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安全

2017-01-19 13:16毕四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钓鱼

毕四军

大 斌

下班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月亮很瘦,一点都不明快,周围也没有星星儿,越发显得孤单,像个灰头土脸的老头蹲在夜幕中抽烟,旁边的闲云倒像是他喷出的烟雾。范大斌没换衣裳,他几乎是慌里慌张地推出摩托车,车上有个大大的帆布袋,里面装满了渔具,沉甸甸的。范大斌沉着脸,像去执行紧急任务似的将帆布袋背在身上,同时他嗅到一股酸臭的气味——那是上次剩下的鱼饵散发出来的。

“嗯哼。”范大斌小声嘟噜着,这才想起该先填填自己的肚子。

他匆匆走到附近一家小商店对老板娘说:“两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老板娘瞅了瞅他身上的背包,乐呵呵地说:“哟,大斌,这工夫还去钓鱼呀?”范大斌只“嗯”了声,把钱递过去,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范大斌工作的火车站周围,有许多大小不等的水库。水库离车站不远,骑上摩托,也就半个钟头的路程。站上的人经常去那里钓鱼,有时收获还蛮丰。

有一次,那个钓鱼很有一套的马哥居然带回满满一网兜,有花鲢,有黄鲴,还有2条超过5斤的鲤鱼,有好事人接过网兜一掂量,说:“少说得有40斤。”那马哥迟迟不肯回家,他拎着网兜故意在宿舍前大肆炫耀,着实让人们羡慕了一把。

范大斌就是那时候爱上钓鱼的,他买了三根高级海竿和全套的家什,一本正经地对新婚的妻子肖丽说:“你信不信我也能钓40斤?”肖丽长得很好看,她笑的时候有酒窝,细碎的牙齿也很白。她听了大斌的话就笑得不行。那时肖丽下了岗,范大斌去钓鱼总是带着肖丽一起去。起初他们都是在白天去,后来听马哥说晚上钓鱼更容易,但范大斌还是觉得晚上钓鱼太累,再说肖丽没有熬夜的习惯;更何况,范大斌也舍不得让新婚的妻子跟自己受这份罪。不过,范大斌也理所当然地没钓到过40斤鱼,最多的一次才三四斤。这让马哥和其他常钓鱼的“马哥”们很瞧不起。

后来,范大斌也试着晚上去。为此,他买了部国产的波导牌手机,他特夸张地对肖丽说:“你在家要是害怕就给我打电话,我立马窜回来。”肖丽听了没笑,她只说:“晚上钓鱼对身体不好。”但范大斌还是去了,他觉得能钓到40斤鱼是件很风光的事,尤其怕再被“马哥”们说自己没出息——就知道抱着媳妇儿睡觉。

夜 钓

夏季的夜晚,去水库钓鱼确实不孬。人少,日头不晒。坐在静静的坝边,有漫天的繁星陪伴,有蛙们演奏的古怪音乐;漭漭的水泽像块巨大的不规则的大理石板,时而闪着着墨绿色的光,显得神秘莫测;凉爽的夜风拂去白日的热浪,擦着水面徐徐吹来,携带着少许的腥味,携带着鱼儿的信息……坝边的人,一天的烦闷和燥热便没了。

夜钓时,那夜光浮子很撩人,随着微微的水波,忽悠忽悠,时明时暗,待它倏地消失,岸边的钓者猛一打竿,十有八九有鱼上钩。上鱼的时候,最是过瘾,像一切没钓过鱼的人不能理解的那样:钓者怀着惊喜、窃喜、激动、兴奋的心情,却又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地迅速摇动海竿上的摇柄,那架势,就像刚当上父亲的青年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孩子;有时,若是条大鱼,则大呼小叫着喊人帮忙,一时间,有提灯的,有抄起铁钩、抄网的,还有同样般咋呼“溜它、溜累它”的,那情景,就像一伙无赖向另一伙无赖示威似的……

对于夜钓,范大斌很没经验。往往是眼瞅着那绿幽幽的夜光浮子没了,一顿竿,却是空竿;再不就是瞅着浮子还在,海竿上的铃铛声先吵了起来,再去打竿,鱼早跑了。马哥笑他说:“你得先练眼,夜猫子眼。”范大斌很崇拜马哥,就开始练眼。可他总练不成,因为那手机老响。手机一响,他就赶紧收摊,夸上摩托往家窜。身后则传来马哥及“马哥”们淫荡的哄笑声。

某一个晚上,范大斌练眼练得正起劲儿,那该死的国产波导又响了。马哥撇撇嘴,说:“快走吧,你媳妇儿又等你睡觉呢。”范大斌也撇撇嘴,但没吱声,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想了想,关了。这天晚上,猫头鹰的眼睛还真练成了。天蒙蒙亮时,马哥说:“大斌,你钓了多少?”范大斌起身伸了个懒腰,又使劲儿撇了下嘴,把泡在水里的网兜使劲儿一拽,说:“不比您少。”果然,二人都钓了十多斤。马哥不再撇嘴,他向大斌伸出大大的拇指。范大斌又摸出波导看了看,开机,小声嘟噜说:“信号不好。”

挡不住

范大斌钓鱼上了瘾,短短几个月,他累计钓了上百斤。这让他很得意,上班时也不忘向同事们好一阵吹嘘,说:“我钓的鱼吃不了,伙计们带上酒,尽管来我家吃。”

车站的人大都很实在,助理值班员唐云柱就更是实在了。小唐结婚早,对象在外地工作。小伙子没什么特别爱好,平时喜欢读些闲书,倒也挺能侃。像一切能侃的人一样,小唐的嘴唇显得很薄,可他的嘴巴偏偏又很大,仿佛一股劲地往腮帮子后面长,那样子,常令人担心耳朵挡不住时怎么办。因此,他有个绰号叫“挡不住”。

挡不住和范大斌一个班组,下了班,他就经常买瓶好酒到范大斌家来吃鱼。挡不住很会讲笑话,一边喝酒,一边讲,直讲得范大斌和肖丽乐个不停。

有一次,挡不住扯开大嘴说:“一对刚结婚的农民,去逛省城。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数不清多少层的高楼,他们东看看,西看看,高兴得要死。他们来到一个大广场。有个骗子过来说‘盯你们很久了,交钱吧 !二人就问‘咋地啦。骗子说‘随地吐痰,罚款。男人问‘多少,骗子说‘吐一次罚5块,你吐了几次呀,男人就赶紧说‘俺吐了一次。那骗子拿钱走后,女人挺感慨说‘城里人规矩真多呀,男人说‘可城里人很傻,好糊弄。说完还得意得不行。见女人不明白,那男人就解释说‘俺刚才吐了两口。”

挡不住一讲完,被逗乐的范大斌真的吐了两口,他吐了两口嚼烂了的饭,说:“你小子真能侃,慢慢和你嫂子侃吧,我去钓鱼。”挡不住赶紧说:“那算咋回事,我也走。”

肖 丽

还没过八月十五,天就渐渐凉了,楼下那伙打牌、下棋的人们就转移了,也许去了张三家的棚子,也许去了王二麻子的地下室。天黑得早,吃过晚饭的肖丽就不像以往那样摇着折扇看他们打牌了。肖丽内向,从不串门,她就一人在家看电视,她最爱看那些港台肥皂剧,不论是三角恋爱还是四角恋爱总能把她吸引。电视剧不会像范大斌钓鱼那样演一夜,电视机一关,房间里就显得死一般的寂静。肖丽不喜欢这悄无声息的房间,她趴在窗上聆听午夜的秋风。窗外是片农田,收割后的玉米秸就撂倒在地头,风儿吹过,它们就沙沙作响,像情人亲密无间的窃窃私语。这又让肖丽很烦,她索性睡下,那台灯倏然一关,肖丽就觉得房间也像没了似的,仿佛就躺在空空旷旷的田野,那感觉很是凄凉。

范大斌总是在黎明前回来。惺忪中,肖丽为他开门,房间里便充满了早晨的清冷和刺鼻的鱼腥。大斌头发乱极了,上面带着细细的露珠,衣裳上也沾满了水气。肖丽有些心疼,就说:“你困了吧?”范大斌则把装着鱼的网兜递给她,喜滋滋地说:“掂掂,又有10斤吧。”肖丽不吱声,她眼里却闪过一丝哀怨,心中便充满了忧伤,说:“你的手机打不通。”范大斌饿得厉害,脏兮兮的手拿着饼干大咬大嚼,嘴里便含糊了,说:“手机质量不好,总没信号。”

手机和电视剧

唐云柱——挡不住又换了手机,那样式很好看,闪着金属钛的光。他的大嘴不使闲,没事就向范大斌吹嘘,说:“咱这手机是进口的,一部就顶你俩月工资。”他不光自己得意,他还让范大斌得意,说:“大斌你昨晚又钓了多少鱼?”范大斌一听立刻有了精神,说:“有10来斤儿,下班跟我去喝酒。”

晚饭后,范大斌照例去钓鱼,等他“咚咚”地跑下楼,挡不住却没走,说:“嫂子,你愿意看什么电视?”肖丽心里不痛快,就随口说:“愿意看电视剧。”

挡不住暗笑,心想,你不看也没别的消遣。但他不肯让嘴巴闲着:“嫂子,现在演的么电视剧?那人跟中国人似的。”肖丽说:“是韩国电视连续剧。”

“再长的连续剧也能演完呀。”挡不住说:“演完之后你干么?”

肖丽听了就烦,她白了挡不住一眼,说:“这个你也问呀?”挡不住说:“不问了,我给你讲笑话听吧。”肖丽像按程序似的说:“等大斌来了你再讲吧。”挡不住听了,觉得大嘴巴像被蝎子蛰肿,他默默坐了会儿,就走了。

丈夫不在家,肖丽觉得留下孤男寡女在一起太不像话。可挡不住真走了,心里却感到空荡极了;房间里就只有韩国的少男少女在说话,自己不能搭腔,像可有可无的观众。肖丽换了个频道,是湖南台的著名节目《玫瑰之约》,有几对数小时前相互间还并不认识的男女在含情脉脉地眉来眼去;又换一个频道,是市电视台播出的《花非花》,正好演到女市长周怡被逼疯的那段,那个变态的女人缺少男人疼爱,偏偏又渴望情欲,犹如一条马上渴死的鱼儿……肖丽像受了刺激,她跳起来“啪”地关掉该死的电视,房间里就没了声音。

她走到镜子旁,见里面有一个饥饿的少妇,尽管那丰腴的少妇刚吃过饭,可那副饥饿并幽怨的惨相仍在她微颤的红唇间暴露无遗。她看到她的脖子很白,双腮开始潮红,肖丽就低吟一声,忍不住去抚摸,却碰到凉凉的镜片。她愤怒地又一次打开电视,但又很快关上。她想,我会不会疯掉?

马 哥

中秋节过后,马哥说:“这段时间是最上鱼的时候,鱼们准备吃胖了身子过冬呢。”范大斌和那些爱钓鱼的“马哥”们就暗暗铆足了劲儿要破40斤的记录,通常是下了班连饭也不吃就往水库赶。

这天晚上,也就是那个“月亮很瘦,一点都不明快,周围也没有星星儿”的夜晚,范大斌早早来到大坝边占了个好位置。他往水里撒了些玉米饼子,就开始和袋装的加了香精的鱼饵。不一会儿,那些钓友们也陆续来了。范大斌微微一笑,站起身,已是甩动渔竿,将绑好鱼饵的钩子,“嗖”地一声抛进那漭漭水泽。其时,大斌的样子和神情,都像个即将能夺得锦标的武术选手。

马哥说得没错,这季节容易上鱼,而且容易上大鱼。范大斌几乎没闲着,他轮番把三根海竿提上,取下鱼,再绑挂上鱼饵……范大斌向旁边的钓友问:“马哥咋没来?”有人就说:“他老人家吃饱喝足才来呢,就这样,也比你钓得多。”范大斌把嘴一撇,心想:看今晚谁牛。

马哥来了,他没像以往那样咋咋呼呼地摆弄家什儿,却轻轻蹲在范大斌身边。他递给大斌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像无意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钓了不少呀,钓吧,钓吧,反正大家都在钓。”

范大斌没搭腔,他紧蹙眉头,瞪圆了夜猫子眼,握紧渔竿——那夜光浮子很不正常,既不像鲤鱼咬钩时朝上微攒;也不像花鲢、草鱼咬钩时拉住就跑,那浮子像是不动,连层层的水波荡过,它仍是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地立着。范大斌很诧异,猜想着下面一定是条罕见的大鱼,想猛打竿拉上来,却又怕没挂牢将其放跑。

见范大斌饭没顾上吃饭就去了水库,挡不住就拎了只烤鸭来到范大斌家。他似乎对大斌不在家感到很惊奇,对肖丽说:“明明见他回来了呀,咳,怪他没口福,要不,要不我走吧。”肖丽说:“走干么,我炖了鱼,一起吃吧。”挡不住说:“行。”

——水库边,握紧渔竿的范大斌还在犹豫。马哥却胸有成竹地说:“大斌,你要发财,快拽上来吧。”范大斌就猛抖手腕,急速收线……

吃过饭,挡不住向肖丽摆弄他的新手机,说:“有人发了微信,我给你念念吧。”肖丽说:“好玩吗?”挡不住就念:“跟皇帝睡是国税,跟乞丐睡是地税,跟小姨子睡是增值税,跟情人睡是偷税,跟妓女睡是苛捐杂税……”挡不住没念完,肖丽就笑得不行,她红着脸,露出细碎的牙齿,脸上的酒窝越发好看。挡不住不再看手机,却看肖丽,说:“嫂子,你忒好看了。”肖丽一听,脸就更红了。挡不住说:“要是咱俩睡就是个人所得税。”说着,他放下手机去摸那张潮红的脸。那脸上的眼睛闭得很紧。很快,挡不住的大嘴巴终于越过了耳朵,一下将肖丽的脸蛋儿吞没……

——凭手感,范大斌觉得这是条大鱼,可这鱼很怪,不挣扎,也不四处乱窜……随着马哥一声喝彩,那“物”露出水面,哇噻!竟是一只大大的王八——鳖。

飞溅的血

马哥绝对是位老江湖,他不仅知道“大家都在钓鱼”,还知道钓上老鳖不是好现象。他说:“凡钓鱼钓上老鳖,是上天对钓鱼者杀生太多的警告,像打猎杀兔子太多,不及时收手就会倒霉!他还说有一个猎手总爱打兔子,打得太多吃不了,就去卖。到了集上,又看到一兔子,就很兴奋,端枪就打,死的却是个乞丐,那猎手就进了监狱。”

范大斌一听就慌了,忙问:“怎么办?”马哥说:“快收摊回家,抽空把老鳖拿集上卖了。”马哥说完就笑,末了又说:“这老鳖很值钱。”范大斌问:“能卖多少?”马哥说:“一般情况下,野生的老鳖一百五十块一斤,像这么大个的至少二百五十块一斤。”“二百五?”范大斌嘟噜道。“对!”马哥说:“绝对二百五!”说完又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钓鱼线。

范大斌掂了掂老鳖,寻思着至少能卖千儿八百的,也就不慌了。他收起家什儿,跨上摩托“轰”地没了影儿。

在家门口,范大斌看了下表,已是接近23点,他猜着肖丽睡了,便没敲门。他悄悄摸出钥匙,打开,又轻轻将老鳖放下。客厅里灯光大开着,只一眼,范大斌就发现矮矮的茶几上躺着一部崭新的手机,闪着金属钛的光。那老鳖刚一沾地便露出脑袋观察地形,东看看西看看,米粒般的小眼睛冒着凶光,显得面目可憎。忽然,紧闭的卧室里隐约传出呼哧呼哧的怪声,像是急促的呼吸,又像是谁捂紧了嘴巴小声咳嗽。范大斌想,家里一定招了贼,他溜到厨房摸起一把菜刀,猛地冲进卧室——挡不住正像一条剥了皮的狼狗似的趴在肖丽身上使劲儿,肖丽则拼命地扭动着同样赤裸着的身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脏话,这,都是范大斌曾经熟悉并喜欢却又似乎久违的情形。

范大斌顿觉浑身涨满了血,那血急速升温,又急速涌上头顶,就差点没从眼睛里喷出。未及多想,他一声低吼,那菜刀寒光一闪,疾奔二人剁了下去。血,飞溅起来,像元宵节的焰火,又是像是三月盛开的桃花儿……

接下来,应是警察、法官们出场了;然后是监狱、劳改,或者刑场上清脆的枪声——这“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故事也该完了。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

范大斌猛地打开卧室,迎面冲出挡不住,他提着裤子像被斩断尾巴的老鼠似的窜了出去。床旁边,跪着赤条条的肖丽,既从容又安静,眸子里没有丝毫惶恐,但也没有了悲伤和幽怨,像一尊国产的裸体塑像。这霎儿,思维一向很慢的范大斌干脆就没了思维,菜刀“铿啷”滑落,在夜间发出一阵钢铁与瓷地板撞击的刺耳声,只惊得那老鳖赶忙把头缩回去,仿佛躲进甲壳里就非常安全。

第二天清晨,那轮红日依旧将灿烂的金光撒满大地,炊烟袅袅的包子铺旁依旧是肖丽拎着竹篮的身影,刚睡醒的范大斌开始找牙刷……

到了中午,挡不住仍没来上班。范大斌摸出手机给肖丽打电话,说:“我懒得动弹,把饭给我送来吧。”说完,挂机,并拿在手里不停地摆弄,那手机样式很好看,闪着金属钛的光。

——选自济南局文联《先行者》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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