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乡村集市长久地遍布于广大农村,是中国社会最常见的民俗之一,它服务于农民调剂余缺和社会交往的生活需要,并且演进成为地域民俗文化集散、展演的文化空间。大理三月街是中国西南地区重要的乡村集市,形成于唐朝永徽年间,历时1300余年,不仅发挥了经济性和社会性的重要功能,而且积淀成为承载大理文化的重要象征符号。三月街文化空间的千年发展是大理文化传承千年的重要表征,其实践逻辑在于集市内源性因素的推动和地域文化禀赋的孵化。
【关键词】文化传承;三月街;实践逻辑
【作 者】姚磊,梧州学院副教授,博士。广西梧州,543002
【中图分类号】C912.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6)06-0128-008
传统社会①时期,中国社会的乡土味非常浓厚,其乡土性的重要表征便是遍及全国各地无以计数的村落以及将这些村落连接起来的不计其数的乡村集市。鉴于传统社会自然经济的落后,不可能维持一个个农民家庭完全的自给自足,为了满足广大农民调剂余缺的生活需要,乡村集市应运而生,并一直充当着乡村社会货物交换的空间媒介。所以说“乡村集市在中国农村有着悠久的历史,作为联系单个小农家庭的场所和有效方式,其滋生于自然经济之中”[1 ]。又因为传统社会的村落单元之间彼此孤立与隔膜,农民的生活圈差不多仅限于村落之内,连接村落的乡村集市便成了广大乡民不可多得的社会交往公共空间。就这样,在漫长的传统社会时期,乡村集市因为一直发挥着经济性和社会性的重要功能而成为农民生活世界必需的客观存在。
大理三月街起源于唐朝永徽年间(公元650-655年)的讲经庙会,自宋代以后,逐渐发展成以骡、马等大牲畜和药材交易为主要特色的联结中原内地和东南亚诸国的中国西南地区乡村集贸中心;民国以后,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快速发展,三月街发生了巨大变迁,原有的经济功能和社会功能逐渐衰退。20世纪90年代以来,受政府权力的建构,三月街转型成为以文艺展演、民族体育运动、文化旅游为核心内容的“民族节”。在学术界,三月街一直受到学者们的热切关注,既往研究主要着眼于历史学、经济学、文化变迁的角度阐释三月街的发展历程、经济功能及现代转型。本文从文化传承视角,就三月街文化空间获得千年发展的实践逻辑进行分析,为人们全面认知大理三月街提供一种补充性阐释。
一、中国传统社会中乡村集市的重要表征
在传统社会时期,中国乡村长期受制于落后的小农经济,“每一个农户差不多都是自给自足的,都是直接生产自己的大部分消费品,因而他们取得生活资料多半是靠与自然交换,而不是靠与社会交换。” [2 ]693然而,诸如食盐等生活必需品和铁器等生产工具是农耕不能产出的,需要通过市场来换取。于是,广大农民不得不省吃俭用,积攒下部分耕种采摘的土特产和农闲时间制作的手工艺品,拿到集市上交换,以维持家庭生计。就这样,基于农民调剂余缺的生存需要,在一些交通要道或村落集中的地方,便出现了乡村小集市。
从时间上来看,乡村集市远古有之。在原始社会末期,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生产者之间“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便出现了用于交换的集市,以补充自给自足的生活上的不同需要。我国乡村集市的起源最早见于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中关于“市”的传说,后来,《易经·系辞》①《世木作篇》②《古史考》③等史料中也有关于集市贸易的记载。最初的集市只是定时集合交易,交易完了便散去,一般开市时间都在中午,以方便周边交换者往来。如《风俗通义》记载:“市,买也。当清旦而行,日中交易所有,夕时便罢无人也。”当时的集市也非天天开市,而是有着一定时间间隔的集期安排,间隔时间为一日、三日、五日、十日、半月不等。渐渐地,开市的时间也不限于日中,早晚也开市,如《周礼·地官下司市》记载:“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与此同时,市井也成为一种集市,因为水是人们生活所必需,每天都要到井里汲取,大家很容易集中于井边,便形成了小集市,《史韶·平准舍》④《春秋井田记》⑤等史籍中多有关于市井的解释和记载。农村公社时期,有些地方还将集市称为“邑”或“央”,如《管子》记载:“方六里之日社,有邑焉,名之曰央,亦关市之赋。”
古代乡村集市多种多样,并随着社会发展发生了很大变异。一是由围墙圈成的集市,即在市场周围筑墙,有门出入,以防止遭受掠夺,保护交易者的利益。二是田野集市,即商人站在田间高处招揽生意,或在田间出售酒肉或农具,可以货币买卖,也可物物交换,也可以赊购,农具还能以旧换旧,《孟子》⑥《盐铁论》⑦中都对田野集市进行了详细记载。三是汉代出现的会市和在县以下设立的“市、邑”,即在交通站所(当时称为凉亭)设立的集市,不仅数目繁多,而且涵盖了交易、饮食和娱乐。四是汉代过后,乡村集市发展很快,出现了墟市(集市)⑧、草市⑨、镇市⑩等定期集市,以及其他季节性集市。
可见,乡村集市走过了从“低级的非常设集市”到“高级的固定镇市”的漫长发展历程,其间呈现出的各种不同集市形态都是因时、因地、因宜的结果。“集市活动的初始阶段,经济活动幼稚简单,远不及社会活动的丰富和重要,集市社会性大于经济性。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密、交换的频繁,特别是由于货币的产生,使得集市的经济性日益突出。”[3 ]73“中国的农村世界……从一个集到另一个集,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商贩和匠人赶赴不息。……据施坚雅估计,到20世纪初时,中国基层集市多达63000个,以货易货的交易是常见的。”[4 ]“乡村集市以密集的分布网络将原本分散的农民交易活动组织起来,形成一定地域范围内的农村基层商品流通体系”。[5 ]乡村集市除了补给农村自然经济之不足外,在丰富乡民生活与促进乡村社会进步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乡村集市在集期安排、集址选择、交易方式等方面都很灵活,极大地方便了乡民参与集市交易,满足了他们“以其所有,易其所无”的贸易需求,使农业和手工业紧密地联系起来,促进了社会分工,活跃了农村经济。另一方面,乡村集市为乡民从事宗教、娱乐和其他社交活动提供了重要场所。自春秋以来,集市上便相继出现了歌舞、斗鸡、踘蹴、迎神、赛会、负鼓盲翁说书唱曲、江湖艺人耍猴戏马等娱乐活动,既活跃了市场,又使赶集的乡民愉悦了身心,增长了见识。因此,对于广大农民来说,乡村集市是不可缺少的,它“一旦达到了包容农民生活的程度,也就造就了后者的生活方式……它是小农的社会生活圈子”[6 ]45-50。
二、大理三月街千年发展的历史寻绎
在中国西南地区,集市被称为“街”或“场”,赶集都被称为“赶街”或“赶场”;在云南,乡村集市都被称为“街子”,如《云南志略》记载:“市井谓之街子,午前聚集,抵暮而罢”。三月街位于大理古城西边、苍山中和峰麓下的坡地上,因年年农历三月十五日至二十三日是其街期,故而得名“三月街”。《蛮书》记载:“唐代南诏国时期,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南诏第六代王异牟寻于唐德宗贞十年(公元 794 年)与唐朝使臣崔佐时会盟于点苍山神祠,立铁卷一式四份,发誓与唐朝永远和睦相亲。异牟寻晓谕万民,每逢三月十五在神祠前的广场聚会,来纪念这重如苍山的盟誓,从此有了三月街。”这是关于三月街的最早史料记载。明代李元阳在《云南通志》中记道:“三月十五日在苍山下贸易各省之货。自唐永徽间至今,朝代累更,此市不变。”再以其他史料佐证,可知大理三月街自唐朝永徽年间形成以来,已有1300多年的漫长历史。
唐、宋时期,地处云贵高原与横断山脉结合部的大理地区频发地震,不仅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而且给人们烙上了难以化解的心灵伤痛。恰逢其时,佛教传入大理,它如同心灵疗伤的良药,逐渐受到了当地所有白族人的普遍信奉。于是,中和寺(俗称“仙都”)、崇圣寺(俗称“佛都”)和大理三塔,都紧挨着三月街兴建起来,大理成了佛教活动的中心地区,常有大型的佛教庙会在此举办。《白国因由》中有“观音口授方广经”的神话叙述:“观音令婆罗部十七人以白音口授之,不久皆熟。自是转相传授,上村下营善男信女朔望会集,于三月十五日在榆城西搭篷,礼拜方广经。是日,彩云密布,观音驾云而去,众皆举首遥望,攀留不及。年年三月十五日,众皆聚集以蔬食祭之。名曰:祭观音处。后人于此交易,传为祭观音街,即今之三月街也。”①可见,当时的三月街主要是讲经庙会,人们赶三月街而诚心向佛的目的是答谢观音大师对白国子民的庇护,并祈求观音庇佑人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随后因为讲经庙会的发展,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赶街人的起居需要,才有了吃住交易的兴起。《滇中琐记》载:“大理有观音市,设于点苍山下阅武场中,以三月十五集,廾日散,至期则各省商贾皆来贸易,如长安灯寺然。俗传观音大士以是日入大理,后人如其期焚香顶礼,四方闻风各以货来,至今不改。”②到了南诏国时期,因为庙会的扩大及参加庙会的人数增多,再有大理地区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讲经庙会逐渐转变为融宗教活动与物资交流于一体的集市,三月街上有了马匹等大牲畜交易,黄金和麝香也是当时交易的主要商品。到了宋朝中后期,“大理马”闻名全国,源源输往内地。《宋史·兵志》载:“每择其良赴三衙①,余以赴江上诸军。”大理国“因盛产良马而联名于中原,南宁王朝在广西邕州专门设立买马司,进口大理马。于是段正兴便把三月街变为马匹交易市场,每年成交良马1500匹以上。”[7 ]《岭外代答》卷六曰:“蛮马之来,他货亦至。蛮之所赍麝香、胡羊、长鸣鸡、披毡、云南刀及诸药物,吾商贾以赍绵缯、豹皮、文书及诸奇巧之物,于是译者平价交易。”可见,大理在宋代已是南方茶马古道上的重镇,三月街则成了云南马、驴、牛、骡等大牲畜的主要市场,汉、蒙古、白、藏、纳西等民族的商人都到三月街上进行物资交易。“汉夷藏回远近居民毕集,为全滇市集之最大者。”[8 ]28-29与此同时,大理与缅甸、波斯、昆仑等国都有贸易往来,大理城成为当时重要的商业城市,三月街则成了中国南方最大的马匹、药材交易市场。
至明代时,三月街已经发展成为以大牲畜和生活用品交易为主、互通有无的“观音集市”。(明)嘉靖《大理府志·市肆》记载:“‘观音市,在城西校场,以三月十五集、至二十日散,十三省商贾咸至,于唐永徽间,至今不改,以民便故也。”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在其游记中也对当时的三月街盛况作了详细记载:“盖榆城有观音街子之聚,设于城西演武场中,其来甚久。……十三省物无不至,滇中诸彝物亦无不至,闻数年来道路多阻,亦减大半矣。……余乃仍由西门西向一里半,入演武场,俱结棚为市,环错纷纭。基其北为马场,千骑交集,数人骑而驰于中,更队以觇高下焉。时男妇杂沓,交臂不辨,乃遍行场市。……观场中诸物,多药,多毡布及铜器木具而已。”[9 ]1018-1020可见,在明代时,三月街上除了大牲畜、药品和生产、生活用品交易外,还有赛马活动,三月街发展成为集商贸和娱乐于一体的公共空间。
到了清代,三月街获得了更大发展,成为中国西南地区著名的乡村集市。清代白族音乐家李燮羲作《竹枝词》描绘了三月街盛况:“佳会而今不改移,每逢三月是街期。一年一上观音市,迥异当年幼稚时。昔时繁盛几春秋,百万金钱似水流。川广苏杭精巧货,买卖商场冠亚洲。”[10 ]190清代学者师范以《月街吟》描述了人们赶街的热情:“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尤其是在清末时期,受资本主义经济影响,大理地区的商业、手工业得到了空前发展,“盛时百货生意颇大,四方商贾如蜀、赣、浙、湘、桂、秦、黔、藏、缅等地,及本省各州县云集者殆10万计。马骡、药材、茶叶、丝棉、毛料、木植、磁、铜、锡器诸大宗生意交易之,至少者亦值数万。”[11 ]28至民国时期,三月街仍以马匹等大牲畜、生活品交易和赛马为主,并有边境线上的藏缅商人来赶街,“各省及藏、缅商贾争集,官署遣戌卒卫之”。到了抗战时期,国民党政治、经济中心移至西南,加之日寇的沿海封锁,中国只有滇缅公路与国外联系,滇缅公路成了进出口物资的主要转运线,大理的下关成为战时物资转运的枢纽和集散中心,很多本地及外地资本家都转至下关经商,下关的商贸进入了史无前例的鼎盛时期,从而大大地促进了与之紧邻的大理三月街的发展。不过,清末民国时期,受封建地主盘剥、资本主义商业欺诈,再加上连年战乱的深刻影响,民生凋敝,三月街被昆明、下关、大理、喜洲等地的少数资本家把持,他们欺行霸市,致使农民种植的农产品、采集的中药材价格低、销量小,又有成群的乞丐、扒手搅扰,街场秩序混乱,“官恐其喧争为乱,调卫卒以守防之”②……三月街的发展态势急转直下。“生意萧条游客少,虚名场市赶年年。遍地绿林是祸胎,客商裹足费疑猜。古宗不识兴亡局,犹自牵牛服贾来。”[12 ]37尽管如此,三月街从没间断,依然延续着一年一期的集市传统,直到20世纪70年代,它仍然是西南地区药材、生活用品和牲畜交易的农村集贸市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三月街上的骡马等大牲畜交易传统逐渐销声匿迹,很快由乡村集贸市场转变成万民齐欢的“民族节”。
综上寻绎,大理三月街自唐代的佛教讲经庙会以来,逐渐发展成为集庙会、交易、娱乐于一体的乡村中心集市。在清末以前的漫长传统社会时期,三月街的发展尽管有过因社会变革而引发的短暂停滞,但它从不中断地延续着发展惯性和传统特色。民国以来,三月街发展转入了无可挽回的衰退期,但在新中国快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蜕变为政府权力建构的“民族节”,重又获得了新的生机,相应地,它的传统特色也发生了质化改变。
三、大理三月街千年发展的实践逻辑
乡村集市所承载的社会功能一直是服务于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需要,它的持续发展是当地民众生活需求的不断丰富和集市自身的内源性拓展。三月街自形成以后,经历1300余年社会变迁的涤荡,将其不老的生命延续至今,堪称乡村集市发展史上少有的个案。究其千年发展的实践逻辑,不只是乡村集市内源性因素的推动,更有大理地域文化禀赋的牵引。
其一,满足农民调剂余缺的生存需要,不仅是乡村集市的起点,而且推动着乡村集市不断发展。在传统社会时期,自然经济的主体是一家一户的小农,小农家庭的农耕产出无法实现完全的自给自足,要有交换来互通有无,乡村集市正好“满足了农民家庭所有的正常贸易需求:家庭自产而不用的物品通常在那里出售,家庭需用不自产的物品在那里购买。基层市场为这个下属区域生产的商品提供了交易场所,更重要的是,它是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向上流动进入市场体系中较高范围的起点,也是供农民消费的输入品向下流动的终点”[6 ]6。这就奠定了乡村集市广泛存在的经济基础。在农耕产品自给之外,农民的消费需求层次较低,体现为量少、价低、样多,购买远比生产来得方便实惠,驱动着农民趋向于购买消费偏好,这些恰恰契合了乡村集市的交易特点,成为推动乡村集市发展的内在机制。此外,少数农民还利用乡村集市集期的交错安排,做起了小买卖,以致于剥离了农民身份,成为乡村集市中固定的流动小贩,乡村集市成了他们的谋生场所。可见,乡村集市与农民之间不只是高度依赖关系,也是小农自足世界的基层市场共同体。
三月街是千千万万乡村集市中的一个,其生存路径当然离不开乡村集市发展最基本的实践逻辑的深刻影响。在云南山坝地域结构中,坝区少于山地,山区村落离散,难得有稳定的集市供农民互通有无。三月街处在非常少有的面积较广的大理坝区腹地,一年一集,集期持续十余天,除了大理坝区的密集人群外,深居于闭塞山区的农民也能到此赶集。于是,三月街的市场圈很自然地延及到了大理坝区四周的山区,有着比一般乡村集市大得多的市场容量,吸引了更多的货物在此集散和更多的农民来此赶街。就这样,在生存机制作用下,三月街成了大理山坝地区广大乡民进行货物交易的媒介空间和互惠共生的公共场所,农民与三月街之间形成了高度依赖关系,并在小农经济稳定性的长期浸润之下,保持着继承历史传统的惯性。
其二,宗教法事活动长盛不衰,佛教和本主信仰成为维系三月街发展的精神命脉。从历时性来看,三月街一直处于缓慢发展态势中,其间也经历了一些波折,如宋朝中后期到南诏国灭亡的三个世纪、清末帝国主义入侵至新中国成立前的一百余年,受连年战乱影响,民生凋敝,三月街趋于衰微之势。在其发展的波折时期,尽管人们照旧赶街,但赶街人一年比一年少,三月街上交易的牛马、山货、药材、食物、农具、生活用品等比较稀少,但价格较高,广大乡民的购买力无以企及,货物交易衰落不堪。与之相反,祭观音的香火却兴旺起来,人们寄希望于观音菩萨来拯救他们脱离苦海。既然要祭观音,为祭观音服务的买卖就不会绝,三月街因此得以维持下来。
从深层次上来说,宗教信仰在大理地区的盛行,建构了全民信教的社会惯习,信奉宗教成了当地人的心中信仰,在行为上表现为祭拜观音和本主的狂热,即在太平盛世时,人们为答谢观音而烧香娱神;在兵荒马乱之年,人们为祈求观音降福而敬香拜佛。这种社会惯习既让大理地区的白族民众有了心灵寄托而安贫乐道,又符合当权者“濡化”百姓的统治要求。因此,三月街自成形于佛教的讲经庙会以后,在太平盛世之际,烧香拜佛自是白族民众赶街不可缺少的内容之一;在兵荒马乱之年,烧香敬佛、祭拜本主则成了白族民众赶街的主要目的,街场上生意清淡,而祭拜佛祖、本主的香火尤为旺盛。虽然封建统治阶级也曾明令禁止这些活动,但仍然给予了普通百姓许多可乘之机:白天围场监禁,早晚任由人们烧香拜佛;统治者以“搞迷信”明令禁止,老百姓则辩说拜祖宗、祭本主,使得烧香拜佛在全民信仰本主教和祖先崇拜的白族地区顺理成章地继承下来。于是,在大理白族地区全民信教的社会惯习建构下,不同时期的人们以不同的策略延续着三月街庙会的“香火”,三月街就在敬神拜佛的“香火”护佑下千年不绝。
其三,自然物产丰饶,人文底蕴深厚,奠定了三月街发展的富足资本。在地形上,大理坝区处在植被茂密的苍山与水产丰富的洱海之间,靠山附水,土壤肥沃;在气候上,大理属于亚热带气候区,全年气候温润,水量充沛。在这等优越的自然生态环境之下,大理自然物产富饶,“坝子里有吃不完的粮食,洱海里有捕不完的鱼虾,苍山上有挖不尽的药材”[13 ];农民耕种的农作物种类多、产量高。可见,三月街与其市场圈内的村落便形成了一个自足的供给单元。费正清等学者通过研究传统中国社会中乡村集市,认为“一个集市中心与附近步行可达范围内的乡村组成一个单元,这个单元……只要自然条件良好,差不多就能自给自足地生存”[4 ]。丰饶的物产使三月街交易有了充足的货源,三月街的持续发展有了可依托的物质资本。
优越的生态环境更适宜人居,大理地区聚居着十多个少数民族族群,一直是西南地区人口最密集的地方。白族人口最多,绝大部分是当地的土著居民,少部分是来自西北的他族移民。世界上只要有土著居民生活的地方,就有其族群文化的创造,大理地区的土著白族于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积累了独特的白族文化。迁徙而来的族群积极适应白族文化,并主动选择白族文化中的有益元素,与本族群文化相融合,发展了本民族文化,白族文化就在包容他族文化的基础上丰富起来。故而佛教文化得以传入大理,并获得了本土化发展,积淀成为大理文化的重要特色。商品经济文化也在大理得到广泛传播和实践。文化为人们所创造,又服务于人的生活,文化便在这样的实践逻辑中不断发展,大理文化便在此逻辑建构下日益繁荣,形成了多元、厚重、包容的文化特质。乡村集市作为地方民俗的一种,其产生与发展都植根于地域文化传统,故而三月街只是大理文化传统浸润下积淀而成的一种特殊的地方民俗,并在大理文化传统的延传中保持着民俗固有的传承性特征。
按照场域实践理论,文化本体和实践主体是构筑文化空间结构维度的重要因素,那么充足的货源和活跃的交易群体构成了乡村集市持续发展的结构性要素。相应地,大理地区丰饶的物产和多族群聚居的密集人口不仅构筑了三月街牢固的空间结构,而且奠定了三月街持续发展赖以依托的基础性条件。于是,三月街在大理地区厚重的文化传统的范型作用和民俗传承性特征牵引下,保持着持续发展的惯性。
其四,区位条件优越,商人群体活跃,商品经济发达,推动着三月街持续发展。一个乡村集市要想获得持久的生存与发展,除了农民群体的生存依赖外,更需要商品经济发展的推动力因素。公元前4世纪开通的南方“丝绸之路”及后来的“滇藏茶马古道”,都以大理为重要的交通驿站。东汉永昌郡设置以后,大理“成为越嵩、益州、永昌诸郡交往的要冲,是蜀身毒道的必经之路”[9 ] [14 ]28。可见,大理成了连通内外的咽喉之地,北可入蜀,进而入中原,东达滇池、夜郎,西经永昌道,出缅甸,至印度甚至更远的国度。“汉广德,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是古代滇西一带流传着的歌谣,说的就是古时大理为中原经云南通往缅、印的重要门户。后来,滇藏公路横贯大理,又强化了它的交通枢纽地位。如此便捷的交通条件有利于货物运输与集散,也吸引了四方客商云集而至。南诏时期,大理的街市已经相当繁盛;明清时期,大理地区的商品交换和集市贸易已是多元化景象,并与省内各地、东南亚国家之间形成了长距离、大规模的商品流通,成为西南地区的中心集市。
当然,实践主体的入场及其场内活跃的实践活动是文化空间发展的根本动力。三月街作为中国古代西南地区的一个重要商道驿站,它的演进历程正好诠释了这条商道上历代商人实践文化兴衰的历史。西汉时期,滇蜀先民开通“蜀身毒道”,它是一条始自蜀地, 经昆明、大理、腾冲至缅甸、印度(身毒)、阿富汗(大夏),延伸至地中海的涉外商道。印度、缅甸和中国商人将缅甸的象牙、犀牛角、宝石、琥珀、翡翠运销到中国,并将杂技也带进来,而中国的黄金、丝绸和白银等商品也由他们运销到海外。这条商道带动了大批大理白人经商,并随着南诏、大理国对外贸易的进一步发展,大理白族商人成了这条商道上最活跃的群体。诚如当时“河赕贾客”谣歌所唱:“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奈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在白语中,“赕”为“平坝”之意,“络赂”代表“钱财”,“河赕贾客”则指大理白族商人。到了19世纪中后期,欧洲商人进入东南亚,到云南经商,以洋纱为代表的洋货大批涌入,大理地区的下关成了迤西的重要物资集散地。借此良机,白族商帮发展起来,成为推动大理地区商业经济发展的中坚力量。其后,中国社会虽然饱受外侮内乱的打击,但“传统的集市中心和乡村经济小型分散的性质,使之不受战争、入侵以及城市和行政中心发生的巨大社会变化等方面的影响,能以极大的惰性或是原有途径的稳定性生存下来”[4 ]。除此内生的稳定性之外,偏居一隅的天然屏障将云南隔绝成难得一遇的稳定后方,国内外的商人都聚集到大理地区,促成大理物资集散中心的稳定发展。如此一来,处在大理腹地的三月街受大理地区日益发达的商业文化的孵化,持续发展成了一种生存常态。
其五,乡村自治有效地维系着三月街发展所依赖的社会秩序。在漫长的传统社会时期,代行皇权的国家机构设置止于县政,意味着乡村社会没有受到国家权力的严密监控。处于帝国皇权秩序边缘的西南地区的乡村社会近乎是皇权控制的化外之地,是一种乡民自治的自由社会,乡村内部没有尖锐的阶级矛盾。非但如此,农村集市的发展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国家权力的正向牵引。对照三月街来说,历代封建王朝因在其中收到诸多实惠,便将它作为发展商品经济和传播统治阶级思想意识的文化空间而大力推崇和扶持。唐宋时期,帝国王朝都与大理的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开展频繁的商贸活动,宋王朝将三月街设置为选购军马的重要市场,并对大理地区实行“以其故俗治,勿赋税”的管理方略;与此同时,南诏、大理国两代地方政权都推行了很多有利于本土社会“自治”发展的激励制度,如设立“禾爽”机构来专门管理商贾事务,修建能容纳万人的五华楼以接待外宾,仿照唐朝建筑风格在三月街周围建寺修庙以吸引客商。直到后来,每年逢到三月街开集的日子,常常有“官署遣戌卒卫之”,或以招商布告保护往来商人。就这样,大理乡村社会的自治性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地方自治”之下相对自由的社会环境必然催生思想和行为的“前卫”效应,在大理地区的突出表征之一便是商业文化的自由发展。因此,统治阶级颁行激励政策促进商业发展,社会精英积极经商,农民也纷纷参与货物交易。当然,三月街集市上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商人与居民消费者、本地商帮与外来客商、集市组织者与商人、居民消费者之间的频繁冲突,但都不可能激化为尖锐的阶级矛盾,不足以削弱各个实践群体对三月街集市共同体的文化认同;况且长期形成的集市习俗惯制成为每一个入场者自觉遵守的行为规范,发挥着化解集市矛盾的最大效用,从而确保了三月街集市“自治”秩序的长期稳定。如此一来,大理地区很快发展成为中国西南地区的经济中心,与内地的四川、广西等地贸易往来密切,同东南亚、大秦、波斯等国进行商品交换,尤以与洱海周边的其他族群的经济往来甚为频繁。可见,三月街是“地方自治”的自由产物,在一千余年的社会变迁中从未间断,一直处于平缓的发展态势中。
四、结 论
在传统社会时期,乡村集市不拘形式与大小,遍布于广大农村,满足着农民调剂余缺、社交娱乐的生活需求,不仅构成了农民生活世界不可多得的公共空间,而且成为农民日常生活的重要民俗。大理三月街自形成于唐代的讲经庙会以来,不断发展成为集庙会、交易、娱乐于一体的中国西南地区乡村中心集市,并以骡、马等大牲畜和中药材交易以及赛马竞技建构了它的传统特色。在1300余年的演进历程中,不管社会以何种形态经历着变迁,三月街一直保持着平缓上升的发展态势和典型的传统特色,是乡村集市内源性推动因素和外在优势禀赋良好互动的结果。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三月街由传统的乡村集市转型为集文艺展演、民族体育运动、文化旅游为核心内容的“白族民族节”。这种华丽转身,与其说是政府推手作用的产物,不如说是文化演进规律的客观呈现。如今,三月街因其千余年的历史沉淀,成了大理地域文化的象征符号,也为学术界进行地方性知识、传统文化传承研究提供了一个典型的文化空间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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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Rural market,one of the most common folk customs in Chinese society,has long been in the vast rural areas and evolved into a territorial cultural space,a distributing center of folk cultures thanks for its functions of adjusting surplus and deficiency for the farmers and promoting social communication in their lives. The Fair of March in Dali,formed in the years of Yonghui of the Tang dynasty,has become an important rural market in Southwest China over the last 1300 years. Not only does it play importa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functions,but it also become an important symbol of inheriting the culture of Dali. The Millennium Development of Fair of March is an important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of Dali. Its practical logic lies in the promotion of the endogenous factors of market and the hatching of regional cultural endowment.
Keywords:cultural inheritance;Fair of March;practical log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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