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昂
内容提要: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是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史的重要研究领域之一。本文就当前学术界关注比较多的“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表述与分期”、“清朝的藏传佛教政策”、“藏传佛教领袖与清廷关系”、“藏传佛教在蒙藏治理中的历史角色”、“清帝宗教形象的多维度解读”等问题的研究进行综述。在此基础上,反思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研究在内涵拓展与范式转化方面的前景。
藏传佛教(俗称喇嘛教)与儒家文化共同构成居于清朝国家统治地位的政治意识形态,与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宗教不同,藏传佛教拥有强大的政治集团——蒙藏封建主作为依托,因此,它与清朝国家之间的政教关系在清代历史乃至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学术界关于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主要集中于政教关系的历史实证环节,包括清朝的藏传佛教政策、藏传佛教领袖与清朝关系、藏传佛教与蒙藏治理、清帝的宗教形象等问题。在此基础上,已有学者开始有意识地反思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系统与模式,清代政教关系史研究的理论化业已初露端倪。
就历史的宏观概貌和整体发展趋势,学术界对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进行了各自不同的表述,大致从政治与宗教关系、宗教与国家构建、宗教政治文化等几个角度观察清代政教关系的宏观格局。
政治与宗教、教权与皇权关系是对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一种传统的表述形式,陈捷先、张践、祁美琴即是从这一角度进行阐发。陈捷先概述了清太宗、世祖、圣祖三朝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之间的政教关系,从而得出以下一些结论:满洲统治者之所以能够与藏传佛教势力相结合,是因为满洲人信仰的萨满教比较原始,容易对别种高度文化宗教(藏传佛教)产生爱慕的心里;满洲统治者对待藏传佛教的态度是“信而不佞”,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满洲统治者在与五世达赖集团的交往中展现出“才能卓越与智慧特高”;最后,陈氏将清藏之间的政教关系归纳为“政治为主,策略为先”。①陈捷先:《略论清初三朝与喇嘛教之关系》,《满族文化》(台湾)1992年第6期。张践对整个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发展史进行了系统论述,最后他总结出古代政教关系的几大特征,其中包括“‘以教辅政’是中国政教关系的主要特点”、“教权绝对服从王权”。①张践:《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史(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209-1212页。陈、张表述的共同之处在于认为清代政教关系中政治是第一位的主导因素,就历史整体趋势而言确实如此,但似乎忽略了政教关系的阶段性差异。祁师美琴则注意到政教关系的复杂性,祁师《清代宗教与国家关系简论》②祁美琴:《清代宗教与国家关系简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一文比较全面地概述了有清一代几大宗教与清朝国家之间的政教关系,指出清朝的宗教特色是“以儒家文化和藏传佛教为主导,兼顾传统伊斯兰教,排斥新‘入侵’的基督教的宗教发展状况”。祁师认为清朝处理政教关系的态度是“政治功利化”,以“维护专制皇权为前提”。此外,她注意到政教关系是动态变化着的,“当宗教信仰居于社会的主导地位时,政治只能成为它的附庸;当宗教阶层世俗化官僚化以后,宗教就成为政治的工具”。祁师结合清代藏传佛教的具体史实,指出蒙藏地区政教关系的差异性,在藏区是“驭政于教”,在蒙地则是“驭教于政”。
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的构成形态成为学术界表述清代政教关系的另一个模式,具有代表性观点的是李勤璞、罗友枝、何伟亚几位学者。李勤璞则通过大量满蒙文档案史料,从西藏佛教对清朝早期国家构建所产生的历史作用入手进行阐发。他认为藏传佛教在清政权由满洲体制向中华体制过渡的历史进程中产生了重要影响,清朝国家的藏传佛教祭祀使得“清朝具有西藏佛教帝国的内涵与外观”,满、蒙、藏的宗教信仰一体化推动了政治集团一体化的历史进程。③李勤璞:《蒙古之道:西藏佛教和太宗时代的清朝国家》,内蒙古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罗友枝宏观地论述了从元朝到清朝藏传佛教与中央国家之间政教关系的演变过程。他提出元朝的政教关系为“喇嘛—保护者”的“双重统治”模式,萨迦法王是最高宗教领袖,元帝是护法者,两者之间是宗教权力与世俗权力的结盟。清朝统治者超越了元朝的“双重统治”,清帝集宗教领袖与世俗统治者于一身,这是元清之间政教关系的一个本质差别。此外,罗氏还将“转世世系”作为清代政教关系的构建方式,他所谓的“转世”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一方面作为宗教领袖的活佛是转世的,另一方面世俗统治者清帝也被宣传为忽必烈的转世。④罗友枝:《清代宫廷社会史》,周卫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3-328页。何伟亚认为清代金刚化身的哲布尊丹巴、观音化身的达赖喇嘛、文殊菩萨化身的清朝皇帝三者之间构成“三头政治”。此外,何氏从国家构建的角度审视政教关系,提出满族与藏传佛教之间的关系同清帝国的形成和重塑有密切的联系,两者之间“相互交融,共同嵌入宇宙秩序”。⑤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邓常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2-33页。
石硕先生从文明发展轨迹的角度观察西藏藏传佛教与中原王朝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著名的“西藏文明东向发展”说,⑥石硕:《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第二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他认为以藏传佛教为核心的西藏文明具有一种向东方中原文明靠拢的历史趋势,形成了寻求外部政治力量支撑的西藏政权模式,而在西藏文明东向发展的过程中宗教起了关键作用。宗教的政治容纳力是对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宏观表述的一个具有创新性的视角。宗教社会学者周齐《清代佛教与政治文化》⑦周齐:《清代佛教与政治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一书从“政治文化”的视角审视清代佛教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试图将清代政教关系史置于整个古代佛教政教关系史的序列中进行考察。他提出了“佛教的政治容纳力”这样一个饶有趣味的命题,并以此分析了顺、康、雍、乾四朝佛教与政治文化格局、政治文化抉择、政治谱系构建之间的交互作用。
此外,陈柏萍、铃木中正还对清藏之间的政教关系发展史进行了历史分期。陈柏萍考察了历代达赖喇嘛与清政府之间的政治关系,并将其分为“初步接触时期”、“正式确立时期”、“巩固发展时期”、“松弛与动摇时期”、“破裂与对立时期”几个历史阶段。①陈柏萍:《达赖喇嘛与中央政府关系的历史考察》,《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日本学者铃木中正将清前期的清藏政教关系分为三个阶段:1720年之前的平等政治关系;1720—1792年,清朝势力渗透西藏,北京政府限制和监督西藏的政治和外交;1792年以后,清王朝对西藏的政治影响逐渐衰落。②铃木中正:《19世纪中叶以前的清藏关系》,载费正清编《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杜继东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79-184页。
清朝的藏传佛教政策是政教关系史研究中的关键问题,学术界主要围绕清朝藏传佛教政策的具体内容和实施、清廷宗教观与宗教政策的关系、清朝对蒙古的宗教政策等几个方面展开研究与论述。
关于清朝藏传佛教政策的具体内容和实施情况的研究,王钟翰、赵云田、于本源、陈楠、张羽新等学者进行了详实地考述。王钟翰先生《清代民族宗教政策》③王钟翰:《清代民族宗教政策》,《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1期。一文分民族区域探讨了清朝的宗教政策,认为清朝在内外蒙古施行“以佛制蒙”,在西藏则积极联络藏传佛教上层,维护政教和谐局面。赵云田论述了清朝利用藏传佛教政策演变的几个阶段:“分而治之”、“抑制”、“完全控制”、“疏远”。④赵云田:《清前期利用喇嘛教政策的形成和演变》,《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1期。于本源对清朝藏传佛教思想与政策进行了研究,认为清政府对藏传佛教是“因俗而治”,并“革其宗教政治弊端”。此外,他认为清朝将佛教视作“异端”,不能与孔孟“圣教”相比,⑤于本源:《清王朝的宗教政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17-146页。这一观点是有待商榷的。陈楠对清政府一系列重要藏传佛教政策,诸如扶持格鲁派领袖、册封达赖班禅、授予寺院僧人特权、创立金瓶掣签制度等进行了论述。⑥陈楠:《清代前期治藏宗教政策探析》,载《藏史新考》,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74-493页。张羽新《清政府与喇嘛教》⑦张羽新:《清政府与喇嘛教》,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是第一部系统研究清代藏传佛教政策的专著。张氏追溯了清入关前后金(清)政权藏传佛教政策的起源,针对清政府对藏传佛教的尊崇扶持、管理限制两个方面进行论述。关于清政府藏传佛教政策的影响,他认为促进了清代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最终形成,同时阻碍了蒙藏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加速了清王朝的腐朽衰败。张氏还发表了一系列涉及政教关系的论文,核心观点基本体现在《清政府与喇嘛教》一书中,其他可参考其论文集⑧张羽新:《清代治藏要论》,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
清廷宗教观与宗教政策的关系,是从统治文化角度认知清代宗教政策的一个窗口,张作声、林秋燕、庄吉法、刘庆宇等学者从这一角度分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张作声认为清帝对藏传佛教是“信而不虔”,将“信仰当作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的工具”,是信仰与政策的分离。①张作声:《宗教与民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391页。林秋燕关注到清帝的宗教观问题,将乾隆帝的黄教观概括为“黜邪崇正、从俗从宜”,并分析了这种宗教观的历史影响。②林秋燕:《乾隆帝的黄教政策及其影响》,《史耘》(台湾)1999年第5期。庄吉发强调研究清朝的宗教政策,不能忽视清朝的文化政策,指出雍正帝颁布的《圣谕广训》系清朝的文化纲领,一切宗教政策的制定实施都是在这一国策下展开的。具体到藏传佛教,他认为清朝宗教政策的主导思想是“树立正统”,打压红教、扶持黄教,同时对黄教采取各种制度化及限制措施。③庄吉法:《清朝宗教政策的探讨》,《清史论集(五)》,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1年,第165-216页。刘庆宇以《乾隆帝御制文集》、《御制乐善堂文集》为中心,分析了乾隆帝的佛教信仰,认为乾隆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此外,他还指出乾隆帝对于佛教坚持“儒释同理”,意在保护佛教免受儒家辟佛的冲击。④刘庆宇:《清乾隆朝佛教政策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清朝对蒙古的藏传佛教政策也是清代政教关系史研究的一个热门问题。据蒙古史学家札奇斯钦的研究,清王朝对蒙古的藏传佛教政策可以概括为四点:一是成立宗教封建制度,促使教权与僧权对立;二是限制蒙古宗教领袖,防止蒙古政治统一;三是减少蒙古与西藏的政治联络;四是建立专供朝廷使用的宗教领袖。⑤札奇斯钦:《满清对蒙古的宗教政策》,载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5册,台北:大乘出版社,1977年,第351-373页。陈国干对整个清代的蒙古藏传佛教政策进行了梳理,填补了此前学术界研究清代藏传佛教只重清前期而忽视清后期的空白。他提出道咸以降清朝藏传佛教政策出现“重大改变”,“清朝边疆大臣已代替了活佛对蒙古的控制”,⑥陈国干:《清代对蒙古的喇嘛教政策》,《内蒙古社会科学》1982年第1期。道出了清后期对蒙藏传佛教政策的实质。美国学者艾鸿章《我们的大清国:帝制中国晚期的蒙古人、佛教与国家》对清朝利用藏传佛教控制蒙古的传统学说提出质疑,他认为“成就了满族权威的不是佛教,而是科尔沁和女真部的政治权威体系和宗教血祭传统”,蒙古人“完成自身认同的转变是基于清朝的盟旗制度,佛教不再作为蒙古人身份认同中显而易见的因素”。⑦高翠莲主编:《国外中国边疆民族史著译介》,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3-262页。艾氏的观点提醒我们,不能夸大藏传佛教在蒙古社会尤其是满蒙一体化中的作用力。
藏传佛教宗教领袖与清朝世俗统治者间的关系是传统政教关系史研究的重要部分,双方作为“政”与“教”的统治者,其关系必然成为政教关系的主导因素之一。关于清藏之间政教关系的实质,中外学术界的观点存在一定分歧,西方一些学者认为清朝与西藏之间是一种“供施关系”,国内学界则坚持两者是政治隶属关系明确的“君臣关系”。
持“供施关系”说的人士主要有夏格巴、范普拉、阿荷美特、柔克义、约瑟夫·弗莱彻等。海外藏族贵族夏格巴《西藏政治史》⑧夏格巴·旺秋德丹:《西藏政治史》(1976年用藏文在印度出版)。国内对此书的史实性错误进行了批判,见西藏自治区《西藏政治史》评注小组编写:《夏格巴的〈西藏政治史〉与西藏历史的本来面目》,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一书成为早年海外了解西藏政治史的渠道,他始终坚持西藏政教高层与清朝之间只是单纯的宗教关系。范普拉认为“西藏和清朝皇帝之间的唯一关系,是达赖喇嘛和皇帝之间的供施关系,这种关系不含有任何从属意义”①王贵、喜饶尼玛等:《西藏历史地位辨》,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96页。。西方学者阿荷美特认为中国皇帝是继承了和硕特顾实汗的角色,充当西藏的保护者,清帝与达赖之间实则一种“纯中亚式之檀越与僧侣关系,即由世俗提供护法,而回报以教权之精神支持”。②札希鲁汀、阿荷美特:《中国在西藏之历史地位》,林冠群译,《中国边政》(台湾)1984年第3期。柔克义是美国著名的藏学家,他以达赖喇嘛的政治活动为轴线,梳理了整个清代藏、蒙、清间错综复杂的政教关系,提出中国是西藏的宗主国。③柔克义著:《1644—1908年间的达赖喇嘛》,杨黎浩译,载王尧、王启龙主编《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20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4页。他的很多学术观点是存在政治偏见的,但由于他本人的影响力,这篇文章成为西方人了解清代西藏政教史的一个窗口。哈佛大学约瑟夫·弗莱彻教授注意到清朝与西藏之间对政教关系认知的差异,他指出“在清廷看来,达赖喇嘛是强有力的宗教领袖和圣僧,但归根结底还是受清帝保护的。在西藏人看来,清帝不过是喇嘛的世俗支持者。”④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94页。西方学术界所谓“供施关系”的阐述存在政治偏见的成分,当然也存在学术范畴的认知误差。
国内学术界对“供施关系说”进行了一系列批判,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阐发。孟庆芬从政治、外交、国防、经济、宗教几个方面论证了清朝与西藏之间不是所谓“宗教关系”,而是明确的政治隶属关系,反驳了夏格巴《西藏政治史》中的一些观点。⑤孟庆芬:《清代皇帝与达赖喇嘛并非“宗教关系”》,《民族研究》1991年第6期。王贵、喜饶尼玛等梳理了五至十三世达赖喇嘛与历代清帝之关系,认为清朝皇帝与达赖喇嘛之间不仅是檀越关系,更有上下主属关系。⑥王贵、喜饶尼玛等:《西藏历史地位辨》,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96-151页。张云指出西藏与内地中原王朝之间的关系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由交流、沟通乃至武力对立,逐渐发展成为共生、依赖和融合,并从传统儒家“大一统”、“怀柔”“羁縻”思想去理解思考西藏与内地之间的政教关系。⑦张云:《舅甥关系、贡赐关系、宗藩关系及“供施关系”——历代中原王朝与西藏地方关系的形态与实质》,《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1期。石硕先生指出“供施关系是一种佛教中心观点,是基于宗教立场的解释,是将历史上西藏与中原政治关系的一个宗教化的解释”⑧石硕:《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第二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8页。。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国内学术界特别热衷于达赖、班禅晋京朝觐的研究,这既是清代政教关系史上的大事,也是透视清藏政教关系实质的一个窗口。这方面研究主要集中于朝觐的历史背景、行程路线、接待事宜、礼节仪式、政治影响等几个方面的内容。⑨王辅仁:《达赖五世朝清考》,《西藏研究》1982年第3期;孟庆芬:《第五辈达赖喇嘛朝清述论》,《民族研究》1985年第3期;孙子和:《五辈达赖喇嘛晋京与清初清藏关系初探》,中国文化大学,1988年;马连龙:《三世章嘉与六世班禅朝清》,《中国藏学》1988年第4期;马林:《十三世达赖喇嘛进京觐见接待礼仪述略》,《青海社会科学》1990年第6期;陈锵仪、郭美兰:《六世班禅承德入觐述略》,《中国藏学》1992年第4期;郭美兰:《五世达赖喇嘛入觐述论》,《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7年第2期;索文清:《一九〇八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晋京朝觐考》,《历史研究》2002年第3期;李保文:《顺治皇帝邀请第五世达赖喇嘛考》,《西藏研究》2006年第1期;达力扎布:《清太宗邀请五世达赖喇嘛史实考略》,《中国藏学》2008年第3期;张亚辉:《六世班禅朝觐事件中的空间与礼仪》,《中国藏学》2013年第1期。张双智《清代朝觐制度研究》⑩张双智:《清代朝觐制度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将清代藏传佛教领袖晋京朝觐这一政治活动上升到制度层面进行研究,对朝觐制度的基本史实、清帝与活佛在朝觐中的历史角色、朝觐折射出的清帝国宗教政治理念进行了阐述,可谓研究藏传佛教领袖朝觐的集大成之作。张氏父子认为达赖、班禅的朝觐是西藏对中央政府国家认同的表现,是接受中央主权管理的标志,同时反对清廷与藏传佛教领袖之间是“供施关系”,认为两者是明确的“君臣关系”。①张双智、张羽新:《清代西藏达赖、班禅朝觐与国家认同》,载《民族史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9-229页。杨海英就清初五世达赖觐见过程中,以洪承畴为代表的汉臣反对顺治帝出迎达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反映了汉官欲以儒家正统思想影响满族皇帝的意图,或许可视为清代儒、佛相争的一个表现”,“是清初满汉矛盾在宗教问题上的反映”。②杨海英:《洪承畴与明清易代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98页。美国学者何伟亚则从“礼仪”反映的政治心理作为切入点,以五世达赖与顺治帝会面一事为例,对照分析了各种文献对此记载的差异,得出这样的结论:皇帝与喇嘛“彼此都怀有同一种心理,即把对方纳入自己的宇宙秩序之中”,而且“喇嘛试图挑战皇帝的最高权威”。③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邓常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4-35页。
章嘉活佛是清朝的“国师”大喇嘛,清帝与章嘉活佛的关系成为清代政教关系的一个重要问题,同时,这一问题也成为“供施关系”、“君臣关系”之外从“政教合作”、“政教融合”角度诠释清代政教关系的一个切入点。陈庆英先生考述了章嘉活佛一生的重大政治活动,并将其与乾隆帝的关系概括为“同窗之谊”、“国师喇嘛”、“佛教顾问”、“皇室译经组织者”、“蒙藏事务参谋”几个方面。④陈庆英:《章嘉·若必多吉与乾隆皇帝》,《中国藏学》1988年第1期。秦永章《乾隆皇帝与章嘉国师》一书是国内研究三世章嘉的经典之作,秦氏完整叙述了半个世纪间三世章嘉与乾隆帝之间的宗教、政治乃至私人关系。⑤秦永章:《乾隆皇帝与章嘉国师》,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哈佛大学王湘云女士致力于章嘉若必多吉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清朝宫廷的藏传佛教:章嘉若必多吉的生平与事业(1717—1786)》探讨了三世章嘉与乾隆帝“政教合作”的历史模式,她认为两者之间是一种各取所需的政教互动:乾隆帝将章嘉活佛作为联结满洲、蒙古、西藏的宗教政治纽带,借助其实施清帝国在蒙藏的佛教政策;章嘉活佛则借乾隆帝以弘教,推进有利于西藏、蒙古与佛教的政策。另外,之所以乾隆帝要在政教上借助章嘉活佛,王湘云认为是因为“乾隆帝始终未能在西藏确立大清的法度”。⑥Xiangyun Wang, Tibetan Buddhism at the Court of Qing: The Life and Work of lCang-skya Rol-pa'i-rdo-rje (1717-1786),Harvard University, 1995, pp.291-323.此外,王湘云详细考证论述了三世章嘉活佛两次赴西藏以及他在六世班禅觐见中的各种政教活动。关于三世章嘉与乾隆帝的关系,受史景迁《曹寅与康熙》一书的启发,她提出一个饶有趣味的观点:曹寅与康熙的关系维持了满汉文化的和谐,而章嘉若必多吉就如同曹寅一样,他与乾隆帝的组合塑造了一个文化综合体。⑦Xiangyun Wang, The Qing Court's Tibet Connection: Lcang skya Rol pa'i rdo rje and the Qianlong Emperor,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60, No.1 (Jun., 2000), pp.125-163.
通过尊崇藏传佛教实现对蒙古、西藏地区的征服与治理是清朝处理政教关系的初衷,藏传佛教与蒙藏治理成为许多宗教民族史学者的研究归宿。藏传佛教在蒙藏治理中扮演了两种角色,一是蒙藏对抗清朝扩张与统治的宗教武器,一是清朝治理蒙藏的宗教资源。
蒙藏贵族借助藏传佛教在准噶尔战争、“三藩之乱”中对抗清朝统治,学术界对藏传佛教在重大政治事件中的政教离心力作用进行了探讨。张羽新研究了藏传佛教作为一种政治势力在清朝统一新疆过程中的历史作用,一方面,历代准噶尔蒙古统治者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阿睦尔撒纳等利用藏传佛教进行“分裂”活动;另一方面,清朝中央也争取藏传佛教势力以推进新疆的政治一体化进程。①张羽新:《清朝统一新疆与喇嘛教》,《清代治藏要论》,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第275-296页。周峰关注到清政府平等准噶尔战争中藏传佛教的政治反作用力,尤其是西藏藏传佛教对噶尔丹战争的资助。②周峰:《略述清政府平定准噶尔战争中的藏传佛教》,《西藏研究》1996年第4期。邓锐龄、张发贤研究了“三藩之乱”前后五世达赖集团与吴三桂的勾通往来,对藏传佛教在吴三桂反清活动中的作用进行了论述。③邓锐龄:《吴三桂反清战争中达赖喇嘛之动态》,载氏著《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研究》,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329-349页;张发贤:《试论清初五世达赖与“三藩”之乱》,《青海民族研究》2013年第1期。
清朝通过藏传佛教尤其是四大活佛系统施政蒙藏,是政教关系史研究中的热门话题。张国柱基于蒙古部落游牧社会的历史,分析了历代清帝通过章嘉活佛实现蒙古政治治理的政策,并将章嘉活佛作为清廷“以政驭教”的典范人物。④张国柱:《多伦与章嘉活佛兼谈清代对待喇嘛教及其治蒙政策》,《大陆杂志》(台湾)1984年第2期;《章嘉活佛的传奇——兼谈清廷对喇嘛教及治蒙政策》,《中外杂志》(台湾)1983年第12期。赵云田对章嘉活佛在清廷治理蒙藏的政治活动进行了详尽的考述,主要围绕章嘉迎送七世达赖返藏、调解平息“撤驿之变”中的历史作用展开讨论。⑤赵云田:《章嘉和清朝的藏传佛教政策》,《西藏研究》1987年第2期。蒲文成考察了清朝通过处理与七世达赖喇嘛之间的关系,从而实现西藏施政理念的转变,从“政教分治”到“政教合一”再到后藏王时期治藏政策的成熟。⑥蒲文成:《从清朝与七世达赖喇嘛的关系看清朝对西藏的施政》,《青海社会科学》1988年第3期。祁杰论述了清朝借助历代哲布尊丹巴施政蒙古的情形,并讨论了哲布尊丹巴系活佛与清廷关系疏远以及在其影响下外蒙古政治离心力的产生。⑦祁杰:《历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与清政府对喀尔喀蒙古人政策》,《内蒙古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冯智梳理了康、雍、乾三朝清帝的佛教政策在蒙藏边疆治理方面的推进,他认为康熙兼用佛教与用兵两道;雍正则完善了康熙时代的佛教政策,实现了驻兵西藏、驻藏大臣、藏王制度的综合治理;乾隆帝时代,清朝的佛教政策高度成熟,与蒙藏治理实现了完美的结合。⑧冯智:《清代前期推行藏传佛教与对蒙藏的治策》,《西藏大学学报》2006年第9期。星全成、陈柏萍《藏传佛教四大活佛系统与清朝治理蒙藏方略》一书是四大活佛与清朝蒙藏治理的集成之作,该书系统论述了清朝统治者利用四大活佛体系对蒙藏所施行的政治治理,总结了清朝治理蒙藏的几大宗教方略的发展与演变:对藏由政教分离向政教合一演变、由独尊达赖向宗教分治演变、由宗教优宠向宗教整饬演变;对蒙则施行宗教羁縻与宗教分治。①星全成、陈柏萍:《藏传佛教四大活佛系统与清朝治理蒙藏方略》,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清朝皇帝常常被塑造成“转法轮王”、“文殊菩萨”等佛教形象,这种传奇形象绝非单纯的宗教象征,其中包含着深刻的政治蕴意。学术界对清帝的宗教形象进行了各自不同的解读,成为清代政教关系史中一个重要的研究命题。
比较早地关注到清帝宗教形象问题的是美国学者大卫·M·法夸尔,他的《菩萨皇帝在清帝国的统治》②David M.Farquhar, Emperor as Bodhisattva in The Governance of The Ch'ing Empire,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38, No.1 (Jun., 1978), pp.5-34.一文探讨了清朝皇帝将自己塑造成“文殊菩萨”的宗教神圣形象,并借此统治蒙藏民族。法夸尔追述了自魏晋以来皇帝与菩萨形象二合一的历史渊源,尤其是14世纪以来蒙古人传统对清帝菩萨形象的重要影响,他还具体分析了五台山、雍和宫、清帝文殊菩萨图等元素在清帝菩萨形象塑造方面的历史作用。美国学者何伟亚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所谓清帝国“多主制”理论,他认为清帝具有多重角色:天子、可汗、法王、文殊菩萨等。③何伟亚著:《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邓常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5页。何氏的观点引起了中外学术界极大反响,虽然何氏没有对这一宗教形象进行具体阐述,但基本可以看出他认为清朝皇帝是一个至少在形式上“政教合一”的君主。哈罗德·L·卡恩(中文名:康无为)《帝王之眼看君主政治:乾隆帝统治中的想象与现实》论及乾隆帝统治时也关注到皇帝通过想象的神圣构建清朝与西藏之间的关系。④Harold L.Kahn, Monarchy in the Emperor’s Eyes: Image and Reality in the Chien-Lung Reign,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台湾学者王俊中考述了“文殊”与“满洲”相关联的史事及其所隐含的特殊政治意义,他提出“此称名表示达赖以宗教领袖的身份承认清主的政治权力,并将清朝整合入西方蒙藏民族的宗教—政治世界”,清朝皇帝的政治权力“有西藏化、政教合一化的倾向”。⑤王俊中:《“满洲”与“文殊”的渊源及西藏政教思想中的领袖与佛菩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7年第28期,第93-132页。周祝英从宗教学角度,分称号、唐卡、佛堂、碑刻几个方面系统论述了清帝文殊菩萨形象的营造。⑥周祝英:《清代诸帝与文殊师利菩萨》,《宗教学研究》2007年第4期。陈俊隆研究了乾隆帝是如何通过空间设置、唐卡绘画、满洲的名词释义等方式,塑造自己是文殊化身的转轮王,借此合理地将西藏政教大权完全置于其治下,确立清帝在藏传佛教世界政教权力凌驾于四大活佛之上,兼具人君和法王的双重身份。⑦陈俊隆:《乾隆皇帝运用文殊菩萨化身策略与西藏地区的治理》,台湾国立成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王晓晶博士考证了历代清帝“文殊”称号的来源,她认为清帝这种复合身份的准确定位应该是“帝王身份的藏传佛教化”。⑧王晓晶:《六世班禅进京史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第105-118页。
对于清帝宗教形象的解读最富创新性的是孙逊、王义夫两位博士。孙逊主张关注政教关系的连续性,他提出一个正统王朝的文化架构都有一个“神圣的核心”,即“主导性虚构”,在中国古代皇权与佛教的政治博弈史中,“皇权驯服佛教的最后一环恰恰是清帝获得文殊尊号”。他还指出“文殊”尊号背后清帝与藏传佛教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同的政治目的:教团赠予尊号“是在表达希望平等结盟的愿望”,而清帝接受尊号则是表达“接受藏传佛教的臣服”,清帝获得“文殊”尊号实现了“君权神授”向“朕即上帝”的过渡。①孙逊:《包容神圣:清朝皇帝的文殊形象与藏传佛教的臣服——正统性传承中主导性虚构的凝聚力作用》,《西藏研究》2013年第3期。王义夫提出乾隆以前“文殊”只是“朝贡利益体系内对于皇帝的尊称,并没有实际的政教影响”,而将这一尊称发挥到极致的是乾隆皇帝。王氏还发现在一系列表现清帝宗教形象的艺术品中,乾隆与章嘉常常同时出现,而罕有达赖形象的刻画,王氏由此认为乾隆在有意突出章嘉的宗教地位,并故意消弭达赖的影响力。他认为乾隆帝与章嘉之间构建了一种“人主—文殊—法王”相互转换的关系,即“乾隆—章嘉的政教管理体制”,这将“皇权与教权结合起来”。②王义夫:《康雍乾时期北京藏传佛教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
学术界对于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研究成果颇丰,可谓“前人之述备矣”,总的来说,政教关系史研究的历史实证阶段已臻于成熟。尤其是清朝的藏传佛教政策、四大活佛的政教活动、清朝的宗教治边实践等问题,前辈学者进行了翔实的考证与总结。可以说,关于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史实知识体系已然完备,在此方面,未来至多只会有边边角角的考订修补,恐难再有重大突破性成果出现。正因如此,近些年来有关这一问题的研究出现了选题和思路趋于陈旧的现象。
首先,当下的政教关系史研究缺乏理论的自觉性。在世界史研究中,政教关系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整个西方历史的进程即是一部政教关系发展史,因此催生了一套成熟的政教关系史研究理论。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史研究往往拘泥于大量繁琐史事的考证,并将研究长期停滞在这一层面,很多研究者忽视理论地、系统地考察中国史上的政教关系问题。所谓政教关系,即探讨政治与宗教之关系,这显然属于宗教社会学③近年来,有学者提出“宗教政治学”概念,这仍然属于宗教社会学范畴,“宗教政治学”未来可期成为一门成熟而独立的学问。的范畴,历史学领域内的政教关系研究非常渴望获得相关理论的支持与指导,这对于将我们细碎、繁杂的历史材料和固有知识实现体系化、理论化有极大帮助。
再者,应当警惕我们在政教关系史研究中观念的固化。就清代藏传佛教而言,我们以往的研究思路常常是按照清人所谓“兴黄教所以安众蒙古”的老路子走的。诚然,清朝处理与藏传佛教关系的政治理念即是如此,但这不能成为今天历史科学研究清代政教关系的指导纲领。具体而言,藏传佛教是一种宗教思想,也是一种民族文化、政治文化,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单向的“利用”、“驯服”,否则就忽略了其作为一种文明元素融入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融入中国文明的历史意义。因此,丰富政教关系史研究的内涵就成为当下的迫切需求。笔者浅见,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关系的研究至少有这样几个尚待开发的领域:
一是清代藏传佛教政治文化的研究。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政治生活必然滋生一种政治文化,中国自先秦以来的传统儒家文化即是古代政治的衍生品,今人学者所谓“春秋与汉道”、“祖宗之法”等即为汉宋之间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表征。清朝并尊“孔孟之道”与“喇嘛之道”,其政治文化必然异于传统王朝,由藏传佛教而衍生出的清代藏传佛教政治文化或可成为政教关系史研究的一个新命题;
二是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构建的研究。清朝不同于传统中原王朝,其国家的发生与构建亦不同于传统王朝,清朝是中国古代史上唯一一个长期稳定地将游牧、农耕两大文明有机地整合为一个统一国家的王朝。因此,搞清这一王朝的国家构建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传统国家构建理论多按照“多民族共同体”的思路解释清朝,清朝除了是一个民族共同体、政治共同体之外,是否也是一个“神圣共同体”呢?广大蒙古、西藏疆域内的部落与民众不但从政治上归附清朝,而且产生了自古以来都不曾有的对中央国家强烈的精神认同,其中是否存在一个由宗教建构的“神圣共同体”在发挥作用呢?这就期待未来政教关系史的研究给出我们答案;
三是藏传佛教与清朝国家性质的研究。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认为清朝是“统一多民族国家”,这种对清朝国家性质的论断已成为我们的共识。但西方学术界,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兴起的“新清史”流派对清朝国家性质有不同看法,他们很多认为清朝是一个“殖民帝国”、“异族征服王朝”。或许关于政教关系的研究可以弥合两种观点之间的争议,从而达成某种历史认知的共识。一直以来,政教关系史研究忽视了清朝将被征服地区的宗教信仰——藏传佛教不断吸纳进中央国家的“内化力”作用,这与近代以来西方殖民帝国将宗主国的基督教强加给殖民地民众的情形迥然相异。关于这种“内化力”产生的原因及其发挥作用的机制,仍然是未来政教关系史研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政教关系史研究既是“事”,也是“器”。研究者不仅要将其作为一种历史学研究对象进行考证分析,也应当有意识地通过政教关系这盏窗口观察中国的历史,使其成为史学研究的一种工具、一种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