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越,杨 放,常运立
(第二军医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部,上海 200433,14340700011@fudan.edu.cn)
道德创伤诱因浅析
——基于美军战争影片的伦理思考*
赵志越,杨 放,常运立**
(第二军医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部,上海 200433,14340700011@fudan.edu.cn)
战争中的道德创伤自从被提出以来,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军队心理问题而得到重视。战争并不是平静生活的调味剂,也并非实现英雄梦的理想之地。强烈的战场冲击和伦理挑战,使怀揣着梦想的士兵极易诱发道德创伤。基于美国经典战争影片《禁闭岛》《生于七月四日》《野战排》以及《斯诺登》,主要围绕道德创伤的四种诱因——屠杀战俘、非正义战争事件、长官背叛、霸权政府阐述了伦理思考。
道德创伤;美军;战争影片;心理
道德是关于好与坏、对与错、公正或者不公正的判断。一个人的道德基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是个体对自己、他人和周围世界的期望,也被认为是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行动基础。在我国古代的兵法中,用义来取代攻伐者的不义,是兴兵作战的道义基础。但是战争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可预知的因素,指挥官也不能掌握战场上的每一处细节。士兵作为战场上存在的最基本作战单位,会面临各种各样生理心理以及道德上的挑战。这些无法预料的,或者被蓄意隐瞒的事件,会对一部分士兵造成精神上的强烈创伤。其中尤为严重的一种,就是触发了士兵个人道德观的应激机制,引发道德创伤。道德创伤的运作模式可以用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来解释,弗洛伊德认为创伤存在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潜伏期”(Latency),他把创伤神经症发作的过程理解为事件由受压抑到经过潜伏期而重复出现“早期创伤-防御作用-潜伏期-神经症发作-被压抑事物的部分回归”。[1]年轻的士兵带着对战争的想象来到战场,随着梦想的破碎,他们会选择在杀戮中麻木自己,然而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再也回不去原来平静的生活,道德创伤已经发作,沉溺在自我放纵中、封闭情绪就是道德创伤的表现。道德创伤在战争中几乎随处可见。在加拿大武装部队(CAF)的最新一次大规模调查中发现,“在部署到阿富汗的30,513名民警队员中,约有14%的队员患有道德创伤”[2]。可以推测,虽然技术的进步提高了军事人员的生存率,但是道德创伤却无法通过科技的提升得到有效的预防。为了探究战争中的道德创伤的诱因,选择美国作为对象再合适不过。
美国的战争电影可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鼓吹英雄主义,把战争宣传成实现挑战和自我价值的地方;另一类则反映了战争的残酷性,反映真实战争环境对士兵的伤害。从拓荒时期起,受美国文化传统的影响,美国人就对英雄推崇备至。越南战争伊始,受政府的宣传资料和战争影片所蛊惑,很多美国年轻人错误地把战场当作实现英雄梦的功名场。1965年的电影明星,也是美国文化偶像的约翰·韦恩写信给约翰逊总统:“我们到那里(越南)是必要的,不仅应该让美国人民,而且应该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一点,这是非常重要的。……最有效地实现这一目的的方法就是通过电影这一媒介”[3]。他的建议得到了约翰逊总统的支持,1968年电影《绿色贝雷帽》诞生,果然鼓舞了一大批年轻人奔赴战场。《绿色贝雷帽》是典型的英雄主义电影,主角沉默而勇敢,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给世界带去了美国民主的光芒。然而理想与现实有着巨大反差,从士兵走向战场的那一天开始,一切梦想化为乌有,暴力、杀戮、虐俘等诱发的强烈道德冲击,使得美军士兵难负“阿喀琉斯之踵”。美国作家菲利普·卡普托在自传《战争的谣言》中就讲述了他的作战经历[4]。本文从众多反思战争创伤为主题的美国战争片中选取了四个案例加以分析,以期对今天正确认识战争中的道德和伦理问题,培养良好的军人道德起到借鉴作用。
战争造就了幸存者,然而幸存者是一个在历史中无所适从的人物,自杀是他们通常的选择。根据美国《国家关键数据报告》2011年的数据,自杀是老兵死亡的第二大原因[2]。除了自杀以外,更多人选择将创伤经历埋藏在心里,在无言的屈辱中逐步凋零自己的生命,他们选择的其实也是“慢性自杀”。这些死亡的相似之处在于,士兵的宗教信仰与现实产生分歧,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其轻生的重要原因。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美国为首的盟军部队最终击败了以德国为首的轴心国集团,并俘虏了大量德军战俘。然而一直有传闻称美国在战争中有虐杀德军俘虏的现象,并且有资料显示:向美国投降的560万德国战俘,最终大约有100万不知去向。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2010年创作的电影《禁闭岛》,反映了一个高级军官见证这一事实后,难以承受道德创伤而陷入精神幻想症里的故事。
莱蒂斯是一位参加过二战的美军战士,作为美军士兵,集中营的经历对莱蒂斯的人生观造成很大冲击。一方面,对于正义感极强的莱蒂斯,那些成堆被冻死犹如雕塑一般的集中营俘虏们睁大了眼睛,好似无声地对他控诉,其实是他内心的自责,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些无辜的平民;在另一方面,美军士兵包括自己对已经投降的纳粹军官们的虐杀让他作呕,他认为那不是战争是屠杀,这也让他决定以后不再拿起武器。同时,年轻的自己阻止纳粹军官自杀,纳粹因痛苦而扭曲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莱蒂斯脑海里,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负罪感。集中营里的三件事在莱蒂斯的精神上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这是他的第一创伤,是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动机和根源。
莱蒂斯也是三位孩子的父亲。1948年,二战结束,莱蒂斯回到美国,担任了美国治安官一职,因为二战中受到的深深创伤,莱蒂斯酗酒并对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妻子疏于照顾、不闻不问,从而导致他的妻子变成了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和极度错觉症的精神病患者,直接导致了他的妻子杀害自己三个孩子的悲剧的发生。这件事成为他的梦魇。
在故事的最后,在禁闭岛上幻想自己幸福人生的莱蒂斯被残酷的现实敲醒而不得不去面对它,他质问身边的精神病医生:与其选择像野兽一样活着,为什么不选择作为一个英雄死去呢?最终选择走向了手术室,进行脑叶白质切除术,从此忘记一切。
在故事的主人公莱蒂斯身上,我们不难看出战争带给他的伤害。正是因为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目睹了同胞们虐杀俘虏的过程,莱蒂斯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受到冲击,真实发生在身边的一切,与他过去的认知是完全不相符的。所谓的人道主义国家优待战俘的说条只不过是一纸空文,但却是他心中的道德准则。最终他给身边的人带来不断的麻烦和冲突,选择毁灭了自己。这显然不是他的过错,导演只是向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但是其中战争带给主人公的道德创伤是触目惊心的。每一个坦然走上战场的士兵都会有和他一样的道德准则,一旦发生了道德创伤就很难再进行挽回。想要走出这种困境,需要的有很多。
古人提出了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的区别,主张坚持正义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正义战争是道德的,非正义战争是违反道德的。因此,正义战争是可以进行的,非正义战争是不可以实施的。正义战争得人心必胜,非正义战争失人心必败。司马法说:“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司马法·仁本》)。尉缭子认为:“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尉缭子·武议》)[5]战争不能做到诛暴乱,禁不义,会导致士兵们失去他们的道德基础,从而面临道德挑战。
越南战争发生在1955年至1975年之间。美国政府以“把越南建立成社会、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均能独立担当的国家,让她能击败游击队,又不必让美国牺牲子弟的性命”为进入越南目标加以宣传。在战争初始阶段,除了少数知识分子和和平主义者零星的抗议以外,美国国内舆论几乎一致支持美国介入越南事务,并把美国的介入当作向全世界传播美国式民主制度的一场试验,以证明美国的“伟大”。一些看着战争片长大的年轻人没有意识到,二战中的敌人不同于越南的敌人。到了越南,一些士兵才似乎猛然醒悟:“越共没有强奸我的姐妹,胡志明也没有轰炸珍珠港”[6]。1964年东京湾事件爆发成为转折点也是美国反战运动的起始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介入越南事务是否是明智之举,是否符合普遍的道德准则。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当美国已深陷越战泥潭不能自拔之时,全国范围内的反战运动达到巅峰。
影片《生于七月四日》是一部反映在越南战争中经历了道德创伤的士兵在全国反战背景下如何自我拯救的故事。影片的男主人公名叫朗,从小的梦想就是报效祖国,理所当然的他参加了“越南保卫战”。然而朗来到越南战场,目睹的却是美军枪杀越南平民,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内救护受伤的妇婴。一场混战中,他竟无意杀死了自己的好友威尔逊,而中校却告诉痛苦不已的朗,这是“各有天命”。此后,朗中弹负伤,被送进退伍军人医院。他被告知腰部以下瘫痪,余生将在轮椅上度过。这里为主角开始反思战争埋下伏笔。
1969年,男主人公朗回到家乡,有人把他当作爱国英雄,有人却对他不屑一顾,但坐在轮椅上的朗仍然坚持着对美国对战争的忠诚信仰,随后影片表现了朗在与家人的接触中开始反思自己做过的一切和政府所谓的正义战争。在一次酒吧冲突后,朗终于认清了战争谎言背后的残酷现实。不久,他被送到墨西哥军人疗养中心疗养。然而,越战的噩梦在他脑中还时时浮现。为了赎罪,他去凭吊威尔逊的墓碑,为了制止战争与屠杀,朗终于觉醒并投入反战运动。影片塑造了战争中的幸存者朗的形象,战场上的“幸存者”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退役之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的痛苦并非是生理层面的,而是精神上的。战争结束多年以后,他们所目睹的残酷情境、关于同伴受伤和死去的记忆,或者仅仅是自己还活着的事实,都会让他们的内心不断地接受惩罚。
将帅是作战的直接具体指挥者。其在战争中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而将帅良好的道德修养和行为准则是影响战争取胜的必要条件,因此受到历代兵家和研究者的重视。[5]孙膑说:“将者不可以无德,无德则无力,无力则三军之利不得。故德者,兵之手也。”(《孙膑兵法·将义》)西方心理学家也有同样的观点。精神病学家乔纳森·谢伊是一名战争创伤方面的专家,他在其1994年出版的著作《阿喀琉斯在越南》中写道:“当一位军事领导背叛‘正确之事’,破坏军队的道德理性,他就会在很多方面对其部下造成伤害”[7]。
1986年导演奥弗里斯通的首部描写越南战争的作品《野战排》面世。同样是描写越战,其一反歌功颂德的平庸作品,以偏颇的角度给人们展示了战争的疯狂与混乱,以及士兵们如何在战争中丧失理智。同时这也是一个典型的长官的道德问题导致士兵产生道德创伤的故事。
年轻的士兵泰勒大学毕业后赴越南服役,在那里他认识了长官巴恩斯和长官伊莱亚斯。两人都是泰勒的好友,但是他们对于战争的观点不同。巴恩斯冷酷而嗜杀,而伊莱亚斯却坚持在混乱中坚守自己的道德标准。在巴恩斯下令泰勒一行屠杀了一个村庄之后,伊莱亚斯和巴恩斯产生了分歧,泰勒目睹了巴恩斯射杀伊莱亚斯的场景。这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在影片的最后在巴恩斯受伤倒地时,泰勒冷酷的将可能对自己不利的长官击毙。
为何在影片中巴恩斯长官对于越南人的生命表现的毫不关心?这其实与美军在战前的宣传有关。美国政府通过在公众想象中制造一个“妖魔化”的形象,以此证明越南战争是正义的,越战是美国人民爱好和平的唯一选择。美国政府首先在人种上把美国人和越南人做了区分,他们认为美国驻越部队沐浴着伟大的光辉,而越南人则贫穷、落后、懒惰并且丑陋。美国驻越总司令威斯特摩兰将军在战争期间经常对士兵说:“他们(越南人)是亚洲人,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和我们不一样”。这成了部分人滥杀无辜的借口,也是他们可悲的避难所。
而影片的主角泰勒在这场战争中经历了三次道德上的冲击,他射杀了战友,射杀了平民,目睹了长官之间的互相残杀。影片中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些事情对他产生了极大的精神创伤。最终他选择隐藏自己的道德创伤,用嗜血的冷酷掩盖内心的脆弱。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的一句台词来描述泰勒是合适的,“太奇怪了!他们恭喜的居然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当一个士兵在战争中发现自己的长官失去了道德准则,他将如何坚守自己的本性?众所周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另一方面作为一名普遍人他有又自己的道德判断,这就是军人道德选择的“二律背反”。然而无论如何,杀害无辜的同类这种行为,违反最基本的人性,必须在士兵心中烙下深深的罪责。
在高扬人权的口号下,美国人极度重视自己的隐私。如美国举行2000年人口普查时,很多人宣称普查问卷侵犯公民隐私而抵制。
斯诺登所揭示的棱镜计划,暴露了美国政府对他国隐私权的高度侵犯。影片《斯诺登》就详细介绍了斯诺登事件。斯诺登是一个合格的美国公民。作为一个互联网专家,斯诺登参加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所处的美国CIA就是信息战争的最前沿。影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现代战场在哪?士兵。”“随处即是。”“战争的第一条规则是什么?”“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如果外界的一个人知道了,国会也知道了。那么敌人也就知道了。”这是斯诺登的上司和导师教导他的话。最初,斯诺登在接受与不接受中服从,但最终仍然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退出和泄密。时代将他追捧成明星,甚至在电影《斯诺登》也有他本人出演的镜头。
影片中有这样的片段:“保密就是安全,安全就是胜利。”站在冬日密林深处的狩猎场,斯诺登战战兢兢地受着这样的教诲。很显然,这句话巧妙的映射着《1984》中的“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直至今日,环绕着斯诺登的讨论仍然未能停歇,有人认为他是自由主义的英雄,有人认为他是恐怖主义的帮凶。应该看到的是斯诺登内心的转折。他从一个盲目的爱国者,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叛国者。首先在他初入CIA时,年轻的斯诺登作为一个电脑天才而怀揣梦想,却在偶然间发现了自己编写的程序被用来屠杀伊拉克的平民、简单、快捷,一键到位。他无法接受间接杀死这些平民的自己。然后在任务中又发现了政府恐怖信息攫取能力。在恐慌过后,斯诺登明白,是政府欺骗了他,欺骗了所有人,所谓维护和平都是谎言。
所有道德原则中最基本的原则之一,是共同的人性之原则(Principle of shared humanity)[8],即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独特的、同等的内在价值。这一原则是人权观念之必不可少的前提,也是国际道德秩序之必不可少的前提。一些国际公约,如《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和《日内瓦公约》,都是把这一基本道德原则制订为具体的法律规则,以期作为国内法与国际法而起到约束作用的尝试。美国政府的安全措施破坏了这一基本原则,因为这些措施遵循的是美国安全绝对至上的策略。道德上的冲突引发了斯诺登的道德创伤,从而引导他将国家机密公之于众。
[1] 弗洛伊德. 自我与本我[M]. 北京:九州出版社, 2014.
[2] 朱迪斯·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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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oftheCausesofMoralInjury—BasedontheEthicalReflectionofAmericanWarFilms
ZHAOZhiyue,YANGFang,CHANGYunli
(Department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TheSecondMilitaryMedical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E-mail:14340700011@fudan.edu.cn)
Moral injury in the war has been taken seriously since it has been gradually raised as an important military psychological problem. War is not the flavor of a quiet life, nor is it the ideal place to achieve the hero dream. Strong battlefield impact and ethical challenges likely cause moral injury to those innocent soldiers. Based on the American classic war films such as“Closed Island”, “Born on July 4”, “Field Row” and “Snowden”, this paper mainly expounded the ethical thinking off our causes of moral injury including massacre of the prisoners of war, injustice war, betrayal of the senior officer, and hegemonic government.
Moral Injury; American Army; War Film; Psychology
R-052
A
1001-8565(2017)07-0805-05
10.12026/j.issn.1001-8565.2017.07.04
2016年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6M592210
**通信作者, E-mail:qqyxllxh@163.com
2017-06-01〕
2017-06-29〕
〔编 辑 吉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