身家性命,这些都是太过遥远的目标。

四、“武装大请客”与鲁南“爱护村”的瓦解

1943年春,鲁南地区的生存环境因战乱与旱、蝗灾害而极度恶化,中共根据地和日汪占领区均发生了严重粮荒,民众被迫以野菜、树皮、花生皮、地瓜秧来充饥,甚至发生了大规模的逃荒事件。不过在津浦铁路以东,微山湖区因长期干旱而扩种出了大片湖田区,单产高于山区三至四倍。因此,控制湖东地区的麦收就成为各方势力的发展目标。日军很早就下令大量征粮,并督促津浦路东侧的保甲长负责实施。由于抱犊崮根据地粮食产量的低下,中共更加重视湖区粮食的获取,将“反资敌反抢粮”作为敌占区“斗争的中心”。1943年5月中旬,鲁南区党委与鲁南军区联合发布了“坚决保卫麦收”的命令,并且指示鲁南独立支队针对乡保甲长开展名为“武装大请客”的军事行动。*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288页;《沙路口战斗》,《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3辑,第159页;《民主思想 民主政策 民主作风》(1945年1月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4辑,第48页。

“武装大请客”亦称“进山大请客”,是指通过武装手段,在短时间内将特定区域的所有村庄的保甲长和部分乡长集中挟持到中共根据地,扣留并教育若干时间。鲁南独立支队的此次行动,由铁道大队负责津浦线附近的“爱护村”,军区武工队和滕沛边武装负责张汪、欢城、夏镇等地的沿湖村庄,三支部队在一夜之间将乡保甲长共110余人武装挟持进抱犊崮山区,其中铁道队就带走“爱护村”保长74人。鲁南军区首先“镇压”了主动通敌反共的四位乡长,以此震慑其他保长,并以训练班的形式进行教育,要求其按时向中共武装缴纳粮款,保证中共人员在其辖区内的安全,及时报告日军情形。在压力之下,各保甲长接受了中共方面的全部要求。在此期间,中共利用“爱护村”保甲组织的涣散状态完成了征粮工作。6月中旬麦收基本结束后,受训的保甲长全数放回,除少部分人因不堪压力辞职外,多数保甲长均能遵守承诺向中共提供粮款,并协助在村庄内部建立联络点,甚至让儿子参加中共武装以表示诚意。*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288页;朱慕唐:《回忆我在滕县的抗日活动》,《滕县党史资料》第5期,1983年,第11—12页;朱奇民:《依靠群众、坚持武装斗争》,《枣庄地区党史资料》第3辑,第152—153页;子刚等:《武装大请客的经过》,《枣庄文史资料》第14辑,1992年,第9—12页。这一系列举措导致日军的麦季征粮计划完全失败,更广泛造成了日军同乡保甲长之间的隔阂,使得鲁南“爱护村”保甲组织名存实亡,保甲长群体进一步被“涂灰”,大规模地实现了从“汉奸”向“两面派”的转变。

“武装大请客”不是一次经过长期策划而开展的行动。根据现有资料,此前中共山东分局也没有收到类似行动的报告。尽管这一行动的最重要后果是“爱护村”保甲组织的大规模“涂灰”,但中共武装最初的着眼点并不在此。相反,该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在粮食困境的刺激下被迫采取的极端举措。这种临时性的大规模武装劫持活动得以实现,一方面反映了日军无力为基层代理人提供基本的安全保护,体现了日本军事统治在乡村地区的脆弱;另一方面,负责大规模抓捕保甲长的鲁南铁道大队在规模和执行力上都要远强于一般区县武装的武工队,显示中共对于鲁南民间武装的成功整合。在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一次反抢粮的应激行动意外地促成了“爱护村”的瓦解。

“武装大请客”以后,日军对鲁南“爱护村”的控制能力急剧下降。保甲长的大批转向,使得“爱护村”在筹集粮款、发动民众与护路警戒等方面的职能基本丧失,进而导致区乡机构效率低落,日军据点陷入孤立。为了保障地下交通线的安全,鲁南独立支队开始进一步改造村政,将一部分“爱护村”转化为“基点村”。

“基点村”又称“堡垒村”,在鲁南主要指在敌占区内为中共武装人员长期提供保护与便利并在内部建立了各类灰色组织进行运作的村庄。这些村庄是中共开展敌伪工作的根本与基础,故取“基点”之名。“基点村”很早就有,如铁道队活动初期经常依托的六炉店(近临城)、齐村(近枣庄)即是,这些“基点村”多在战前就有中共人员活动,或是铁道队员的家乡,可以凭借私人关系保障自身安全,但数量并不多。“爱护村”建立之后,中共在这些村庄的活动基础因保甲组织的成立而遭破坏。从1942年到1943年,鲁南独立支队经过评估,在以临城为中心的津浦、临枣铁路线上发展和重建了20余处“基点村”,又确定了小屯、茶棚、六炉店、南庄四大中心“基点村”。上述村庄多近铁路而靠山,绝大多数都是“爱护村”。*《铁道游击队基点村简介》(2005年),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4;《铁道游击队在敌占区坚持抗日斗争形势图》,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附图”页。

在“基点村”,保甲长被要求专门承担“应付敌军”的职责,但粮赋征收和发动民众的职能则被各种“灰色组织”如不公开的民兵团体与委员会所取代*《民主思想 民主政策 民主作风》(1945年1月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4辑,第51页。。如有中共党员或武装被逮捕,保甲长须联合其他乡保竭力营救,通过内部关系将其保出。此类事例甚多,最知名的一次发生于1944年冬,日军在古井村以“通共”为名一次性逮走108人,但中共方面很快就通过保长和临城内部关系将其全数具保放回*《正反面事件主要情况统计表》(1984年11月),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1。。此外,当中共武装在“基点村”暂住或中共干部“过路”(指穿过津浦铁路)时,保甲长还要负责提供食宿、保障安全。如1943年11月陈毅前赴延安,铁道队负责护送至湖西地区。在此期间,铁道队利用姚山村保长监视临城日军动向,并通过姬庄保长的关系疏通沿线据点驻军。过路前夜,陈毅还曾在西界沟村刘保长家中休息。*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226—231、234—235页。不过,与日军需要遵守“爱护”原则、不针对“爱护村”实行“讨伐”相类似*日军在华北扶植的“爱护村”有两重含义:一方面,这些村庄必须“爱护”其临近的铁路和公路,警戒和监视周边地区的中共活动;但另一方面,日军必须“爱护”这些村庄,不能在这些地区滥用暴力。参见张同乐:《论抗战时期华北沦陷区的“村政建设”》,《安徽史学》2011年第4期。,中共也承诺对“基点村”保甲长和民众的生命与财产予以保护,允许保甲长向日军传递一些过时的或价值不大的情报,容忍其向日军缴纳少量粮款,以保障保甲长的地位与安全。由此可见,“基点村”在运作机制方面与“爱护村”存在着很大共性,均依据武装和村庄之间的互保原则而建立,并通过具有双重身份的保甲长来保持灰色状态。

“基点村”的广泛建立破坏了日军在鲁南的村政和军事统治的基础。1944年初,日军在滕县执行了以强化保甲和粮款征收为中心的“总蹶起运动”,但很快遭遇中共反击而失败,反而导致三个乡的行政组织完全解体*《中共滕州地方史》第1卷,第269页。。此后,日军开始实行重点主义原则,放弃对“面”的控制,转而强化对“点”和“线”的维护,集中兵力保障战略核心区域*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天津市政协编译组译:《华北治安战》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40页。。日军自此开始大量放弃在鲁南的中小据点,缩小其在乡村地区的控制范围,并且默认了“爱护村”保甲长“通共”的事实,将其视为与中共沟通的渠道。此后日军与鲁南军区的秘密谈判,绝大多数都以保甲长为中间人,谈判地点也一般选择在既是“爱护村”又是“基点村”的村庄。如1944年11月底沙沟铁路警务段长平野与鲁南独立支队张鸿仪的谈判,就是在沙沟保长的联络与安排下实现的*中共薛城区委党史研究室:《铁道游击队史》,第332—334页。。这种现象的出现,也意味着以“反共自治”为目的的保甲组织已经彻底丧失了作用,日汪统治秩序在实质上开始瓦解。1945年6月,中共在滕县再次发起了“武装大请客”,破坏了滕北和滕东“爱护村”残存的保甲组织*崔晓东、王宝石:《滕县县委的建立及其活动》,《滕县党史资料》第13期,第12—14页。。1945年8月,随着日军的投降与鲁南各县公署的解体,“爱护村”在形式上的残余也全数消失,中共与日汪势力围绕“爱护村”的长期争夺亦随之结束。

抗战结束后,保甲长的“汉奸”与“两面派”的双重身份,又深刻影响了这一群体此后数十年间的历史命运。在1949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爱护村”保甲长的“汉奸”身份不断被强调,“两面派”的身份却逐渐淡化,成为专政的对象。除了任职时间极短的少数保甲长重归“人民”的行列,大多数保甲长被划为“地主”“坏分子”甚至“反革命”。即使是“白皮红心”的保长姬茂喜,也被村民以“伪顽反革命”和“敲诈人民群众”的罪名上报法院,被判有期徒刑三年,至1987年始改判无罪。*笔者对傅元皊先生(薛城单庄人)的访谈(2017年3月19日);笔者对王基昌先生(薛城兴仁人)的访谈(2017年3月28日);《铁道游击队员人物简介》(2005年),薛城区档案馆藏,档案号99-1-46。战时“灰色”的逻辑为黑白分明的革命话语所吞没,保甲长群体在合作、妥协与抵抗之间游移的种种行为事实,也迅速转化为一种政治负资产。

五、结 语

回顾战时鲁南地区日汪“爱护村”统治秩序的建立与瓦解的过程,以及双方在冲突中所采取的种种策略与地方因应,有助于理解战时地方社会的生存实态。在日军的策动下,地方精英保乡、牟利和争夺权力的动机以及基层社会自保的诉求,借由复杂的地域关系网络共同促成了“爱护村”及其“汉奸”代理人(保甲长)的出现,而中共武装利用“涂灰”策略,通过类似政治—社会机制的运作,实现了保甲长群体向“两面派”的转变。

中共与日汪势力于鲁南的交锋在意识形态的逻辑下,被塑造成一场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斗争,敌对势力的消减也就意味着自身势力的壮大,地方社会秩序的建立与改造都从属于这一目标*因篇幅和主题所限,本文较少讨论国民党对于战时鲁南地区的影响。实际上,双方的冲突时常因国民党武装的干预而趋于复杂化,保甲长群体也往往国、共、日“三通”,这种情况在1943年李仙洲部入鲁期间最为普遍。。不过,从地方的视角看来,中共与日军都是外来者,日军固然是异国的军队,中共在战前也长期被国民党政府宣布为“非法”,在鲁南农村则更缺乏社会基础。由此,“反共”与“抗日”的口号也只能是斗争双方自身的政治逻辑,将其应用于地方社会时,只能依靠外在的政治与军事力量来加以贯彻。

然而,鲁南社会的变迁,另有内部自身的运作机制在发挥作用。诚然,“地方社会”只是一个高度笼统的概念,其内部成分的多元性与社会面相的复杂性很难加以明晰的概括与总结。但大体而言,其因应外塑性力量的方式不外乎两种,即主动的调整与利用或被动的适应和妥协。就滕县的“沦陷”与“伪政权”建立的过程来看,地方精英多倾向于选择前者(即通敌),从各级维持会的建立到游击队改编为自卫团,大抵是地方精英在牟利(如张星和)、保乡(如张子文)、扩大势力和打击地方上的对手(如丁懿迁)等各种动机诱导下的主观选择。而“爱护村”的设立与保甲制度的实施——某种意义上是战时基层政权的“内卷化”——亦因有助于实现上述目的而得到了积极配合与推动。但广大的更底层的社会组织及其代理人(保甲长群体)在面对外力冲击时,往往呈现被动消极的样态(即合作)。对于他们而言,冲突的破坏性后果是难以承受的,倒向任何一方都必然导致另一方的报复行动,而他们正是这种代价的直接承担者。地方精英所热衷的牟利、保乡与扩张权势,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在兵燹遍地、天灾不断的艰难岁月,生存的需求压倒了一切。是故,面对日军与中共这两股强势的外部力量,保持在合作、妥协与反抗之间游移的灰色姿态,便成为他们在行为选择上的必然归趋,由此所表现出的是日占区“爱护村”保甲长的“有名无实”、“不负责任”和“缺乏诚意”,无论日军如何震慑与笼络,这一群体始终首鼠两端,不愿予以彻底配合(实际上,山东抗日根据地也有类似情况,比如根据地中广泛存在着所谓“群众头子”,即村庄推举出的专门应付中共各类运动与政令的人)。联结在上述地方精英的复杂诉求与基层组织的生存需求之间的是由宗族、同乡、拟血缘(如“仁兄弟”)和会道门所构成的、无孔不入的地域关系网络,这种关系网络沟通了地方精英与基层组织,使得作为外塑性力量的日本军事统治得以自上而下地建立,作为“沦陷区”的鲁南地方社会亦由此重构为一个整体。

中共能在如此复杂情形之下瓦解日汪在基层的统治秩序,将村政改造为有利于自己的形式,得益于其对于上述“通敌”与“合作”内在机制的掌握以及策略上的灵活转型。中共与日汪势力在鲁南的斗争,与十年前江西苏区边缘地带国共双方的“红白之争”有着某种相似性。当时南京政府依靠地方乡绅对于基层社会的控制能力,利用碉堡、保甲制度和集中的军事力量,最终迫使中共退出这一地区*参见王才友:“‘赤’、‘白’之间:赣西地区的中共革命、‘围剿’与地方因应”,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历史系,2011年,第166—173页。。在鲁南,日军广泛笼络地方势力,凭借据点、“治安强化运动”和“爱护村”保甲组织来实现“剿共”目标与此如出一辙。不过,中共方面显然吸取了苏区的教训(尽管并不彻底,例如紧邻滕县的湖西地区就发生了惨烈的“肃托”事件),部分放弃了以往组织暴动、“打土豪分田地”、压制本地干部和严厉镇压伪职人员的作法。屡次受挫于“爱护村”之后,中共武装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镇压保甲长、“砸烂”保甲组织的行动。相反,中共在一定程度上容忍和理解了基层组织与民众保持暧昧态度的诉求,并且顺应这一诉求开展了广泛的“涂灰”运动,充分运用地域关系网络创造和维持了“灰色地带”。在“灰色地带”中,中共能够以极低的成本保存自身的武装与组织力量,并通过隐蔽的方式破坏日军的战略企图。此外,中共在敌占区建立的武装(如鲁南铁道大队),本身也是鲁南社会自身的产物。这些武装非常熟悉鲁南基层社会自身的运作机制,因而在执行中共的“涂灰”策略时无往不利。在上述斗争策略的推动下,作为外塑性力量的中共亦最终融入并改变了鲁南地方社会。

从全国范围来看,“汉奸”和“两面派”都是战时的普遍现象。日军得以在广大占领区保持长达数年且相对稳固的军事统治,与地方社会广泛存在的通敌与合作者密切相关,而中共之所以能够在战时急剧扩大影响力,也有赖于其通过敌伪与统战工作所造就的大批“两面派”。这两个群体本身相互重叠,“汉奸”可以“涂灰”,“两面派”也往往因“阳奉阴违”而遭镇压。在江苏、河南、河北、山西等地,日军同样在地方精英的配合下大规模改造村政,抑制抗日武装的活动。中共则于1942年前后认识到“伪组织”的扩大已经无法避免,因而十分重视“革命的两面派”的价值,并将保甲长群体列为敌伪工作的重心,力求“直接控制保以至甲”,在主要斗争策略与手段方面亦与鲁南大致相同。*参见王明前:《“三三制”与“两面派”——华中抗日根据地的政权建设和统一战线》,《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王明前:《“三三制”和“两面派”——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政权建设》,《邢台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苏南抗日根据地》,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304页。由此,前述日军与抗日武装双方与地方社会互动的内在机制,也就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自保、牟利、保乡、夺权等多种动机与地域关系网络的结合,以及外部力量的拉拢与震慑,导致了战时地方社会的代理人身份的不断变换。不过,相比于其他地区,鲁南的情形存在着特殊之处,特别是中共武装通过“大请客”的形式,大规模拘捕保甲长以摧毁保甲组织的行动在全国范围内亦属罕见。其原因一方面在于鲁南庞大的民间武装数量,使中共可以借此建立鲁南铁道大队等规模较大的“敌占区”武装,并开展其他地区武工队力所难及的运动;另一方面,鲁南地区因天灾而极度恶化的粮食问题,也刺激了中共武装采取更趋极端的方式开展反抢粮斗争,争夺最基本的生存资源。而从结果来看,这些行动更加彻底地“涂灰”了保甲组织,方便了铁道队“基点村”的广泛建立,相比之下也更迅速地完成了政权易手的进程。

(本文作者 复旦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本文是作者的本科生学士学位论文《创造“灰色地带”——中共与战时鲁南地区的“爱护村”(1938—1945)》之内容概要,华东师范大学2017届,指导教师为冯筱才教授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吴志军)

Creatinga“GreyZone”:TheCPCandthe“ProtectedVillages”inSouthernShandongduringtheSecondSino-JapaneseWar(1938—1945)

Shi Xiqiao

During the Second Sino-Japanese War, with the cooperation of local elites the Japanese army established a large number “Protected Villages” in southern Shandong province in cooperation with the local elites so as to strengthen its military rule in the rural areas of Lu’nan and to protect rail and road transport lines As a key player in maintaining the operations of the “Protected Villages,” the Baojia Chang group shouldered responsibility to collect the grain taxes, to organize the masses, to keep watch on CPC members, and to reconcile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military and the civilian population. During the initial stages, the “Protected Villages” effectively constrained the expansion of the CPC forces in the Lu’nan countryside, as represented by the Lu’nan Railway Guerrillas in southern Shandong. However, as the CPC gradually transformed its strategies and tactics and resorted to means such as the threat of force and supplemented by extensive operations of local social relations, the Baojia Chang group was forced by the CPC to change its loyalty and become “revolutionary double-dealers,” which eventually resulted in the collapse of the “Protected Villages.” Pulled deeply into the power struggle between the pro-Japanese and the anti-Japanese forces, for the sake of self-preservation the behavior of the Baojia Chang group shifted among cooperation, compromise, and resistance. The success of the CPC strategy rested precisely on its accurate grasp of the group’s actions and demands.

D231;K265.1;K265.6

A

1003-3815(2017)-10-009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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