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苏州人和南京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总会想到自己是苏州人。南京人大大咧咧,遇事有些粗线条,咸的淡的辣的酸的,只要是自己没吃过,只要是正在流行,都恨不能品尝一下。南京人吃什么都觉得好吃,都能乐在其中,苏州人正好相反,他们遇事永远认真讲究挑剔,苏州的饮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爱好,不合自己口味的就是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苏州人喜欢把“这个怎么能吃”的疑问挂在嘴上。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本来也就是句顺口溜,可是一向自大的苏州人,还真有些被这话给惯坏了。苏州之外的地方,似乎都不太能入苏州人的法眼。一百多年前上海刚开埠,面对大上海的迅速崛起,苏州人表现出了最大的不屑,远远超过了同样喜欢自以为是的南京人。当时上海租界里的妓女,不管本人的真实籍贯是不是苏州,有点品位的红角儿都以能说一口带苏州腔的吴侬软语为荣。这是一种时髦,也是一种姿态,表示来自苏州府的人,说什么也要比上海县的土包子强。
在北方人的耳朵里,苏州话上海话几乎没什么区别,但是这种观点在苏州人看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土得掉渣的上海话怎么能和悦耳的苏州话媲美。上海人曾经因为喜欢说“外地人”和“乡下人”被大家诟笑,其实这种自大自恋情绪,在苏州人那里有过之无不及。今天有很多苏州人仍然还会带着这样的偏见,他们习惯于把不是说吴语的人,统统称之为“江北人”,江北是落后贫穷的代名词,根据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南京人镇江人的江南身份自然而然地就被取消。在天真的苏州人眼里,再远一些的人都是山东人,这个山东人可不只是一个山东省,那意思差不多就是吃葱蒜的北方人了,包括整个中原地区。
苏州人很在乎自己的排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并称,苏州排在前面。苏湖熟,天下足,苏州又排在前面。苏州人因此不能不得意。好事者觉得这些排名并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过是为了顺口和押韵。苏杭并称是在宋朝,源于北宋京都开封的一句流行俗语,“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杭州人认为自己是南宋的首善之地,是天子脚下的京城所在地,他们才应该排在苏州之前。苏州人不认这个道理,他们觉得自春秋以来,一直延续到北宋,杭州都是“僻在一隅未显”,它曾经作为京城是不假,那也就是南宋这个小王朝的事,风物长宜放眼量,考察经济指标,“若以钱粮论之,则苏十倍于杭”。
当然,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天堂”不仅仅是应该有多富庶,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衡量指标,是能够远离战乱。苏杭排名之争本来就没什么是非,相比之下,同属吴地的苏州和杭州一样,自古以来便是太平的时间居多,宋朝时期中原地区战事频繁,民不聊生,大批难民纷纷避祸南下,他们来到江南,看到的是一片和平景象,看到的是这里安居乐业,于是产生了一种恍若来到天堂的感觉。
(摘自《江苏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