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成为朋友

2017-01-19 13:13贾桥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艾滋病毒艾滋病火车

贾桥

这是在火车上结识的友谊。

A是我对面下铺的“邻居”。一般情况下,我上了火车喜欢躺在铺位上看书,书以外的人和事很难影响到我。这次不同。这个50来岁的男人,很特别。细嫩的肌肤,铅笔一样肯定的脸线,双唇分明,含着水分和颜色,像是在南方习水长大,风情嵌进整个人里。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那一湾笑意,不是惯常为了什么而发出的笑,而是毫无理由,完全属于自己的,如衣贴肤的笑,笑得满满的,顺便溢给周围。这样的一张面孔,很难属于一个男人。我看一眼,避开,又迎上,还是那样的笑。一个男人柔和成这样,令人纳罕。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我斜眼一看,《艾滋病100问》,便主动搭讪,这么用功,要考试了吗?他没有答话。我接着又说,我当年晋升主治医师时,也是这样坐火车带着复习题呢。他敛住了波纹般的笑容,问了一句,您是医生?我说是。他“哦”了一声,又问,一般情况下艾滋病潜伏期能达到30年吗?我说,曾经在医刊上看过报道,法国一位检测出艾滋病抗体的人30年都没有发病。他有点兴奋说,是吗,这样真好。

他可能看出我眼里的疑惑了,稍微压低嗓音说道,您不会害怕吧,我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我心里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但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淡淡地说,哦,是这样呀。可心里更震动的是,一个感染上艾滋病病毒的人,等于判了死刑缓期执行,他的焦虑跑哪去了,难道不恐惧吗?居然还能这样乐观,脸上溢满了笑,这种笑还可以动人。

我往杯子里倒满水后,也往他杯子里续满了水,边问他,你是怎么不舒服被查出来的呢?看得出来,他看我一点都没有歧视的样子,就像医生在诊断室问患者病情一样,便慢慢聊了开来。

他曾在部队文工团做舞蹈演员,转业后成为他家乡南方某县的文化局中层干部。他的父母已过世,转业那年与妻子离了婚,唯一一个儿子也在部队从事文艺工作。他的业余时间都在教成人舞蹈,他想再过几年退休后,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开一家舞美培训中心。

他是过敏性体质,当时因为吃海鲜又出现了荨麻疹去医院看皮肤科时,医生就建议他去检测一下艾滋病毒。任凭他怎样解释每次吃海鲜后,皮肤都会这样出红疹,医生都不理会他,说,只是建议你去做艾滋病毒检测,不要紧张。他只好想,检查就检查呗。过了几天就去县疾控中心做了检测,很快有了结果。他说,既然医生让检查艾滋病毒,心理就已有准备了,只是紧张了一天。真正检测艾滋病毒的时候反而不紧张了。拿到结果时,反倒心里平静了。医生安慰他不要过多地去担心。他说没有那么严重,真是非典病毒那样的话,早就关起来,不会出来了,只要不会恶意传播,就没有事。

在80年代时,A就对艾滋病有些认识,对它的传播途径是很清楚的。他看到过很多负面报道,就不相信身边的人得了会怎么样。他有自己的判断,艾滋病毒并不是马上就能摧毁你,只要精神不垮这病也不会让你马上垮掉,关键是你自己的精神状态要好,而且他相信现在的药物和科技,都在进步。

A说他曾经在一个小医院打过吊瓶,输液管和针头反复使用。虽然护士们说都做过严格消毒,那时他就有过担心,挨到我头上就是100%,但总有种侥幸,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现在已根本无法确定是怎样感染上病毒的了。

他第一个告诉的是距离他最远又最好的一个战友,并不想公开,至今他的家人甚至亲朋好友都不知道,因为真正公开了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这件事别人是承受不来的。但是,他一直渴望与人交流,又不愿刻意关注谁,也不会主动去找谁,一切都随缘。比如,面对陌生的我,愿意说出自己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缘。

他拿到药物时,看了说明书就犹豫了,一个月没敢去碰。上面说,有万分之几甚至千分之几的人,肝会怎么样,肾会怎么样。现在好好的呀,会不会吃了药后,这万分之几就砸在自己头上了,那就倒霉透顶了。但是他骨子里还是想去抗击艾滋病毒,也相信科学的东西。自己安慰自己,尽管药物有副作用,医生让去吃,就有吃的道理,这也许就是最好的方法。于是挨到一个月后才按部就班地吃了起来,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

A现在一年做两次检查,刚查出来的那年是两个月检查一次。每次都要检查肝肾功能和CD4+T,做CD4+T检查是看艾滋病毒的发展状况。A像个医生,他说特别关注CD4+T,如果CD4+T细胞数量减少,是患艾滋病时的明显特征,也是艾滋病毒主要攻击的目标。CD4+T细胞是人体免疫系统辨识外来物质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一旦CD4+T细胞受到感染甚至死亡,细胞免疫逐渐失去功能,进而导致平时不易感染健康人类的微生物得以大肆入侵,当每微升血液中CD4+T细胞数量低于350时,就需要接受药物治疗了。我说,你是久病成良医呀,比医生讲得还专业,他哈哈哈笑了起来,仍是那么柔和好听。

……

火车进北京西站了。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愉快,互相留了电话和QQ,他帮我拖着行李箱,一起走下车厢,在北一出口握手告别。

我当医生出身,知道感染这种病毒的人,内心非常孤寂,希望有人能与他聊天。第二天晚上我一打开QQ,就看到A的小人头在闪动,留言上说,他又上火车了,北京办完事就返程了,那边的舞友及工作还等着他呢。我一看时间,他还在火车上,赶紧给他回言,嘀嘀一声响,屏幕上很快跳出两字:我在。他和我都是隐身。他聊的话题仍是艾滋病的内容。

他这次去北京,是事先约好的去见一个防艾专家。专家要求饮食少辛辣、油腻,同时忌烟酒,这正好与他的生活吻合。另外,特强调不要感冒了。不过他认为精神和心态还是第一,他首先不把自己当成病人,本身就没什么事情。比如上个月他排舞摔了一跤,脚上被铁角划伤了,就想要不要去医院处理伤口,最后还是没有去医院,伤口自己愈合得也很好。他觉得艾滋病病毒基本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人在经历一件大事后,反而会更快地情绪稳定。当然,他很清楚,某一天真的变成病人了,那不是单靠精神能支撑的,该用社会资源的时候,该接受国家免费服务的时候,会觉得应该,不会感到愧疚。

我实在忍不住地问,现在艾滋病毒不可根除,属于不治之症,就像面对死亡,你会在意这个吗?他说,我已经50多了,就算潜伏期有二三十年,也到80岁以后了,我看到许多人还没有活到80岁呢。这个病毒虽然伴随着我,可比糖尿病强多了,糖尿病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这病起码还很自由啊。是啊,对此我也很感慨,现在很多病都不能完全治愈,艾滋病应该不是特殊病了。

半个月后,我又看到A的留言。最近被一个酷爱舞蹈的狱警请去,帮他们服刑人员排一组节目。他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监狱,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恐怖可怕,反而是一个充满人性的地方,吃的用的住的甚至工作环境,都很不错。有一次,他问一名服刑人,监狱这条件这么好,你的刑期满了,还愿意出去吗?服刑人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愿意。为什么?也许你出去以后,条件不一定有这么好。服刑人说,这里虽好,可是没有自由和尊严。A感慨地留言道,原来,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钱财富,而是自由和尊严。

A让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这就是人与人之间肝胆相照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让奇迹在我们面前出现。慢慢地我们聊的话题离艾滋病越来越远,甚至都淡忘了这件事。我的一个晚辈是武汉音乐学院刚毕业的研究生,正准备参加一个才艺批拼的赛事,她需要创意一个舞蹈,什么选题、音乐、编舞,A尽心尽力帮了许多忙。

深入一个感染艾滋病病毒者内心,才会发现所有奇异的事情,都有内在的逻辑和意料之外的解释,人性就是如此丰富斑斓。也许你会哭,我不敢保证。但你一定会笑上几次。微笑,哪怕在地狱里,也是盛开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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