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

2017-01-24 18:03韩勋
特别文摘 2017年1期
关键词:战旗老徐姨夫

韩勋

徐敏娃在产房门口蹲了四十多分钟,感觉就像蹲了四十年。突然听到婴儿“哇儿哇儿”声唤,分明在叫“爸呀!爸呀”,心里狂喜。

以为十全十美,瓜熟蒂落当上了爸爸,不料却是喜忧参半:儿子呱呱落地,媳妇产后大出血。医生说先靠吊针维持,无论如何要输400毫升血才能缓过来。徐敏娃一个劲儿朝医生点头:“那就赶紧,输么!”医生躲过徐敏娃眼神儿,两手一摊:医院没血。

这是1967年农历九月的事,县里武斗闹得一团糟,医院血库早都关门两个多月了。徐敏娃于是四处打听求援,却得到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上个月隔壁病房也有个“大出血”,无血可输终告不治。徐敏娃不服,他的姨夫就是外科医生。

外甥揪住姨夫衣袖不撒手,眼泪鼻涕。姨夫把头探到窗户外头,快速转身,急匆匆写了个字条,揉成一团塞到外甥手里,小声说:“赶紧照这个地址去找人,不要给任何人说;坐上午的火车,今天赶回!”

打开条子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灞桥区新竹公社河湾大队李海余。徐敏娃心急火燎,立即搭火车到灞桥,再步行到河湾村,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找到老李,老李鬼鬼祟祟,先问进村时碰见了几个人,是谁给你指的我家门儿,最后问了病人血型,撂下一句话:你去村口砖瓦窑等着。转身就不见影了。

等了不一会儿,一个高个中年人走到跟前,小声问:“你姓徐?”“就是。你——?”“老李叫我来的。”三言两语两人接上关系,徐敏娃无心细究对方身份,伸出右手问:“血呢?”中年人一愣,随即狡猾一笑,手拍胸脯:“血在身上带着呢,活血!”

到医院已经是晚上12点。两人到锅炉房烘干衣裳,和衣在走廊上凑合了一觉,第二天早上护士来先化验,然后用很粗的针管,从中年人胳膊上抽了两管血,用中年人的话说,是“两磅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徐敏娃打听清楚后,付给中年人68块钱。

总得请人家吃一顿饭吧。吃啥?肉面一碗一毛四,一人两碗,加一个馍,三毛出头,这是一般农民进城请客的好饭。徐敏娃动了个心眼,给中年人点了两碗红烧肉煮馍。不料忙着占座位的工夫,中年人偷偷过去把账结了。

见徐敏娃尴尬,中年人说:“咱都是农村人,但我是有额外‘收入的人,理应我来开钱。再说,你媳妇的病厉害,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这里省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徐敏娃一时不知所措,竟趴在饭桌上哭了起来。中年人安慰一番,没话找话,主动交代起卖血行当来。中年人名叫马华山,40多岁,生产队里当会计。那个李海余是副队长,兼任卖血人的领导,上联医院,下联村民,派活儿、记账、发钱,清清爽爽。全村精壮劳力中,有三四十人卖血,这在当地是明事儿。老李说了,你姨夫是好大夫,脊背上插红旗的人,救过好多人的命,他的事我能不来?

说话间已经吃完第一碗煮馍,马华山脸上有了血色,兴致接踵而至。因见徐敏娃面现疑惑,说:“你们户县老人没说过‘脊背插红旗这话,怪了。红旗是个比方,比方有本事的男人,有气势的男人。再难,再苦,红旗不倒!”

阳光一晃眼,40多年过去,小伙儿徐敏娃变成了老徐,有次一急,脑溢血进了县医院。抢救四天脱离险境。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儿子战旗在病房照顾自己,忙问自己得了啥病,医生咋说。战旗自然拣好听的应付。

过了一个礼拜,还是不能下床。等到战旗值班时候,老徐“唉”了一声,说:“别哄我了,得这病的我见过好几个,都没有啥好果子。”战旗刚想争辩,被老爸很坚定地阻止了。“当然了,你爸可能有康复的福分,那就不说啥了。万一我‘那个了,你要替你爸办一件事。”听得战旗一身冷汗。

“你知道,你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今年你48岁了。”一句开场白说过,老徐给儿子讲了当年见马华山的经过,“没有他,就没有你妈的后半生。”

“反正人家是个值得你爸这一辈子好好感谢的人,理当马虎不得。理不硬,宁肯不去,咱丢不起那个人。”

那年战旗周岁,老徐托人买了最好的烟酒,准备去灞桥谢恩,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出发前一天,县里来了文件,清退公社多余人员,徐敏娃被多余了,回到生产队下地干活。自觉脸上无光,背上没旗,果断取消了第一次谢恩之行。

其实往后,心灵手巧的老徐写诗作画、治印木刻,加入县里各种民间艺术家协会,刚开始时都打着拾掇出一件拿得出手的、响亮四方的礼物的小九九。不料越有成就,目标越高,觉得更好的礼物还在后头——自己把自己箍住了。现今得了重病,年龄七十,老伴儿去世也十多年了,迫不得已,他给儿子交代了后事。

战旗只知道老爸是个奇人,哪里知道老爸一生藏掖着一个秘密,为了准备一件礼物竟把谢恩拖了40多年,太离奇了,太死板了。

老徐还是不放心。到了10月,身体恢复了多半儿,硬要战旗开车,带着获奖的木雕六骏,以及买了将近50年的四瓶西凤酒去了河湾村。

重逢的细节,老徐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

终于见面后,老徐老马相拥而泣。谁说来得晚?一炮打响!老徐唯一没料到的,是战旗也给老马备了一份礼,一盆等待开花的君子兰。

晚上睡在老马家客房里。老马二儿子、一个胖汉子敲门进来,说老爷子交代了,请你们明天到灞河玩一下,坐一坐咱家的飞机。

老徐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

战旗不信:“你们家的飞机?”

胖汉子说,我大哥承包了灞河一片水面,我兄弟三个合资,以老爷子的名字开了个华山水上娱乐公司。去年买了两架轻型水上飞机,让游客坐的。一回坐两个人,飞不高,千米以下。

战旗偷看老爸,不敢言语。却听老徐咳嗽两声,又让战旗拿药,屋子里立刻忙乱起来。老徐一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今天高兴,血也瞎凑热闹——头晕,吃个药就好了”。

吃了药,躺下,眼睛一闭,看见两架飞机在天上转呀转的,扬扬得意。倏地,飞机变成了两面红旗,呼啦啦迎风招展。

“别看了、别看了。”老徐对自己说,“睡吧,睡吧!下辈子,还能来么!”

(摘自《西安晚报》 图/王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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