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沙沙
摘 要: 陈子昂是盛唐气象的引领者,其在唐代有很高的文学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到了明代,陈子昂在文学界的地位一落千丈。目前学界多对陈子昂在唐代的地位进行分析,其在明代的地位明显不及唐代,对这一现象鲜有探讨。作者认为陈子昂在明代的地位远不及唐代高,而导致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关键词: 陈子昂 唐代 明代 地位
陈子昂开一代之风气,他在《与东方左使虬修竹篇序》中提倡“汉魏风骨”和“正始之音”,一扫齐梁间诗的迤逦之风。因此他在唐代备受推崇。不仅张九龄有对其《感遇》诗的模仿,即使李白、白居易也以组诗《古风》和讽喻诗继承发扬了其所推崇的汉魏风骨,各类诗人、诗话中对他的评价亦颇高。可以说,在唐代,陈子昂绝对稳居大家之位。可是到了明代,无论是从各类诗话对陈的评价,还是从其作品的接受方面看,陈子昂在明代人眼中已经算不得大家。导致这样变化的原因正是本文所要重点说明的。
一、唐代陈子昂大家地位的确立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一部恢宏的篇章,文士武将都欲在这个开疆拓土的朝代里大展身手。这样强盛的时代需要与其相匹配的文化承载,显然,在陈子昂之前的文学风气太过萎靡,即使“四杰”也没有振兴起担得时代大任的诗风。这时陈子昂听到了时代的呼声,率先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高举复古大旗,他在《与东方左史虫修竹篇序》中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遗迩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①他将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联系起来,反对没有风骨、兴寄的作品,对之前的浮靡文风来了一次大清扫。这集中体现在以《感遇》为代表的五言古诗上。
胡应麟的《诗薮》曰:“子昂《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②183陈子昂的《感遇》诗题材广泛,多为“忧生之嗟”,如《感遇》其二、其七、其十、其十二等篇。亦有对朝政的分析和建议。如《感遇·三十五》,此诗是与子昂上谏书同时作的,反应穷兵黩武对士兵和百姓带来的伤害,痛斥当政者的失策。同类题材的还有其三、其三十七。再有一类是对社会侧面的反应。如其《感遇·三十五》:“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亡祸,磨灭成尘埃。”此诗是子昂从军边塞,对匈奴未灭、中国未可安卧的感慨。卢藏用在《陈伯玉文集序》中曰:“宋、齐以来,盖憔悴透选,陵颓流靡。至于徐、庚,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卢藏用给了陈子昂最高的评价,后来皎然在《诗式》中反驳卢藏用曰:“司马子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若但论诗,则魏有陶(案:应作曹。)、刘、三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湛,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岸,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岁之数独归于陈君乎?卢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③皎然论诗重形式,轻内容,所以他对陈子昂菲薄齐梁,推崇汉魏,从精神实质上端正唐诗的重大意义认识不足,但这仅为他的一家之说。唐代的其他文人对陈子昂多为赞美之词。如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曰:“文有二道:辞令寨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喻,本乎比兴者也……唐兴以来,陈抬遗。”白居易的《与元九书》云:“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刘昫的《旧唐书·陈子昂传》载:“文辞宏丽,甚为当时所重。”④虽然刘昫对陈子昂其人品有“偏躁”之讥,但是他肯定了陈子昂的文采。
唐代对陈子昂《感遇》的模拟之作很多。看一个诗人是否被当时诗坛所接受,重要的一点就是看其作品的接受程度。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在唐代的模拟作先后有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李白的组诗《古风》、鲍防的《感遇》十八首及柳宗元、权德舆以《感遇》之作抒发自己不遇的悲愤。这其中鲍防《感遇》十八首虽已不可见,但从《鲍防碑》记“公赋《感遇》十七章,以古之正(一作名)法,刺讥时病。丽而有则,属诗者宗而诵之”可以窥测其诗必是取陈诗针砭时弊的特点。
张九龄的《感遇》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全诗有种恬淡从容超脱的襟怀,以草木之心自喻。周敬评价此诗曰:“曲江公诗雅正沉郁,言多造道,体含风骚,五古直追汉魏深厚处。”张九龄《感遇》其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此诗既有对政敌的讥讽,亦有超脱逍遥之意。《唐诗训解》评曰:“君子恬退,自与处者异。”杨慎曰:“佳处与子昂敌。”再看陈子昂的《感遇》其二:“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⑤诗中以兰若自比,托物感怀,寄意深远。以上感遇诗,无论是在用词还是立意上都不难看出张诗对陈诗的模拟。
李白对陈子昂的感遇诗进行了模拟,且青出于蓝。李白的《古风》和陈子昂《感遇》所选题材相近。既有表达自己人生观、世界观和感叹自身之作,如其二(蟾蜍薄太清)、其四(凤飞九千仞),又有对当时时政及战争的描写。如其十四(胡关饶风沙),这首诗针对安史乱后,吐蕃上层统治集团不断发动侵扰战争,给边地人民造成“阳和变杀气”、“安得营农圃”的苦难而作的。其十七(西上莲花山),此诗亦是作于安史之乱后,诗人登高俯瞰,看遍地胡兵如豺狼肆虐,人民鲜血染红了野草。悲哉,李白的古风继承了陈诗之风骨,但是在艺术表现上又高于陈诗。下面选择几首题意相近的进行比较。陈子昂《感遇·其十五》:“贵人难得意,赏爱在须臾。莫以心如玉,探他明月珠。昔称夭桃子,今为舂市徒。鸱鸮悲东国,麋鹿泣姑苏。谁见鸱夷子,扁舟去五湖。”李白的《古风·其十八》:“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馐。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两首诗主旨相近,意在说圣心难测,功成身不退,可能就招致如李斯、石崇之祸。但李白的诗明显笔力深厚,以桃花、流水、新旧之人比兴,又描写王公贵族的奢侈生活,继而发出感慨: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相较陈诗,李白此诗词警情逸,兴叹之意更为浓烈。再以两首诗作比较:陈子昂的《感遇·二十七》:“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伫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岂兹越乡感,忆昔楚襄王。朝云无处所,荆国亦沦亡。”李白的《古风·五十八》:“我行巫山渚,寻登古阳台。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替,樵牧徒悲哀。”两首皆为怀古作品,但是前者既是怀古,又夹杂乡情,情感抒发显得较杂乱。后者单纯的怀古,题旨显豁,字句凝练,且有空寂之感。二者相较,后者更胜一筹。
唐代人既赞美陈子昂的文采,亦称颂其人品。陈子昂的人品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唐代多是肯定陈子昂其人的。如李白的《赠僧行融》:“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风与麟。”卢藏用《陈氏别传》云,陈子昂与“道人史怀一”等为“岁寒之交”。这里的陈公即指陈子昂。李白对陈子昂的风骨是认同的。唐代很多文人以陈子昂和杜甫比肩,如白居易《初授拾遗》载:“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牛峤的《登陈拾遗书台览杜工部留题概然成咏》载:“二贤间世生,垂名空炬赫。”这里的“二贤”指杜甫、陈子昂。陆龟蒙:“……李、杜气不易,孟、陈节难移。信知君子言,可并神明着。”而杜甫的《陈拾遗故宅》曰:“位下易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甫眼中的陈子昂是贤圣。其亦曰:“于仁、于义、于忠,陈子昂均循儒家之轨仪,深得儒学之精髓”是为“千古立忠义”。
二、明代陈子昂的大家地位的渐消
宋元时期继承了唐人对陈子昂的定位。陈子昂的地位到了明代大不如前。从高棅的《唐诗品汇》就可见一斑。高棅的《唐诗品汇》凡例云:“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⑥陈子昂身为初唐诗人,自然列为“正始”。其诗只有五古被列入“正宗”,其余均为“正始”。陈子昂的五律,《唐诗品汇》仅入选8首,排在第三十七位,已称不上大家。前后七子对陈子昂的评价更是趋于极端。何景明的《海叟集序》云:“盖诗虽盛称于唐,其好古者自陈子昂后,莫如李、杜二家,然二家歌行近体,诚有可法,而古作尚有离去者,犹未尽可法之也。故景明学歌行近体,有取于二家及唐初盛唐诸人,而古体必从汉魏求之。”认为陈子昂五古不值得师法。李攀龙的《唐诗选序》曰:“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李攀龙的说法尤为突出代表了复古派以汉魏古诗为正统、强调汉魏古诗与唐代五言古诗区别的辨体观念,明确否定了陈子昂五古的典范地位。而其《古今诗删》对陈子昂五律仅入选3首,与李峤、张九龄、祖咏、严维并列第十一。至此,陈子昂的唐诗大家地位消失殆尽。
到了明代后期,随着诗坛不断质疑七子派的极端论调,陈子昂的地位略有回升。如钟惺云:“《感遇》诗,正字气运蕴含,曲江精神秀出,正字深奇,曲江淹密,各有至处,皆出前人之上。盖五言古诗之本原,唐人先用全力付之,而诸体从此分焉,彼谓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本之则无,不知更以何者而看唐人诸体也?”《唐诗归》卷二云:“唐至陈子昂,始觉诗中有一世界。无论一洗偏安之随,并开创草昧之意亦无之矣。以至沈、宋、燕公、曲江诸家,所至不同,皆有一片广大清明气象,真正风雅。”冯班的《钝吟杂录》云:“陈子昂上效阮公感兴之文,千古绝唱,格调不用沈宋新法,谓之古诗。唐人自此诗有古、律二体。”⑦二人均看到陈子昂的开创之功,肯定了其历史作用。但是较之唐代,陈子昂的地位还是呈下降之态。
三、结语
在唐代,陈子昂由于提倡“风骨”、“兴寄”,一度拥有崇高的声望,得韩愈、柳宗元、白居易青眼,成为复兴儒道的旗帜。朱熹对陈子昂的推崇正是这种思潮的延续,并促成陈子昂唐诗大家地位的确立。在明代,诗学的首要问题不是如何处理文道关系,而是通过对各个时期诗歌艺术风貌的辨析,为学诗者寻找可供效法的典范。随着高棅《唐诗品汇》的“四唐分期”的深入人心和唐诗各期风貌辨析愈加细密,陈子昂作为初唐人的客观事实不断凸显,宋人附丽在他身上的盛唐开启者的光环不断消退,这可能是陈子昂在唐代和明代地位迥异的原因。
注释:
①董诰.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95.
②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183.
③皎然.诗式.北京:中华书局,1985:112.
④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1346.
⑤陈子昂.陈子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4.
⑥高棅.唐诗品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37.
⑦冯班.钝吟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125.
参考文献:
[1]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陈伯海.唐诗汇评[M].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3]皎然.诗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陈子昂.陈子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6]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冯班.钝吟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陈清华.陈子昂《感遇诗》对左思《咏史诗》的接受[J].文学评论,2013(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