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从表面上看,共享单车只是通过互联网扫码和支付解决了停靠和被盗难题,这技术没什么了不起,但它实质上表征了一种具有“海德格尔省思”的现代技术产品的诞生。
就公共问题发言,向来分为“痛派”,“痒派”,以及“不痛不痒派”。
如果说近日的中国“痛派”一号是高喊“中国制造业成本高、税收重”的企业家曹德旺先生,那近日最风光的“痒派”就是搞跨年演讲的罗振宇了。
罗胖搔到了时代的哪个痒处?网络流传最广的一段话是——“未来有两种生意的价值变得越来越大:一是帮助用户省时间;二是把省下来的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在我看来,具备这两要素的标杆产品已经冒出,那就是共享单车。
1955年,德国哲人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演讲中说,技术是一种看待自然的方式,是让所有本质上的东西“自我揭示”(去蔽),成为人类可以加以利用的潜在能源。技术本身没问题,但现代人对技术的态度有问题。古代技术作为“去蔽”是poiesis意义上的“带出”,而现代技术是惹是生非的“挑起”(Herausfordern)。举例说吧,古人利用风能碾谷,是直接听任风的吹拂,没把风能固定贮存起来,风能在风车那里保持着“当场发生性”。现代技术则逼迫自然提供能够被贮存的能量,在场的关联结构被打破。比如,蒸汽机、内燃机的发明就是利用了热能转化为动能的原理,从此煤和石油被大量开采储存,并源源不断卖到远方,当地人与煤、石油的生态关系被破坏。(见吴国盛《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
作为人类最常见的代步工具之一,单车的出行效率确实不如汽车。但汽车这种技术产品正是海德格尔所说“惹是生非的挑起”,单车则是“自然的带出”,也就与人亲。
物与人亲,首先表现为“时间的切己感”,即符合人的自然节律。胡兰成说,古人“在劳动时对事物总有一种亲,好比女孩刺绣,看着绣的花从自己手里一朵朵生长出来,有欢喜”。(《山河岁月》)这“亲”里就有“时间的切己感”,今日流水线上的女工被资本主义生产时间催促着,对针织品断不会有这种情愫了。
前段时间网上流传中国首富王健林的“工作时间表”,其中有“4点起床,4点15到5点健身,5点早餐”,网友纷纷赞叹“比你有钱还比你努力”,我却同情这类个体时间被“功利目标”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忙人”。诚然,人们开汽车上班,节约了出行时间,下班后再把节约出的时间用在“美好的事情”上——健身房健身。可这不拧巴吗?骑单车出行便可兼顾“节约时间”和“把节约的时间用在美好事情上”两个目的。说白了,开汽车给人时间的异己感,骑单车却让出行和健身合二为一,就像农民下地干活一样自然。
物与人亲,还因为做事往往具有社交性。比如,古人河边洗衣,很多村里的消息就闲聊了出来,唐诗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是丈夫出征在外,留守妇女的牵肠挂肚化入阵阵捣衣声中。 现在洗衣机解放了双手,却也失去了交流信息、排遣心理的社交功能。
显而易见,骑单车也具有社交性。陈奕迅有一首歌叫《单车》,大意是说,爸爸很严格,他最温暖的记忆就是在单车后座抱着爸爸的腰。汽车则是流动的私有空间,社交性比较弱。小女上幼儿园,总要我走路送她,而不许开车,因为她不喜欢一个人被冷冷地落在后排座位上。
从表面上看,共享单车只是通过互联网扫码和支付解决了停靠和被盗难题,这技术没什么了不起,但它实质上表征了一种具有“海德格尔省思”的现代技术产品的诞生。它不是个人私产,你只是租用,不用担心被盗,还可像机器猫那样对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骑单车的切己感和社交性就大大加强。
友人打趣,骑着红色笨重的摩拜单车俨然有老子骑牛出关的感觉。海德格尔关注过东方思想,特别是中国道家思想。他为了践行对现代技术的批判,自己不开汽车,只是忧思蹙眉地坐在老婆开的车上。如果一代哲人活到今天,就无须纠结了,他骑着摩拜单车,定会与道家始祖老子神交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